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邱霖江的脾气并非不好,一直以来,他对如蕴都是耐心而包容的。只是这一回,她再不想做先低头的那个。“卿悦,你就别再劝我了。你二哥既然不想理会我,那便算罢,我犯不着去贴他那张冷面。”
话虽这般说,但到了夜阑人静时,如蕴到底还是会发愣出神。一个人呆在卧房里,她只点一盏晕黄色的床头灯,光圈将她的影子投射下来,真真生出一股形影相吊的味道来。
翌日午后,如蕴为了消食,一个人去院子里走了走。桃花已然凋落尽,残瓣亦都萎缩。或许再过不多久,一颗颗小小的油桃儿便会长出来了罢。日光好得很,太阳悬在空中明晃晃的,直叫如蕴觉得刺眼头昏。
亭子后头有一座假山,往日她也走过一两回,今天却想去那假山后面躲一躲——躲刺目的日光,抑或是躲这几日来扎堆的烦心事。
她在假山后面刚倚坐下没多久,忽然听到背后似乎有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她脊背微僵,陡然顿住:这样熟悉的脚步声,俨然是邱霖江的!果不其然,就在如蕴寻思着到底是否要站起身的时候,另一道轻巧的脚步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话也应证了如蕴的猜测。
“二哥,这几日想要寻着你同你说句话,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呀!”似她的母亲那样,说话时略微拖着尾音,这可不正是邱怜绮。款步走进凉亭,邱怜绮笑得娇俏:“二哥,说起来,怜绮可还得好好多谢你。”
实在烦躁得紧,邱霖江在百货公司甚至连巡视各家铺位的心思都全无,回到家他刚刚步入院子,不想邱怜绮竟就跟着来了。他眉头拧起,无半点好气道:“多谢我?所为何事?”
“二哥就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邱怜绮捂嘴咯咯直笑,身子微倾向他,“当初那件事,怕是少不得二哥的推波助澜吧?”静默了片刻,邱霖江才道:“怜绮,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邱怜绮嘟嘴佯装撒娇:“再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二哥,那晚因着大家都喝得极醉,甚至连两个司机都酒酣,所以住外头酒店是临了方决定的。沈清赐有心事独酌而醉便罢了,怎的他就这么准入了我的房间?”她眼底隐约浮起奇异的神采,“二哥,我晓得是你。原先我还在寻思你为何这般做,现在我算是瞧明白了。一石二鸟,二哥果真好打算。”
蹲在假山之后的如蕴已是刹那一颤,若不是及时捂住了嘴,她就要惊呼出声了。咬紧双唇,如蕴死死地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能将背后凉亭里的声音听得更真切一般。
又是许久的静默。就在如蕴快要止不住地颤抖时,她终于听到他开口。沉着脸,邱霖江目光凌厉地掠过邱怜绮,启唇格外冷然道:“你若这般想,那便是这样罢。”
你若这般想,那便是这样罢。
他没有否认…他居然不仅不曾否认,甚至还带着隐隐的默认!假山后头,如蕴终于毫无意识地发起抖来。分明就在一刻钟之前她还觉得天气热得发闷,但现在,她只觉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刹那间天寒地冻,从皮肤冰封进骨子里,直至冻彻五脏六腑。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 骤雨打新荷】

再也忍不住,她霍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从假山后面绕出来。当如蕴突然出现在凉亭前时,亭子里的兄妹二人都怔住了。
邱怜绮先回过神,她自然是顶快活的,一瞬间喜色飞上眼角眉梢,笑得比之前都要灿烂得太多:“哎哟,二嫂怎的也在?小妹我正在多谢二哥呢,若不是他,我怎会终于得偿心愿呢!”
邱霖江的双眼已经微红,那表情仿佛要吃了她一般。见状,邱怜绮纵使心里再快活也赶忙说道:“瞧瞧我,怎么一点眼力见识都没有,居然杵在这里!好了好了,不碍着你们两个说体己话儿,我这就走了!”
