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秀闻言,跪下身去,语带谦卑,道:“狄秀记得王爷曾说过,男子若不能建功立业,便是委屈了妻子。狄秀深以为是。如今的狄秀绝不敢求明玥下嫁。”
南陵王听罢,微有些惊讶,笑意愈浓,问道:“此话何意?”
狄秀的声音依旧恭敬,道:“方才狄秀所言才学武艺,不过是向王爷自荐,愿王爷赐狄秀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南陵王笑道:“那你与明玥的婚事?”
“待到功成名就,再谈婚事不迟。”狄秀说道。
南陵王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小子。你虽有这片心意,我只怕我那外孙女儿等不得啊,哈哈哈。”他从书桌上取了一枚令牌,起身走到了狄秀面前,“这样好了。近日,南陵西郡一带有贼寇作乱,你即有建功立业之心,便领了本王的令,领兵前去剿灭。”
狄秀伸出双手,接下令牌,道:“多谢王爷成全。”
南陵王扶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本王没看错人。兵贵神速,你即日出发吧。”
“是。”狄秀应罢,行礼退出了书房。
他一出门,就见梅子七正贴在窗边,模样甚是古怪。
狄秀微微皱起眉头,冲他举起手里的令牌,道:“我还当是什么考验……不过尔尔。”
梅子七摇头,笑叹道:“哎,阿秀啊,看你这话说的,好像还挺失望的嘛。”
狄秀收起令牌,不置可否。
梅子七笑吟吟地走到他身旁,道:“如此也好。不过,先生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他清清嗓子,“咳咳,阿秀啊,以你的能耐,对付那些贼寇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残害同僚、踩人上位什么的,千万要克制,切记切记……”
狄秀皱眉,不满地应道:“多谢先生提醒,狄某谨记在心。”
他说罢,冷哼了一声,举步离开。
梅子七又笑着摇起头来,便在此时,却听明霜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先生。”
梅子七转身行礼,尊道:“郡主。”
明霜晨抬眸,看了一眼远去的狄秀,无奈道:“看来,这小子如此轻易通过我父王的考验,是梅先生的妙计使然了?”
梅子七忙摇起头来,“哪里哪里。”
明霜晨笑意渐生,道:“先生指点了他那么多次,为何却吝于指点霜晨?”
梅子七听得此话,微有不解。
明霜晨缓缓道:“天狐并非通天彻地、无所不能。百年以来,尉迟家不过借助它的法力行使咒杀,或是惑人心智。而尉迟家的婚姻,从不单纯。历代庄主所娶的妻子,无一不是能为其扩张势力之人。利用天狐迷惑这些女子的心智,也是尉迟家惯用的手段……”
“这些,是我问过梅谷散人之后得知的。”明霜晨的声音里有了惆怅,“如此想来,昔日花灯相会,乃至后来私定终身。他始终没有利用天狐咒力。也许其中,确有真情实意……”
梅子七的神情微微怅然。
明霜晨望着他,道:“以先生才智,想必早知此事,为何不直言相告?”
梅子七看她一眼,尴尬一笑,却无法应答。
“先生……”明霜晨道,“即便他真情实意,但停妻休妾是事实,想谋南陵之地也是事实。霜晨纵有遗憾,到了今日,也绝无后悔。”
梅子七垂眸,含笑答道:“如此甚好……”
明霜晨也笑,她上前一步,道:“先生不仅低估了霜晨,也低估了自己……如今,先生可愿意赏脸,陪霜晨下一盘棋呢?”
梅子七微生惊讶,他抬眸看着明霜晨,久久沉默。
片刻之后,他笑了出来,抱拳一拜,应道:“荣幸之至。”
两人相视而笑,终不再多言。
……
即日下午,南陵王府点齐兵士,往西郡剿匪。
尉迟明玥站在王府门口,看着整装待发的士卒,满心不悦。
狄秀策马,立在众人之前,正与副将商谈出发事宜。先前离开尉迟山庄之时,众人寻回了骏马“夕追”,如今便是他的坐骑。他一身轻装,并不负甲,在一众整装的士兵之中,稍显单薄。但他神色自若,却显出一丝卓然之气来。
尉迟明玥思忖再三,还是走上前去,伸手拉住了骏马的辔头。
狄秀见她如此,开口问道:“怎么了?”
尉迟明玥微微皱起眉头,认真道:“你赢不了也没关系……大不了私奔……”
狄秀闻言,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的将士。压低了声音,无奈笑道:“事到如今还说我赢不了,你究竟有多小看我啊?”
