仿佛整整十年的颠沛流离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她贪婪地注视着清泽的面容,仿佛想把他的五官深深刻进自己的脑海里一般。这么多年只有梦里才能见到的那张脸、那熟悉的气息现在终于不再只是梦幻,她怎能不激动!
脚再踮得高一点,她想将他看得更清楚更真切——她其实明明可以推门进去光明正大的注视他,然而她没有,不晓得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让她思念到连偷偷地看着他都是一种莫大的满足!
房门的窗玻璃那样狭小,窄窄的如同电影取景的镜头,纵使踮起脚,她也只能够看到他的侧脸。他一定是坐在那里很久了,手边的烟灰缸架着一支已经点燃的烟,袅袅的青烟腾起盘旋,香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却也没有掉下来。她几乎屏住了呼吸,顺着他目光方向望去,书桌上似乎摆放着什么很珍贵的东西,他竟用那样近乎虔诚的姿态拭抚着。张大眼睛再用力去辨认——是那对袖扣,临走之前她托何云山转交给他的那对镂空罗马圆环袖扣!
拂晓的曦光斜斜地投射进来,洒落在他的肩头,又映照在袖扣上,温暖得如同寒冬里等待回家的橘黄色明灯——
幽芷再也忍不住了,她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书房门。从门外走进门内,明明没有任何温度的变化,然而她的心底却瞬间涌起几乎要让她热泪盈眶的暖流!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口,不曾再往里头走一步,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贪婪地注视那个伏案的身影。
听到声响,沈清泽原以为是何云山,蹙眉一边说一边抬起头:“云山,不是说了进来之前先…”
然而“敲门”这两个字是永远都说不出了!
星目剑眉依旧,只是那双湖水一般深邃、宝石一般明亮光泽的眸子旁多了两条伤疤,而那张脸也再不复十年前的年轻,可是藏在他双眼之后的那面镜子——他的心底,映照出来对她的情感仍然那样炙热而浓烈——
他全然是呆愣住了,直直地盯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眼中却慢慢地溢出光彩,那样的欣喜若狂与欢欣雀跃,似一个小孩子般。
她唇边噙着笑,一步一步慢慢向他走过去。她走得极轻极缓,但坚定中略带飘浮的脚步泄露了她心中同样的激动:“清泽…清泽…”
除了不住地呢喃他的名字,她实在不晓得此时此刻她应该说些什么!终于得以见到他的心情实在太激动太过幸福,她现在只想飞奔扑到他身侧触摸他,可是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提不起的脚步又让自己变得矛盾和混乱。
终于,她终于走到了他跟前。
从门口到书桌,这样一段很短的路程却让她仿佛走了有半辈子那么长!这十年思念的煎熬啊,在这一刻全部都得到了补偿,如同一只破茧新生的蝴蝶铺展开翅膀傲然而飞!
幽芷缓缓地在他身侧微蹲下来,手扶着椅子抬头看向依然陷在震惊和呆愣中的他,就连声音都抖得厉害:“清泽…我终于找到你了。”
半晌,沈清泽才逐渐回过神、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他的反应却是幽芷始料未及的——
决然转过头,沈清泽的声音刻意收得很低很紧,但无可掩饰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心底的激动:“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现在的幽芷早已不是从前的幽芷,这样一句言不由衷的话根本不可能赶走她。她怎会不懂他,若非有隐情,他岂会这样同她说话?但表面上还是装作一副伤心的模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清泽,我原以为自己害怕的是告别的时刻,原来,我同样害怕重逢,害怕重逢的时候你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清泽,方才在楼下我看到史苡惠了…不是我总是纠缠于同一个问题,但只要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了要同她在一起,我绝对立刻就走永不回头!”
她说得掷地有声,认真到沈清泽听后手一紧脊背瞬间僵直。
“我…”
“你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若是这样低着头,我不会承认的!”他刚刚说了一个字她便打断,站直身捧起他的脸,一字一顿。
他被迫看着她,看着她那双顾盼生姿的眸子,张口欲言,却无法发出声音。静默许久,他闪烁了好几次目光,终于再次出声:“已经十年…太久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不相信这是他的心底话!
如若说一切都已经回不去,那为什么还要每月给她寄生活费、为什么不敢面对她、为什么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要这样珍视她送的袖扣?
幽芷一咬牙,大声道:“好,既然如此,那就把我送给你的礼物还给我,从此两不相欠!”说着便伸手要夺走他手里的那对袖扣。
沈清泽猝不及防,袖扣眼看就要被她抓住,连忙猛地一握想要移开,却料正一把握住了她的柔荑——
感觉到掌中的温度以及一种熟悉的咯感让沈清泽一怔,旋即扳过她的手摊开一看:那枚两环相扣的黄金戒指,她把它紧紧地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感动的陈杂滋味刹那涌上来,沈清泽怔忪:“你…你竟会戴着…”
幽芷没有再去夺袖扣,抽回自己的左手,努力让语气平缓清晰道:“清泽,你也说已经过去了十年,你也晓得很多事情都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为什么不让从前过去重新再来?如果说爱是无法回去的旅行,那么你便是我再也看不到的风景。你的眼,是我永生不会再遇的海。”
这样娓娓而执着的一席话,终于让沈清泽动容。似乎有一层暗涌在他心底悄然流过,但蹙了蹙眉,他依旧犹豫:“可是…我…”
“你想说你的腿么?”幽芷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不啻当年投放在广岛长崎的原子弹,惊得他死死攥住那两枚袖扣以掩饰内心极度的紧张与担心——
“是因为你的腿么,你装的义肢,是不是?”幽芷再次蹲下来,双手抚上他右腿的小腿,动作轻而温柔:“进来没多久我就发现了,现在还疼不疼?”
