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怡晴皱了眉,道:“我不是想找麻烦,我就是……”她顿了顿,“我还有句话要同他说。”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叶蘅了。丹威心内了然,摆了摆手,算作答应。
殷怡晴噙着笑,上前扶过了叶蘅,拉他走到了一旁。她轻握着他的手,道:“你就这样跟他们回去?”
叶蘅无话,点了点头。
“他们当真不会为难你?”殷怡晴有些信不过,不免担忧。
“丹威长老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叶蘅答她。
“那就好……”殷怡晴说完这句,略低了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方才在屋顶上我说的话,你放在心上。”
叶蘅望着她,既无言语,也无回答。
殷怡晴迎着他的目光,道:“若你离开了玄凰教,就来梅谷找我。我等你。”
最后那三个字,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
决定,早已无疑。他不再抗拒,出口的回答坚定得有如誓言:“好。”
随这一声答应,她的笑容绽放如花。她点了点头,慢慢松开了握着他的手……


第二十四章

众人散后,丹威命手下去当铺取回了千叶金莲,待确认妥当,便返回玄凰教分舵。一路无话,直至入了宅院、阖上大门,丹威走至曲廊,这才顿了步子,回头看了看叶蘅。叶蘅的左右都有人搀扶,看是因他受伤行动不便之故,实是为了拘束押解。但他似乎全不在意,浅淡笑意隐在他眼中,漾出清粼水色,舒泰形容,近乎安怡。丹威见状,略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如今金莲已经寻回,又是梅谷的面子,我便饶你一次。”
叶蘅听到丹威说话,敛了心神,应道:“多谢长老。”
丹威点点头,转而令道:“你们二人送他回房。癸未,你拿着金莲同我去见教主。其余人自去休息,明日一早启程回教。”
言罢,丹威转身欲走,却听叶蘅却开口,唤他道:“丹威长老留步。”
丹威回身,就见叶蘅已经离开了搀扶,俯身跪了下来。丹威微微讶异,问道:“何事?”
叶蘅的声音依然恭敬,但出口的话却带着义无反顾的叛逆:“恳请长老准许属下离开玄凰教。”
此话一出,周遭之人皆生惊诧,但无人敢发一声。叶蘅也无他话,只是静待。陡然的寂静,催生出莫名凝重。许久,丹威抬手,对众人挥了挥。众人会意,放下了金莲,躬身退去。曲廊之上,只剩下了丹威与叶蘅二人。丹威又沉默了片刻,低低问道:“是为那个梅谷的女人?”
叶蘅抬眸仰视着他,道:“不。是为属下自己。”
“……”丹威欲言又止,想问的话终是凝作一声叹息,“你既然说出了口,想是心意已决。你入教多年,本教的规矩你也该清楚罢?”
“是。”叶蘅答得毫不犹豫。
“好。”丹威转身迈步,淡然道,“拿上金莲,随我去见教主。”
叶蘅听得此话,不禁欣喜。他拿起一旁的金莲,快步跟了上去。待到后厅,景物依旧,他的心情却已截然不同。以往,他只觉这后厅阴暗沉闷,如密室囚笼。到那今日看来这里竟如此阔朗,满室奇楠温香,沁润心脾。火盆赫赫,照亮四周,映着厅上那一帘珊瑚珠子,摇动一片绮丽光影。
叶蘅捧着千叶金莲,低头跪下。丹威在他身旁站定,躬了躬身,道:“启禀教主,千叶金莲已经寻回。”
珠帘之后,木榻之上,一个小小身形端然而坐,正是玄凰教主。听得丹威的话,那小小人儿似乎点了点头。而后,几声咳嗽溢出,透着虚弱。
随侍在榻旁的碧火长老开了口,道:“丹威,时辰已晚,教主圣体要紧。若无他事,就先让教主休息吧。”
“尚有一件小事,不会耽误太久。”丹威看了叶蘅一眼,道,“你自行禀告教主吧。”
叶蘅点点头,开口对厅上道:“教主在上,请容属下再生入世。”
不等教主回应,碧火便开口,道:“呵,你想叛教?”
