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明玥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梅子七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狄秀的左腿,道:“好了好了,忍着点啊。”
他说罢,一手握住狄秀左腿上的那截箭杆,一手起刀,割开箭矢周围的血肉。
尉迟明玥只觉手下摁着的人猛地一震,继而绷紧了全身,想必是痛楚难当。但他紧紧咬牙,始终一声不发。
梅子七皱起眉头,用来疗伤的刀具本就轻薄细巧。如今,狄秀肌肉紧绷,竟让行刀变得困难无比。他抬头,无奈道:“小四,让他放松下来。”
“什么?”尉迟明玥满心茫然。
“分散他的注意力,要不你唱个歌给他听吧。”梅子七稳着手中的刀子,笑道。
“开玩笑!我唱歌给他听?!荒唐!”尉迟明玥不满。
“那就讲个故事。”梅子七道。
“我哪会?!”尉迟明玥反驳。
“随便说说话也行啊……”梅子七无奈,“刀子快断了。”
尉迟明玥听得此话,不禁也紧张起来,但却始终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她纠结片刻,只好伸出手去,抚上他的额头,轻声哄道:“不疼不疼……”
梅子七当场就笑了出来,无奈道:“我说小四啊,这算什么……”
尉迟明玥不等他说完,就开口反驳道:“我只会这个,别得寸进尺啊!”她不满地嘟哝道,“我小时候生病,娘就是这样哄我啊……”
她说到这里,脸上生了明丽笑意,“其实病了也挺好的。生病了,就不用写字绣花,可以名正言顺地粘着娘,还能吃到娘亲手做的藕粉丸子。虽然娘只会做这一道点心,但那滋味,连皇宫中的御厨都甘拜下风。后来,我跟娘学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学会。虽然比不上娘做的,但比这里的厨子强多了……”她说着说着,心情大好。她笑望着狄秀,道,“做给你吃吧。”
狄秀听罢,眉头渐渐展开,神色也放松了下来。他双眸水亮,含笑点了头,应道:“嗯。”
尉迟明玥听得这声回答,猛地反应过来,心中懊悔不已。怎么一时口快,说出了这种话来?做东西给他吃?除非她也傻了!可是,话已出口,如何是好?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刚说的不算……”
狄秀大惊,惶惑地望着她。
尉迟明玥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反悔了不行么?”
狄秀闻言,神情中顿生了哀色。他刚要开口说话,却不料一阵锐痛袭来,迫得他叫出声来。
尉迟明玥惊愕之间,就见梅子七已拔出了狄秀左腿的箭矢,正满脸赞许地冲她微笑。
梅子七放下手中的箭,笑赞道:“嗯,不愧是我们的四小姐,真有本事,厉害厉害!”他说着,全不理会尉迟明玥的不满,又抬起了狄秀的右臂,看着另一支箭矢,道,“这个就容易了。”
他说罢,挥刀斩去箭尾,起手便是一掌。箭矢受力,穿臂而出,钉在了床板上。
尉迟明玥见状,忙低头看狄秀的情况。
他一身虚汗,软软地靠着枕头,不住地喘息,再无力动弹。
尉迟明玥知他无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此时,婢女手捧热水、手巾,恭敬地呈在了她面前。
尉迟明玥当即不满,斥道:“大胆!放肆!难道还要我服侍他不成!”
婢女笑得欢愉,草草认了错,依旧捧着东西站在尉迟明玥身旁,就是不走。
尉迟明玥刚要再斥责几句,就听梅子七自语般开口,“看看,这就是尉迟山庄的特制箭矢……”
尉迟明玥闻言抬眸,就见梅子七拔出了钉在床板上的箭矢,正细细端详。他轻轻转着箭矢,笑道:“精钢箭镞,三棱锋刃,开血槽。箭杆置三排倒刺。一旦中箭,必血流不止。如若硬拔,则皮开肉绽。嗯,幸而没有淬毒……”梅子七顿了顿,笑着对尉迟明玥道,“虽不致死,亦有废其手足之效。看来,尉迟山庄已经不需要这个‘总管’了呐……”
尉迟明玥听罢,神情微戚,复又转头望向了狄秀。而他,早已无力支持,昏睡了过去。她沉默片刻,抬手接过了身旁那婢女手中的手巾,轻轻擦拭他额上的汗水。
梅子七看着眼前情状,笑意温柔。他扔下手中箭矢,朗声对一众婢女道:“你们这些没规矩的丫头,难道要让我们堂堂尉迟四小姐干这些粗活不成?还不过来做事!”