沈清泽不说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只有不断翻滚的喉结泄露出他仍未放下的紧张。他静静地听幽芷说下去:“从前,你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胸怀自信的人,仅仅是失去右小腿就会让你的自信消失吗?清泽,如若说过去一直都是你在后头追我,那么现在,我想做那个追逐你的人,你若不离不弃,我必死生相依。清泽,你愿意吗?”
——你若不离不弃,我必死生相依。这样沉甸甸的承诺,他还会是那个对的人吗?
然而她殷切期盼的眼神令他不舍得失望,只是仍旧矛盾的思绪让沈清泽无法直接回答她,于是问:“你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见他的口气软下来,幽芷唇边的弧度拉得更大,凝睇着他,说得理所当然:“只要是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自己的家,怎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心里狠狠一暖,他终于微微笑了,那样好看,眼色温柔,眉梢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曾经有一度以为,她如同昙花一瞬,盛绽在他的路崖,而距离却是咫尺天涯,隔着紫陌重门遥迢人群。现在终于明白,其实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彼此都一直呆在原地不曾离开过,等待着共同转身回望。
他轻轻执起她的手,自己却抖得厉害,微笑着说:“芷儿,终于等到你回家。”
她的泪,潸然而下。
属于清晨红色的霞光从远处的水天相接之处溢了出来,淡蓝色的天空一下子变得白皙粉嫩,仿佛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柔情。随着天空被点燃,太阳也终于完全露出脸来,光芒万丈,明媚夺目。
夜虽然曾经那样黑,天,到底是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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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第49章 番外
番外
素年执卿手,两心永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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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1
1、
絮絮点点的雪花一连落了六七日才陆陆续续消停下来,仅把银装剩。下雪虽冷,但始终都不及化雪冷,素心即使在厚大衣里头又加了一件夹袄仍旧觉得胳膊有些冻得发痛。
但不管怎样,天地到底因为雪停了而亮堂起来,不复之前沉沉的阴霾。
素心倚在阁楼的窗口,凭栏观雪景。
她记得,嫁给清泯的那一日,正是深秋后的一个雨天,自己便是在那天披上红袖嫁衣、戴上凤冠的。还记得那天清泯踢轿门,一时激动竟踢重了,脚上后来还青紫了好大一片,然而脸上却依旧是笑吟吟的。嫁过来没多久,好久不曾下雪的上海居然在一夜之间飘落起了鹅毛大雪!翌日清晨,她和清泯两个人在锦华官邸的后院子里流连了好久,梅雪相映成趣,白茫茫的一片素色中偶尔点缀着几许淡雅素净的鹅黄色和灿若云霞的火红色,应接不暇美不胜收。
从楼上走下去,正见到婆婆望着外头,回头对自己喜悦道:“这雪到底是停了,课连下了六七日!”素心款步走近,笑言:“是呀,不过外头银装素裹的,真漂亮。”然而沈太太到底不若年轻人,终归觉得白色触霉头。见婆婆苦着脸,素心又道:“妈,午后一同去后院吧!听清泯说,今年的梅开得极好。”
午后的阳光好得很,但终究是冬天,照在身上只是薄薄的暖意。
慢慢地,进了梅园,映入眼帘的全是鹅粉争俏。
沈太太拨开前面横过来的一枝梅花,随意说道:“素心啊,你进沈家也有些时候了。”素心应道:“恩,大概有四年了…”
“你说,这年底咱们沈家是不是该有件喜事了?”沈太太含笑,凝视着素心。
素心立即会过意来,嘴角微微动了动,还是开口道:“妈,清泯、清泯他说再晚一阵子也无妨。”
“胡闹!这可不成!”沈太太嗔道,拉过素心的手,慢慢道,“素心啊,你也不算小了,女人总得有个孩子才算完整。”说着又顺顺素心的发,笑言,“妈还等着抱胖小子呢!可莫让妈等急了啊!”
素心垂下眼睑,瞥了一眼沈太太又低首,也不做声,默然点点头。
用过晚膳,一家人各自回了各自的房。
素心坐在梳妆台的椭圆长镜子前,慢慢卸下头上的发簪发卡。刚刚将珠光白的发簪取下,那是新婚翌年清泯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沈清泯便开门进来了。
刚把门关上,沈清泯便疾步走到梳妆台前。素心望着镜中的他浅浅笑道:“怎么了?走得这般急。”沈清泯也笑了笑,替她取下最后一枚发卡,随后又拿起梳子帮她细细梳理。他说他最爱她的这头长发,乌黑顺滑,让他似是摸在绸缎子上一样,却又比绸缎更多了散不去的清香。他的动作是那样自然和熟练,这四年里,已经不知有多少个傍晚是这样度过的了。如同他的细细梳理一般,他和她都不急。细水,方能长流。
可是今日,她心中从来没有这样渴切过。她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自己还能再拥有多少,或许只剩下半年,一个月,甚至明天,都有可能。
待替她梳理好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沈清泯这才开口道:“素心,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脸色这般差。”素心愣了一瞬,但随即又反应过来,摇摇头道:“我整天待在家里,哪里会有什么烦心的事。”
“素心!”沈清泯执意转过素心的身子,让她望着他,“别骗我了,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么?”
素心避开他的视线,垂首,一会儿低低道:“清泯,今天下午,妈,妈她…”“妈对你说了什么?”素心感觉到握住自己双肩的手有点僵住,又抬起头,对着他说:“没有,妈没有对我说什么。”沈清泯不置信地望着她,追问道:“当真没有?”素心忙保证道:“真的,真的没有。只是,”她的声音又低下去,“清泯,我害怕。”
沈清泯轻轻抱住她,将她的螓首按在胸口,轻声道:“莫怕。该来的总会来,况且,有我呢。”
素心挣开他的手,微微揪住他的衣襟,急切道:“清泯,到时候若是爸妈让你再娶一个,求求你让他们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江清泯用力搂紧她:“你胡说些什么!”