“叛教”二字太过沉重,让叶蘅有了一瞬迟疑。但他终究没有否认,出口的回答坚定无疑:“是。”
“放肆!”碧火怒吼一声,“你当玄凰教是什么样的地方,容得你说走就走?!”
叶蘅闻言,应道:“属下愿受净火地狱之刑。”
这净火地狱,乃是玄凰教内一处山谷,谷中终年烈焰炽灼、熔岩翻腾,有焚尽万物之势。此地恰与教义相合,便被认作那玄凰堕世之地。除却祭祀之时,平日无人踏足。
碧火一时没了言语。丹威幽幽开口,接道:“我玄凰教的确不是说走就走的地方,但教规亦有定律,若在净火地狱之中度过七日,便以‘重生’而论,准其离教入世。”
碧火带着些许轻蔑,道:“没人能在净火地狱中撑过七日。”
“正是如此,才称得上是浴火涅槃。撑不撑得过,看他的造化了。”丹威话到此处,上前几步,道,“教主意下如何?”
那榻上之人并未回答,只是问道:“为什么?”
叶蘅不敢轻易作答,只得沉默。
“丹威,你不是说过他无处可去的么?为什么?”那询问的声音渐露了焦急,似有责备之意。
丹威道:“他去何处,本也无关紧要。不忠之人,留也无用。既然有教规为凭,教主便应了吧。”
此话一出,那榻上之人忽然起了身。珊瑚珠帘被用力撩开,起一片嘈杂。
叶蘅微惊,抬眸望时,就见那是个六岁上下的女童,一身黑锦,衬得她的脸庞苍白如雪。她的身上别无装饰,只有颈上挂着一串七宝璎珞。她似乎无力走路,只是手抓着珊瑚珠帘,勉强站着。
丹威和碧火见状,皆都惊慌,忙上前搀扶。但那女童却不理不睬,一双眸子黑亮如漆,只定定地看着叶蘅。叶蘅有些惶恐,俯身低了头。
“不许走。”那女童的声音虚弱低微,却有着不容反驳的霸道。
叶蘅料不到会有这般发展,也不知如何应对。这时,丹威开了口,语气里满是严厉,道:“教主,我身为长老,此事自会依律处置。还请教主保重圣体,莫再失态。”
女童回头,愤愤望着丹威,正要反驳。但她要说的话未能出口,便湮没在咳嗽声中。她无力支持,一下跪倒在地,咳得几近窒息。丹威望了碧火一眼,道:“你带教主回房休息,我去炼制千叶金莲。”碧火无奈,点了点头。
女童听了这话,一意抗拒,死死抓着珊瑚珠帘不放。珠帘耐不住力道,一夕绷断,珊瑚珠子如雨落下,叩出琳琅之响。
眼见数颗珊瑚珠子滚落到身旁,叶蘅不由抬了头,带着忧怯之色望向了那女童。此刻,那女童已然支持不住,倒下了身去。碧火抱起她来,快步往内室去。丹威叹口气,走到叶蘅身前,拿过他手中的千叶金莲,道:“你退下吧,明日随我一起回教受刑。”
叶蘅听得此话,方才的忧怯一扫而空,他满面欣然,感激道:“多谢长老成全!”
丹威哼了一声,道:“还不出去?”
