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推开餐厅的门,他们果然都围坐在圆桌旁吃饭。除了赵贺平、沈心华、赵如茵之外,沈清赐也在。沈心华第一个看到了如蕴,神色一凛,捧着碗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这是要做什么?”
如蕴并未理会她,只是直直地盯着赵贺平,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父亲,为什么?我也是您的女儿、我早已嫁给了霖江,现在,您为何要纵容自己的另一个女儿来践踏我?”未及赵贺平回答,那头,如茵却是忍不住了:“一个身份低贱的野丫头,居然也敢来自诩是父亲的女儿!”
“你给我收声!”霍地,如蕴朝向如茵便是突然的一声怒喝。二十年了,从幼时到现在,这是如蕴头一回在赵家发脾气。不消说赵如茵,便是赵贺平都怔愣住了。
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唇边浮起一道凄然的笑,如蕴继续说:“父亲,您明白我在说什么——母亲,我相信您也明白。好,你们有心偏颇便罢了,可是你——”她再次转向赵如茵,不知不觉中语气竟凄厉起来,“霖江早已成了你的姐夫,你竟然还不死心!你、你怎敢!”
从未被如蕴用这样的语气与姿态对自己说过话,如茵愣是呆怔了好几秒。回过神来,她终是炸开了:“好你个赵如蕴,竟敢这样子同我说话,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对,我就是对二少不死心、就是要嫁给他,你能奈我何?他们邱家对不住我在先,这是他们应当做的!”
如蕴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咬牙切齿地挤出字句来:“你简直是鬼迷了心窍!”赵如茵不甘示弱:“我就是被二少迷住了心窍!待我嫁给了二少,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地关照姐姐!”她将“好好”二字咬得极重极慢。
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如蕴的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就这么死死地盯着赵如茵。她素来是一个温软的人,然而现下,她的眼中竟渐渐地淬生出了决绝与凌厉来。扯出一个疏离而讽刺的淡笑,她的声音不高,却坚定清楚得紧。她道:“死了这条心吧赵如茵,只要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你这荒唐的念头成真!”
说完,她的目光从在座的另外三个人身上缓缓地扫过。在沈清赐的脸上稍稍停顿了片刻后,她说:“在我嫁给霖江之前,十九年的抚育之恩如蕴铭记在心。只是往后,你们谁也别想动我与霖江的歪心思!”
她身上的寒意生生叫他们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两手仍旧在颤抖,脑中也因为方才的那一顿脾气而发花,不再瞧他们半眼,如同来时的匆匆,她疾疾地步出了餐厅。直到推开大门走到宅子的外头,被正午的烈日照得头昏脑涨,如蕴才觉得,自己的力气仿佛已然被花光,连再多走一步去拦一辆黄包车的气力都没有了。
“如蕴!”
刚微颤地站起身,她忽然听到身后的叫唤。这样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她都晓得,那是沈清赐。
“如蕴,你还好么?”怔忡间,他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微微俯下身,担忧地望着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的手搭上来,她肩头蓦地一沉,只摇头道:“无事,表哥不用太担心我,还是回去吧。”稍稍一用力,他握住了她的双肩:“如蕴,你是要连同我一起恨进去么?”
本身,不管不顾地突然来到这里便是她的一时冲动,如蕴感觉到心里很慌、头很痛,因此愈发的不想同沈清赐有再多言语。试图拂开他的手,她说:“表哥,我真的无事,这就回家了,你也进去吧。”
然而沈清赐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只自顾自地继续道:“如茵这件事,我也劝说过他们好多回了,可他们不听我的…尤其是如茵,就好像入了魔障一样,她怎的都非要嫁给邱霖江——”“表哥!”如蕴蓦地高喊出声,“我说了我没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可以么?”
他的手并未放开她,定定地望着她,就如同从前无数次那样,认真而温柔地望着她。只是不知为什么,眼前明明是沈清赐的脸,她的眼前却忽然浮现出邱霖江认真凝视自己时的模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目光总是灼灼。
“如蕴,有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沈清赐终于开口,说得很慢,“跟我走吧!就我和你,去到任何一个旁的地方,好不好?”
