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误会。”王宁忙收回目光,“我就是猜测你的身世。既然引起了李姑姑这种女官的注意,恐怕不是寻常人家。”
姚妙仪满不在乎的说道:“别乱猜测,或许因破解杏娘之死的疑案,李姑姑对我好奇吧。你以为这世上的富贵人家子女,都像常森似的都被你遇到吗?”
好像不太可能这么巧哦。王宁想了想,说道:“反正我和善围会暗中帮你打听,看看李姑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如果真的帮你寻到了亲人,认祖归宗,成了富贵人家的女儿,衣食无忧,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开药铺讨生活了。”
姚妙仪淡淡一笑,“我觉得现在也挺好,难道富贵人家女儿就一定无忧无虑吗?也不见得吧,我是当大夫的,大宅门里头的隐私,比市井还脏呢。比如那个女官杏娘,死的还不够惨啊。”
杏娘死的太过诡异惨烈,丈夫被千刀万剐偿命,连亲军都尉府的郑指挥使也受了牵连,被贬出金陵,此事早已经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连大本堂听课的王宁也知晓此事。
王宁觉得姚妙仪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摇头劝道:“你和杏娘不一样的,你是认祖归宗,富贵人家总不会亏待一个走失多年的女儿——我看那些宫里的公主们,还有郑国公府上的小姐们都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身后一群人伺候着,什么都不用操心。”
姚妙仪揶揄笑道:“哇,又是公主,又是国公府小姐的,你见识倒挺广的,有没有看上那个姑娘?”
王宁蓦地脸红了,“别胡说了,她们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
谢妙仪笑道:“你是堂堂四品千户大人啊、而且还是郑国公家三爷的结拜兄弟、大本堂陪皇子读书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长相也不差,怎么不配?”
王宁脸色一肃,说道:“我以半子身份给开平王送葬,发誓要守孝三年的,三年之内不能论婚嫁。”
女子芳华易逝,想必也不能等王宁三年。姚妙仪没有想到王宁对常遇春有着如此深厚的崇敬之情,忙说道:“对不起。”
王宁说道:“不要紧的。如今皇上要休养生息,开始和谈,暂停出征了。我在大本堂读读书,学习兵法韬略,等第二次北伐的时候,我会主动请战,驱除鞑子,给开平王复仇。”
说到复仇,王宁拳头猛地一紧,随后松开了,叹道:“你也晓得,战场刀枪无眼,谁也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我若这时候婚嫁了,万一——没得耽误人家好姑娘的青春。”
王宁是个厚道人,一旦认定了对方,就对人家掏心窝子的好,处处为别人着想。姚妙仪暗想,谁家姑娘有福气嫁给他呢。
王宁闻着满室药香,神色有些恍惚,“妙仪,你医术精湛,要是跟着开平王那一支的北伐军就好了,说不定能够力挽狂澜,救开平王一命。”
姚妙仪知道王宁一直为了开平王之死而自责,劝慰道:“开平王身边有太医跟着,我那点皮毛功夫,不够资格诊疗一军主帅。将星陨落,谁能逆天改命不成?你别多想了,好好在大本堂读书。”
王宁却面露悲戚忿然之色,“妙仪,你真的相信开平王是中箭不治而亡吗?”
姚妙仪一愣,“难道不是?”
王宁的气质蓦地一变,刹那间被一股戾气包围,这股戾气尖锐锋利,好像是压抑了许久之后不慎的释放,“我怀疑开平王死于谋杀,可是我没有证据,也无权过问,妙仪,当时你若在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水田衣就是一块块方形碎布拼成的衣服,就像一块块稻田,所以叫做水田衣,
男女都可以穿,甚至和尚的袈裟都有做成水田样式的。
目前有些文说男女的衣领,规矩是男是左衽、女是右衽,其实是错的。
从明清很多人物画像来看,无论左右,男女都是通用的,没有这个规矩。
领口朝那边,看穿戴者平时的习惯。
姚妙仪是平民,绸缎金银首饰都不能碰,只能穿棉麻水田衣,此时的穿衣风格大家可以自行脑补某宝“森”系风格的衣裙哈哈。
离月榜还差六百万积分,大家再努力一把嘛。


嗟我征迈

脑子就像沸起了一锅粥,这边平息了,那边又鼓胀起来。姚妙仪深吸一口气,关上门窗,低声喝道:“当时开平王身边全是你这样的心腹良将,还有亲儿子常森、小舅子蓝玉,众目睽睽之下,谁敢谋害一军主帅?!”
“王宁!你莫要被人利用了!是谁引导你这样想的?此人定心怀叵测,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
啪!
