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明玥心头一紧。尉迟山庄人人习武，这平素温婉优雅的二姐，竟也是个中好手。而方才，她招招都冲着狄秀的伤处去。这般卑鄙险恶，让人不齿。
尉迟采瑶掸掸身上的雪花，笑道：“‘铁鹰爪’‘锁心腿’‘大威掌’，这些功夫，平日可不曾见你使过。你真的傻了，连韬光养晦都不会了。”她说罢，从身旁的婢仆手中抽出一把长剑，扔在了狄秀的跟前，“何不一并使出你偷学的‘落云剑法’来？”
“落云剑法”乃是尉迟山庄独门武功，一贯内传。尉迟明玥刚进山庄之时，尉迟思广也曾想传她。但她并无习武之心，便作罢了。尉迟山庄之中若是有外人偷学此术，不论身份，一律挑断筋脉，废去武功，永囚庄内。定下如此酷律，想必这门功夫厉害非常。可狄秀身为山庄总管，为何违反律例？
狄秀捡起剑来，二话不说，一剑刺向了尉迟采瑶。
尉迟采瑶并不含糊，也取了长剑，与他缠斗起来。
剑光寒冽，映出凛凛杀气。剑势刚猛，携起茫茫雪花。行如龙翔，收若吞云。单是招式，便已惊艳。
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数十招。但片刻之后，狄秀手上力道渐弱。尉迟采瑶生了一丝笑意，起剑一挑，直取他的咽喉。狄秀急忙退开，却仍被划断了一缕发丝。尉迟采瑶并不收剑，纵身逼迫而上，复又挥出一剑，刺他手腕。
狄秀虽想闪避，却被脚伤所限，竟未能避开。那一剑划上他的手腕，迫得他松开了长剑。
尉迟明玥见此情状，再也无法按捺，出声喊道：“狄秀！”她迈步想要上前，左脚踝却疼痛难当。她脚下一歪，摔倒在地。
狄秀见状，担忧顿生。便是此刻，尉迟采瑶收剑起掌，着实击中了他的胸口。
狄秀呛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他缓了气息，刚要抓起一旁的长剑。尉迟采瑶却抬脚，踩上了他的手。
尉迟采瑶笑道：“偷学尉迟家的绝学，该当何罪，狄总管应该清楚吧。”她的剑尖指着狄秀的眉心，“我现在就一条一条地挑断你的筋脉，可好？”
尉迟明玥听得此话，怒道：“你住手！”
尉迟采瑶闻言，含笑回头，“四妹，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废他的右臂么。如今二姐替你动手，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尉迟明玥努力站起身来，怒视着她，道：“不准你伤他！”
“呵呵，莫非四妹真的对他有意，心疼了？”尉迟采瑶笑道，“这可不行啊。他可是我的未婚夫君呢。”
“为什么？”尉迟明玥喊道，“你告诉我为什么？！”
尉迟采瑶垂眸笑了笑，声音里带了一丝苍凉，“什么都不知道，真好啊……”她转头笑望着尉迟明玥，道，“四妹，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被人宠着、护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你说的话，我不明白！”尉迟明玥出声，打断了她。
尉迟采瑶轻叹一声，笑道：“傻瓜……”她想了想，看了地上的狄秀一眼，脚下加重了一分力道，冷声道，“也好，我就把真相告诉你好了。”
尉迟明玥看着重伤的狄秀，愈发心痛焦急。
“坊间传闻，尉迟山庄豢养‘天狐’，方有今日之势……”尉迟采瑶道。
尉迟明玥皱眉，等她说下去。
“此事千真万确。”尉迟采瑶的神情中生了厌憎之色，但声音中还带着张狂笑意，“……而只有尉迟家的女儿，才能镇压、驱使‘天狐’。”
“女儿？”尉迟明玥惊愕不已。
“对。所以历来的尉迟庄主，都只是摆摆样子罢了。”尉迟采瑶道，“我们尉迟家的当家，一直都是姑奶奶尉迟灵慧……你自然是不认识她的，早在你回庄之前，她就去世了。”
尉迟明玥略微思忖，道：“……你是想做‘天狐’之主？”
尉迟采瑶笑着点了点头，“没错。”
尉迟明玥的声音微颤，道：“那三姐她……”
“她自然也是。”尉迟采瑶道。
尉迟明玥回想起先前庄中发生的种种，心头骇意，愈发深重。她抬眸，看着眼前那已陌生非常的姐姐，开口道：“我根本没想过要跟你争。”
