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承诺,而他的承诺,必定兑现。小小笑着,在他胸口,点了头。
片刻之后,廉钊松开怀抱,带着忧色,道:“对了,小小,我姑姑要见你。”
小小微微惊讶,但心中却已经明白了几分。她看着廉钊,郑重地点了头。
……
临安城外不远,有一方湖水,湖边种着垂柳。秋意渐浓,风一吹,柳叶飞落,如金屑一般,绵绵地铺了一地。夕阳懒洋洋地撒在湖水上,泛着跟落叶一色的光。
平日,这里游人络绎,但此时,却幽静非常。
小小和廉钊刚走到湖边,远远便看见了廉盈。
廉盈见他们来了,便迎了上去。看到小小时,脸色依然是冷然的。
“你跟我来。”她开口,对小小说道。
小小心头一紧,看了廉钊一眼。
廉钊虽是紧张,但还是对小小点了头。
小小定了定心,跟上了廉盈的步伐。
她走了几步,就见湖边柳树下,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廉钊的姑丈,朱宸彦。
“你终究是鬼师的弟子。”廉盈缓缓道,“是怨是仇,总要有一个了结。”
小小听罢,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了前去。她早有这般准备,心中便无恐惧。
廉钊看着她走过去,微微皱眉,神色紧张万分。
听到脚步声,朱宸彦转身,笑道:“左姑娘。”
小小看到他眼睛上的伤疤,心头一紧。她怯怯开口,“姑……”刚说一字,便又打住,不知该如何称呼。
朱宸彦倒也不介意。他轻轻抬手,抚上了身边的柳树。
“这个时节,柳叶飘金,湖光夕照,是最好的时候。以前,我常来这里泛舟垂钓……”朱宸彦说话时,语调里带着愉悦。
小小却惆怅。“以前”……柳叶飘金,湖光夕照,这样的景致,对他而言,惟剩下回忆了吧。
朱宸彦放下手,淡淡说道:“你便与我过几招罢。”
小小微惊。朱宸彦双目失明,这般决定未免太……
然而,朱宸彦却坦然自若,摆开了架势。
小小知道,若是再逃再避,恩怨便永远是恩怨,再无化解的一天。今日,无论结果如何,她都需为自己的未来好好一战。
小小也摆出了架势。
朱宸彦静待片刻,出手攻击。
小小抬手防住,起脚攻他下盘。
然而,出乎小小所料,朱宸彦虽然双目失明,却轻易防住了她的攻击。甚至,还有余力。这般的武功,绝对不弱。
小小自知不能输,便提劲,锁他的手腕。
朱宸彦微微一顿,手臂一收,避了开来。
小小一个倾身,突入他怀中,探手扣他咽喉。
眼看有十成把握得手的招式,却偏偏被轻易防住。小小惊讶之间,就觉手腕被擒。抬眸看时,就见朱宸彦起手,直袭她的眼睛。
她惊呼出声,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只手,却只是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
“怕么?”朱宸彦开口,带着笑意,问道。
小小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知道恐惧,便有恻隐。”朱宸彦慢慢说着,“鬼师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是武林盟主左小小……”
手心的温度自眼睑传来,小小只觉得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
朱宸彦收回了手。小小的眼前一亮,再睁眼时,夕阳的余晖遍洒,和着泪光,闪闪发亮。
朱宸彦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廉盈见他走过来,迎上前去,搀住了他的手。
朱宸彦笑着,覆上她的手,道:“走吧。”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含着千般情绪,但却始终没有开口。许久,她抬头,看了看小小,终是带上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小小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竟说不出话来。
待那夫妻二人走远。廉钊上前,走到了小小面前。他的双眸温润,笑意里泛着水色,柔声道:“吃饭去吧。”
小小刚止住的眼泪,不知怎么地又落了下来。她哽咽了半天,说了一句:“鸡蛋……”
廉钊微微一愣,但很快,他笑着,点了头。
“嗯。鸡蛋。”
……
尾声
九月一过,天气渐凉。江湖上的诸多争斗慢慢平息了下来。
这期间,各种消息纷杂,让人咂舌。
譬如英雄堡三子魏颖重夺堡主之位,宗亲中有人质疑他迫害手足,谋杀三英。魏颖对此一不辩解,二不澄清,便由得宗亲辱骂。但即便如此,魏颖得太平城相助,又有武林同道支持,堡主之位不可撼动,反对的声音渐小,最终消失不见。