尉迟明玥摇头,“我没有小看你,只是……”
狄秀打断她,含笑道:“四小姐放心。狄某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不择手段……杀人害命的事,狄某最有自信。”
尉迟明玥听他如此说,不由笑了出来。
狄秀见她如此,笑意温柔,唤了一声:“明玥……”
尉迟明玥抬眸望着他,等他说话。
狄秀俯下身子,当着众人,轻轻在她额上落了一吻。
尉迟明玥大惊,一下子红了脸,羞臊难当。
狄秀却笑得愉悦,他坐直身子,道:“最快十日,最迟一月,提亲迎娶,决不食言。”
尉迟明玥听得此话,已将羞臊之情抛诸脑后,心上满满喜悦,让她笑容灿然,明丽非常。
待将士远去,她依旧远眺。
七月及尽,仲秋将至。正是晴空高朗,水秀山明。
正文完
番外·一 [上]
冬日大雪,纷扬如絮。诸般色彩都被掩埋,天地间唯余了清净白色。
尉迟山庄的宗祠内,灯火通明,熠熠烛光之中,摆着一张檀木雕花大椅。椅上坐着一个老妇人,她已是垂暮之年,满头白发如雪,眸中光彩黯淡。她的膝上卧着一只白狐,一双眸子幽碧,正看着前方的一名中年男子。
那男子身姿英挺,面貌俊朗,正是庄主尉迟思广。此刻,他剑眉深锁,神情凝重。
老妇人清咳几声,开口道:“我并无意与南陵王府为敌,只是,那娃儿是我尉迟家的血脉,终须认祖归宗才好。”老妇人又叹了一声,道,“我时日无多,这娃儿也已近及笄之年,不可再拖了……”
尉迟思广依旧沉默,不做应答。
“思广啊,你每年都遵循礼数与南陵王府交涉。我们早已仁至义尽。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老妇人轻轻抚摸着膝上的白狐,道,“去吧,同样的命令,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尉迟思广听罢,颔首行礼,退出了宗祠。
宗祠之外,站着四名少年。皆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着黛青衣衫,佩精钢长剑。
此四人乃是庄主亲信,以“钟灵毓秀”四字赐名。按年纪排行,依次是:梁钟,郑灵,向毓与狄秀。
见到尉迟思广出来,这四人皆行了礼,尊道:“庄主。”
尉迟思广站定,开口道:“梁钟、郑灵、向毓,你们三人收拾行装,即刻起程往南陵王府,将四小姐带回来。”
三人得令,齐声称是。
“狄秀,我这里有一具少女尸体,待老夫人处理之后,你携尸跟上。”男子又吩咐道。
狄秀点了头,应道:“是。”
尉迟思广沉声,道:“记住,是贼匪作乱,夜盗南陵王府,杀害了尉迟四小姐,弃尸野外。手脚干净,切莫暴露。”
他话音落定,梁钟却开口,道:“庄主,属下三人并未见过四小姐,恐有差池。”
尉迟思广闻言,稍加思忖,道:“狄秀,你曾与我去过南陵王府,四小姐的模样可还记得?”
“属下记得。”狄秀道。
“好。你与向毓互换。”尉迟思广说罢,又补上一句,“行事小心,若我女儿伤损丝毫,你们提头来见。”
四人称是,纵身离开,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尉迟思广却在宗祠之前,久久站立……
……
南陵王府距尉迟山庄约有一月路程,快马加鞭,则十日可到。
那日,正是腊八。南陵王府之内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到了晚膳之时,众人皆吃腊八粥应节。唯独一人远离人群,独自站在了花园之中。
那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年纪虽小,已出落得雪肤花容。她一身白狐毛裘,梳双角,饰珠钗。额前点了朱红,愈显娇俏可人。
园中积着厚厚白雪,蜡梅遍开,清香扑鼻。她却无心欣赏,只是皱着眉,似在生气。
不一会儿,便有婢女捧着腊八粥来哄她。她却一脸不屑,冷声道:“我才不要喝腊八粥!你们统统给我退下!哼!”
婢女们又哄了片刻,见她依旧不为所动,只得退去。
少女不满愈盛,伸手抓起梅枝上的积雪,捏成雪球,狠狠地往外扔。
这时,忽闻骚动之声,隐隐听得有人喊“刺客”“贼人”云云。一时间,侍卫奔忙,王府内生了混乱。
少女微惊,刚要去看个究竟。忽然,一道黑影落下,挡在了她身前。
她惊退一步,还不等她辨清来者,便闻到一阵幽香。她的意识随即涣散,渐而不省人事。
眼见她倒下,黑衣人上前一把抱起她来。继而腾身跃起,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黑衣人疾行半日,到了一处树林,只见两名与他一般打扮的黑衣人早已等在林中。
林中二人见同伴回返,皆迎上前来。此二人,正是梁钟与郑灵。
梁钟开口道:“阿秀,你总算来了。这便是四小姐?”
狄秀点头,道:“应该没错。”他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下,让她背靠着树木躺好。
梁钟看着他做完这些,道:“如今只等阿毓来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狄秀依言,刚要到一旁小息。却听郑灵笑道:“没想到四小姐竟是这么个美人胚子。其母晴昀郡主想必更为貌美,难怪能让庄主抛妻弃子啊。”
狄秀听得此话,隐觉异样。他站定了脚步,回头望去。便在此刻,郑灵起掌,击向了少女的天灵盖。
狄秀大惊,纵身上前,一把擒住了郑灵的手腕,解了杀招。他皱眉问道:“郑灵,你做什么?”
“这还看不明白?”郑灵笑意阴沉。
狄秀语愈发惊愕,“你要杀四小姐?”
郑灵不答话,只是一掌击向狄秀的胸口。狄秀旋身避开,神色之中不禁生了惊恐。他转头,望向了一旁的梁钟。
“钟哥……你们……”
不等狄秀说完,梁钟抬起了右手。袖中,隐着一道寒光。不等狄秀细辨,寒光激射而出,直取他的心脏。
那道寒光,竟是一枚三寸长的飞镖。狄秀慌忙闪避,却依旧慢了几分。飞镖刺入他的左肩,引出一阵锐痛。他咬紧了牙关,一把拔出飞镖,收敛了心神,严阵以待。
梁钟望着他,竟带着一丝遗憾,“竟被你避开了……”
听得这句,狄秀不禁心寒。
“阿秀,良禽择木而栖,你难道不懂这道理?”梁钟笑了笑,如是道。
狄秀皱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女,“天狐择主?”