“可是…”她只能发出像小动物一样的细微声。
“没有可是!”他的声音又软下来,叹了口气,“素心,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永远也不可能娶别的女人。爸妈那头有我在,你要相信我。”
她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旁的东西。
他说要她相信他,她便相信。
虽然有时候“相信”在莫言的巨大压力下显得那般无力和苍白。
可是,她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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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2
2、
在这样的忐忐忑忑中,新的一年又来到了,房里换上了一幅新的山水画背景挂历。
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了。幽芷嫁来了沈家之后素心明显得变得开心许多,平日里说说话或是外出逛逛街好歹有了个伴。
这一日,清晨起床后素心隐约觉得心口不是太舒服,自从那件事之后自己便很容易就染上小毛小病。从附近的玛丽莲娜医院出来之后恰巧遇见了买菜回去的福妈,便微笑着招呼道:“福妈,买菜啊。”
福妈来锦华官邸的日子并不久,做事挺勤快,点头恭敬道:“是啊是啊,大少奶奶您怎么竟从医院里头出来?”
素心想说自己受了些风寒不舒服,哪料刚刚张口一阵难忍的恶心即刻涌上来,于是忙捂着嘴掩饰干呕。
然而这一幕,自然未曾逃过福妈的眼。
午膳过后,夏末的双梅在薄薄阳光的照射下仿似陷入了沉睡,静谧安详。只是谁料——这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妈,你找我?”尽管服过药,素心仍旧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缓步走到沈太太跟前,轻轻咳了几声。
然而沈太太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铁青与凝重,她正襟危坐在沈广鸿书房八仙桌左边的楠木椅子上,声音缓缓而沉重:“素心,我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从来没有见过婆婆这样的厉色也从来没有听过婆婆这样的沉声,素心不禁心里一跳,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要发生,小心翼翼问道:“妈,发生什么事了?”
“你今天去过玛丽莲娜医院,我们也去过。只不过,你是去看病,而我们是去看沈家的长房金孙何时有的抱!哪里晓得,这一去竟给了我们一个晴天霹雳的‘大惊喜’啊!”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一直忐忑担心的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到底,东窗事发了。
沈太太似乎强压抑着内心翻腾的五味陈杂,继续冷声问道:“清泯晓得么?”素心不曾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如此,沈太太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八仙桌,拍得手把掌心通红通红:“你们…你们这简直是在胡闹!身为沈家长子长媳,对于传续沈家香火这样的重任难道都不晓得么!”
沈太太句句掷地有声犹如闷雷,素心 “扑通”一声跪下来,瞬间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了:“妈…妈,对不起,是素心的错,素心…”
“四年、不,过了年之后现今已经五年了!你嫁入沈家已经五年了却一直无所出,我和老爷一直都宽容说不给你压力,然而好心却当驴肝肺,你是如何回报我们的!”沈太太不等素心说完便断然打断,痛心疾首:“素心啊,你和清泯都已经不小了,若是你早些告诉我们你不能生,我和老爷早就叫清泯再娶一房了,你这样不是拖累着清泯和沈家吗…”
再娶一房…
素心的脸色刹那间刷白,令那张病容更加惨淡苍白。盘旋在她脑子里的都是方才婆婆说的那句“叫清泯再娶一房”再也听不见其他,她张了张嘴想反抗,然而仿佛有凌厉的剑气急逼而来见血封喉,让她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
恍恍惚惚中,沈太太接下去又讲了些什么她都不曾听得见,甚至连清泯何时也配自己跪在了书房她都后知后觉才发现——
“妈,我绝对不可能娶第二个女人,不管素心能不能生孩子都不会!”向来平和温柔的丈夫,此刻为了自己正同婆婆大声吼。
素心心里一紧一痛,怔忪地扯住清泯的衣袖,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清泯…清泯不然你就听妈的话吧…”
“胡说!”沈清泯拂袖薄怒,那般紧地扣住素心的肩头:“心儿,我从前就承诺过此生绝不会负你,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好一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沈太太已经在一旁气得恨不得背过气去,指着沈清泯的鼻子大怒,火头上来也有些口不择言了:“向来都当你是我最听话最省心的儿子,却料竟是深藏不露!你们这样叫我如何对得起沈家的列祖列宗…也罢也罢,等你们父亲回来了再说你不娶,叫你生生断了这个念想!”
沈太太说罢怫然而去,沈清泯背对着母亲而跪,但依旧大声断然道:“母亲,你们若是一直不同意我和素心就一直这么跪下去!但总而言之,我都不会再娶!”
原本以为这样一件大事——素来,老人、尤其是沈家这样的显赫大户人家自然注重延续香火注重长房长孙——会动心动肺还不一定能说服父母亲,然而哪料傍晚时候沈清泽带着楚幽芷风尘仆仆地从双梅赶回来,不多久竟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幽芷怀孕了!
这样的好消息不啻于沙漠中的甘露,沈广鸿和沈太太沉浸在这样的欢天喜地中,再加上幽芷的求情,于是沈太太答应暂且就不再谈论清泯纳妾的事了。
然而素心晓得——缓兵,永远不曾根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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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3
3、
素心知道这件事终究会被重新提起,只是从没想到过竟会这么快。
这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整个沈家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先是藤堂川井争夺楚家的两家厂子,沈清泽不惜一切代价为此争取而保全,却料最后竟会被沈清瑜背叛;陆曼始终不曾放弃沈清泽,联合因嫉妒而生恨的季静芸屡次作梗,在幽芷和清泽之间制造误会与矛盾,甚至不惜用安息香欲让幽芷滑胎!
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在听到姊姊幽兰在舞厅被人羞辱后自尽的巨大噩耗之后幽芷再也承受不了了,恍恍惚惚头痛欲裂中她一下子冲了出去,最后导致坠马小产!