一众婢女又嬉笑起来,行礼称是,各司其职。
尉迟明玥停下举动,放下了手巾,站起身来,沉默着退开。她看着婢女们忙碌,心中却生了不可名状之情,久久不褪。

第六章

那一夜,尉迟明玥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她从不曾关心过尉迟山庄的事,但如今,她却不能不想。但无论她怎么想,终究是迷雾重重,不明真相。
第二日,过了辰时,她才懒懒起身,梳洗之后,半躺在软榻上用早饭。
待看到婢女奉上的餐点,她不禁皱了眉。
虽说她每次来尉迟山庄,都带齐婢女仆从,连车轿马夫都是自备。唯独饮食,是由尉迟山庄一并打理。她本也想带上厨子来,但每年只有两个月,另起厨房,终究麻烦,于是作罢。一直以来,她倒也没觉得有不妥之处。但今日,眼前的菜色却让她生了不悦。
黑芝麻粳米粥,配蜜酿鸽脯、梅汁冬笋。另有干果四碟:琥珀桃仁、松子、香榧、糖莲子,点心四碟:栗子糕、蜜枣糕、杏仁酥、春卷。
这些餐点不可不说是精致可口,可偏偏这些东西,尉迟明玥一样也不喜欢。她皱着眉头,推开粥碗,闷闷道:“谁吃这些……”
一旁的婢女闻言,笑道:“四小姐,如今狄总管出了事,山庄事务无人打点,您就将就些吧。”
尉迟明玥沉着脸色,不情愿地挑了一块杏仁酥,小小地咬了一口,不满道:“除他之外就没人了?”
婢女道:“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厨房的人说,南苑的饮食都是由狄总管一手打理。往常时候,隔日就会把菜谱送至厨房,交待备办。如今无人交待,厨房就按着其他小姐的菜谱一般做了。”
尉迟明玥听得此话,忆起一直以来的饮食,不由有些惊讶。
另一名婢女接道,“其实,不仅是饮食,这南苑的所有事物,大到花木草石,小至摆件装饰,全部都是狄总管打理的呐。”
尉迟明玥闻言,竟有了片刻失神。她四下环视,白狐毛毯、沉香珠帘、青纱幔帐、桐梓唐琴、工笔花鸟……无一不是她喜爱之物。放眼窗外,曲径雕栏,梅花傲雪,更是合她心意。她早已将这些视作理所当然,却不曾想,如此了解她喜好的,竟是他……
她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他醒了么?”
婢女笑答:“早就醒了。梅先生都跟他玩了好久了。”
“玩?”尉迟明玥听得此话,皱眉起身,径直就往门外走,“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去看看。”
婢女们见状,皆掩口失笑,随行而去。
尉迟明玥走进隔壁套间,就见所有婢女都聚在床边,娇笑嬉语,规矩全无。梅子七则坐在一旁,对着几上的一局棋发呆。
尉迟明玥也不管他们,举步向前。待靠近之时,便听婢女软语:“这是第几口呀?”
只听狄秀老实应道:“四。”
婢女娇笑道:“嗯,乖,再喝一口,我们吃糖。”
“下面轮到我喂了吧?”婢女中有人娇嗔道。
“让我先!”另一人立刻不满。
尉迟明玥当即一僵,心中恶寒无比。好一会儿,她恢复过来,皱眉不满道:“你们在做什么?”