又譬如戚氏失去隐居之地后,决定搬入太平城。太平城主本不答应,但因“戚氏名兵,千金难求”这句话,多番盘算,最终还是应允了。戚氏当家之女赵颜曾与一些江湖门派结仇,但太平城威名之下,谁也不敢贸然寻仇。
再譬如,东南两海结盟之后,立刻拓宽海路,将东瀛夺去的诸岛又夺了回来。加上得到朝廷扶植,海运漕运被一手垄断,一时间风头无两,雄霸海上。
还譬如,“破风流”吸纳了“玄灵道”、“岫风寨”和“曲坊”,一个新的教派现身江湖。其势力之大,前所未有。但其行事诡秘,甚至连称呼都没有,江湖人士便以“圣教”称之。
还有一些消息,并非属于江湖。
齑宇山庄先前涉及少女掳杀惨案,后得平反,现有沈家大小姐沈鸢掌权,重整百工之首的威名。而坊间传闻,她与江湖大盗银枭交情甚厚。其间种种纠葛,不为人知。
而最震撼的消息,却是十一月初八,神箭廉家长子廉钊,迎娶武林盟主左小小。
那一日,江湖上凡是叫得上名号的人都赶往了京城临安观礼,场面之大,叫人叹为观止。
小小拜完天地,坐在新房里时,耳边依然回荡着四周纷杂的人声。
她低头,自顾自笑着。
初见之时,她从未想过这般的结局。而后,经历了种种,她更是放弃了所有肖想。但是,今日,她的美梦竟然成为了现实。而且,还是以如此完美的状态实现的。啧,她现在的情况,算不算名利双收,花好月圆呢?
她想到这里,险些就笑出声了。
突然,她想到了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想起,当初她和廉钊被人暗算,那时她的信口胡诌,他都深信不疑,显然,对于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啊……还有那一句“这是成亲后才能做的事”……
小小皱眉,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浮现出了往昔的情景来。
以前,师父画春宫图卖钱的时候,她就在旁帮忙,或是研墨,或是装线。但是,师父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帮着画。
好奇人人人有之,她自然不会那么听话。
于是,某天,她拿着临摹好的图,得意洋洋地给师父看。
师父当场就喷茶了。
许久,他回过神来,万分无奈地拍了拍小小的脑袋,道:小小啊……这种图,以后画给自己的丈夫看就够了,知道没?
她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总之,学到的东西,总是有用的。
总是有用的……小小想了想,毅然揭开了盖头,起身走到桌边,找出了文房四宝。
她摊纸、滴水、研墨……然后毫不犹豫地下笔,凭着记忆里的印象,勾画了起来……
她带着狡黠的笑意,仔细地画完男子,正欲画女子时,突然,房门被人推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了进来,一脸急切。
穿了一身粉色衣裙的彼子急急赶来,带着歉意,道:“盟主,他们说有急事,硬闯进来,属下拦不住……”
小小惊呆了,拿着笔,看着那几个人。
其中一人开口道:“盟主救命!”
小小愣了愣,不明就里。
那人继续道:“我们是海龙帮的弟子,因仰慕盟主风采,特来临安观礼。不想门下弟子粗心,与东海七十二环岛起了冲突……打斗之间,弟子不慎,毁了东海给盟主准备的贺礼。如今……东海的弟子扬言,要灭我海龙帮,人马已经聚在街上了,还请盟主出面,救我们兄弟一命。”
小小无奈,“可是我……”
另一人见状,道:“盟主,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们怎么敢闯您的新房。只是那东海气焰嚣张,行事狠辣。而且与南海结盟,又有朝廷撑腰。普天之下,唯有盟主才有能耐化解调停。请您一定要救我们啊!”
小小更加无奈,“关键是我……”
那几人见她推搪,竟跪下地来,恳求道:“盟主!!!”
小小彻底无奈了。
这时,廉钊闻讯赶来,看到这般情状,表情更是无奈。
小小看着他,一脸无辜。
“盟主!!!盟主若不答应,我等只有一死,如今,便自尽……”那几人悲愤异常,如是道。
小小大惊失色。这个……
廉钊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万般无奈道:“小小,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的话一出口,那几名大汉便上前,扶起了小小,往外走。
“等等,我的……”小小手里还拿着笔,满脸惊恐。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画,急急地对廉钊说,“那些图千万收好,不要给别人看到啊!”