幽芷苏醒来之后,沈清泽将她送去了日本静养。
而整个沈家,也笼罩在巨大的悲恸与伤痛中。
亲情的背叛、友情的逝去以及丧孙之痛,令素来和和气气坚不可摧的沈家不可避免地冲击出一个缺口——
于是,长房长孙的话题,终于再次被提起。
书房里,沈广鸿、沈太太、沈清泯、素心以及沈清泽都在。
经历了这般大的变故,而二儿子的下落又不曾寻得到,沈广鸿和沈太太仿佛一夜白头,苍老了许多,就连中气都不如以前那样足了,又或者,是不忍再呵斥仅剩下的两个儿子:“清泯啊,我老了,你身为长子,往后家里头的担子就要落到你身上了。”
望着父亲头上似乎一夜之间长出的银丝,沈清泯慎重地点头应声:“父亲,母亲,你们放心吧,清泯定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与所托。”
素心挨着清泯而坐,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想放开,因为心底有一个令她害怕与惊慌地预感——母亲,一定会再次提起孩子的事。
果不其然,沈太太理了理旗袍上的褶子,站起身来对素心道:“素心啊,后院的菊花又开始绽了,妈想出去走走,一块儿去吧!”
后院的菊果真都绽了,同去年一样金黄色的一大片,整个似条泼墨彩绸。草场上依旧是名贵的洋草,到现在还是绿油油的,当真是绿草如茵,柔亮色泽。菊海绵延下去,似一条色彩斑斓的绸带子,在烁烁的阳光照耀下因着时起的秋风而舞蹈,蹈出缤纷的波浪。
然而这番美景,素心却一丝赏心悦目的心情都没有。
沈太太边走边指指一盆盆怒绽的波斯菊说道:“素心啊,今年的菊花开得可真好,比往年的都好。”紧张而又怔忪之间,素心微微点头道:“恩,今年李师傅照顾得格外仔细。”沈太太继续道:“素心,你在咱们沈家,看过多少次菊开了?”素心咬了咬唇,垂眼低声道:“算上今年,第五次了。”
沈太太低首嗅了嗅就手的一朵,随后又直起身来,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这么说,你入沈家的门也有五年了吧?”
这,已经是第三次听婆婆说起入门的年数,素心清清楚楚地晓得婆婆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也晓得这一次看似波澜不惊平平稳稳实则波涛汹涌的说话会是再也不可动摇的“最后通牒”,脊背越发僵直,但素心还是低低应了一声。
沈太太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素心啊,你是最早进门的,妈和老爷都煞是欢喜你,可人又懂事,就似自己的贴心小袄子一般。”仍然往前走:“沈家一直都是德高望重的大户人家,你也晓得,咱家老爷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而三儿虽说年纪还轻资历尚浅,但现在也已经身居军长一职。”
沈太太停顿了下来,刹那间的静默令素心无所适从,只能支支吾吾道:“爸一生戎马江山,媳妇一直以来都很崇敬。”
“老爷的脾气年轻时候坏得紧,不过对你的丈夫,清泯,倒是疼得很。大抵是清泯从小身体就不好又向来都很听话。”
素心抿着唇,不曾开口。然而心中令她忐忑失去方向的鼓点声愈来愈急,急得她心慌失措——
“素心啊,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沈家再显赫又怎样呢?家里头现在的模样你也是瞧见的,清瑜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全然不知,芷儿的孩子也…唉,作孽啊…”沈太太愁眉紧锁,转过身来重重叹息:“素心,你一向都是很明事理的,清泯这孩子给我胡闹,你作为他的妻子怎可也跟着胡闹?沈家的长房长孙,不能就这么断了香火,你也要体谅妈和老爷。”
素心只是死死绞着帕子,指甲陷进掌心,掐破了外面的皮。
沈太太面色疲倦,抚上素心的颊:“妈和老爷商量过,已经相中了一户人家的女儿,待再谈妥当些便赢取过来。虽说已是民国,但男人三妻四妾自古以来就是寻常事,妈许诺你,你永远是正房,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之后没多久,沈太太便举步先离开了。
素心置身于那一片菊海中,金灿灿怒绽的波斯菊,如此鲜活如此璀璨,却这样鲜明地映衬出她的苍白与灰败!
帕子早已经绞得湿透,背后的衣衫,亦是早已汗潸潸。
仿佛千斤重的东西从头顶狠狠砸下来,砰的一声将不堪一击的她彻底砸垮。她拼命地想挣开这样的禁锢、想逃离想呼吸,然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痛太重,她竟然钝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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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4
4、
素心下午的时候只觉得头晕得厉害,但到了晚上竟开始发高烧,烧得连嘴唇都起泡了,整张脸就似是铁烙过一般,通红通红。
家里头也从来没见过素心病得这样厉害,一个个都被吓着了,整个家里忙成一团。从前为幽芷周圳信医生被请过来,周医生给素心打了一针又开了些药。然而素心怎的都喝不下去,总是无意识地吐出来。沈清泯最后看不下去了,一把扔开匙子,自己灌了一口药,丝毫不理会有多苦,直接覆上素心的唇,就这么喂了下去。
周身的人都被他的举动怔住了。
折腾了好久,才终于将些药都喂下去。沈清泯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中的碗,轻轻抚上素心汗湿通红的脸颊,又缓缓地、温柔地落下一个吻。
沈太太在一旁看着,眸光黯了黯,叹口气,摇摇头缓步离开了。
待素心的烧退了一些,面色不再那么红得骇人,家里头的人才渐渐都散去了。沈清泯换了一块刚刚拧的湿毛巾盖在素心额上,又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望着她已经熟睡的脸,这才起身。
明明早上的时候素心一切都妥妥当当,这来势汹涌而又反常的高烧都是在母亲同素心出去“赏菊”之后才发生的。沈清泯晓得,这当中的蹊跷必定又是为了那件事。
沈清泯疾步上楼,推开书房的门,只见沈广鸿和沈太太都在。
仿佛是早已预料到他会上来,沈广鸿面色平静,抬颔道:“坐吧。”然而沈清泯却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沈太太跟前,双眉紧蹙质问道:“母亲,你今天同素心说了些什么?又是逼她关于生孩子的事吗?”沈太太原本正在喝茶,闻此话语,将茶盏“砰”地一声重重摆到茶案上,沉声道:“糊涂了你,竟然这样同母亲我说话!现在你眼里只有你的宝贝媳妇儿,哪里有我们?”