梁钟闻言,点了点头,“阿秀,你也知道,庄主不过傀儡。尉迟家真正掌权的,是老夫人。她命不久矣,如今夺位之争何等激烈,岂能又多个‘四小姐’出来。”
“你们究竟是奉了谁的……”狄秀刚要再问,却觉肩上伤口愈发疼痛。他垂眸看去,伤处血色暗黑,竟是中毒之象。
梁钟见状,含笑道:“阿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若愿意合作,我马上把解药给你。”
狄秀听他如此说,心中惊恐,化作了悲愤。他一语不发,怒视着那二人。
见他如此,郑灵上前,斥道:“哼,你果然一心效忠尉迟思广。既非同路,留你何用!”他说罢,纵身攻上。
狄秀自知不敌,退了数步,却依然挡在那少女身前。
眼看郑灵的杀招将至,梁钟出手将他挡下,复又望向了狄秀,道:“阿秀啊,如今情势,你还看不明白?莫说你中了毒,即便你完好无伤,也不是我们两个的对手。这丫头与你非亲非故,你又何必为她赔上性命?”他微微停顿,又道,“再说了,即便你今日能救她,她日后又能斗得过她的几位姐姐么?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梁钟眼神一凛,冷冷道,“杀了她。”
狄秀看着眼前之人,神情中的愤怒渐渐消退。他开口道:“钟哥,你方才放毒镖的时候,并未想过对我手下留情。”
梁钟闻言,皱眉沉默。
“什么情同手足……全是谎话……” 狄秀的声音里微微带着喘息,“你们今天不仅想杀四小姐,还打定了主意要杀我。死无对证,你们就能把杀死四小姐的罪名推给我,对不对?”
郑灵笑了起来,道:“钟哥,他倒是不笨嘛。”
狄秀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道:“我的确不是你们两个的对手,但要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
郑灵眉头一皱,二话不说,拔出长剑,刺向了狄秀。
狄秀毫不犹豫,出手迎击。只是,随他行动,毒性慢慢扩散开来,让他四肢渐而无力。
郑灵寻着破绽,笑意又生。他起剑突入,取狄秀咽喉。
没想到,狄秀竟不闪避,直接迎向了长剑。郑灵惊讶之时,狄秀起掌,一击将剑震断,继而再起一掌,结实地击中了郑灵的胸口。
郑灵被击倒在地,吐出鲜血来。
“大威掌……”郑灵抬眸,语气中满是不信。
此时,狄秀气息全乱,身形摇晃,他无力地跪下身去,不停地喘息。
梁钟见情势如此,皱眉走向了狄秀,“阿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要怪我。”
狄秀看了他一眼,带着惊惧慢慢往后退,悄悄地将方才扔在地上的那支毒镖纳进了手中。眼看梁钟靠近,他猛地起手,将那支飞镖射了出去。
梁钟敏捷避开。狄秀却不给他喘息之机,起身攻上。他起手为爪,扣住了梁钟的肩头。
梁钟一把擒住狄秀的手腕,扣他脉门,迫他松手。
狄秀也不硬撑,他手上用力,狠狠一抓,继而挣脱梁钟的钳制,退到了一旁。
梁钟直觉肩头一阵锐痛,他低头一看,便见自己的衣衫已被削开,肩头更落下了一寸深的伤口。
“铁鹰爪。”梁钟开口,“看来你偷学的武功还挺多的啊。”
狄秀强撑着站姿,“彼此彼此。”他缓了气息,又道,“你还不拿出解药么?”
梁钟闻言,皱眉不解。
狄秀伸出手来,道:“我的手上沾满自己的毒血,方才那一爪,你也已经中毒了……”
此话落定,梁钟便觉自己的伤口痛觉异样,隐隐发麻。他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吞下了解药。
狄秀见状,抬手一挥。
幽香,让梁钟神色大变。他急忙退开,掩住口鼻。此时,狄秀迫上前去,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瓷瓶。
梁钟强撑着,让意识清醒,道:“狄秀,你中的毒比我深,恢复的时间也比我慢……你杀不了我们的。”
狄秀服下解药,平复了内息。他看了看梁钟,又望了一旁的郑灵一眼,垂眸道:“……我从没想过要杀你们……”
他说罢,蹒跚着走到那少女身旁,伸手将她抱起。继而举步,慢慢离开。
夜色苍茫,积雪深厚。解药的药力,让他通身发热,意识昏沉。恍惚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去向何处。许久之后,他终是无法支撑,倒了下去。冰冷的积雪,冷却他灼热的体温,让他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缓缓闭上双眼,昏睡了过去。
冰冷的积雪,却也让那昏迷的少女醒转过来。茫然不解,不过片刻。她坐起身子,轻轻皱眉,看着眼前的人……
番外·一 [下]
少女轻轻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蒙面,看不出样貌。看身形,应是男子。他一动不动的躺着,惟有呼吸起伏,让她确证他还活着。她想起先前在花园里的事来,不由生了一丝惶恐。这个人夜闯南陵王府,还劫持了她?可是,他现在怎么了?