尉迟采瑶点点头，“我知道。”
尉迟明玥微惊，说不出话来。
尉迟采瑶笑得无奈，“不仅我知道，全庄上下都知道。所以，根本没有人把你放在心上，也没人费心思去对付你。怪只怪，你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擅闯……”她说罢，举剑指着狄秀，道，“你不是讨厌他么？为什么救他？！”
尉迟明玥心中一片混乱。原来，那看似父慈子孝，姊妹亲善的尉迟山庄，是如此复杂。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下，却是暗流汹涌，凶险万分……
然而，她打住了自己的思考，开口道：“我是救了他，可又妨碍了你什么？”
“当然妨碍了……”尉迟采瑶冷冷道，“四妹，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天狐’之主，须是处子之身。”
尉迟明玥闻言，稍稍思忖，恍然大悟，惊道：“陈家灭门，是你做的！”
尉迟采瑶笑了出来，那笑意嚣张，肆无忌惮，“对！是我做的！爹爹将我许配给陈家，想瓦解我的势力，休想！”她又看了一眼狄秀，带着深切的恨意，道，“可他还是不死心，又选了一个男人给我……”
尉迟明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望向了狄秀。此刻，他已是双眸黯淡，力气尽失，状况甚是凄惨。
尉迟明玥想起那夜，尉迟思广宣布他和二姐的婚事，她自以为是地说他为了争权杀死陈家满门，更骂他心狠手辣。而后，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引得他打了她一巴掌……
那一巴掌是为什么而打，她终于明白了。便是明白的这一刻，她心如刀绞，悔恨难当，不可自抑地落下泪来。
尉迟采瑶见她如此，眉宇间也生了哀戚之色，“他也是个可怜人……爹爹培植他铲除异己，却又担心他势力渐大，难以控制。让我跟他成婚，不仅毁了我的计划，更能牵制他。我本想与他合作，可他却不答应。于是……我一怒之下，偷了‘镇壶’……”
“原来是你……”尉迟明玥颤声道。
尉迟采瑶恨意又生：“可还是失败了……我虽侥幸逃脱，但他知道我是我所为，又掌握着我杀害陈家满门的证据，我真的以为我死定了。”她的脸上忽然生了笑意，“没想到，他傻了！哈哈哈……”
尉迟采瑶笑罢，又望向了尉迟明玥，“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不能让你带走他，不能让他活在这世上！”
尉迟明玥看着眼前那神色狰狞、有如恶鬼的女子，全身的寒意，挥之不去。
尉迟采瑶叹了一声，又道：“好妹妹，如今你知道了这些，也能死个明白了吧。”
尉迟明玥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忍着眼泪，道：“刺客已经暴露，若我有事，南陵王府必然夷平尉迟山庄。”
尉迟采瑶摇了摇头，道：“你放心吧，四妹。我先前的话，也不都是骗你的。那些刺客，真的是大哥和三妹派来的……想必他们也觉得你碍眼了，呵呵。不过三妹此人心性急躁，难成大器。她鲁莽出手，倒是成全了我。他日南陵王府追究起来，我便将罪过都推到大哥和三妹头上。爹爹为了保全山庄，自然会大义灭亲。王爷虽是火爆脾气，但也是明理之人，不会真的夷平山庄的。到时候，我便是唯一的女儿，名正言顺的‘天狐’之主了。”
尉迟采瑶说罢，松开了踩着狄秀的脚，执剑向尉迟明玥走来。
尉迟明玥想退，身后却无路。冰冷的剑锋抵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她心中唯有绝望。
“四妹，杀你之前，我还要请你帮个忙。”尉迟采瑶笑吟吟说罢，又转过头去，对狄秀道：“狄总管，你可否将‘镇壶’下落告知于我呢？”
狄秀慢慢撑起身子，皱眉沉默。
“你难道不想让我四妹死得痛快些？”尉迟采瑶含笑劝道。
不等狄秀反应，尉迟明玥厉声道：“不准说！”
听得这句，尉迟采瑶皱起眉来。