见母亲动气,沈清泯捏了捏眉心,倦意泛上来:“母亲,我不是这么个意思,只是你们要晓得素心她…”
“我不管素心她有多懂事多贴心,我只晓得现在我要抱自己的长房金孙!”沈太太却似乎铁了心,一口打断沈清泯的话斩钉截铁。
“母亲!你怎可这样冥顽不灵!”见沈太太如此态度,从来都是好脾性的沈清泯也不禁动怒了,刚欲继续说下去,沈广鸿这时发话道:“泯啊,你过来。”
沈清泯停顿了几秒,折到书案跟前,压抑着渐渐翻滚上来的怒气唤了声“父亲”,便听沈广鸿道:“泯啊,大笑父亲对你是最和气,也从来都不曾强迫过你,但是这件事,没得商量。”沈清泯张口欲言,被沈广鸿挥手制止:“你听我说。”
沈广鸿的声音不大,却天生透着一股不怒自威与不容置喙:“你是沈家的长子,无论如何,不能断了香火。”清泯急道:“不是还有二弟和三弟么…”
沈太太似笑非笑,幽幽开口道:“你觉得你二弟和三弟还有可能么?清瑜身在何方都不晓得,至于三儿,幽芷这一去日本也不知几时才归,能指望他们么?”
沈清泯手紧巴着书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适时,沈太太继续道:“已经同陈家谈妥了,择日将陈家的二女儿娶进门给你做小,我们许诺素心她永远都是正房。”
沈清泯倏地转过身来,不可置信道:“什么?母亲,你方才说什么?”沈太太抬头:“还要说第二遍么?”
那样严厉与没的商量的目光让沈清泯震得无法开口。半晌,他的眼里露出一丝哀求,缓缓道:“母亲,父亲,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行不行?不要就这样放弃,医生的诊断也不尽然就是绝对啊,这样对素心实在太不公平…”话音未落沈太太便道:“都已经五年了,还不公平?清泯,那你倒说说看,怎样才叫做公平?”
沈清泯低首,连垂着的衣衫都透出绝望与悲哀。
然而他慢慢抬起头来,直直望向沈广鸿与沈太太,一字一字道:“父亲、母亲,恕儿不孝,除了素心,清泯谁都不会娶。清泯,绝不会纳妾。”
他的目光那样坚定,丝毫没有避开和闪躲。
而这般坚定地目光,竟令沈太太的心怔了一瞬。
良久,直到沈清泯已然转身下楼,沈太太才收回拉得很悠远的视线,叹口气,原本的严厉眸光早已不见,剩下的,只有疲倦与叹息:“清泯啊,你以为我情愿么…妈也是无可奈何啊…”
从来,都没有人晓得她心里头的苦,而她也从来不曾告诉过孩子们她自己的故事。
大户人家豪门深海,若是让沈家断了后,这样的罪,她担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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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
5、
素心的病一直拖了近一个月才终于康复,沈清泯这么些时日来一直伴她左右,几乎不曾离开半步。尽管沈清泯一再同素心保证他不会再娶、父母只是在自说自话,然而素心晓得,再怎样努力都是枉然,终究还是会被迫屈服的。
想到这里,她再也无法强颜欢笑,泪,默然而下。
深秋的脚步已经愈来愈近了,清晨的空气寒冷而阴湿,吹着风都有些刺骨。几场雨刷过后,天气越发的凉下来,院子里的槭树和枫树都红了叶子,那株粗粗壮壮的银杏也开始不停地掉落叶片,扇子般的银杏叶旋转着随风飘下,似乎在宣告着夏天的终于远走,和冬日的即将来临。
清晨素心睁开眼的时候,沈清泯已经起床了。也不晓得沈广鸿将清泯喊到书房里说了些什么,用完早膳之后清泯便出门了。
离席欲回房上楼,黄妈正在打扫楼梯,见到素心忙唤了声:“大少奶奶。”素心淡淡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黄妈在后头张张嘴,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少奶奶,老爷说…待您用完早膳之后去一趟书房。”
素心刹那间似是手脚都被顶住了,完完全全逃脱不了。半晌,才僵硬地笑了笑应道:“好,我晓得了。”
素心在书房门口驻足了好一会儿了,分明只是一扇轻轻的木质门,却仿佛有千斤重一般,让她怎的都无法抬手推门。
她听见自己重重的呼吸声,浅促,心慌。
正当素心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手准备推门时,们却从里头自己开了。一见,是沈广鸿。
沈广鸿看了素心一眼,随后往里头走,边走边道:“在门口站了这么久,怎么,进书房很难么。”素心有些惶然,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环住自己。
沈广鸿在那张雕花楠木椅子上坐下,缓缓取下遮住眸光的眼镜后揉揉太阳穴,声如洪钟道:“素心啊,前些日子你身体不好,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吧?”
素心点点头:“是。”
沈广鸿继续道:“既然这样,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现在就去收拾好细软去双梅乡下散散心,好生休息些日子,把身子再养养好。你看,如何?”