她正思索,却觉阵阵眩晕。她揉着太阳穴,忆起自己的先生曾说起过“迷香”,想必就是此物所致了。果然是贼人匪类,用的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她不再多想,站起身来,举步要走。然而,她抬眸看去,夜色凄迷,树密林深,辨不出方向来。林中隐隐传来夜枭号鸣,让人毛骨悚然。
她蹲下身来,伸手抓上他的肩膀,用力推了推,不满道:“大胆贼人!你把我带到哪了?”
见他毫无反应,她正要再推,忽觉手上黏腻湿润。她仔细一看,满手的鲜血,触目惊心。她忙抓起地上的白雪,手忙脚乱地将鲜血洗去。她定了定神,又伸出手,小心地推了推他,“你……你醒醒……”
寂静,让她愈发担心起来。她看了看四下,就见不远处有几棵枝繁叶茂松树,树下并未积雪,尚且干净。她略微思忖,抓起他的衣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拖到了树下。她翻过他的身子,让他平稳躺下。
她自小娇生惯养,更不通医理,自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在他身旁坐下,紧皱着眉头,默默看着他。也不知他是什么人,劫持她又是什么目的呢?她想到这里,不禁对他的相貌生了好奇。她伸出手去,想揭下他蒙面的黑布。
她的手刚要触及,他却渐渐醒转,睁开了双目。便是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他的眸中顿生敌意。他翻身坐起,一巴掌拍开了她的手。
她吓呆了,待回过神来,怒不可遏。
“大胆!放肆!你敢打我!”她一下子跳起来,怒吼道。
他心上惊骇。若被她看见了容貌,必死无疑。他想离开,偏偏四肢无力,无法站起。他只得紧皱眉头,全神戒备。
她正想再训斥他几句,却见他全身轻颤,喘息不定,不禁生了一丝恻隐。
“哼!你放心,我才不会趁人之危。”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道,“如今你受了伤,也算得了教训。只要你告诉我回去的路,我不追究你劫持之罪。”
他看了一眼周遭环境,沉默不语。
她见他如此,忿然斥道:“你说不说!”
他看她一眼,依旧不开口。只是取出了随身带的金创药剂,处理起伤口来。
她气恼愈盛,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阻他举动。
他并未料到她有这番举动,加之四肢无力,手上一松,药剂脱手,滚落在地。他抬眸,皱眉望着她。
握住他手腕的那一刻,滚烫灼热隔着衣衫传达而来,让她微微一惊。明明是冰天雪地,为什么会这么烫?他在发烧?她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那落地的药剂,缓缓松开了手。
她到一旁坐下,不满地望向一边,不再开口。
他默默拾起药剂,又撕下一片衣衫,将肩膀的伤口清理包扎。做完这些,他闭目打坐,归整内息。
她望着一片夜色,又是不忿又是无奈。如今,也只能等南陵王府的人来了……到时候,一定要把这个贼人拿下,好好惩治。
这时,她隐隐觉得腹中饥饿。她这才忆起,自己赌气没吃晚饭,正难受时,却听肚子叫了起来。在一片寂静之中,那声音突兀非常。
她羞赧不已,忙捂起肚子。
他听得那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察觉他的视线,羞恼道:“看什么。饿了不行么?”
他生了一丝无奈,起身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布袋,沉默着递给了她。
她迟疑着接过那小布袋,小心翼翼地打开。满满一袋剥好的栗子,让她有些惊讶。他这是给她东西吃?
她有些不高兴,只觉得自己没用,竟被劫匪施舍。她皱着眉头,道:“我不喜欢吃栗子!”
他愈发无奈。眼前的这个少女,是南陵王的外孙女,尉迟山庄庄主与晴昀郡主的女儿。她自小养尊处优,受尽万般宠爱,这样的她,恐怕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饿。
他生了一丝不悦,压低自己的嗓音,道了一句:“栗子耐饥。”
她闻言,低头看着手中的栗子。耐饥?是么?她拿起一颗,轻轻咬了一口。虽然香甜,但那种粉糯的味道,她还是不喜欢。她放下那颗栗子,想了想,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劫持我?”
他沉默着走回原地,继续打坐。
“你想用我勒索外公?”她起身走过去,追问。
他的沉默,固执无比。
“那就是想要劫色?”她紧皱着眉头,问出这么一句来。
他这才出声,道:“小姐多虑。”
“既不求财又不劫色,那你是什么目的?”她继续问着。
她的话,让他想起自己接受的命令,更想起了先前的事。他的情绪复又纠结起来,眼神里染上了哀戚悲愤之色。
她察觉他的神情,问道:“你是迫不得已?”
他闻言,抬眸望着她。她的神情坦然自若,没有丝毫避讳地直视着他。那眼神,明亮诚挚,全无恶意。他不由自主地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不语。
她略微思忖,放下了手中的栗子,继而将自己的珠钗首饰一一解下,塞进了他手里。
“这些给你。堂堂男儿,自当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别再做这些坏事了,回头是岸,重新做人吧!”她义正言辞,如是说道。
他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她一脸的大义凛然,他不禁笑了出来。
见他如此,她满心愤怒,“你笑什么!我是为你好!”
他笑得轻颤,说不出话来。
她皱起眉头,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幼稚可笑?”