婢女闻声,皆敛了嬉笑,福身行礼。
一名婢女捧着汤药,笑答道:“禀四小姐,喂药。”
尉迟明玥垂眸,看了看那碗药,继而抬手轻轻摸了摸药碗。
“已经凉了。”尉迟明玥抱怨道。
婢女们听得此话,又嬉笑起来。那捧药的婢女欠了欠身子,道:“奴婢这就去热。”她说完,捧着药汤轻快离开。其他的婢女见状,也纷纷跟了出去。
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好笑啊?尉迟明玥皱着眉头,不明白那群婢女的行为。她也懒得多想,刚要看看狄秀的情况,一低头,却见他正笑望着自己。
他已换过包扎,披了件灰鼠斗篷,倚在靠枕上。他笑得愉悦,眉目之间染着温润明朗。昨日的颓然无力不再,想必已无大碍了。
尉迟明玥望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大声道:“你是不是装傻?”
狄秀微惊,万分茫然。
“不准骗我!快说!”尉迟明玥声正色厉,气势非凡。
狄秀愈发茫然,神色微怯。
“哎哟……”一旁的梅子七这才开了口,叹道,“小四啊,别那么凶,有话好好说嘛。”他说着,起身走到了床边,摸摸狄秀的头,哄道,“乖,不怕啊,先生给你做主。”
尉迟明玥见状,复又生了恶寒。她愈发不满,咬牙切齿道:“先生,你真的相信他傻了?”
梅子七笑着,摇了摇头,“他没傻。”
尉迟明玥愕然,“那你还……”
梅子七望着狄秀,笑道:“今早我仔仔细细地给他诊了一遍……年月日子,他都记得。山庄上下,他都认得。武艺内力,也无半点打折。诗词、乐理、珠算、术数、博弈……全部都没忘。”梅子七指了指一旁茶几上的那局棋,“我还特地跟他下了一盘棋。”
尉迟明玥不禁紧张起来,“如何?”
梅子七挑眉一笑,“那当然是我赢啦。好歹我也是先生嘛,哈哈哈。”他不等尉迟明玥抱怨,便收了笑容,沉声道,“不过,我还没见过有人傻得这么别致的……要我说,他不是傻,只是言行思维变得如同稚儿一样罢了。”
尉迟明玥看了狄秀一眼,“有什么区别?”
“有啊!”梅子七认真道,“你说的话,他都明白。谁好谁坏,他也清楚。最重要的是,现在的他,绝对不会骗人。”最后几个字,梅子七拖了个长调,话外有音。
尉迟明玥心头一震,自然明白他所说的是何事,跳脚反驳:“不可能!”
梅子七望着她笑,刚要说什么,一名婢女却在此时进来,行礼道:“四小姐,二小姐求见,说是要探望狄总管。”
二小姐尉迟采瑶与狄秀已定下了亲事,如今她来探望,自然没有拒她于门外的道理。尉迟明玥点了点头,应道:“请我二姐进来吧。”
梅子七欲言又止,笑着摇了摇头,到一旁收起了棋盘。他开口,道:“我先回房,免得打扰了。”他笑着,冲狄秀挥了挥手,“阿秀啊,先生待会儿再来跟你玩哦。”
“阿秀……”尉迟明玥听得这个称谓,目瞪口呆。
但狄秀却笑着,点了点头。
梅子七笑盈盈地往外走,经过尉迟明玥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含意深远地道:“小四啊,你好好看着吧。”
尉迟明玥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刚要追问,却见婢女领着尉迟采瑶走了进来。
尉迟明玥不再多想,含笑唤道:“二姐。”
虽说山庄中的大多数人,尉迟明玥都不熟。哪怕是她的兄姊,也不过点头之交。唯独这个二姐,与她十分合得来。尉迟采瑶温婉谦和、端庄大方,亦甚得尉迟思广的喜爱。也是因此,尉迟明玥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么美好的二姐嫁给那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嚣张跋扈……的“狄总管”……
尉迟采瑶进屋站定,温柔地唤了一声,“明玥……”她抬眸,又望向了床上的狄秀。只见她眉峰微蹙,竟落下泪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尉迟采瑶语带哀伤。她上前几步,在床沿坐下,“伤哪里了?要紧么?”她说着,伸出手去,轻抚上狄秀的脸颊。
尉迟明玥见状,不免尴尬,正要回避。却听一声清脆的“啪”,尉迟采瑶的手竟被无情地拍开。
尉迟采瑶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狄秀,颤声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尉迟明玥上前几步,怒斥狄秀道:“大胆!放肆!快向我二姐赔罪!”