素心一瞬间有些惊愕,猛地抬头,却触到沈广鸿不避开的目光,于是又迅速低下头,缓缓,才闻不见闻地应声:“素心,全听父亲的安排。”
有好几秒钟的静默。
随后,听到沈广鸿的声音再次响起:“唔,那就这么定了。你去收拾收拾,一个钟头后启程。双梅乡下的一切都已经打点好了,会有个丫头陪着你的。”
素心仍旧没有抬头,轻轻地说道:“是,素心晓得了。”然而那声音却夹杂着些许模糊,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发出。
沈广鸿挥挥手,低沉道:“那你就出去吧!”
一直到走出书房很远,素心还是没有抬起头。
有谁在她心口狠狠插了一刀,那样迅速那样用力,令她猝不及防,痛得仿似五脏肺腑都要吐出来一般。
似乎,只要她一抬头,便会看见方才书房木案上的一大叠未曾遮掩好的红。她认得那是什么,大红的喜帖,她认得。
原以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是不曾想到,当一切真正到来时竟是这般溃不成军!
今天,居然就是今天…
从此之后,清泯,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深秋的严寒蔓延了整个上海,记忆中的阳光普照,已经许久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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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6
6、
素心坐在车子里,眼前无法抹去的模糊遮阻了她的视线。
她想起第一次遇见沈清泯的时候。
其实素心是双梅人,那天,是初春的午后,倒回的春寒让双梅接连着都陷在绵绵的淅淅沥沥中。她去城西的铺子里取刚做好的新衣裳,撑着一把时兴的油纸伞。
从城东的家去城西的路途并不是很远,因此她没有叫车夫送她,而是徒步走过去。路中经过一座石拱桥,桥面湿漉漉的,泛着水光。
她那天穿着女中的制服,藏青色的裙摆,两条辫子梳在耳后,柔柔软软地垂披下来。走到桥中央的时候,她只顾着满心欢喜地望着自己新买的油纸伞却忘了注意脚下,一不小心踩到水洼,右脚一滑。她“啊”地一声惊呼,心下无限惧怕,一刹那眼泪都迸了出来——
然而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有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将她稳稳当当地圈住。那双手是如此温暖,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服,她仍然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裳一点一滴地传了进来,贴到她的手臂上,进而,竟一直暖到了她心底!
慌乱中她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那样温和的眉目,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甚至连他的青衫似乎都传递出温柔。他的头发是时下流行的短发,那样精神那样好看。
一时间,她竟然看怔住了。
素心拉了拉自己大衣的襟口,好冷,双臂环得再紧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那一年,她进沈家的第二年,盛夏。
他带着她去北平玩,就她和他,没有旁的人。他们在胡同里流连忘返,在四合院子里欢畅嬉笑,在夜市铺子前爱不释手。
原本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然而那天,那个傍晚。
他们沿着路边慢慢走,沿途欣赏。他会替她将被风吹乱的鬓发轻轻拂到耳后,偶尔也会突然啄她的颊一口,羞得她一直红到颈子。她想起前一晚他在阳台上环抱着她,轻声说他爱她。
忽然一阵晚风吹走了她的丝巾,一直飘到了路中间。他忙跑过去,弯下腰捡起她的丝巾。
但就在这时,就在沈清泯站起身的一瞬间,一辆洋车打着刺眼的光呼啸着疾驰而来,已然奔驰到就在距离沈清泯不到两米的地方——
几乎是出于第一反应,她一下子扑了过去,使出全身最大的力气拼命地将他护到身后!
洋车从她的手臂擦着过去,她跌倒在地。
然而在跌倒的那一霎那,她清晰地感觉到下身抽搐的痛,痛得她整张脸刷白,意识一下子被黑暗吞没。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到了床上。
明明已经渐渐恢复了意识,但眼皮似乎有千斤顶压着,怎么也睁不开。
她能听见大夫的声音,虽然仅在床边,却遥远得仿佛在天边。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传进她的耳里。
“很遗憾,尊夫人的身子原本就弱,再加上这次的小产,往后,怕是很难再孕了。”
刹那间天籁俱静,她的脑中一下子空白,抽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跌倒时的抽搐痛感仿佛再次出现。
她的泪,从眼角滑落,打湿了枕巾。
素心蜷缩在汽车的角落,搓搓双手呵呵气。
方才在房里收拾细软的时候,婆婆来找过她。
沈太太执起素心的手,拉着她在床边坐下来,语重心长道:“素心,妈晓得是为难你了,如若你因此记恨我们,妈也能理解。”
素心沉默不语,她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而这个时候婆婆又来找自己是为什么。
“其实,妈从来都没有跟你们说过我自己的事情…素心啊,你知道吗,其实妈并不是老爷的原配。”素心震惊,蓦然望住婆婆。
沈太太淡淡笑了笑,有一丝无奈:“老爷的原配,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好女子,只可惜…只可惜她嫁入沈家两年还不曾有什么动静,于是老爷的父母便做主让老爷将我娶进了门。大户人家,最讲究的就是这些了…”
突然听到的这个故事让素心半晌都晓得该如何回答,只能怔怔地看着婆婆,很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她后来…”
“她后来,因为过度伤心,没多久就去了。”五味陈杂,又是愧疚又是无奈,其实沈太太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做是对还是错,“素心,我明白你的心里有多痛,然而这就是女子生来的悲哀啊…若是现在不叫清泯娶二房,我实在不晓得他日如何去面对沈家的列祖列宗,所以素心,委屈你了,但求你能理解妈的苦处。”
素心抱紧了双臂,深秋终究是深秋,即使有明媚的阳光仍旧抵不过刺骨的寒。
一如此刻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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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7
7、
沈清泯从车子里下来的时候,举目看见的家却变了副景象。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锦华官邸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醒目得刺眼。官邸里的佣人都在忙里忙外,紧张地张罗着。
不祥的预感刹那攫住了他的心——
他快步匆匆上楼,一把推开卧房的门:没有,他的素心不在!