廉钊虽有不解,但还是点了头,允诺下来。
那几名大汉临走之时,瞥了那画几眼,继而领会了什么。
……
几天之后,江湖传言,武林盟主左小小文韬武略,乃当世奇才,成亲当日竟创出了一套绝世武功,并画出图谱秘籍。那秘籍如今就收藏在神箭廉家之内,传说,若能练成这本秘籍上的武功,便能称霸江湖,一统天下。
这个传言出现不久之后,廉家当家廉钊放话,若有谁胆敢觊觎这本秘籍,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于是,秘籍的传说愈发真实,江湖人士的兴致更加高昂。
小小很无辜,小小很无奈。
总之,江湖传说不可信啊……
然而,新的传说依然不断出现,旧的传说开始被人淡忘,终消逝在了市井谈笑之中……
……
番外·一念成仁
中原七月,天空明净无暇。初秋,风里带了一丝微凉,抚过一片疮痍的大地。伏地的小草随风微扬,默诉着曾经历过的惨烈。不知何处的一曲羌笛,缠绕在风里,悠扬婉转,宛自天籁。
天地尽头,一刹尘土飞扬。马蹄声,碎了笛音,惊得小草震动。
那是一骑快马,八百里加急,迅如流星,倏忽而过,没在了烟尘里。
前方不远,是宋军的营帐。
那快马入营,刹那如石入止水,激起了千层浪花。然而,那主帅的帐营却始终安静,但那种安静如漩涡的中心一般,透着危险。
“如果末将没记错,这是第十二道金牌了吧?”
帐中,突然有人开口,说道。
安静坐在帐中的人微微一惊,历经风霜的脸上泛过一丝了然,他抬头,道:“韩参军,本帅已下过令,任何人不得入帐。”
帐中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人来。那是个约莫二十四五的俊朗男子,在这军营之中,未穿战甲,却着云袍。那黑底白云文的衣裳,衬出了一丝冷峻,正和着他眼底浅淡的杀机。
“末将并非擅闯,在金牌到达之前,末将就在元帅帐中了。”他开口,说话的声音波澜不惊。
帐中的元帅看了他一眼,道:“韩参军,你埋伏了这么久,为何不偷袭本帅?”
那着云袍的男子悠然一笑,却不回答。
元帅笑了笑,思忖片刻,道:“你现在前来,是为了‘沥泉神矛’吧?”
“元帅果然是个爽快人……”那男子道,“反正你一回临安必然人头落地,神矛留在你身边也没有意义……”
他还没说完,元帅便打断他,道:“那既然本帅注定一死,韩参军何不将冲和道人的目的告诉本帅,也解了本帅心头疑惑。”
听到这些话,那男子眉头轻皱,沉默不语。
“这几年你虽随本帅征战,但却数次擅离军营。江湖上有些闲言碎语,本帅也不是全无所知。不过,本帅从未曾过问你的事,也未将你治罪,你知道是为什么?”
“我乃天师举荐,元帅早知我有异心,又不宜打草惊蛇。便留我在侧就近监视,随时应变。”那男子不假思索,答道,“而且,我是良将,元帅有惜才之心。”
元帅闻言,当即笑了起来,“答得好。不愧‘鬼师’之名。”
那男子摇头,“只是,元帅空有领军之能,却无识人之术。你我道本不同。”
元帅站了起来,负手向那男子走进了几步,“韩兄弟,你随我征战数年,这数年相处,难道算不上朋友?”
那男子不答话,只是沉默。
元帅笑道:“今日我大势已去,你要想夺‘沥泉’,轻而易举。而你迟迟不动手,难道不是为了这‘朋友’二字?”
那男子抬眸看着他,许久,才开口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死路一条……为何不反?”
元帅的神色平静泰然,他转头,看着手边放着的十二道金牌。道道都只有一个命令,班师回朝。
见元帅不答,那男子冷声道:“只要你随我离开,和天师共谋大道,就可免一死,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元帅抬头,清浅一笑,道:“那我不就应了圣上的担忧,是谋逆的叛将了么?”