狄秀看了尉迟明玥一眼,垂眸不语。
“你……”尉迟明玥正要再训,却被尉迟采瑶拦下了。
“明玥,不怪他,是我唐突了。”尉迟采瑶苦笑着,如是道。
尉迟明玥心上不满,但尉迟采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发作,只得忍了。
这时,婢女捧着药汤走了过来,恭身奉上,道:“四小姐,药热好了。”
尉迟明玥正想让婢女放下药,尉迟采瑶却抬手接过了药碗,温柔道:“我来吧。”
婢女称了是,福身退下。
尉迟采瑶舀起一匙药汤,轻轻吹了吹,送到了狄秀唇边。
狄秀却只是冷冷望着她,既不喝药,也不开口。
沉默蔓延,气氛尴尬非常。尉迟明玥又气又急,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尉迟采瑶放下了药碗,哀婉笑道:“我还是下次再来吧……”说罢,她起身,抹着泪默默离开。
尉迟明玥目送她离开,已是满心疑惑。她又转头看着狄秀,他的脸色依旧冰冷霜寒,愈发加深了她的疑惑。这门婚事是尉迟思广定下的,尉迟采瑶暂且不说,可他分明是高攀,为什么会是这种态度?前日所见,分明不是这样啊……
她想着想着,忆起方才梅子七说的话:你说的话,他都明白。谁好谁坏,他也清楚。最重要的是,现在的他,绝对不会骗人。
她低头,看着那碗药汤,思忖片刻,端了起来。她坐上床沿,舀了一匙药,递到狄秀面前。
狄秀脸上笑容骤生,他倾身向前,一口喝下匙中的汤药。继而又抬眸望着她,等她举动。
尉迟明玥怔怔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汤匙。她犹豫良久,放下了汤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他的脸颊。
他依旧笑着,微微侧了侧头,贴紧她的掌心。
掌心感受到的柔软微凉,让尉迟明玥有些失神。待她回神,顿生羞怯,慌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她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如同自语般问道:“为什么……”
他并不回答,只是笑道:“糖。”
“糖?”尉迟明玥忽然忆起方才婢女喂他喝药,好像是有这么一说。喝满五口,有糖吃……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嗔道,“想得美!”
他皱眉,道:“说好的。”
“又不是我说的,不算!”尉迟明玥理直气壮。
狄秀隐隐有些委屈,继而又想到了什么,开口笑道:“藕粉丸子。”
尉迟明玥听得此物,惶然失措,“我……我才不会做给你吃!”
狄秀愈加委屈,正要说什么,却被尉迟明玥打断,“……还敢问我要东西吃,我还没吃东西呢!这里厨子连我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太可恶了,都是你的错!”