沈清泯转身直入书房,见父亲果真坐在那里,仿佛等着他似的,头也不抬便说:“回来了?回来了那就准备准备吧,今晚便是你和陈家二小姐的大喜日子。”
沈清泯简直不敢置信,他目不转睛地对视沈广鸿,苦笑:“大喜日子?父亲,你们可有问过我?我说过绝不会再娶,今晚若是要办喜事你们自己办好了,与我无关!”
沈广鸿用力一拳砸在书桌上,吹胡子瞪眼怒道:“胡闹!这事由不得你,我叫你准备就给我准备!”
沈清泯置若罔闻,实在太失望太绝望,他扭头便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同沈广鸿说。然而沈广鸿怎么可能就此放过,勃然大怒道:“站住!清泯你给我站住回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清泯顿住脚,缓缓回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父亲,你竟然问我在做什么…那么你们呢,你们又在做什么?”他的目光那样绝望与心灰,“素心呢?素心哪里去了,你们把素心藏到哪里去了?”
素来眸子里都是温和笑意的儿子,从来不曾露出过今天这样的眼神,沈广鸿一时间竟被他震住了。然而沈清泯的眸光却又逐渐锐利起来,那也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眼神——
沈清泯怆然,幽幽:“是,你是我的父亲…既然这样,那为何要将素心藏起来为何要逼我娶陈家二小姐!”
“清泯啊…”
“不要说了!”沈清泯大喝一声打断,目光无比坚定:“我不会纳妾,绝不会。”
说罢,转身向书房门口走去。
沈广鸿忙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拦住大少爷!”
沈清泯一直疾步走到了大门口,但还是被沈太太和好几个壮实的家丁拦了下来。
他一直是一个很温和的人,然而此刻他的气息是那样愤怒,那样绝望,又那样坚决。沈清泽拼命挣扎,大声叫喊:“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他的声音沙哑得令人担怕。
沈太太痛心疾首:“清泯啊,你怎能这样一走了之!陈家怎么办,沈家怎么办,还有人家陈家二小姐,若是被退婚了往后还如何嫁人!”
沈清泯已经无法再保持冷静——这样赶鸭子上架的情形以及不知何去的素心,叫他如何再冷静!脑中一热,沈清泯终于大声喊了出来:“素心小产过!她是因为我才变成今天这样的!”
话音一落,众人皆愣住了。
甚至连刚刚赶来的沈广鸿,也停住了脚步。
然而沈清泯还在念着那句话:“素心小产了…为了将我从那辆洋车边推开,可是她自己,她自己却…”他的声音模糊了起来:“可她不肯我将这件事说出来,她说起源是因为她所以根本都是她的错…其实怎会…”
他第一次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他终于说出来了。
也是第一次,他在所有人跟前红了眼眶。
良久,沈广鸿拍拍沈清泯的肩,皱纹仿佛更深了一层:“素心,去了双梅乡下,刚刚走了没多久。”
“去吧…话说到这个份上,去把素心接回来吧…”沈太太深深地叹息,终究无法忍下心。想起自己过去的经历,她到底做不到自己的婆婆曾经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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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8
8、
夏日的暑气逐渐漫开来,广玉兰再次吐露浓郁的芬芳,提前盛开的栀子花香愈来愈浓,常青树也依然那么郁郁青青墨绿苍劲。
阳光明媚而充沛,积水空明一样透过窗户照射进来。
他们现在不再住在上海,不再住在锦华官邸,而是在这个叫瑞池的小镇上。小洋房屋后的牵牛花开了,紫色或者玫红色的蓓蕾妆点着如今朴素的生活。
转眼间,已是十年倏忽打马而去。
十年的漫长时光里,岁月又写下了许多新的故事。
十年里,日本人借口“七七”卢沟桥事变打了过来,在中国这片辽阔而坚韧的土地上烧杀抢掠胡作非为。这场仗一打,中国、日本两相隔,也让沈清泽和楚幽芷生生十年都断了联系!
十年里,沈清瑜最终被寻回,然而他却做了汉奸!其实也不意外,连至亲的人都能背叛,何况在他看来无关痛痒的家国!沈广鸿知晓后气急败坏,发狠誓绝无这个儿子。但沈清瑜终于也不曾能够看到日本最后的结局,或许,这是他应得的。
十年里,沈广鸿作为军长当仁不让地挂帅上战场,然而不料却传来“沈将军在前线为国捐躯”的噩耗!沈太太几乎流光了所有的眼泪,恨不得立刻追随丈夫而去。紧接着沈清泽也身受重伤,右腿的小腿全部被截肢,从此只能用义肢。沈太太再受打击之后死活都不肯让儿子再受苦送命,于是,举家搬离了上海,搬到了瑞池。
再加上何云山和史苡惠这对后来结成的夫妻,他们共同在瑞池生活,开了一间钱庄和一家药铺子,平平淡淡却真真切切。
素心轻轻摸了摸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脸上扬起一丝温暖的笑意。那分明,是一种母性的光辉。
那一天,洋车疾驰而去,带着她一路颠簸到了双梅。她正在独自暗垂泪,那些曾经同清泯一起的欢乐往事,是不是从此真的只能够成为过去了的时光。
但下一秒,她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车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她望着外头的那个人,眼泪肆无忌惮地喷涌而出,汹涌地模糊了整张脸。她拼命地揩糊住视线的眼泪,无奈眼泪却越开越汹涌,让她愈加看不清车窗外的那个人。她害怕、彻骨地怕,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是一瞬间,她被他紧紧地抱了出来。
一个如此温暖的怀抱,如此熟悉的怀抱,一个,她如此贪恋、丝毫不愿意同任何人分享的怀抱!