怔了好几秒,如蕴不敢置信,只道是又大骇又可笑:“表哥,你晓得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的玩笑半点意思都无。”她再一次试图拂开他的手,然而他快了一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急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如蕴,其实过年那阵子我去了趟北平…我一直以为我对你并不曾怀有那样的心思,可是我错了。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我才发现,原来我自己竟是思念你的,而且思念得那样厉害!原本,上回我就想同你说,可是…但这回不一样了,如蕴,我晓得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并不好,甚至还有如茵的生生相逼,所以——”他顿了一顿,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不住地沁出汗来,然后坚定地说,“跟我走,好不好?”
这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若说初始她觉得嘀笑皆非,那么此刻,在听了沈清赐这一席话之后,如蕴觉得整个脑子都痛得完全不够用了。动了一动,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两只手都在微微发抖。她明白,若是还用似同方才的语气他定是不会信自己的。
想了一想,她终是开口,不再是先前的敷衍与不耐,她一字一字地说道:“表哥,我想你误会了。我同霖江之间很好,他是我的丈夫,我是断不可能离开他的。这般荒谬的想法莫要再提了,你还是好好准备准备,与怜绮成婚吧!”
说完,她终于拂开了手腕上他的手。转过身,她举步刚迈开了一个台阶,脚步却戛然而止。
对面,距离自己十步之遥,赫然立着一道身影——挺拔身姿,黑色短靴,浓密的大背头。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的神色,却是那般的复杂与隐忍。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事,木有更新~周日再战^_^

【十五 春从天上来】

【十五·春从天上来】
他是开着车来的。本因为担心她而追随出来,在宅子外头等了许久,最后,却等到眼前的这幅画面。
她慢慢地走向他,忽然又大跨几步,一下子便走到了他跟前。他的目光很沉,直直地盯着她,仿佛是千年的沉潭一般。她刚想说话,他却已然一转身坐回驾驶座上,她也只得跟着上了车。油门一踩,瞬间凯迪拉克已经驶出去了老远。
就在如蕴想出声叫他开慢些的时候,邱霖江却突然猛地踩住了刹车。刺耳的“吱——”声之后,车子在一条巷子边停了下来。不远处有两株枝繁叶茂的凤凰树,正值花期,火红的花朵挤满了树冠枝桠。
静默了片刻之后,两手依旧握着方向盘,他紧绷着声音问:“他不是叫你跟她走么,明明是你期盼了那么久的心愿,怎的就拒绝了?”心里头原本就有一簇火苗,此刻,被他这番话说得火势窜上来。她禁不住反唇相讥:“如茵死活都要你娶她,难道你就会真的娶她么?”
他说:“这如何能比?我对赵如茵从来都不在意,但你呢?”她咬了咬下唇,深呼吸几口,道:“现在,你是要同我翻旧账了吗?”他接得飞快:“并非我要翻旧账,只是你心心念念的表哥对你诉情衷时恰好被我撞见,怎么,问一下都不能么!”
“邱霖江!”心里的那团火终于“噌”的一下猛烈燃烧起来,她望着他愠怒道,“作为丈夫,你要同我的说的就是这些不知所谓的话吗!”他到底也恼了,转头勃然道:“丈夫…对,因为我是你的丈夫,所以你不跟他走,如若我不是呢!”
“但你是!”