话音方落,她已然快步走开。边走,双肩边不停地抖动。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如蕴和邱霖江。
她立于凉亭之外,浑身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而他坐在亭子里头,双手紧紧地捏成了拳。
如蕴扬起脸,注视着仍坐在亭子里的邱霖江。他的浓密大背头,他的宽阔额头,他的剑眉挺鼻,他的薄唇,以及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却又目光灼灼的眼。他脸部的线条总是拉得很紧,一如此刻。只是在此之前,她都觉得他的脸透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温柔与暖心。
而现在,她只觉得他的脸上似乎蒙了一层薄冰,森冷地散发着令她冻心的寒意。她忽然疑惑了,曾经对他的信赖与敬仰轰然倒塌。脑子里仿佛有一排针,一遍又一遍细密地扎着她的太阳穴,叫她不得安宁。
“方才,怜绮说的那些是真的么?”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好似都已经虚无,远去了天涯之边,“真的么?”
他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攫住她的那双眼也一瞬不瞬。他的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却拼命地强忍着不泄出。除却不可抑制的怒气,他的眼底竟慢慢地又生出悲怆的神色,仿佛带着惊痛的绝望一般。
他不动,她动。如蕴慢慢地从台阶下走上来,走进凉亭里头,每一步都好似踏在虚软的棉花上。她觉得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仿佛整个人已然飘在了半空,她听到自己问他,吐字极轻:“霖江,你说话,你说话啊!告诉我怜绮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你设计了清赐表哥,是不是?”
他仍旧缄默不语,然而面上的神色去愈发怫然,也愈发如同一只快到失控边缘的困兽。她摇他的肩,以为自己很大力,其实那力道根本不曾摇动他半分。“是不是,是不是!邱霖江,你说话!”
他突然腾地站起来:“是!她说的都是事实,现在你满意了吗!”严凛的冽然之气从他身上铺天盖地地散发出来,却又夹杂着浓到化不开的悲恸与怆然。同她紧紧地面对着面,他咬牙切齿:“确实是我设计的沈清赐与怜绮,但那又如何!赵如蕴,我就是要拆开你和他、就是要你嫁给我,又如何!别忘了,你已经嫁给了我!”
她看到自己死死地掐他,明明力气都已经散尽了却还在竭尽全力地掐他,好像这样便能让她不在这一秒倒下去一样。狠狠地剜视着他,她已然口不择言:“邱霖江,你卑鄙!是你逼得清赐表哥逃家,是你第一个逼我生生放下对他的念想,也是你逼我嫁给你…从此终日不得见阳光,唯见天寒地冻!”
其实她的声音已经格外孱弱,不消一阵风就能够吹得化去。然而那些孱弱的字句,却仿佛一根根钉子一般凶猛地戳刺进他的心口,扎得他的鲜血汩汩直流。心口被扎出一个又一个的洞,呼啸的寒风剧烈地吹进来,痛得他恨不得弓腰弯下去。
“我逼你…哈!”他怒极反笑,笑得好像痴癫了一般,“怎么不是我逼你!我逼你追着沈清赐逃家了,我逼你去舞厅做舞女了,我逼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去忍受颠沛之苦!”邱霖江的模样已是骇人至极,铁青的脸上又透出森冷的绝望,额头上的青筋都在剧烈地暴起跳动。“你喜欢的那个沈清赐,果真是你所以为的那个样子吗!好,便是你为他神魂颠倒,但他可曾为你思量过半分,分明是对你弃之如敝履!”
“就算他厌恶我,那也是他与我的事!只是,你怎可、怎可用这样的手段!你让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便蒙了尘,从一开始就不可安生!”她以为自己是吼出来的,其实声音已经越发的虚弱如游丝,但却字字如同雷霆万钧。
他目眦尽裂,戟指怒目:“好一个不可安生!”他一个反手抓住她的胳膊,眼里渗出了心灰意冷。“我永远都走不进你的心,永远都走不进…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一起!”
他的双眼从来都是目光灼灼,然而此刻,那些光亮仿佛被骤然掐断的电灯,抑或暴雨浇熄的蜡烛,陡然之间,“啪”的一下,有什么在他眼底断裂了。“如蕴,你恨我也好,或是连恨我都不屑也罢,我放弃了…我放弃了!现在你是不是觉得终于都心满意足了?”