他努力敛了笑意,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我幼稚可笑……”她却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低了头,抱着自己的膝盖,自语般道,“其实,你今天不劫持我,我也想要离家出走的……”
“为什么?”他脱口问道,却不禁后悔。这不是他该问的……
她抬眸,看他一眼,皱着眉头,道:“我有个爹爹,跟你一样不是好人。”
他听得这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娘早已和离出户,他却老是派人来找我。哼,我才不认他呢!”她的语气里满是不悦,“……可是……我外公却说,我就快到及笄之年,还是要认祖归宗才好……”
他沉默着,不知如何应答。
“我才不想做什么尉迟家的四小姐呢……”她埋头在膝盖里,低低说着。
他的心上忽生了惆怅。她并不想做尉迟家的四小姐,可却有人因此非杀她不可。多可笑?
他正想开口,略作安慰,却听脚步细微,渐近而来。他忙站起身来,小心戒备。
只听一个男声带着邪佞,响起在夜色中:“看你们还能往哪儿跑!”
她闻言,循声望去。还未等她辨清来者,一道身影飞纵而来,凌厉杀气随之而至。她顿生惊骇,却见身旁的人飞身迎上,挡下了那记杀招。
这时,寒光忽绽,锐器破空,又袭向她去。未等她反应过来,那些暗器已被一一击落。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他,生了感激。
来者,自然是梁钟和郑灵。两人已作了调息,稍稍恢复了伤势。
“看来今日一定要先杀你了。”梁钟开口,冷冷说道。
她知道此话所指是谁,不由得生了恼怒。她上前一步,厉声斥道:“趁人之危,以多欺少,你们不觉得丢脸么!”
听她如此说话,那两人皆生不悦。
她心中愤懑,正要再说几句,却被一把拉住了。她尚未反应过来,却又闻到了先前的那股幽香。不过吸入几口,她的头脑便昏沉起来,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小心地扶她躺下,继而站直了身子,道:“梁钟、郑灵,你们既然赶尽杀绝,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狄秀,你好大的口气!我便要看看,你有多厉害!”郑灵说罢,起身再攻。
狄秀折下了一根树枝作剑,迎上前去。几招之后,郑灵大惊,“落云剑法!”
梁钟闻言,不再旁观,上前助阵。
以一敌二,狄秀很快便落了下风。他的伤势本就不轻,方才也并未休息多久,如今不过强撑。但是,他的心底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哪怕他今日死在此地,也绝不能让她伤损分毫。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让他血脉沸腾,生出战意来。他索性弃了防守,剑招愈发凌厉。
郑灵先前受过他一掌,到了此时,已有些力不从心了。
梁钟也不曾料到狄秀竟会用上如此不要命的招式,一时也乱了攻势。
便在此时,狄秀寻着空隙,一击刺向了梁钟的咽喉。这一招何等凌厉霸道,梁钟避无可避,竟一把拉过了郑灵,挡在身前。
树枝直直穿过郑灵的咽喉,鲜血飞溅,染红白雪。他满脸惊恐,更带着不信,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狄秀亦是惊愕,手上力道一缓。梁钟察觉,一把推开郑灵的尸体,复起一掌,击向狄秀的胸口。
狄秀躲闪未及,受了那一掌。他踉跄退后,呛出鲜血来。
梁钟不屑地笑笑,“活下来的,才是最强的……这个道理,我们都懂。”
狄秀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但他依旧挡在她的身前,不肯退让一步。
梁钟举步逼近,刚要出手。这时,一个身影疾速而来,携劲风凌厉,迫得他收了杀招。
只见来者是个长袍纶巾的男子,竟是书生打扮。他约莫三十六七的年纪,清俊温雅,但那手上的功夫,却不容小觑。
梁钟看着他,正要再动手,却听马蹄急迫,人声沸腾,渐渐逼近。他皱眉,稍稍犹豫,终是收了杀心,纵身逃离。
那书生男子淡然一笑,继而向狄秀走去。
狄秀见状,也不知他是敌是友,毫不犹豫地出掌攻上。
那男子依旧一派轻松悠然,他侧身避开攻击,右手出爪,反擒住狄秀的手腕,左手一抹,将那蒙面的黑布扯了下来。
狄秀大惊,慌忙抽身退开。
那男子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好生眼熟。若不才没有记错,你是尉迟庄主身边的人吧。”
狄秀不敢轻易答话,只得沉默。
“看来尉迟思广终于忍不住了,竟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抢回自己的女儿……”男子面露不屑,道。
他话音落时,一众骑兵策马赶到,火把熊熊,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只见,为首是一名金甲男子。年纪约莫六十,英武不凡。
南陵王?狄秀认出此人,不禁惊愕。
南陵王皱眉看着眼前的情势,厉声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劫本王的外孙女!给我拿下!”
周遭的士兵得令,立刻举动。
那一刻,狄秀并不觉得恐惧,反倒放下了心来。精神放松之时,他身子一晃,几欲摔倒。他努力稳住身形,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安然沉睡,全无所知。他欣慰愉悦,眉目间染上了笑意。
那书生看到如此情状,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尸体。那尸体的衣装,与眼前的人一般无二。他了然了几分,伸手制止了士兵。
“小兄弟,”书生开口,道,“你还是把明玥交还给我们吧。”
狄秀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略微犹豫,用微微沙哑的嗓音道:“别让她回尉迟山庄……”
书生笑意顿生,问道:“你不是来劫她回去的吗?”