狄秀听她说完,浅浅笑道:“冬菇烩笋、龙井虾仁、桃仁鸡丁、桂花干贝、花雕醉鱼、荷花酥、鸳鸯豆糕……”
听着他说出这些菜名,尉迟明玥的心头颤动,微微生悸;脸颊发烫,染了绯色。
不知为何,她竟害怕起来,颤声道:“不要说了。”
狄秀闻言,乖乖住口。
尉迟明玥不明白这莫名的感受,只是,她不敢再看狄秀一眼,更不敢多留一刻。她放下药碗,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第七章

尉迟明玥奔出门外,深深地吸气。寒冷,让她稍稍清醒。她呆呆看着满苑的梅花,心口依然悸动,不可平复。
……
而后数日,一切太平。除了婢女们愈发喜爱往狄秀房中去,借照顾之名,行调戏之实外,诸事如常。
乃至元宵佳节,南苑之内一片欢欣。一大清早婢仆便开始忙碌,在苑中各处挂上花灯应节。
尉迟明玥匆匆吃过早膳,就到花苑里看花灯。虽未到点灯之时,但灯型各异,五彩缤纷,已然可爱。她在苑中转了一圈,心情愈发愉悦。每年过了元宵,她便返回南陵王府。她虽姓尉迟,但却从不觉得此处是家,那疏离隔阂之感,从未消除。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感慨,待抬眸之时,却又看到了让她无语的场面。
连日晴好,苑中雪化。一众婢女便趁着和暖,扶着狄秀出来散步。可在尉迟明玥看来,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牵”。南苑的婢仆虽不是尉迟山庄之人,但平素也是恭敬得体。何况,她们戏狎之人,是“狄总管”……
“狄总管”是怎样的人物,山庄上下都很清楚。而他出事之后,以往无人敢提的旧事也流传开来。
他本是孤儿,自幼被尉迟山庄收养,随了养父的姓。待年纪稍长,便入庄为仆。当日跟他一同入庄的,还另有三人。庄主见他们四人年纪相仿,又皆是人品出众,便以“钟灵毓秀”四字各赐了名字。而到如今,“钟”“灵”“毓”三人都已亡故。庄内曾有一句戏言,谓之“一枝独秀”。然而,但凡说过此话的人,非死即伤。众人心知是狄秀所为,却不敢说破。畏怯之余,猜疑又起,怕是那“钟”“灵”“毓”三人之死,也与狄秀脱不了关系。而后,狄秀升任总管,庄内不服他的,幸者逐出山庄,不幸者死不见尸。婢仆之流,又有谁敢放肆?
但如今,婢女中有拉着他的手引着他走的,有挽着他的手臂为防他摔倒的,更有偎着他替他做支撑的,全无尊卑,毫不避讳。最让人无语的是,这些婢女口中唤的,无一例外是:阿秀
尉迟明玥隐隐觉得,这些婢女才是真正的趁人之危、借机报复……
想到这里,她皱眉长叹。她迟疑片刻,终是走了过去,不满道:“越来越没规矩了。他伤还没好吧?”
婢女全然无惧,笑答道:“禀四小姐,是梅先生说他躺了数日,当下床走动一下才好。”
尉迟明玥被堵住了话,一时无言以对。这时,婢女中有机灵慧黠者,开口笑道:“四小姐,今日是上元佳节,奴婢们还有好多事做呢。不然,您陪阿……狄总管继续走动吧!”
此话一出,婢女们皆笑得花枝乱颤。
尉迟明玥不禁羞恼,正要训斥。婢女却把狄秀扶到了她面前,将他的手交到了她的手上。
“四小姐小心扶好,我们先走了。”
此话一出,婢女嬉笑散去。
“你们……”不等尉迟明玥出言抱怨,婢女们早已逃去无踪。她生气欲追,却蓦然察觉了自己手上的重量。
狄秀紧紧抓着她的手,身子微微有些摇晃。尉迟明玥就见他的左脚悬空,并不着地,想必是伤势所致。她抬眸,就见他眉峰微蹙,神色苦恼。但看到她看他,他隐去苦恼,展眉微笑。
尉迟明玥竟生了片刻恍惚。
眼前的人,头发松松梳辫,穿着藏青单衣,披灰鼠斗篷,朴素简单,全无配饰。往日的那一身矜贵之气,荡然无存。
她不由地开始回想她记忆中的“狄总管”。
虽不交往,但在山庄之内,也有照面。任何时候,他皆是锦衣华饰、冠带楚楚。因与他交恶,即便相遇,她亦视若无睹。而他,也只是微微低头,尊一声“四小姐”,别无二话。
而现在,她竟执着他的手,看他温良诚挚地笑……
她心上又生了那莫名悸动,也不知自己这样站了多久,直到婢女轻声唤她,才回过神来。
“……四小姐,三小姐来了。”婢女道。
尉迟明玥微惊,转头相应,“三姐?”