尉迟明玥的脸上已全无惧色，一双眸子凛凛泛光。她冷声，对尉迟采瑶道：“我不会让你得到‘天狐’的。”
尉迟采瑶眉峰一皱，道：“看你能硬到几时！”她说罢，挥剑划向尉迟明玥的脸。
尉迟明玥却不闪避，抬手一把握住了剑锋。刺骨穿肌之痛，未曾让她皱一下眉头。
“即便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再去祸害他人。”尉迟明玥的声音坚定无比，她说罢，握着剑锋刺向自己的咽喉。
尉迟采瑶惊愕不已，慌忙想抽回剑来。但尉迟明玥用尽了全身力气握住剑锋，她一时竟拔不出来。
正在此时，狄秀拾起了地上的长剑，站起来身来。
尉迟采瑶察觉，正要应对。狄秀却将剑锋一转，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看到这一幕，尉迟明玥的心口如被重击一般，剧痛难言。刹那间，脑海中轰鸣一片，竟似天崩地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撕心裂肺：
“狄秀！”
第十四章
“狄秀！”
尉迟明玥看着他倒下，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她松开尉迟采瑶的剑锋，几步跑了过去。脚踝的痛楚，此时竟一点也感觉不到了。
她在他身旁跪下，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鲜血自伤口涌出，染红他的衣衫。冰天雪地之下，温热的血液氲出淡淡白雾，竟是触目惊心。
尉迟明玥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来。
狄秀抬手，握上她的手腕。他笑着，虚弱道：“……我不说……”
尉迟明玥闻言，哭着摇头，正要开口，却见他慢慢合上了双目。
尉迟明玥心上一凉，颤抖着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唤了一声：“狄秀？”
指下，他肌肤尚温，但气息却已不再。尉迟明玥痛哭出声，哽咽道：“你别死……你别死啊……”
尉迟采瑶见状，深深锁眉。她几步走了过去，一把拉开尉迟明玥，蹲下身，伸手探上狄秀的脉搏。
便是这一刻，狄秀睁开眼睛，一手擒住了尉迟采瑶，一手出爪扼住了她的咽喉。
尉迟采瑶瞬加愕然，颤声道：“原来你……”
狄秀的神色带着疲惫颓然，但听到这句话，他唇角轻轻勾起，笑了笑。
一旁的尉迟明玥惊愕片刻，方才喜不自胜。她停不住泪水，微微颤抖，道：“……你骗我……”
狄秀看了尉迟明玥一眼，微有愧疚之情。但他立刻收敛了心神，用剩余的所有力气对周围的一众婢仆喊道：“火信！”
尉迟采瑶闻言，冷冷一笑：“火信？狄总管也太冒险了吧，若是赶来的是我三妹的人，你一番努力就……”
她还未说完，狄秀的手指加重了几分力道，扼住了她的声音。
“放火信！”狄秀又喊了一声，指下力道又重一分，迫得尉迟采瑶呻吟了一声。
周围的婢仆见状，不敢再拖，取了火信出来。
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燃亮夜空。火光映亮了狄秀的眼底，化作了笑意。
光辉陨灭，四周复又归了沉寂黑暗。众人冷冷僵持，谁也不敢先举动。
时间慢慢流逝，雪势愈大，迷人视线。
寒冷，让尉迟明玥不自觉地颤抖着。但到了此刻，她的心中已再无畏惧。不知何处而来的自信，让她觉得一定能够脱困。
然而，失血，让狄秀渐渐失神，手上的力道也缓了下来。
尉迟采瑶察觉，一手握住了狄秀的手腕，一手出肘，击他的小腹。狄秀慌忙抽手闪避，松开了她。
尉迟采瑶脱缚，回身一掌击向了他。狄秀也不含糊，卸开她的招式，出爪取她心口。尉迟采瑶立刻出手封住他的攻击，复起一脚，踢他左腿。狄秀却不闪避，结实地挨了她的一踢，逼近了她。尉迟采瑶惊愕之时，他起掌一击，正中她的胸口。
尉迟采瑶被击倒在地，吐出鲜血来。
这一切皆是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反应不及，到了此刻，才回过神来，上前助阵。