狄秀摇了摇头,不再开口。
书生笑意渐浓,正要举步上前。忽然,有人飞身而来,一把拉起了狄秀。狄秀看清来着,低低唤了一声:“阿毓?”
来者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烟幕弹,扔了出去。
烟尘顿起,遮人视线。待南陵王府的众人回神,早已不见那二人身影。
书生笑叹一声,举步走到那少女身旁,稍加诊视,继而轻轻抱起她来,对南陵王道:“王爷放心。明玥不过昏睡过去罢了……毫发无伤。”
南陵王皱眉,道:“哼!好一个尉迟山庄,好大的胆子!看来本王要让明玥归宗,是大错特错!”
书生却笑着劝道:“王爷,也许事情没这么坏啊……”
南陵王看着他,皱眉不解。
……
半年之后,尉迟山庄的老夫人去世。次年正月,尉迟山庄又派了使者往南陵王府,商议让四女归宗。这一年,王爷竟点头应允了此事。
一月之后,南陵王府的车马浩浩荡荡,到了尉迟山庄地界。
狄秀等在庄外的十里亭,奉命迎接。
老夫人归西,庄内势力变动,正是紧张之时。四大堂主也开始各择阵营。偏偏在这种时候,将四小姐送回来……真是乱来。
他皱着眉头,心中百般忧虑。这时,南陵王府的车马赶到。他迎上前去,正要行礼,却见马车旁的婢女中,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依旧如他记忆中那般明媚娇艳,诚挚无邪。此刻,正用得意狡黠的眼神望着他。易装换人?他微微惊讶,继而觉得有些好笑。胡闹啊……也对,她本就不想来,这样胡闹也是情理之中。
他并不想揭穿她,索性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由她去了。他收敛着笑意,正要引路,却见远远有人赶来,正是步烟堂堂主李琼。
这姓李的,难道是想辅佐四小姐?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心生不悦。她本就是局外之人,岂能让她被卷入权利之争……他下定了决心,抬眸望向了那远远而来的男子,眼神中染上了冰冷杀意。
她不想做尉迟家的四小姐——唯独这个愿望,他可以替她实现。
番外·二
初见到晴昀郡主时,正是三月光景。春雨如酥,和风轻暖。南陵王府的花园里梅花竞放,争艳斗丽,美不胜收。只是,比起梅谷的那片花海,还是逊色了几分。
待到晴昀郡主的寝室之前,清润的沉香之气幽幽传来,沁人肺腑。待那房门打开之时,我才知道这一路而来,我所有的猜测都是错的。
南陵王府与梅谷历来交好。但师尊口中,对于南陵王唯一的评价就是:粗鄙狂妄。我也曾见过王爷,虽是一身英烈之气,但言语举止也确有粗鲁轻狂之气。如此想来,他的女儿想必遗传了几分父亲的脾气。
然而,那一刻,在我眼前出现的女子却让我惊叹。
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半躺在床榻之上。她着青绸单衣,披白羽大氅。更显得清丽脱俗。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高隆的腹部上,神情中带着些许疲惫。她抬眸望着我,那双眼睛,清澈明净。眼神里的坚定,让人眩惑。
“想必阁下就是梅谷的人。”她开口,声音温雅,甚是好听。
我抱拳行了礼,笑答:“不才梅子七,见过郡主。”
“阁下不必如此客气。”她含笑,“若我没有猜错,阁下就是梅谷散人的第七位入室弟子。我也曾有幸见过尊师,确是世外高人,令人钦佩。”
若是师尊听见这番话,一定很欣慰。我不由笑了起来。
“既然阁下姓梅,年纪又稍长于我,我便称呼阁下‘梅大哥’可好?”她开口,如是问道。
恭敬不如从命。我应了一声,答应下来。
“我的事梅大哥应该已经知道了罢,今夜就有劳梅大哥了。”她微微颔首,道。
她的事,我自然知道。不仅是我,江湖朝野,人人听闻。一年之前,她在京城灯会上邂逅尉迟山庄的庄主尉迟思广,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也算是一段佳话。只是,嫁入尉迟家不过半年,她便和离出户。其中因由,不得而知。
这也不是大事,棘手的是,尉迟家豢养了一只天狐,而这一任的天狐之主尉迟灵慧,对这位离经叛道的郡主十分不满。尤其是郡主和离之时,已有身孕。这孩子虽是尉迟家的血脉,但南陵王府却无意交还。眼看孩子即将出世,连日来南陵王府内怪事连连,众人恐是天狐妖法所为,所以才到梅谷请师尊相助。恰巧师尊闭关,我那几位闲散的师兄弟又都不在谷中,这份差事便落在了我身上。
天狐之事,我只有耳闻。但听说此物乃是修行千年的狐精,可通天地、易男女,法力无边,我倒也有兴趣会上一会。
如今,摆下伏魔阵法,自然是最妥当的。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房中的摆设。让我惊愕的是,这房中原来已经布了阵法。虽然布局还欠火候,命门设的也不周到,但倒也有几分效力。我不禁笑着开口,问道:“房中的阵术是郡主所设?”