她惨白着脸,颊边印着泪痕,早已说不出话了。她死死地掐着他,而他用力地抓住她,抓得她的骨头都咯咯作响。分不清,他们到底是谁在倚靠谁,抑或谁在厮杀谁。
良久、良久的静默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哽咽而沙哑,却似乎带着一股憋气般的倔强,如蕴说:“好,既然你说要放弃,那我便成全你。”
凉亭之外,鸟啼莺转,整个天地仿佛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初夏而燃烧着。凉亭之内,她和他却像两只困兽,抑或两只刺猬。他们不再用柔软的腹部拥抱彼此,却背转过身拼命地试图刺痛对方,哪怕自己遍体鳞伤都在所不辞。
明明,她初初身穿雪白的西洋婚服,他亦明明曾挽着她的手臂,替她收拢好颊边的垂发,微笑地说带她进屋拜堂。
一转眼,为何她和他,竟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如蕴收拾好常穿的衣物,当日便离家去了杨淑怡的住处。
甫一开门,见到立在门外包袱款款的如蕴,杨淑怡真真是讶异得目瞪口呆。“如蕴,你、你这是…”努力地将眼泪退逼回去,如蕴挤出一丝笑:“好淑怡,我晓得你们也是租住的旁人的房子,但是…淑怡,收留我一阵子吧,好么?”
杨淑怡怎会说不,自然是赶紧将她迎进屋子里来。倒了一杯水,杨淑怡在如蕴身侧坐下来,执住她的手柔声道:“来,喝些水先吧!”如蕴不晓得,其实她的肩膀一直都未停止过颤抖。
见她似是暖和了不少,杨淑怡这才迟疑了几秒后问:“究竟怎么了?二少他,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问倒好,一问,如蕴的眼泪竟一下子就这么滚落了下来。哽着声,她说:“淑怡,先别问原因我好不好?这阵子发生的事太多,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我实在是…”
体恤她的心情,杨淑怡终是什么都没有再说。轻拍如蕴的肩,她说:“我给你铺床,好好睡一觉吧。醒过来,什么都会好的。”
虽然晓得并非长久之计,但如蕴到底在杨淑怡这里住了下来。转眼,两日已过。
毕竟多多少少是扰到了淑怡,中午,如蕴怎么都说要请她吃饭。她们来到一家南京路上的西餐厅,窗明几净,进来之后才发现,整家餐厅装潢得格外富丽堂皇。
淑怡原本有些局促,手脚似乎都不晓得该往哪儿放了,小声对如蕴说道:“如蕴,要不咱们换一家吧?这里到处都像是镶了金子似的,断不会便宜。”如蕴拉着她在一张桌台边坐下,浅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放宽心,不会把你赊这儿的。”
听了如蕴这句半开玩笑的话,淑怡也渐渐地放松了不少。一位年轻的侍员捧着Menu走过来,极有礼貌地同她们打了声招呼。如蕴低头点餐,淑怡便坐在对面四下张望着。
突然,当视线触及到一名刚进来的年轻女子时,杨淑怡怔住了。下意识地伸手轻推如蕴,她喃喃道:“如蕴,那不是你妹妹么!”
如蕴刚点好餐,将Menu退还给侍员,笑道:“怎么会,如茵他们过完年之后一直呆在双梅,并未来上海。”
然而她话音方落,一道熟悉的声音已然响起:“呀,这不是我那嫁给了邱家二少的姐姐么!真真是好命,顺带着连杨姐姐也好命了不少,居然都出入得起这样高级的西餐厅了!”