狄秀却已无力支持，软软地倒了下去。尉迟明玥慌忙扶住他，却不料左脚一阵剧痛，竟也无法站稳，随他倒了下去。
尉迟明玥慌忙坐起，将他抱在怀中。见一柄长剑正落在一旁，她急忙抓起，权作威吓。
“杀了他们！”尉迟采瑶凄厉吼道。
众人得令，不再犹豫，带着杀气群起而上。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身影飞纵而来，挡在了尉迟明玥的身前。
尉迟明玥见到来者，大喜过望。
“先生！”
来者，正是梅子七。他手执折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了数人。这才笑吟吟地开口，道：“还好赶上了……”
这时，一群玄衣赤带的男子飞身而来，个个执刀持剑。只片刻的功夫，就将尉迟采瑶的手下尽数制服，稳住了局势。尉迟采瑶见状，勉强站了起来，扔出一枚烟火弹，遁逃无踪。
“逃得真快……”梅子七打着扇子，笑叹一声，继而吩咐众人道，“不必追了。由她去吧。”
他说罢，转身蹲下，摸了摸尉迟明玥的头，哄道：“不怕不怕，先生来了，没事了。”
尉迟明玥这才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含泪点了点头。
梅子七低头，望着尉迟明玥怀中的狄秀。他伸出手去，捏了捏狄秀的脸，嗔道：“真会躲，害我一番好找啊！”
尉迟明玥见状，一把拍开梅子七的手，不满道：“不准捏他！没看到他受伤了么！”
梅子七摸摸被拍疼的手，叹口气，哀怨道：“哎呀呀，小四啊，尊师重道你都忘了……先生我真的好伤心……”
尉迟明玥皱起眉头，不再理他。她垂眸，看着怀中的狄秀。
到了此刻，他已是气若游丝，眉宇之间，唯有疲惫。
尉迟明玥不由抱紧了一点，又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见她如此，狄秀开口，用微弱的声音劝慰道：“……避开……要害……没事……”
尉迟明玥哭着点了点头，轻轻替他拭去唇角的鲜血。
梅子七见此情状，笑得欣慰。他伸手封住了狄秀的几个大穴，止了血。又把了把脉，皱眉对尉迟明玥道：“要尽快医治才行。”
尉迟明玥闻言，点了点头，松开了怀抱。
几名玄衣男子上前，扶起了狄秀，走向了一旁准备好的马车。
尉迟明玥也站起身来，迈步往前。见她脚步踉跄，梅子七想要搀扶，可她却视而不见，似乎忘了痛楚，紧随着狄秀。
梅子七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他们上了马车。
……
片刻疾行，众人到了一处小镇。镇上的客栈已被包下，南陵王府的婢仆皆在。看到尉迟明玥平安回来，无不欣喜。
尉迟明玥无心顾及自己的脚伤，一意守在狄秀身旁，看着众人的治疗。
血水换过数盆，白布也用去了几叠，止血药剂、续命丹丸皆不吝惜。待到治疗完毕，已过了两个时辰。
尉迟明玥跪在床边，看着昏睡不醒的狄秀，依然无法安心。她握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他手心的温热，稍稍缓解了她的担忧。
尉迟采瑶的话，依旧回荡在脑海：
“爹爹将我许配给陈家，想瓦解我的势力，休想！……可他还是不死心，又选了一个男人给我……”
“他也是个可怜人……爹爹培植他铲除异己，却又担心他势力渐大，难以控制。让我跟他成婚，不仅毁了我的计划，更能牵制他……”
“什么都不知道，真好啊……”
是啊，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风光无限的表面之下，藏着多少身不由己。更不知道他是经历了怎样的残酷斗争才能得到今天的一切。她讨厌他，不齿他的所作所为，可那却是他唯一的生存之道……
这样一个人，却说喜欢她。真心真意，甚至可以为了她不惜性命。
时至今日，她方才明白，自己以往对他的态度，是何等伤人。她说过的每一句不加斟酌的话，又是如何践踏着他的心意。