“好,那我与你仳离!你还会说不跟他走么!”咬牙切齿地,他将这句话低吼出来。而她的脸,刹那刷白。
听到他居然这样轻易的就将“仳离”二字说出来,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好像六月飞了雪一般,她颤抖着身子,也微微颤着声,说:“你竟然、竟然要…”她说不出那两个字,胸口好像正在被刀子剜着似的,“我…我就是不会跟他走!不仅仅因为你是我丈夫,更因为…因为我不想离开你。”
因为我不想离开你。
最后这句话,在她舌头里打了好几个滚,终于还是被她说了出来。迟了那么久,也聚积了她那么多的勇气,到底还是叫她告诉了他。他的言语从来都不多,一向只会用沉默的坚守来表达他的温柔与在乎。虽然有时候,他的脾气也会很坏。可这样的他,让她舍不得。
凤凰树后头似乎有一家唱片店,铺子里正在放黑胶碟,留声机里头传来时下美利坚最流行的一些爵士音乐,舒缓的唱腔慢慢地流动,一点一点地弥漫在空气中。
她继续说,语气中似乎有些恍惚:“我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从哪一天起,你渐渐地就在我心里住了下来。你对家人那样爱护,对下属那样信任,对我那样、那样…”她猝然抿唇,停顿了半天却也找不到一个精准而概括的词来。
“头先听说如茵竟然荒唐地想要嫁给你,我头脑一发热便奔了过来。其实我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要来做什么,但就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窝火。那回,听到你设计了表哥与怜绮,我真的很意外。不能说一点愤怒都没有,但后来,我真的不是气恼你断了我和表哥的情缘。”
她的双手在颤抖着,她觉得自己的语气愈来愈虚弱,却也愈来愈额坚定。看着眼前显然不可思议的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扒着车座,她眼里慢慢地蓄起了泪水:“上回我说,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蒙了尘…其实是因为,我以为交易已经够不美好了,然而你的设计,让一切都变得愈加不淳净。霖江,我、我只是太看重我们的婚姻了…”
他渐渐从起初的呆愣状态里回过神来。听到最后那句时,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她仿佛都听到自己骨头生响。他开口,极其艰涩:“如蕴,你是说…你的意思是,你心里,也有我?”
他问得很轻,生怕稍微大声一点便会消散了她方才的那番话。他峻峭的棱角,他幽黑的眼睛,他屏住的呼吸,他身上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问她,她心里可是也有他?
蓦地,他惶然焦急的神色与灼亮逼人的目光让她心中一松。就如同已经飞翔了太久的蒲公英,终于找到了降落的净土。他的鼻息温温热热地拂在她的颊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远:“霖江,我心悦你…不再有清赐表哥,没有别人,只有你。”
她看到他笑了。
她就是这般折磨人,叫他的心忽而上天忽而下地,就是不得安稳。但是现在,他的眉头一下子完全舒展开来,仿佛一跃上了九重天,再没有旁的烦心事了。他唇角上扬,先前墨漆一般的眸色竟转瞬润泽如玉,带着悠长而融融的暖意。
笑得如同疏影底星点般璀璨的阳光,他轻轻道:“如蕴,再说一遍。”
随着他的这句话,她忽然觉得自己血管里所有的血液都汩汩地重新奔腾起来,从心脏蔓延至每一个细稍末节,刹那间扫散了前头全部的恍惚。好像做了一个幽长的梦,梦醒来,守在尽头的那个人,是他。
她自己都觉得欣喜起来。这一回,微笑着,她凝望着他说:“虽然迟了十五年,但是霖江,我也心悦你。”
一开始,他只是凝视着她笑,笑得眉目舒展、神色飞扬。然而不知何时,他忽然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箍得格外紧,令她生疼。