温暖的手指抚上她的颊,轻柔地揩去她满脸的泪,然而她却“哇”地一声彻底大哭起来,仿佛想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一点都不想移开。
她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温暖了她的脑后,她的全身,她的整个心房。
后来,在搬到瑞池之后,他们领养了两个孩子。
五岁大的哥哥带着三岁半的妹妹在街头孤苦流浪,那天她正好同清泯一起外出买些生活用品,撞见了衣衫褴褛的兄妹俩。哥哥捡起地上已然发霉长毛的馒头,在身上用力擦了擦,掰成两半,将大的那一份递给妹妹:“妹,吃吧!”
心酸的场景令她和他都看不下去了。
于是,他们领养了这两个孩子。这是上天的赐予,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孩子。
原本以为就是这样了,谁也不曾料到,春意愈来愈浓的时候素心却渐渐嗜睡起来,总是想要吃东西却全身都乏力。
她只当是春困,却料后来竟越来越严重。素心记得当时婆婆的目光是欣喜又带着一点点困惑的。请镇上的大夫看过之后,大夫的贺喜却令她和大家都愣住了——
良久,沈清泯才从震惊中缓过来,脸上是狂喜的欢乐,握着她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素心,你忘了么,当年那位医生说的是‘很难再怀孕’,但并非绝对不能…你记得吗?记得吗素心?”
她居然有喜了。
她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是的,有喜了。
她和他的孩子,她终于再次拥有了。
素心从窗边转过身,趿着舒服柔软的平底拖鞋。
一转身,便看见了门边立着的那个男子,温和的眉目,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就那样专注地望着她。
素心微微笑了笑,轻轻歪过头看着他。
沈清泯走了过来,执起她的手关切道:“今日感觉可好?”
素心点点头,笑逐颜开。
沈清泯拂了拂素心耳鬓的发,和声道:“走吧,都在等我们用膳呢。”
素心望着他,一如当年初遇时。
她想起他曾经写给她的一句话,他说,这一辈子,都会这样。
他说,素年执卿手,两心永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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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后记】

这个故事,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将它完完整整地写完。
曾经想过放弃,也曾经这么做过,但终究还是舍不得。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是我从两年前就在脑海中一直盘旋的故事,我舍不得放弃它。
沈清泽、楚幽芷、陆曼、季静芸、林子钧,在我心里他们不是虚构的人物,而是鲜活存在的生命,是在那个已经过去走远并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年代里,鲜活存在过的生命,他们的故事,或许也真的发生过。
很多人都跟我说,民国背景的小说真的不多见,你为什么不写现代文不写古代穿越之类的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欢那个特定环境特定因素下而产生的历史时代,喜欢繁复而美丽的旗袍,喜欢看到穿起来英姿勃发的中山装,喜欢那个年代给我的感觉。
两年前的冬天去武汉,看到那些民国旧楼在大雪中的巍峨挺立。石灰水粉刷的砖墙,粗壮而充满异国色彩的罗马柱子。
一年前夏天快来到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去上海,拉着同学一起去车墩。走在曾经的旧上海路上,每一块砖,每一扇门,每一张月历牌,都是那样令我欣喜激动。我不由得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又有没有后人还记得?
再后来,去重庆的时候我在蒋介石的云岫楼外面拍了很多张照片。一排的中式平房,走廊宽敞,松林围绕,浓荫蔽日。
每去这些地方,我都贪婪地给它们拍照,并且开动我一切的联想去想象这里曾经或许发生过的各种事情。
今年夏天的时候,跑到海南岛去看大海。海南岛的海与青岛的海、大连的海给我的感觉都不同,似乎更加开阔、更加包容。潜水时可以触摸到海底的珊瑚和极其机灵的小鱼,所有的心情都会变得纯净,所有的感情也都会变得坦然。
玉带滩的沙软软的,烫烫的。在这三江入海的入海口,坐在沙滩边看海水涌动,潮水泛滥,仿佛是在读海底那个丰富世界的故事一样,充满戏剧性。
生活和城市,原本就充满戏剧性,许多生活,都是可以成诗的。
把这些地方给我的感觉写进这篇小说里,我希望它能真正充满那个年代的味道。不晓得我成功了没有,你们有没有感受到那个年代的氛围,但我衷心地希望你会喜欢这个故事、喜欢这本书。
感谢依家书院的所有编辑们和站长,谢谢给我提出了许多切中要害意见的苹果童鞋,谢谢时常会被我骚扰问各种问题然后忍无可忍地说“你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百度吗”的老雯童鞋,还有因为我的懒惰拖稿而不停鄙视鞭笞我的老黄童鞋。
那些在我中学时代就开始默默支持并鼓励我的朋友们,没有你们最初的肯定就不会有现在这本书的即将出版。以及略微知情却又并非全然知情的家人,没有你们这么多年的栽培,没有一直笔耕不辍的爷爷和现在远在意大利的堂姐你们两人的榜样,也不会有如今我的坚持。
谢谢你们。
接下来,我会全身心投入到几件关乎未来前途的考试中,也许写文的时间会被缩短许多。但在停歇的时候,键盘打字敲出一个个心中的故事,实在是一种享受。很久以前就做的写文梦,我会一直坚持下去。
清晨,看到第一抹阳光,喝到第一口清茶,翻读自己的第一本书。那种感觉是单纯而快乐的。
希望看这本书的你们,同样也会单纯而快乐。
奈良辰
2010年10月凌晨于金陵

第59章 到此结束啦~
*因为之前开了这么多章节,所以拖拖拉拉在这里再说几句,把这章节的原内容覆盖掉。
*很感谢各位陪我一路走来、一直关注这篇文的人,也谢谢对此文提出批评的童鞋,你们的批评和鞭笞是我继续努力的动力。
*作为一名生活坏境一直都只是校园的学生,我知道自己的生活阅历还很不够,文字也还带着稚嫩,谢谢你们用宽容的心态来看待我第一本长篇,而我,也会继续前进。
*最后,鞠躬~~~
——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