叶蘅叩首,起身离开。待到门外,他再也抑不住心上的欢喜,任凭笑意牵起唇角。月光皓洁,照亮夜空,道不尽的爽朗清明。此时此刻,他再无半分茫然,更无一丝惧怕。净火地狱又如何?艰辛苦痛,皆甘之如饴。她在等他——只此一诺,万死不辞……
……
却说分别走后,殷怡晴自然被闵袖锋“押”回了梅谷。她伤得不轻,也少不得一番静养。待行动自如之后,她便每日往梅谷外跑。起初,闵袖锋以为她又要出去惹事,也少不得紧盯严防,但她却只是在谷口的迎客亭里打转,等到日暮便老老实实地自己回返。时日一长,闵袖锋也懒得管她了。谷里的人见状,都猜殷怡晴是在等人,但每每问及,殷怡晴却不作答。众人知她心性,也不敢细究,只由着她去了。
殷怡晴自然是在等人。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知道,等待是如此难受。原来一日是如此漫长,光阴寸寸滞缓,绵延出纠结。可认定了时光迟慢之时,它偏又走得飞快。不知不觉之间,梅雨已停,天地间生出暑气灼灼,而后凉风忽至,叶落惊秋,已是桂子飘香的时节……说来可笑,她等待的时间,竟比他们相处的时间还长。寻来的珍馐美味,误了品尝的时机。搜罗的玩器物什,蒙上了薄薄尘埃。连裁下的衣裳,也都违了时令……初时的欢欣期待,渐化作了忧虑郁悒。纵然是殷怡晴,也不由长吁短叹起来。她呆呆坐在迎客亭中,连徘徊的力气都没了。
兴许,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他不过答应了一个“好”字,也算不得盟约承诺。萍水相逢,一月相处,他未必真的把她放在心上。她从未能料准他,大概这次也一样吧。虽这么想过,但她始终不愿承认,更不愿就此放下。于是,另一种猜想升上心头——难道是他无法离开玄凰教?那丹威长老虽然答应不会再为难他,可谁能保证?联想起玄凰教一贯的作为,她的忧虑转而变作了恐惧。她不禁恼恨自己愚蠢,竟信了那丹威,让他回了那杀人不眨眼的邪/教!
这些念头,日夜翻覆,搅得她心神不宁。她想要去玄凰教找他,可偏又不知玄凰教在何处。这邪/教行踪诡秘,本也少有人知。多方打探,也不过知道是在南疆。南疆幅员辽阔、地势复杂,贸然去寻,又能有何结果?她的心情日益焦躁,几乎就要任凭自己的冲动,准备行装往南疆去了。这时候,梅谷之外,来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到时,殷怡晴正伏在迎客亭的石桌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树叶解闷,此刻已数到第七棵树了。见有车来,她懒懒抬了抬眼皮,稍稍打量了一番。驾车的,是一个蓑衣斗笠的男子,许是因路上尘土飞扬之故,他用手巾蒙着面,只留一双眼睛在外。他将马车停在谷口,自己下了车,绕到了车厢后头。片刻之后,他同另一名男子一起从车厢里抬出了一个人来。他们将人放下,也无言语,直接驾车离开。
殷怡晴蹙了蹙眉头,有些不明就里。那被抬下来的人似乎无法行动,大约是个病人。要说来梅谷求医的人也多,但把病人随便放在谷口的倒是头一遭。殷怡晴心觉奇怪,起身上前查看。
不知为何,便在她一步一步靠近之时,她的心上生出莫名忐忑。那人的身形如此熟悉,勾起丝丝不祥。不等近前,那不祥之感便如星火,转眼燎原。
她突然害怕起来,连呼吸都一并滞缓。等到距离足够她看清那人面容之时,她所有的理智一瞬崩解。全身血气都冲向脑海,颠乱了思绪。
她想过许许多多与他再见的情景,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他全身上下皆被烈火灼伤,虽有包扎,却全然潦草。伤处的皮肉早已与布条粘连,新旧血迹层层叠叠,染出凄艳,看来触目惊心。
“叶蘅……”她的声音发着抖,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阖着双目,虽尚有呼吸脉搏,却哪里还能给出回应。
殷怡晴咬了咬牙,抬眸看向那辆飞驰离去的马车,不加思索地追了上去。她轻功不弱,不过几个腾跃便上了车顶,她并不出声警告,直接伸手抓过那赶车的男子,将他拽了下去。另一名男子眼见马车失控,正要应对,却不防殷怡晴出掌,将他也一并击落。殷怡晴随即下了马车,冷冷道:“是谁伤了他?”
那两名男子皆都惊骇,也不敢随意作答。殷怡晴的耐心早已被怒火烧尽,道:“不说我也知道,是玄凰教对不对?我就先杀了你们,再找那邪/教算账!”