竟真的是赵如茵。如蕴回转过头,看到许久不见的妹妹以及她身边的一位年轻小姐。赵如茵今日穿的是件青草绿的洋装,一张脸笑得很灿烂:“姐姐,真是到哪儿都能遇见你。”如蕴并未理会她言语中的淡淡酸涩,只是笑得极淡,道:“妹妹何时来上海了,我竟不知。”
“姐姐不知的事情多得去了!”她说,“比如父亲带着我们前天便来了上海,比如昨天晚上二少来过一趟,比如…二少他还说了不少话。”
如蕴的心突地一跳。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块儿,她抬头盯着赵如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她说下去。偏生,赵如茵顿住了。
亲密地勾住身旁年轻小姐的胳膊,如茵转而一笑,道:“看我,光顾着同姐姐你叙旧,竟忘了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程韵芝程小姐,她父亲便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程友彦先生。”如茵说得洋洋得意,而如蕴明白她为何如此得意——居然结识了叱咤风云的程家,她怎会不沾沾自喜。
如蕴对程韵芝微微点头示意:“程小姐,幸会。”那位程韵芝看起来倒是个温婉的女子,穿着米白色的小洋裙,头上戴着杏色的西洋羽毛纱帽。程韵芝亦是颔首微笑:“邱夫人,幸会。”
挽着程韵芝,赵如茵趾高气扬道:“韵芝姐姐,走,咱们去楼上坐!”她说着便转身,如蕴却到底没忍住,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脱口唤道:“等等!”赵如茵似是很不耐:“做什么?没看到韵芝姐姐也在一旁等着么!”
努力压下心里的异样与不痛快,如蕴咬紧牙关,然而那句问话最终还是冲破牙齿挤了出来:“霖江他…究竟和父亲说了些什么?”她晓得自己这是在送上门去给如茵耻笑羞辱,但她实在做不到放如茵走。因为这两天,她其实真的已经太想念他。现在,她无法放过任何一丝得到他消息的可能。
果然,赵如茵顿住了脚步,脸上扬起的神色嘲讽得紧。两步走到如蕴的身侧,如茵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地嘲弄道:“二少奶奶,怎么,二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竟会有不晓得的时候?”如愿地见到如蕴攥紧的双手,赵如茵见好便收,鼻孔里“哼”了一声气,继续说道,“你是跑去杨姐姐那贫民窟了吧?二少居然来同父亲母亲说,若是旁人问起来,就道你是想念娘家了,回来小住一段日子。哼,二少对你这般有心,你竟身在福中不知福…二少奶奶,端好你这少奶奶的位子,说不定哪天就坐不稳了!”
赵如茵说完话后,挽着程韵芝扭腰便走了。如蕴不曾注意到她是几时离开了,也不曾注意到她鄙夷的神色,因为她的脑子已然被方才的话给占满了。
他竟替她打掩护、竟在那样盛怒的情况下还会为她仔细打算,让她不致落人口实,亦不致遭来公公婆婆的责骂!鼻子一酸,如蕴只觉心口都酸胀得紧,好似方才吃了几十个青涩的梅子一般,酸得她浑身直跳,然而在最后的那一刹却又留下甜津津的余香。
侍员端着餐盘送菜过来,如蕴依旧出着神,待她彻底回神的时候,菜都已经上齐了。她喉头有些酸涩,下意识地伸手握住杨淑怡的手臂,顺了好久的气才说出话来:“淑怡,我、我去找他吧…我现在就去找他!”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的想要见他。眼前忽然浮现那天在凉亭里时他的神情,那样的勃然大怒,却又带着悲怆的大恸与绝望。突然一下子,他的眼角眉梢被无限放大在她的脑海,他先前说的每一句话都声声震裂心弦般重新响彻她耳边。
如蕴等不及了,她一抬手便要起身。然而杨淑怡却一把按住了她,带着焦急与担忧,淑怡说:“如蕴,纵使你要见他,那也得先吃好饭呀!你现在的模样有多令人担忧,你自己晓得么?听我一句劝,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再去见他,好么?”
她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眶早已湿润,嘴唇蠕动了好几下但不曾发出声。最终,如蕴还是听从了淑怡的话,轻轻点头,重新坐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 明月棹孤舟】

【十三·明月棹孤舟】
然而如蕴预料错了。在那一刹那的勇气与决心错过之后,她再提不起胆主动去找他。一晃眼,日历纸已经撕去了五页。
第六日上午十点多的光景,淑怡家却来了一个如蕴的不预期之客。
彼时,如蕴正和淑怡说着话。听到敲门声,淑怡前去开门,如蕴坐在里头探身往外看。这一看,就看到了一双温润熟悉的眼睛。大抵是因为近期忙着婚礼的筹备,那双眼里的神色有些疲惫。
如蕴其实也是略微憔悴的。这天,她刚巧穿着一件黑色缎子的旗袍,那样深暗的颜色将她的脸衬得愈发苍白。在她目光投射过来的那一刹,他也看到了她。沈清赐进了门,对着如蕴诧异道:“前几天听如茵说,我还不信,却料你竟果真住在淑怡这儿。”几步,他已经走到了她跟前,“可是邱霖江欺负你了?”