一时间，她满心悔恨，悲伤不已，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时，梅子七推门进来，走到她身边，轻声劝道：“小四啊，你也累了。快回房休息吧，你的脚伤也要治啊……”
尉迟明玥含泪抬头，望着他，哽咽道：“先生……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知道什么？”梅子七问道。
尉迟明玥道：“先生一直都知道尉迟山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对不对？”
梅子七沉默片刻，也蹲身下来，平视着尉迟明玥，道：“尉迟山庄的事，我的确早有所知。其间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实非寻常。但小四啊，你不过一年在尉迟山庄住两个月，根本无需介入其中。何况，你已到出阁之年，等你成婚之后，尉迟山庄的种种，再与你无关。王爷和郡主都不愿意你涉入太深，让你相信那和睦亲善的表象，才是最好的。至于他……”梅子七看了狄秀一眼，笑意骤生，“在听你说他打了你一巴掌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为人。不过，如今看来，我猜得一点也不错啊……”
尉迟明玥皱眉，略有些不满，“那你早就应该告诉我啊！”
梅子七一脸无辜，道：“哎，我不是说了么。尉迟山庄的事，是王爷和郡主说不要让你知道太多的……”
“我没说这个！”尉迟明玥打断他，“我……我是说他的事……”
“哦！”梅子七恍然大悟，眉宇间又生笑意，“那可真是我的不对了。哎呀呀，我怎么忘了告诉你了呢，罪过罪过！”
“先生！”尉迟明玥知道梅子七必是戏谑，出声不满地唤道。
梅子七笑了起来，柔声道：“小四啊，他的这份心意，可不是轻易就能承受得起的。我若一早告诉你，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罢了。但如今，却不一样了，是吧？”
尉迟明玥听得此话，一下子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什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梅子七笑得欢愉，又道：“好好好，没有不一样。不过小四啊，历过患难，便要愈加珍惜才是。好好保重自己，亦是为对方尽心啊。”
尉迟明玥闻言，恋恋不舍地望向了狄秀。许久，她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替他掖好被子。做完这些，她才随梅子七离开了房间。
待他们离去，房中忽然升起了一缕白烟，白烟氤氲，渐渐幻化出一只狐狸来。
那狐狸不过家猫般大小，一身雪白，皑皑泛光。它轻轻跃上了床，蹭了蹭狄秀的脸颊。
黑暗之中，响起了低低笑语：“竟做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操心啊……”
第十五章
冰天雪地，月光皎洁，四野一片清净。
只见眼前白烟缭绕，慢慢聚化变作了一只狐狸。
那狐狸通身雪白，唯一双眸子幽碧，湛湛泛光。
狐狸带着笑意，开口道：“数百年来，你是唯一一个打开‘镇壶’的人。可惜，我身负之锢，并非区区‘镇壶’而已。呵呵，虽只有片刻自由，倒也有趣。……小子，你且说说，你有何求？”
“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心上大骇，猛然惊醒了过来。
眼前，青纱帷幄，系了金丝缨络。日影晃晃，透纱而入，略有些刺眼。枕席之上，染着沉香，甘甜清润，沁人心扉。
他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时，耳畔响起女子欢悦的嗓音来。
“狄总管醒了！快去通知四小姐！”
只听脚步奔忙，一时间热闹非常。
他的床边聚来了一大群婢女，每一个都是笑意盈盈，满脸关切，声声唤他“阿秀”。
他愈发茫然怔忡，刚要举动，却觉胸口隐隐作痛，四肢酸软无力，竟无法起身。