言罢,她纵身攻上,直出杀招。两名男子见状,慌忙取了兵器招架。正当三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有人飞身入了战局,将混战的三人分了开来。
“又在胡闹什么?!”闵袖锋的声音,依旧肃然严厉。
殷怡晴早已无法思考,只是红着双眼吼道:“竟敢伤他如此!我必百倍讨回来!”
闵袖锋不解,转而望向了那两名男子。赶车的男子见此情势,这才出声道:“姑娘误会了。他是自愿受净火地狱之刑才会如此,并非我等所伤。”
“自愿受刑?”殷怡晴冷笑,“想骗我也编个好点的故事!”
男子叹了一声,无奈道:“他一心要离开本教,便遵照教规在净火地狱中捱了七日……”
这一句话,让殷怡晴怔住了。满腔怒火陡然熄灭,一股冰凉贯穿全身,让她如被冻住了一般。
男子见她变了脸色,略抱了抱拳,道:“我等奉丹威长老之命将他送来梅谷,姑娘若真的担心,还请尽快医治。告辞。”
言罢,他便与同伴一起离开,不在话下。
闵袖锋目送他二人离去,又看了看身旁怔忡失神的殷怡晴,蹙眉道:“呆着做什么?还不把人带回去!”
殷怡晴这才回过神来,也无话,只是点了点头。
待将叶蘅带回谷中,殷怡晴尚还木然。闵袖锋见她这般,也不多说,自行寻人料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安排了客房,请来了医术最好的同门,备下了上好的伤药丹丸。殷怡晴的医术不过平平,自知帮不上忙,也不敢入内添乱。她坐在客房之外,静静等着。许久,那主治的弟子走了出来,向闵袖锋诉说伤情。
这名弟子是梅谷散人的第四位徒儿,名唤肖让,虽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医术却已出群。他微微皱着眉头,低声道:“……灼伤太重,亏得是练武之人,身体强健,才勉强保住了命。从南疆赶来少说也要一二个月,这一路疏于医治,倒还添了些病。另外就是他的眼睛,大约是被火焰熏灼,只怕不好。我自当尽力,必要之时,还得请师尊才行……”
闵袖锋听罢,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
这时,殷怡晴站起身了来,举步离开。
闵袖锋一见,眉头一皱,喝道:“想去哪儿?”
殷怡晴站定了步子,也不回头,只是低低说道:“我……我有事要出谷……”
“你哪里也不准去!”闵袖锋几步走了过去,一把拧住了殷怡晴的手腕,斥道,“你老实告诉我,此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殷怡晴惶然看着他,不敢作答。
闵袖锋看她神色,已猜出大概,语气愈发愤怒,“是你教唆他离开玄凰教的,是不是?”
“我……”殷怡晴无法反驳。
“混账!玄凰教是怎样的地方?你夺千叶金莲在先,挑拨其弟子在后,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就该庆幸了!如今将人害到这个地步,你还想走?”闵袖锋责骂道,“你今日胆敢跨出梅谷一步,我就废了你的武艺、打断你的双腿、将你一辈子囚在谷中,免得日后你死在别人手里,还累我替你收尸!”
殷怡晴心里又急又痛,被闵袖锋的狠话一激,情绪刹那失控。她甩开闵袖锋的手,厉声道:“他自己要离开玄凰教,与我何干?凭什么说是我害他?!”
“还敢胡说八道!”闵袖锋斥道,“你给我立刻去经堂思过!”
“为什么要我思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算是我教唆了他又如何?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我也没拿刀逼着他。他自甘自愿,何苦赖我?!”殷怡晴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
闵袖锋闻言,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肖让见状,忙上前来拉住了闵袖锋,劝道:“师兄,师姐向来有口无心,你别当真!”
“有口无心就能说出这般恶言,若有心时,还不知她要可恶到何等地步!”闵袖锋顺了口气,又望向殷怡晴,道,“我不管是你教唆他,还是他自甘自愿,总之此事因你而起,你休想一走了之。你给我留在谷中,待他痊愈,给他一个说法。”
“说法?”殷怡晴抬眸看着闵袖锋,一双眸子已是水色泫然,“我还能有什么说法?”