微微闪躲开他的目光,如蕴抿唇,挤出一个浅促的笑容:“哪里有的事。不过是好些日子不曾同淑怡再这般亲近过了,有些想念而已。”她不晓得他究竟信了没有,也许从来都没信过,但总之他在一旁坐下来,不再追问下去。
淑怡倒来一杯热茶,微笑着问道:“清赐哥哥,今日天气这样差,你怎的竟会过来?”沈清赐两只手接过那杯茶,似是捂了捂手,笑道:“好些日子不来看你了,纵使天上落雨又如何?”
今日的天气确是极不好,哗啦啦的大雨似乎从凌晨开始下,用力地砸落在窗户外的雨篷上,如蕴半夜里已被惊醒过一次。到此刻,明明已近中午的天儿却依旧阴阴沉沉,不见多少光亮。
听到他这样说,淑怡的笑容很浅,只道:“倒也难为你了,还要筹备着婚礼。”听到“婚礼”二字,如蕴心里一动。抬头看向沈清赐,她问:“日子定了么?”沈清赐点头:“下月初八,说是极好的日子。”如蕴道:“那便提前说声恭喜了。”
她说完之后,有许久三个人都不曾说一句话。如蕴只坐在那儿,也瞧不出究竟是喜还是忧,又似乎透着一股怅然。淑怡倒是抬眼瞧了如蕴好几回,像是生怕她会因此没法子控制住情绪。如蕴起初并未发现,待淑怡看第六回时终于被她察觉。转而失笑,如蕴道:“总瞧我做什么?看你,眉头紧锁,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遭了什么大事呢!”
然而这么一下子,她忽然想通了许多事,只觉倏地豁然开朗起来。
之前在得知邱怜绮和沈清赐的那次意外竟源于邱霖江时,她大为震惊,亦大为打击。从前她就不信清赐表哥会是那样一个人,却料幕后的推手竟是自己一直以来极为信赖丈夫,如蕴在那当下,其实整个脑子都全然空白了。她曾经生过一丝“若非如此,自己和沈清赐怕是就不会彻底断了可能”的念头,但紧接着的,这个念头被后面更多更大的愤怒所铺盖。
在此刻之前,她还不晓得究竟哪些愤怒是为何,但现在她终于顿悟了。
原来,对于沈清赐,她心里虽然还有一些残留的淡淡的遗憾,却再没有了曾经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与绝望了。好比现在,她能够这样自如地问他婚期何时,能够这样坦然地接口说“恭喜”,再无了曾经的痛不可言。当这样的场景真的发生时,她才发现,原来时间真的改变了许多、也抚平了许多。
而无可否认的是,让这一切发生了改变的那个人,就是邱霖江。当初她知晓真相时的震惊和打击,更多的原来是因为她对他的喜欢——因为她对他画了一道太高的线,所以在发现这样阴晦的真相时,根本接受不了。
想到这里,如蕴只觉整个人都晴朗轻松起来。而外头那哗啦啦的雨声,在她听来,却悄然地变成了磅礴澎湃的钢琴奏鸣曲。对着沈清赐,她又说了一遍:“清赐表哥,真的恭喜你,祝愿你和怜绮能够长长久久。”
大抵是她的表情太过认真,又太过自然,竟叫沈清赐自个儿都好似微微吃了一惊。但讶异只是刹那而过,下一瞬,沈清赐已然微笑,说:“好,那便多谢如蕴了。”话行至此,他顿了一顿,眉宇间转而微蹙,似乎斟酌了一番后才开口,“有句话…还是想对你提个醒。”
他的声音透露出来的认真令如蕴神色一怔,注视着他只等下面的话。“这几日,我听说如茵借着帮小姨给我筹备婚礼的名义,往邱霖江那儿跑得极勤快。我只是这么听说而已,你…自己多加注意便是。”
如蕴的心登时收紧。
她记得一清二楚,如茵歆慕邱霖江得紧。
从十四岁豆蔻年华情窦初开那时起,赵如茵的心里就印上了邱霖江的影子。那样英姿挺拔的一个男子,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却恰恰是如茵的心头好。邱家又是那样极富盛名的大家族,嫁给邱霖江、成为邱家的二少奶奶,是她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做的梦。
这场从一开始就虚无缥缈的梦,在邱霖江求娶姐姐赵如蕴的那刻戛然而止。其实倒也不尽然,或许在赵如茵心底,这场梦还只是半醒而已。