他觉得自己心里头有一团火,她便是那火源,却亦是灭火的唯一法子——猛地低下头,他的唇不容置喙地吞没了她的呼吸。他吻得那样深、那样急,辗转吸吮,本能地渴望着。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连带也燃烧起了她的呼吸。她觉得他的手就是烙铁,滚烫地烙着她的腰、她的后脑勺,叫她仿佛快要变成水汽就此蒸发。
爱情是这世上最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到,只要有彼此,旁的都全然不值一提。迷乱中,她想,从出生起至今的这二十年,或许她一直等待的便是这一刻——与一个自己欢喜、亦欢喜自己的人,彻彻底底的心意相通。
凯迪拉克之外,阳光澄澈如水,凤凰树依旧郁郁葱葱,树冠上的花也依旧火红如艳阳。树后,那家唱片店的留声机一直不曾停过。中途,有过一些咿咿呀呀的唱腔,现在,又似乎在放一支古老的民谣。
一道清悠的女声轻轻地唱:“Windflowers╱ Windflowers╱ Ancient windflowers╱ Their beauty captures everyyoung dreamer╱ Who lingers near them╱ But ancient windflowers, I love you…”
尽管家里还有那一桩烂摊子,然而对于如蕴和邱霖江来说,连空气里弥漫的都是芳香的甜味。他自然是恨不得即刻带她去到一个旁无他人的地方,就他与她两人,好生地过恩爱逍遥的日子。
那回之后,如蕴还见过如茵一次。不再似同之前的漫无方向,这次,如蕴格外义正言辞,她断然地告诉妹妹,嫁给邱霖江这样的事,根本想都不用想。许是与邱霖江终于同心,她只觉整个人好像都神清气爽了许多。不再忧心于家里的事,如蕴重新去帮起了顾妤缦。妤缦自然也瞧出了她的不同,时不时地便打趣:“甜蜜的爱情呀,果然是女人绝好的良药,不但容貌气质渐佳,甚至连活儿都干得越加起劲。如蕴,你说是不是?”
抿唇浅浅一笑,如蕴双颊似乎瞬间染上了一抹飞霞。抚了抚耳后的垂发,她抬眼,却是头一次没有赧然地走开,反倒是含笑着对顾妤缦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单单是我,妤缦姐又何尝不是?”
竟被她回了话,顾妤缦不由得怔了一秒。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今日的如蕴,顷刻后她笑了。怕是如蕴自己都不曾发觉,现在的她,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一有风吹草动便噤若寒蝉的少女了。如同一朵茉莉,花期已至,便是徐徐地吐露绽放了。
到最后,赵如茵终是不曾如愿,还是嫁给了邱霖滔。只是可怜了若菡,平白无故的便降为了平妻。如茵心中忿恨,没法子怪罪旁人,便将气全都撒在了已经极为瑟缩的若菡身上。如蕴有一回实在忍不住,拉过若菡同如茵理论,却料最终吃苦头的仍是若菡。她无可奈何地说与邱霖江听,霖江沉默了许久,尔后叹息道:“我们邱家欠大嫂实在良多,只是这终归是他们房内的事,若是干涉太多…”他没有说完,但她明白。对于若菡,到底还是无能为力。
不过,于他们二人而言,忧心的时刻总是少的,而快活的时光总是蔓延长久,一如七月底绵长的日光。蝉鸣声逐渐变得频繁而聒噪,广玉兰的叶子变得墨绿发幽,暑气蒸腾,夏季正是至盛时分。
这日下午,如蕴午睡后起来,在书房里寻着了邱霖江。他正伏案,似乎在看一些公文,眉头时而紧皱、时而展开,甚是全神贯注。午后的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棂洒落进来,照得屋子里澄澈一片。广玉兰的树冠在窗外随风微微摇曳着,书房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头顶上方的电风扇正在“呼呼”地飞速旋转着,卷起阳光下飞舞的灰尘。
如蕴半倚在门口,静静地,微笑地望着。眼前俨然就是一副水墨画,他是画中倚光流离的浓重墨色,而旁的都是些不大紧要的背景罢了。就这么不出声地看着他,她便觉得安心至极,窝心至极。那挂钟的嘀嗒声仿佛一下一下地敲在她胸口,响在她心头。
他终于翻阅完那一叠的公文材料,捏了捏眉心,随意地抬了抬头。这么一下,他才终于看到了门边的她。他微愣的当儿,她已经微笑着走了进来,走到他身侧。伸手给他揉了揉肩膀,她笑着说:“二少怕是想与那拼命三郎一决高下吧?”