闵袖锋看她如此神色,语气软了几分,叹道:“我看他大约是钟情于你……如今他既然来了,你也该有个交代。”
殷怡晴凄然一笑,道:“这话可笑。天下钟情于我的男子多了去了,难道我还要一一奉陪不成?”
这句话复又勾起闵袖锋的怒气,他笑了一声,道:“好!好一个红颜祸水!今日我就收拾了你,免得你再去祸害他人!”
眼看闵袖锋又要动手,肖让忙拦住他,道:“师兄息怒!”
正当两人相持之际,殷怡晴转身就走。身后,远远传来闵袖锋的怒吼,她却置若罔闻。那时那刻,她只想逃开,越远越好……


第二十五章

叶蘅醒来时,已是数天之后。他睁开眼,只见一片空蒙的灰。一瞬惊慌,让他急着想要起身,但只这一动,细密痛楚就如同蜂蜇蚁噬般在全身蔓延开来。他无力躺下,略缓了片刻,待痛楚稍减,他抬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厚实的纱布,将他的双目完全覆盖,触手之处微微有些湿润,也不知是药物还是鲜血。他还记得,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黑红焦灼的火色……
他真的在净火地狱中活了下来?——这个念头,让他顿生欢愉,诸多疑虑都被抛到了脑后。
“你醒啦?”这时,一个温和男声响起,对他道:“可别乱动,我刚替你敷完药,若扯着伤口可就不好了。”
叶蘅不知他是谁,想要问时,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凑近了耳畔,道:“叶大哥,我是梅子七,听得出来吧?”
叶蘅想要回应,开口时却觉喉咙刺痛,竟难以作声。
见他似要说话,梅子七忙道:“叶大哥,这儿是梅谷,是你同门送你来的。对了,方才跟你说话的,是我四师兄,肖让。梅谷里头,除了师尊,就数他的医术最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且好好养伤。”
叶蘅含笑,点了点头。而后,他顾不得喉咙的刺痛,问道:“殷姑娘她……”
“呃……”梅子七的声音分外急怯,竟似在打断话题。他强笑着,道:“哦,你说我师姐啊,她现在不在谷中。你知道的,她那个人闲不住,这会儿也不知道去找谁的晦气了。总之,你先养伤。等师姐回来了,我让她来见你。”
叶蘅有些失落,却终究没有多问,点头应了下来。
“那我们不打扰你休息了。”梅子七笑着说完,拉着肖让出了门。
两人走至门外。肖让摇着头,低声道:“何苦骗他。”
梅子七苦着脸,道:“也不算骗吧。他这伤得养上一段日子,说不定师姐哪一天就回来了。不管怎样,有些话,还是让师姐亲自来说比较好吧。”
“也是。”肖让叹了一声,“说不定师兄很快就把人带回来了。”
“呃,对啊对啊。”梅子七点着头应合。
两人话到此处,又各自长叹一声,举步离开。
屋内,叶蘅独对着那一室的安静,微微生出些不安来。南疆路遥,他一来一去,少说也用了三个月,也难怪她失了耐心。他无奈一哂,长长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他已信守承诺,余下的,也只有等待了……
……
日夜流逝,时光安详。梅谷精心医治之下,他的伤好得很快。虽还不能视物,却能听见:叶落簌簌,雁声寥寥。旋即北风肃杀,吹落初雪,天地俱寂……那约定等他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寡言如他,亦不免相问。但每当问时,肖让只是避而不答,梅子七则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有些念头慢慢从心里发了芽,转眼长成藤蔓、生出勾刺,绞住了心。他慢慢听见,隐在温和问候之后的叹息,藏在欢声笑语中的胆怯,还有那些或是惋惜或是悲悯的窃语。
他知道,他兴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知道又有何用?他道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悲是怒,太多思绪纠缠在一起,混沌得无法分辨。他曾历过最惨烈的离别,也曾尝尽孑然一身的空寂。相比起以往的种种,如今这些,不过细雪一般,随风坠在心头,只沁出一丝微凉罢了……但他这样想时,那微凉却不由分说地冻进了心,催生出痛楚来。人前,他维持着最安泰的沉静,只恐辜负了那小心翼翼的体贴。而当孤身一人时,那起伏的心潮几乎要将他吞噬,不容他有一夜安眠。
该生气么?该怨恨么?该后悔么?——每每要向这些感情妥协时,他就会想起那点亮夜宇的天灯,漫天飞舞的金叶,如同誓言般郑重的承诺……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从相识那一日起,他对她便无可奈何。理所当然的质问和责难,到了唇边,也不过一声叹息。
他依旧在等,不再等人,只等一个答案。即便心知肚明,他依旧想亲口问一句:为什么?