打着“与表小姑多加相处”的幌子,赵如茵这么些时日以来往邱家走动得格外勤。这天下午,太阳在半空中明晃晃得厉害,约莫因已五月,初夏终于临近了。顶着这般的热气,赵如茵撑着一把苏格兰遮阳伞,又一次敲开了邱家的大门。
“啧啧,到底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瞧着就是同我们不一样,满面红润润的。”一手搭上邱怜绮的肩,赵如茵笑着揶揄道。说来也出奇,邱怜绮和赵如蕴从来都不对付,和赵如茵却是合拍得很,短短这么些日子竟已无话不说。听她这么说,正坐在镜子前试头纱的邱怜绮也笑了,说:“我看你夸我是假,自个儿也想尝到嫁人的滋味才是真!”
赵如茵捂嘴笑得眼儿弯,丝毫不掩饰地承认道:“孰真孰假,你还不晓得我!”邱怜绮一边左右相看着自己戴头纱的模样,一边接口道:“是是是,我怎会不知!不过呀,今儿个你又要失望了,我那二哥照旧不在家。”
话音方落,赵如茵前一秒还笑吟吟的那张脸下一刻瞬间黯淡。嘟起嘴,她眼睑微垂:“又不在家…”叹了一口气,她又说,“来了九回,统共就见到他两面,而且这两面都还是匆匆便过。”
将头纱取下,在梳妆台上叠放好,邱怜绮轻轻拍抚她的肩,安慰道:“才九回呢,哪里算多,兴许第十回便能好好见着了。”
她们在屋子里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因着邱志宏、邱霖江这日都不会回来用晚膳,邱怜绮便留了赵如茵在房间里一块儿吃饭。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借此在等待邱霖江回来呢!然而,待八点多光景的时候,如茵终是起身要离开了。
“下回我一旦瞅着二哥在家便给你摇电话,你即刻就过来!”邱怜绮好生劝慰道。如茵点点头,同怜绮一起走到楼梯口,她说:“回屋里去吧,你家这宅子来了这么些回,我早熟了。”邱怜绮也并不推辞:“好,你自己回家路上小心。”
不同于下午的热气腾腾,夜晚时分,露气却仍然还很重。漆黑的天幕上,月色是朦胧的,仿佛蒙了一层砂纸似的。如茵在台阶上站定顿了一会儿,忽然想先去院子里转转再走。兴许,只要再等五分钟邱霖江就会回来了。
不同于白天的时候,夜深露重,院子里一片婆娑的黑影,仿佛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停止了窃窃私语,沉沉地睡了去。如茵在一株槭树旁站了一会儿,仰头望向空中璀璨发亮的星子,最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举步往外走,如茵心中默默想,今日又不曾见得到他——到底,已经渴求了那么久,始终不会唾手便可得。
忽然,身后似乎传来一阵踩踏着草地的脚步声,在如此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如茵陡然间汗毛直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一下子冷冻凝固住了。孤身一人,她觉得惧怕,然而惧怕之余竟犹在企盼,或许身后那人便是自己朝思暮想了许多日的邱霖江。
“哟,前头可是有个俏娘子呀?”
未及赵如茵反应,身后的脚步骤然加快,下一秒竟然就窜出一道人影来。那人一把抓住如茵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拽,嘴里头一边在说着:“果真是个俏娘子,这手背,摸着多滑、多嫩!”
怔愣过后,如茵心中惊骇不已,一双眼下一刻便溢满了泪水。带着哭腔,她努力强装镇定,却颤声道:“你…你是何人!还不快放开我!”那人吃吃一笑:“梨花带雨,妙极、妙极!记好了,我是邱家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