他也笑了,反手握住她的柔荑,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道:“二少奶奶此言差矣,拼命三郎哪里拼得过我。”她睨他一眼,“唔”了一声说道:“人家自然拼不过你的耍赖。”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的细纹都一道一道地刻了出来。
她有些心疼,轻抚上他的眼角,试图替他细细抚平那些纹路。“这阵子里外事情都多,你看你,瘦了好些。”他却笑言:“我若不瘦些,如何显得年轻、如何衬你。”他的眼底映着她的倒影,她微微撅嘴,道:“不行,今日不许你再办公了。你若不应,我便将这书房给锁了。”他自然连声应“好”,允诺道:“听你的,今日放假,陪你。”他说着,在她的唇上响亮地啄了一下。她红了脸,飞霞在颊,说:“这才差不多。”他的眼睛很亮,笑眯眯地点头:“我就知道,非要亲你一下,你才会觉得差不多。”知晓他是故意这般曲解她的话,她只觉好笑,瞪了他一眼,佯装没好气道:“油嘴滑舌!”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 春从天上来】

太阳微微偏向西一点的时候,邱霖江带着如蕴出了门。三点钟的光景,地面上白花花明晃晃的一片,枝桠叶片上都是反光的耀眼白色。如蕴一手挡在额前,下意识地蹙着眉,问:“这般晒,你要带我去哪儿?”他却卖关子,只笑道:“看你如今肤白皮嫩,将你送于那人贩子卖了去。”她轻轻捶了捶他的胳膊,嗔道:“好哇,倒要看看谁敢!”他笑得双眼极亮,一低头意已倾:“唔,怕是除了我,再无旁人敢要你了。”
他开车,一路上这么说说笑笑,似乎一转眼便到了目的地。她下车,惊叹道:“原来是这里。”
他带她来的竟是城隍庙。
在上海这么久了,她一次都不曾来过这里。站在城隍庙门口,看着眼前辉煌壮丽的一座座建筑,她觉得自己因炎热而烦躁的内心似乎也渐渐地平静下来。
同她一起走进去,他娓娓道来:“民国十三年的的时候,大殿失火,全部被毁。现在你看到的城隍庙,正是几年前刚刚重建的,大殿用了钢骨水泥,再不怕失火。”她这才恍悟,莫怪得看着这般新。
大抵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庙里头人烟罕见。偶尔遇到一两位出家师傅,都对他们双手合十,微微低头示礼。他说:“过年的时候,这里格外热闹,明年带你来。”她应承:“好。”他又道:“三月二十八是城隍夫人诞,这附近的街巷亦会悬灯,极是好看。”这下,她佯装生气,道:“往日不带我过来,今日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他唇角上挑:“怎的无用,不管什么日子,大殿一直都在这里,还有元辰殿、城隍殿,以及娘娘殿。”听到他说的最后那三个字,她忍不住脸颊微红,乜了他一眼嘟嘴道:“谁要给你生孩子!”他却睁大眼睛,佯装吃惊道:“生孩子?我何时说这些了?”然后止不住的笑意满满,语气中故意略带狎昵,“莫不是,你自己太心急了?”
她自然明白自己是被他好生的戏弄了一番,背过身去,一副再不理他的样子。只是那张脸上的笑容,到底柔柔地晕染了眼角眉梢。
晚上,邱霖江带如蕴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这家店似乎已经开了一些年头,处在距离城隍庙不远的巷子最里头。里面的布置却很精致,从古朴的木制推门,到舒适的榻榻米,再到穿着和服、妆容鲜艳的侍者,无不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如蕴其实极少吃日本菜,不是旁的,只不太习惯生食。这晚,他点了一盘大份的三文鱼刺身,一份时蔬沙律,一叠金枪鱼寿司,一叠玉子细卷,以及鲜虾味增汤。就在侍者起身欲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又叫住对方:“等等,再来一瓶清酒吧!”