“愚忠!”那男子眉头紧皱起来,愤然道,“你为那昏君南征北战,到头来如何?他为了稳固政权,什么人都杀得了!这种时候,你还要‘精忠报国’不成!”
元帅道:“你刚才说了,我空有领军之能,却无识人之术,其实,我更无权政之谋。圣上的担忧并非没有根据,我南征北战,并非为了圣上的政权。收复河山,迎回二帝,复我国威,佑我百姓……我顶天立地,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那男子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
“肤浅。”他说完这句,神色一凛,道,“杀伐无央,你道是光复国威、庇佑百姓,可你枪下的亡魂,难道就不是在捍卫国威、庇佑百姓?若你生而为金人,你可会有今日之言?……元帅,天下之势,趋于大统。若有一日,世上再无金宋之分,你那数年征战,又算什么?史官笔下,你可又算得上英雄?!”
元帅神色微戚,却道:“‘天下之势,趋于大统’……我曾听闻‘九皇现世,天下归一’,难道冲和道人寻那九皇神器,为的是天下一统?”
那男子平复下心情,回答:“没错。若这世上没有国家之分,便无战乱之由。这才能让世人永享和平。这才是大道!”
元帅沉默片刻,道:“没错……若没有金宋之分,国仇就不再是国仇,我这数十年征战,也再无意义。只是,在大统之前,又要有多少牺牲?”他说话间,直视着那男子,眼神沉静如佛,“韩兄弟,单说你为了得到‘九皇神器’,在江湖上兴起数起杀戮,那些枉死的人,可识得你所谓的‘大道’?”
那男子冷哼一声,“成就‘大道’,乃惊世伟业,功盖千秋。更是大势所趋,那区区牺牲,来日于历史之中,不过微尘。”
“不过微尘……”元帅道,“好一个‘大道’。你难道忘了,天地之间,还有一个‘仁’字?”
那男子回道:“‘仁’?永世和平,就是大仁!元帅就不知道,天地不仁、圣人不仁、大仁不仁的道理么?”
“可你我不是天地,不是圣人,是人!”元帅强压着声音,说道。那满满的悲愤,仿佛快要从胸腔中爆裂出来似的。
那男子也不退让,道:“对你来说,护宋人,杀金人,就是‘仁’?”
元帅略微平静,道:“我并非修道之人,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我看不到那么长远,更不懂‘大道’。我只是个人,是人就有恻隐之心,就有血性。如今金人夺我河山、杀我兄弟、辱我姐妹,上阵杀敌,就是‘仁’!若今日我为了你口中的‘大道’,忘了国仇家恨,弃了精忠报国之志,那我就连个男人都算不上!况那天地之大,万物之小,我等区区凡人,岂能翻云覆雨、左右大势,冲和子的‘大道’能否功成,你心中就没有分较么?!”
那男子被这番话驳得哑口无言,他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元帅。
元帅也看着他,神色中愤怒掺着悲痛,让他全身轻颤。
“那你为何撤兵……”不知沉默了多久,那男子开口,道。
元帅一愣。
那男子的神情里多了沉痛,继续道:“你撤兵,这里的百姓决逃不过金兵杀戮,你的‘仁’,在哪里?”
元帅闻言,踉跄退了几步,坐在了椅子上。
那男子上前几步,还要说些什么,却见那元帅已红了眼眶,那泪水含在眸中,却迟迟不落。
那男子忍了要说的话,转身,准备离开。
“‘沥泉神矛’我已托付他人,现在已出了朱仙镇了。你想要,便去拿罢……”元帅突然开口,话语间,略显无力。
那男子并不应答,更不回头,纵身,出了营帐。
元帅靠上椅背,长叹一声,苦笑道:“‘大道’……我怕是看不到那么一天了……”
……
……
出营数十里有余,有几骑人马,正在赶路。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四五的男子,虽生得眉眼温善,但一袭戎装也衬出了凛凛威风。他策马在前,手中提着一杆精钢长枪,在阳光下耀出了一轮虹色。
这时,马蹄声,声声迫近。
那为首男子听得这声势,勒马转身。却见不远处烟尘弥漫,那朦胧之中,隐约出现一个身影。依稀之间,看不清样貌,入眼的,只有那一身漆黑和苍白。
待那骑人马走进,有人认出端倪,对为首的人道:“校尉,是韩参军。”
来者,正是先前元帅帐中之人。他勒马,也不打招呼,只是冷冷道了一句:“把‘沥泉’给我。”
那校尉闻言,看了手中的长枪一眼,神情严肃起来。他握紧长枪,道:“韩参军,‘沥泉’是元帅托付于我,万万不能给你。”
那男子的神情冰冷如霜。他取出随身短剑,剑锋出鞘,带了一响清音,久久不散。
“元帅已将‘沥泉’转托于我。叶彰,你若再阻挠,休怪我不念战友之情。”
校尉丝毫无惧,他厉声道:“韩卿,你为了得到‘九皇神器’,潜伏于元帅身边。更多次私离军营,祸乱江湖,滥杀无辜。元帅怎会将‘沥泉’托付于你?!今日,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决不会让‘沥泉’落在你的手上!”