这时，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匆忙。屋内的婢女齐齐起身行礼，唤道：“四小姐。”
还不等这声话落，一道身影已至床前。
他看着眼前之人，一时难以置信。
来者，自然是尉迟明玥。她本守了一夜，拂晓之时方睡了一个时辰。听婢女说他醒了，她不事梳妆，披了一件毛毡的斗篷，便急急赶来。此刻，她发鬓散乱，衣衫不整，略有些狼狈。眉目之间，稍带倦色，疲惫尽显，不似往日般明丽娇艳。
尉迟明玥见他醒来，喜不自胜。她握起他的手来，合在掌中，柔声道：“你终于醒了。”
他心弦一震，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婢女们嬉笑着上来，劝道：“四小姐，你衣服还没穿好呢，快随奴婢们回房吧！”
尉迟明玥却不理她们，依旧握着狄秀的手，不愿离开。
婢女们笑意更甚。几人上前，拉着尉迟明玥，笑道：
“四小姐，您这副模样，也不怕让狄总管看了笑话。快让奴婢给您梳头罢。”
“是啊是啊，我们这会儿要给狄总管换药包扎，您还是先回避吧。”
“小姐，您不是说要做藕粉丸子么？先回去做了来，等狄总管喝完药好吃呀！”
……
听婢女们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尉迟明玥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她理了理头发，羞怯道：“我待会儿再过来，你等我。”
说罢，她低了头，转身离开。
婢女们此时已笑成了一团，好一会儿才着手料理事物。
待上了伤药、换过包扎，婢女们扶着他在靠枕上倚好，又端着药坐上床沿，含笑哄道：“来，阿秀，我们吃药。”
他看了凑上前来的汤匙一眼，皱眉不语。
喂药的婢女见状，一时有些尴尬。却听婢女中有人戏谑道：“阿秀定是在等四小姐呢，哎呀呀，我们是自讨没趣了。”
此话一出，婢女复又嬉笑起来。
那喂药的婢女笑着放下药碗，自讪道：“唉，好不容易轮到我的。也罢也罢。”
婢女中又是一阵笑声。
便是此时，尉迟明玥领着几名婢女走了进来。她已梳洗完毕，着了一袭鹅黄裙衫，娇俏可人。
婢女们见她来，行过万福，纷纷告退。随行而来的婢女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也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下了她和他。
尉迟明玥不满地目送那些婢女离开，却也不呵斥。她静默片刻，走到了床边，开口问道：“吃过药了没？”
狄秀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不语。
尉迟明玥有些不解，接着便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满满的一碗汤药。她思忖片刻，皱眉在床沿坐下，道：“是不是药太苦？还是伤口疼？或是婢女们太放肆，惹你不高兴了？”
狄秀的思绪极乱，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继续沉默。
尉迟明玥见他如此，不禁担心起来。她靠近他一些，握上他的手，问道：“怎么了？为什么又不理我？”
狄秀微惊，她的手温暖柔软，微微用了几分力道，扣紧了他的手指。毫无羞怯，毫不避讳。他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她。
尉迟明玥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松开他的手，端起了一旁的白瓷碗。她有些害羞地笑笑，问道：“藕粉丸子……吃么？”
白瓷碗中，盛着五个鸽蛋般大小的丸子，晶莹粉嫩，煞是可爱。汤上浮着桂花，带出丝丝甜香。
他心头触动，往日种种，渐而清晰。他清楚地记起，她羞红了脸，惊慌失措地对他说：我……我才不会做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