如蕴微讶:“你一个人喝什么酒?”邱霖江右眉一挑,道:“怎会是我一人,自然是你同我一道。”她失笑:“我哪里会喝酒。”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衣服。她今日穿了一件湖水绿真丝面水墨荷花的半袖旗袍,方才坐下时不曾留意,此刻才发现,裙角给折了进去。拉开裙角的时候她低下了头,这么一来,本就微松的发髻彻底散了,鬓角的发纷纷垂下来。
她不曾在意,他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湖水绿的旗袍本就让她增添了几分成熟感,此刻长发散落,因为之前的挽起而带有着微卷的弧度,落在她的鬓角颊边,端的叫她不自觉地生出妩媚来。抬起头,她刚想伸手拂开垂发,他却已先一步抚上她的颊,将那软软的发别在了她的耳后。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亦太过缱绻,带着无限的爱怜与温暖。她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起来,赧然一笑,眼波中便已流转起星星点点。“我今天好看么?”她忽然凑近,问。“嗯。”他的喉结翻滚了一下,倒也不惊讶她突然的大胆发问。轻轻摩挲了下她的颊腮,他说:“若是再喝些酒,定会更好看。”
她果然没有拗得过他,最终还是一块儿喝起了清酒。小小抿了一口,她双眼一亮:“竟是有甜味的!”他替她再添了些许,笑道:“晓得你不会喝酒,故意让人拿了瓶甜些的来。”她笑吟吟:“二少总是这般贴心。”
过了一会儿,如蕴忽然又端起玻璃小酒盅,一手托着腮,望着邱霖江笑逐颜开,道:“霖江,我敬你一杯,好不好?”他也将小酒盅端起来:“怎么突然要敬我?”
水钻吊灯在他们头顶上亮着光,投射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乌瞳似乎都在耀出温柔的光来。啜下一口酒,她说:“敬你,也敬我自己。敬你心中有我,敬我心系与你。”
他明明才喝了三小盅,而且还是度数极其低的甜口清酒,可是他觉得自己醉了。她注视着他,不再说话。他只觉自己的意识全都模糊,唯有眼前这张笑脸是清晰的,真实的。原来,在尘霜覆衣之前,她终于化作了他的一根肋骨。
许久之后,他恍惚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响起:“如蕴,你晓得清酒应该怎么喝才对么?”说完,他低头含了一口酒,下一秒已然将自己的唇覆上了她的唇。清酒入喉,以唇渡之,辛辣的一瞬间过去之后便是长留齿间的甜。
她的手勾住他的脖子,他的掌托着她的后脑勺,只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待这餐饭吃完的时候,如蕴竟真的醉了。到底是鲜少喝酒,何况又是同邱霖江一块儿,她自然是毫无顾忌,只管高高兴兴地放开了喝。双颊已是嫣红,而那朱唇则色泽愈发鲜艳。瞧着这样的如蕴,邱霖江只觉好笑又心生爱怜。轻拍拍她的脸,他说:“来,回家吧。”
她嘟嘴,摇头:“不回,我还要喝。”他笑道:“小酒鬼,再喝,我就将你留在这里抵押酒菜钱。”她却忽然咯咯笑了:“你才不会,你舍不得。”他站起身,从身后的挂衣架上取下一条薄棉披肩:“夜露重,还是保暖些好。”她坐在那里不动,任由他给自己披上披肩,只笑吟吟:“你看,我就说你舍不得。”
他笑,重新坐下来,就紧紧挨在她身侧。手臂一伸,牢牢地拥住她,他说:“对,我哪里舍得。所以你也要舍不得我,同我回家。”她紧紧地回抱住他,埋首在他的脖颈间,吸了吸鼻子,闷声说:“走不动了。”
踉踉跄跄地走到大门口,邱霖江这才发现,原来如蕴说的“走不动了”竟是真的。大抵是醉得厉害,她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软而无力,只想往下倒。他略一沉吟,尔后果断道:“我背你。”她手臂一拂:“哪里用得着,我自己能走。”
醉酒的人说话总是自相矛盾,他自然不去理会。上前一步跨到她跟前,他矮身微蹲下来,说:“上来。”因着日本料理店在巷子尾,而巷子又太狭窄的缘故,凯迪拉克还停在巷子的最口头。这条巷子说长不长,说短,却也到底有百来米的摸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