那男子不再多言,于马背之上,纵身而其,一剑直取校尉的咽喉。
校尉也不含糊,横枪挡住了剑锋。但那一剑力道之强,生生把他逼下了马。
校尉贴地一个翻滚,一起身,便毫不犹豫地使出了一招“回马枪”。
但那一枪,却被那男子轻松防住。接下这一招,那男子也不退开,直接用剑锋抵着枪身,突击而上。
兵器之间,擦出了尖锐的嚣叫,伴着点点火光,叫人胆寒。
校尉见他有此一招,慌忙退却。但那剑锋急迫而来,他慌忙之间,直觉要弃枪。但心中保枪的念头如此之强,他一咬牙,猛力收枪,旋身肘击。
枪身一收,枪头磕上剑锋,竟耐不住那力道,脱飞出去。
那男子见状,微微一惊。但见校尉的肘击将至,他一收剑,左手击出了一掌。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不知为何,心头一震。犹豫之时,他的掌力收了几成,待击中那校尉时,早已失了杀力。
校尉被击倒在地,痛得无法起身。
这场争斗,起得莫名,结束得迅速。周遭的随行士兵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下马,取了兵器,护在校尉身前。
那男子站定,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继而抬眸,看着那些神色紧张的士兵。
“挡我者死,识相的就滚开!”他收了心神,厉声道。
校尉的手中,依然死死抓着那杆没有枪头的枪。他悲愤道:“我决不会把‘沥泉’给你!‘沥泉’是元帅信物,见‘沥泉’如见元帅……他日,这‘沥泉神矛’便是众兄弟保家卫国的依凭……你这般不仁不义的小人,根本没资格拥有‘沥泉’!”说话之间,那校尉已是满眶泪水。那神情中的痛楚,绝非来自掌伤,而是更深、更切、更入骨的悲凉。
那男子笑了起来,“不仁不义?不仁不义?……哈哈,不仁不义的,是那受了昏君金牌,准备班师回朝的元帅!”
校尉柱着枪杆,强撑着站起了身子,他开口,声音却是微颤的,“不班师,这里所有的将士都是叛军……若为叛军,何谈收复河山。若为叛军,又何谈保家卫国?‘叛军’,又如何上得战场?!……你号称‘鬼师’,那便告诉我,此时此刻,该如何做?元帅该如何做?”
那男子微怔。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元帅那红了的眼眶。不是不仁,不是愚忠……只是,即便痛彻了心扉,百般不忍,千般不愿。这却是,他唯一的选择。
那校尉看着手中的枪杆,哽咽,“元帅回朝,凶多吉少。但有这‘沥泉’,元帅精神不灭。终有一日,我等能为元帅平反……不辱没我大宋的忠良……”
他说话之间,随行的那几名士兵也低了头,啜泣了起来。
那男子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静静站着,听着那极力压抑的哭泣声。这才懂了,什么叫断肠。
苍凉的北风掠过,扬起烟尘,携那凄绝的泣声,悠悠远去。
突然,一种异样的声音自地上传来。
那男子闻声低头,就见方才被卸下的枪头之中,藏着一张纸,风曳着纸边一角,振振作响。
他略微思忖,俯身拿起了枪头。他取出那张纸,展开。只是一眼,他的神色便化作了惊愕。
那纸上,白纸黑字,写着“九皇神器”。其下,是九件兵器的名字及其所在。但那几件兵器,却与他所知的全然不同。有几件,更是早已绝迹世间。
他惊讶无比,急急往下看去。下方,刚劲的小楷,如是道:
五月正五,午时磨枪,于枪头内偶得此物,列明“九皇”。但此九器之中,早已有数件绝迹天下,寻得无望。思及当今之势,以九件神兵一统天下,盖属无稽之谈。自古以来,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世人常为夺‘九皇’而兴杀戮,此乃不仁,不仁者如何得人心?又如何得天下?九皇现世,天下归一。实属市井传闻,不可取信。望后来者思之、慎之。
那是一瞬的顿悟,他刹那便明白了过来。世上,根本没有“九皇神器”,他找的,不过是虚无的幻影。九件兵器如何能得天下?他征战多年,竟然看不透着般的道理。他所谓的“大道”、“大仁”究竟何在?