……
拆下覆目纱布的那日,恰是冬至。夜里一场大雪,将梅谷绒绒覆盖。他双目初愈便见此景,不禁生出几分宽慰。
皑皑白雪,已是久违。想他年少之时便遭发配,而后便入了玄凰教。南疆之地本也无冬,何谈落雪?他的回忆里顿生出一片温柔怀念,信步走了出去。
说来好笑,他虽在梅谷中住了好些时日,却从未真正“看”过这里。但见流水山石,别样玲珑。亭台楼阁,分外优雅。精致风景,步步不同。当真是一番心思,独具匠心。而最叫人称奇的,便是谷中的梅花。无论哪条路径,皆有梅花相迎。如此时节,蜡梅正放,一片娇嫩鹅黄,沁出满谷清香。更有红梅参差,虽未至时节,已艳艳含苞。
不合时宜的,他的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梅香雪……
眼前景色,刹那刺心,惹得他闭目低头。他迈步,带着近乎逃离的仓惶,继续向前。未走多远,忽听得琴声清越,泠泠动人。抬眸看时,就见一处溪水,两边红梅满植。近水之处,花开也早。满枝花朵,浓者如胭脂,浅者若轻檀,煞是好看。梅花之下,溪水之畔,有一方石台,一位白发鹤氅老者正端坐抚琴。叶蘅未敢上前,只在不远处站定,静静聆听。幼时他也曾学古琴,认得那曲子正是《梅花引》。景曲相和,何其动人。
待一曲抚罢,叶蘅回过神来,正想要上前拜见。那老者却先出了声,问道:“小兄弟面生得很,看来也不像是寻仙问道的客人,莫不是我哪个徒儿的朋友?”
叶蘅见那老者身姿端雅,举止从容,一派道骨仙风,不似俗流。加上方才那话,想必就是梅谷散人了。他抱拳,恭敬地尊了声前辈,道:“打扰前辈雅兴,还望海涵。晚辈叶蘅……”他话到此处,微微犹豫,斟酌后才接道,“晚辈是来见殷怡晴姑娘的。”
梅谷散人问道:“可见着了?”
“还未。”叶蘅道。
“也难为你。”梅谷散人含笑,又问道,“打算等多久?”
叶蘅答不上。
梅谷散人再问:“可有约定?”
叶蘅依旧答不上。
梅谷散人见状,略作思忖,转而道:“也不急,凡事都有定数,且先同我赏梅吧。”他放下古琴,起身下了石台,走到叶蘅身旁,道,“你看我这儿的梅花如何?”
“不负盛名。”叶蘅答得诚恳。
梅谷散人点着头,道:“正是呢。昔年我遍走天下,寻来各色梅花。几代择选,精心培育,方有这般成果。不是我夸口,这般景致,只怕这世上再寻不出第二处来。”
叶蘅静静听着,只含笑点头,却无话相应。
梅谷散人走到一旁,望着那一片梅花,道:“俗语道:百花赖东君,亦有‘春暖花开’之讲。但梅开寒冬,不乞雨露之恩,不求蜂蝶之顾。说来也不只梅,还有秋菊、丹桂。更不提月季之花,乃四时常开。难得柔弱花木之中,亦有不以时节自困、不将盛衰系于外物者。正是:芳魂凛凛欺霜雪,荣枯几曾怨东风?”他说到此处,抬手折下了一枝梅花,递到了叶蘅手中,含笑道,“正是因此,方才有这扑鼻寒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