她点了点头,轻轻一叹,“让梅大哥见笑了。”
“哪里哪里。”我说完,忽又想到。天狐生事,并非一日两日的功夫。这位郡主一直如此对抗天狐?以她弱质女流,又身怀六甲,竟能做到如此……我复又看了她一眼,她的神色安然平和,眼神中的坚定,如今看来竟带着卓绝的英气,不让须眉。
这时,她忽然皱起了眉头,低低呻吟了几声。一名产婆忙上前诊视,继而开口道:“郡主快临盆了。”
婢女闻言,皆是惊忙。
我低了头,行礼道:“不才就先告退了。”
“有劳。”她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临出门时,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苍白,微微浮汗,女子临盆应是疼痛难当,但她却轻抚着肚子,笑得温柔。
我从不知道,一个女子,可以美得如此让人心动。
那一夜,我在她的寝室外布下了伏魔阵法,静静守着。直到四更,孩子仍未生下。王府中的人乱做了一团,连那一向轻狂霸道的王爷也急了一头大汗,心神不定地在门外来回踱步。
其实,我并不担心。我知道,吉人自有天相。她和她的孩子,一定会平安无事,幸福一生。
便是此时,一道白光飞舞而来,直往寝室而去。我带着笑意,看着它被阵法弹开。随即才悠然起身,追着它而去。
白光出了南陵王府,到了一片树林。它在林中停下,渐渐化出了狐狸的模样来。
“你是梅谷的人?”狐狸开口,如此问我。
我笑着点头,抱拳道:“不才梅子七。想必你就是天狐了。”
狐狸笑起起来,“梅谷之人,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我本是来夺回尉迟家的孩子,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也罢。”
我不禁问它:“你并非妖魅,千年修炼,已得仙道。何必听命于凡人,做这些不入流的事?”
狐狸笑叹一声,应道:“只怪我当年大意,被尉迟家拘索,不得自由。”
“若是如此,梅谷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美意。但尉迟家在我身上施下的‘灵血之誓’非同小可,梅谷虽神通广大,恐怕也难以应对。顺其自然吧。”狐狸道,“兴许会有一日,有人还我自由……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不等我说完,它已化回白光,消失无踪。
我无奈笑笑,转身回返。正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而且看起来,已经站了很久。
那是个二十五六的男子,面貌英俊,身姿伟岸。能在我身后站这么久,想必身手了得。我不由笑道:“这位兄台找我有事?”
他点点头,抱拳跟我说了一句,“多谢。”
我有些不明就里,只得笑问:“不知兄台所谢何事?”
他也不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笺递给了我,“有劳你把这份信交给晴昀郡主。”
我接过信笺,愈发不解。我想了想,道:“既然兄台有求于我,至少通个姓名。”
他本已转身要走,听我这么问,顿下了脚步,淡淡道了一声:“尉迟思广。”
我不禁讶异,再想问时,他已纵身,消失在了夜色里。我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忽生了惆怅之意。
等我回到南陵王府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府内的婢女一见我回来,忙迎上前来,欢笑着告诉我,郡主诞下一个女娃,如今母女安好。
不知为何,那一刻的我竟也欢喜雀跃。我走进郡主寝室,里面正围着一大群人,每一个的脸上都笑意盎然。
她依旧半躺在榻上,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她的笑意,依旧温柔。如今,那温柔里还带着明艳,楚楚动人。
她看到我,笑着唤了一声:“梅大哥。”
便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得太晚了……
我走到床边,将怀中的信笺拿出来递给了她,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方才遇上一个人,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她展信阅罢,眉峰轻皱,朗声道:“取我的笔和朱砂来。”
婢女依令,取了那两件东西来。
她将信笺铺在膝上,落笔书写。
我这才看见,那一页信笺,只写着四个字——尉迟怀玥。她用朱砂圈起“怀”字,改作了“明”,接着折起信笺,交给身旁的婢女,道:“将这份信送回尉迟山庄,快马加鞭。”
婢女收起信笺,点头称是。
我复又生了方才的无奈之情。果然,那一段婚姻纠葛,并不像众人口传的那般简单。我轻叹一声,正想告辞,她却开口,笑道:“今夜若非梅大哥,我们母子恐怕已遭不测。酬谢之事……”
“郡主太客气了。”我看了那婴儿一眼,笑道,“也无需他物,便让不才抱抱孩子吧。”
她笑着点了点头,将怀中的婴儿递给了我。
刚出世的孩子,轻软脆弱,竟让我有些惶恐。生怕稍一用力,便伤着了她。她的眼睛尚未睁开,小手攥着拳头,轻轻捶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可是偏偏就是笑了起来。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唤了一声:“明玥。”
这时,郡主开口,对我道:“梅大哥,你既然与这孩子投缘,何不收她为徒?”
听到她这么说,我有些惊讶。
她笑着,又道:“不瞒大哥,我一直想拜入梅谷门下,可惜苦无机会……”
她还未说完,一旁的南陵王怒道:“不行不行!我的外孙女儿,怎么能做梅谷的弟子!我不答应!”
她闻言,眉头一皱,似要生气。
我只得圆场道:“不才何德何能。师傅不敢当,若是教教读书写字,不才倒还得心应手。若是王爷不嫌弃,就让不才做明玥小姐的教书先生吧。”
王爷听罢,笑意顿展,“好好好,这样好!”