尉迟家的三小姐奉珏便站在那名婢女身后,正皱眉看着眼前的景象。尉迟奉珏生得柳眉杏眼,粉面桃腮,自是个标致的美人。她身姿秀颀,挺拔玉立,更添一份英气。她与二小姐采瑶同出一母,亦是知书达理,但比起尉迟采瑶来,缺了几分温柔内敛。
尉迟明玥察觉她的眼神不悦,方才想起自己和狄秀的姿势暧昧。她心生尴尬,但念及狄秀的伤势,并不松手。
她见尉迟奉珏不说话,开口问道:“三姐有事?”
尉迟奉珏沉默片刻,才道:“今日上元佳节,爹爹晚上设宴‘水月台’,四妹记得赏脸。”她说完,转身就走。
尉迟明玥见她如此,也生了不悦。她皱起眉头,自语般抱怨:“什么口气啊……”
……
当日夜里,尉迟明玥稍事打扮,领着两名婢女,往“水月台”赴宴。
水月台此名,取自佳句:掬水月在手,自是依水而建。台下遍植荷花,时值冬日,虽无荷花可赏。但今夜雪净天清,皓月当空,别有一番空明意境。
尉迟思广在水月台上设下十桌筵席,宴请亲族宗室。
尉迟明玥到场之时,只觉众人看她的眼神与往常不同,甚是诡异。她虽有疑惑,但也不多想,径直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尉迟思广见她来,含笑道:“明玥你来啦,快坐。”
待尉迟明玥坐下,他又寒暄几句,问过了狄秀的伤势,继而宣布开席。
尉迟明玥想起先前替狄秀疗伤时梅子七说过的话,心头感受,难以名状。她抬眸看了看同桌之人,见他们皆是和颜悦色、愉悦谈笑,说不尽的兄弟和睦、父慈子孝,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她轻叹一声,刚要举筷,却发现尉迟采瑶并未在席,不免奇怪。她停筷,疑惑问道:“二姐呢?”
同桌之人笑声微滞,不自然地安静下来。
只听长男尉迟文成开口:“二妹抱恙,数日前便遵了大夫嘱咐,去别馆静养了。”
尉迟明玥顿生惊讶。好端端的,为何病了?而且还要去别馆静养?这些事情,为何无人跟她提起?
“是什么病?”她又问。
尉迟文成却笑道:“四妹,今日佳节,休提这些。来,我敬你一杯。”他说罢,举杯相邀。
同桌之人听得此话,皆举起酒杯,邀她共饮。
尉迟明玥心觉异样,却又不知因由。她又见身旁的尉迟奉珏神色阴沉,默然饮酒,不仅疑惑更深。但众人如此敷衍,自然是无意答她。她皱了眉,思忖片刻,终是忍了疑惑,举杯饮酒。
众人饮罢,复又谈笑如初,气氛欢喜和满。
尉迟明玥看着与自己同桌的兄姐,心头感触,难以言表。虽是血脉相系,但人情淡漠,叫人害怕。
她渐渐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道:“我不吃了。”
尉迟思广见状,略显不悦:“明玥,别闹了。”
尉迟明玥冷然道:“有什么关系?反正少一个姊妹,也没人在乎。”
不等尉迟思广责备,尉迟奉珏拍案而起,冷笑道:“尉迟明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尉迟明玥微惊,就见尉迟奉珏脸色潮红、言语激动,显然是醉了。她不愿多做争执,转身欲走,却被尉迟奉珏一把拉住。
“不准走,把话说清楚了。”尉迟奉珏皱眉道,“说我们不在乎姊妹之情,你又如何?狄总管和二姐已经定亲,你为何横刀夺爱?!”
尉迟明玥闻言,忿然道:“我何时横刀夺爱?!”
尉迟奉珏冷冷一笑,“敢做不敢认么?你平日里的光明正大哪儿去了?”
尉迟明玥皱眉,厉声道:“没做过的事,我为何要认?!”
尉迟奉珏大声道:“哼!那日狄总管说喜欢你,这里很多人都听到了。而后,你将狄总管留在南苑疗伤,二姐曾去探望过一次,回来之后就一病不起。今早在南苑你与狄总管举止亲密,我可是亲眼看见的,你还敢说没有?!”她伸手指着尉迟明玥,“我就奇怪,当初你为何反对二姐和狄总管的婚事……原来,你是这般卑鄙无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