他不禁惶然,抬眸四顾,却似是失了方向一般,找不到归属。他扔下枪头,退了几步,终是转身,逃了开来。
……
五日留军之后,岳家军班师回朝。
那一日,百姓拦道痛哭,哀声震野。北地的寒风呜咽,催断人肠。
不日,金兵回马开封,复夺中原之地。
……
数日后,他站在乏人打扫的战场上,默然无语。
尸体,早已司空见惯。只是,这里的尸体,多的是来不及撤离的百姓。那是无辜枉死的性命,虽于历史之中,这般牺牲亦是司空见惯。但此时的他,却心生了落寞与悲凉。
仁。
留军五日,是那顶天立地的男子,唯一能尽的“仁”。而他,心怀着“大道”、“大仁”,却又做了什么?若“久皇”不过笑谈,那他至今所做的一切,杀过的那些人,所有的牺牲,又算什么?
他漫无目的地在死寂的战场上走着,迷茫,染进了他的瞳孔,让他的神情都麻木了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下,他一个踉跄,待站稳时,自嘲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战场上却是如此孤寂。
他弯下腰,笑得轻喘,待平息下来,他的笑意化作了彻骨的痛楚,不能自已。
他慢慢抬眸,正要挺直身子。那一个刹那,他看见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不过一、两岁的小娃娃,看装扮,应是女孩。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尸体之中,看着他。她的身上、脸上沾满了血污,与这片大地的凄怆浑然一体。她就这样坐着,看着他。
看着她的眼睛,他不禁失神。
那是毫不躲避,毫无畏惧的眼神。鲜血和污泥之下,那种清澈,叫人心碎。
她还没有到能理解这一切的年纪,在她的眼中,国仇的杀伐、权臣的争斗、帝王的残酷,都没有任何意义。她甚至,不懂得死亡。
在这场战争中,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失去了性命。“大道”对他们来说,又算什么……
他与那孩子对视良久,终于,慢慢地跪低身子。犹豫着抬手,抚上了那孩子的头顶。
那一刻,那孩子的眸中突然落下泪来。大颗大颗的眼泪,自脸颊滑落,渗入了满是疮痍的大地。而后,那默默无声的哭泣,突然变成了不再压抑的嚎啕大哭。
那声音,仿若初开鸿蒙的一记斧凿,破裂阴霾的一道雷霆。这死寂的战场,仿佛被这哭声惊醒一般,那一瞬之间,追逐、杀戮、疼痛、仇恨、绝望……所有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映在他的眼中,刻进他的心里。
他将那孩子抱进怀里,却不敢用一分的力道。
那是小小的,脆弱的,似乎随时可能消失的生命。但是,他却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这孩子温热的呼吸,坚定的心跳。
他终于相信,他不是天地,不是圣人,他是人。是人,就有恻隐之心。而这样的恻隐之心,终能教会他,什么是“仁”。
那孩子哭了许久,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抬手,替她擦眼泪,用自己有生以来最温柔的嗓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红着眼眶,看着他,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
他轻松地把她抱起,站直了身子。
“那我就叫你小小……”他还没说完,那孩子已趴在他肩头,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
他不知道为何要笑,但是,却不可自抑地笑着。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这片战场。而后,他迈步,永离了那血腥和杀戮。
那一日,“鬼师”从江湖上销声匿迹。
……
若干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做左小小的女侠,她一直有个疑问:
为啥她的师父要叫“左怀仁”呢?左怀仁,做坏人……这到底是哪个高人给起的名哪,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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