郡主也不再多言,道:“这样也好,只是委屈梅大哥了。”
我看着怀中的孩子,摇了摇头,“不委屈。”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是“梅大哥”。王府上下,都尊我一声“先生”。虽然别扭,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时光如梭,那孩子渐渐长大,尉迟山庄每年都派人来,求王爷让她认祖归宗。但王爷和郡主依旧心怀芥蒂,不愿应允。我倒是觉得,诸多恩怨,总该有个了结。待到明玥及笄那年,我劝服了王爷和郡主。虽然每年只有两个月的小住,但想必那位做爹的,也会欣慰吧。
两年之后,师尊占卦,说是天狐封印渐弱。尉迟山庄内的争权夺势激烈非常,我也有耳闻,只怕明玥年幼,无法应对。这一年,我同行前往,以策万全。
骑马疲累,我便与明玥同车。一路赏景谈笑,倒也有趣。待到尉迟庄外十里亭,早已有人等候。
明玥的脸色阴沉下来,她挑起车帘看了看外面,不满道:“又是他。”
我不禁好奇,“他?他是谁?”
“他是我爹爹的亲信,尉迟山庄的总管。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冷酷无情……”明玥紧皱着眉头,忿忿说道。
我不禁失笑。这孩子虽是娇养,但素来知书达礼、亲善可人,怎么忽然说出这些恶言来。我看了看车外,那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锦衣貂裘,相貌堂堂。倒有几分眼熟,我细细一想,忆起数年之前,明玥曾被人劫持。那劫匪,岂不就是此人么!
我笑着问她:“我看他一表人才,怎么就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冷酷无情了?”
明玥道:“大家都这么说啊。”
人云亦云啊……我摸了摸额头,有些同情这小子。
待到了尉迟山庄,我下了马车,正要舒展一下筋骨,忽觉有一道目光死死盯着我,刺得我脊背发凉。我回头,就见那锦衣男子微皱着眉头,正是满脸不悦。
目光相接,他生了一丝惊讶,忙避开我的眼神。
我愈发觉得有趣。他方才的眼神满是敌意,但更多的,是嫉妒。
嗯……男女授受不亲,果然不应该和姑娘同车的呀。
我想了想,索性亲自扶了明玥下车,拉着她的手,笑道:“明玥,我们去休息吧。”
明玥自不避讳,笑着应我:“好呀。对了,我带你看我苑中的蜡梅去!”
“好呀好呀!”我笑盈盈地答她。只觉那道目光又刺了过来,杀气愈盛。实在是有趣啊。
明玥所住的南苑,满苑蜡梅,清香扑鼻。另有几树梅花,养得极好。只是,短短两月,怕是见不到花开,未免可惜了。
待我进了明玥房中,不由生了赞叹。白狐毛毯、沉香珠帘、青纱幔帐、桐梓唐琴、工笔花鸟……无一不是这孩子喜爱之物。没想到,这尉迟山庄竟能细心到如此地步。
后来我才慢慢得知,这南苑是由山庄总管一手打理。这总管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冷酷无情……只知姓狄,名字无人敢提。
我愈发觉得有趣,凡在山庄内与他照面,必然以言语挑衅。他虽冷淡倨傲,但不出片刻,必定恼怒。虽是隐忍不发,但那嫉妒不悦之情清楚可见,着实好笑。很快,这便成了我在山庄内最喜欢的消遣。
一日,师尊云游至山庄附近,我得知消息,便前往恭迎,讨教天狐之事。待到夜里,忽见一道白光破空。师尊占了一卦,对我道:“‘镇壶’封解,天狐脱缚。”
我不禁讶异,忙赶回了尉迟山庄,惟恐有失。
等我回到南苑,并无大事发生,只是明玥吵着要回南陵王府。我心上忧虑,一心想要查探“天狐”之事,也忘了问她因由。
第二日,我正起卦演算,婢女们急急忙忙地来找我,说是明玥要去砍断谁的右手云云。
她嘴硬心软,岂能成事?我带着看热闹的心情,随了婢女前去。
我赶到之时,只听一声巴掌脆响。明玥开口,字字掷地有声:“大胆!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三番四次对我无礼!”
我抬眸望去,不禁失笑。原来,那个招惹了明玥,让她如此愤怒的人,是他。只是他的模样有些奇怪,一贯的冷淡矜贵荡然无存,眉宇间竟带着畏怯委屈之意。
周遭之人窃窃私语,说他痴傻。
正在这时,明玥出言质问此事,而他一语不发。
我顿生同情,走出了人群,替他解围。更应了明玥之言,试验他是否痴傻。
我满脸堆笑,问他:“你可知自己名姓?”
他抬头,认认真真地回答:“狄秀。”
“哦。”我又用手中折扇指着明玥,问道,“你可认得她?”
他怯怯瞥了明玥一眼,点点头,认真回答:“尉迟明玥。”
听得这句话,明玥顿生不满。我稳下她来,问了最后两个问题。
“你刚才为什么对她手下留情呀?”
“下不了手……”
“为什么呀?”
那一刻,他的脸上笑容渐绽。那笑意温润,将他先前的杀气凶悍化解消尽,骤生了几分温柔明朗。他便是如此笑着,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喜欢她。”
是真傻,没错了。
我忍不住笑意,却又隐隐觉得欣慰。
我喜欢她。
能如此轻松地坦诚心意,果然是傻瓜啊。可若能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呢?
呵呵,没错。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