王宁猛地站起,一拳砸在案几上,姚妙仪囊中羞涩,置办的家具都是便宜杂木制作而成,根本经不起王宁的拳头,案几直接被打穿了。
王宁的手背被杂木刺穿了好几处,鲜血淋漓,如困兽般叫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开平王的武艺高强,作战勇猛,是大明第一猛将,平生受伤无数,都挺过来了。但是那天中箭并非要害的部位,随军御医当时只是处理了伤口,并没有示警,可是晚上行军到了柳河川就突然不行了,药石无效。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怀疑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姚妙仪缓缓摇头,“你太高估大夫的本事了。我在战地当过两年军医,死在我手里的人,比我救活的还多。很多人就像开平王那样,刚开始好像是轻伤,可是后来就那么去了。连我也不确定死因。”
“有些人表面上无事,其实颅脑或者五脏六腑里出了血,或者箭头淬了某种不知名的剧毒,当时难以察觉,之后神仙难救。一军主帅,是要留全尸的,御医也不可能解剖开平王的遗体寻找确切的死因——即便是我这个姚屠夫,也不敢将刀锋对准开平王。”
姚妙仪拍了拍王宁的肩膀,“王宁,我晓得开平王对你有知遇之恩,但是无论以前他有过多少传奇,他终究是人,不是神。而人,终有一死。你不必愧疚,也无须自责。你好好活着,将来建功立业,为开平王复仇,方能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王宁好像是被这句话抽去了力气,跌坐在椅子上,一个大男人就像孩子似的呜呜哭着。
姚妙仪对王宁此刻的痛苦感同身受,因为当年母亲遇刺身亡,姚妙仪也很是自责愧疚了一阵子,觉得是自己导致母亲之死,要为悲剧负责。其实王宁也好,自己也罢,在整个事件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根本无力阻拦悲剧发生。
她有些明白了王宁的戾气从何而来,除了沙场上血与火的淬炼,那种自责和愧疚有时候比肉体折磨还要痛苦。折磨得人对自己和整个世界都怀有一种莫名的怨恨。恨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恨老天不公。
而受这种折磨的人,往往都是本性善良、有良心的人,比如王宁。
人在俗世里沉浮,要像个正常人,就必须掩盖这股怨恨,久而久而之,埋藏在心里的恨意就化作戾气。在某个特定的时候释放出来的戾气,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姚妙仪拿着小镊子,将扎进王宁手背的木刺一根根的拔【出来,上药,包上洁净的纱布。此时王宁已经安静下来了,看着地上的碎木,怔怔道:
“对不起,我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夜深人静时,我经常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如果当时我做些什么,能够保护开平王躲过这一劫就好了;或者想开平王是不是被人投毒谋杀,伪装成不治而亡的样子,昨日听说女官杏娘离奇死亡的事情后,这种想法就越来越强烈…”
“妙仪,或许你说的对,身居高位并不一定能给人带来更多的快乐,我现在是四品武官,在大本堂读书,来往的都是权贵,可现在想想,当年苏州城那个市井穷小子,才是我最快活的时光。”
“妙仪,不仅仅是我,连胡善围也变了,连你好像也…”王宁看着姚妙仪,“没想到苏州城一别,我们三人再见面,都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
姚妙仪闻言也有些怅然:是啊,我是谁?徐家大小姐、姚家养女、明教密党,我有三重身份,到底那个才是真正的我?姚妙仪其实和王宁一样处于人生迷茫期,只是姚妙仪有复仇的计划,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王宁深锁眉头,抚额道:“我以前总是觉得,人往高处走,应该是越活越通透。可是真正往上爬了,却觉得越来越看不透。”
这一点姚妙仪和王宁相反,她是看透了太多的事情,心如止水,倒是学会像义父道衍禅师似的看淡世情了。
所以她并没有接话,将纱布打结,叮嘱道:“这几天不要伤口不要见水,每晚换一次药,很快就好了,幸亏是受伤的是左手,不耽误你写字。”
“女官杏娘死后沉冤得雪,这是巧合罢了。不管开平王死因是什么,他已经走了。如今朝野后宫局势复杂,你若是在外面透露半点疑心,不仅仅给自己招来灾祸,还会连累开平王府的。”
再说了,开平王入葬许久,遗体已经腐化,况且墓穴断龙石放下,谁能再进去验尸不成?
王宁面有感激之色,说道:“也就对你还有胡善围才敢袒露心扉,放心吧。今日多谢你开导,我尽量不再胡思乱想了。”
姚妙仪快速写了一封回信交给王宁,要他进宫去大本堂读书时,转交给胡善围。李桃娘询问她身世一事,还真令人不安,得托付胡善围在宫中留意一下。
王宁走后,同乡月容楼张老板的小厮送来了一封书信,说他家的裁缝明日就要进礼部周侍郎家里裁衣服去了,问她是否还想跟着进周府见见世面。
周侍郎就是徐达以前的幕僚周奎,刺杀母亲的背后主使,姚妙仪一直找机会接近周府。
原本是上个月就要进周府的,但是开平王去世,以亲王之礼举行国葬,民间要举哀近一个月,连着鲜亮的衣服丝缎都不准穿了,所以周府预备秋冬裁的新衣也推迟了一个月。
离真相似乎越来越近的姚妙仪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呢。
姚妙仪冒充绣娘,跟着月容楼的女裁缝们进了周府,暗中记下地形,还暗中偷了一套丫鬟衣服,并仿制了一套钥匙。
次日,恰好朱橚出宫,来百和堂当坐诊。姚妙仪当甩手掌柜,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据说去鸡鸣寺上香吃素斋。
朱橚第一次当大夫,颇有些兴奋和不安。不过百和堂生意惨淡,一直到了中午,只有两个客人来药铺买药,一个看病的都没有。
朱橚抱着医书枯坐等待,连中午饭都吃的不香甜,饭后喝茶,还嘀嘀咕咕说道:“终于明白棺材店老板盼人快死的心态了。”
宋秀儿对朱橚这个温和有礼的少年郎很有好感,少女怀春,她有些害羞,但又想时时见着朱橚,便干脆站在柜台后面,装着拨弄算盘盘账,其实在偷看朱橚。
听到朱橚低声的抱怨,宋秀儿安慰道:“朱大夫莫要着急,我家小姐说慢慢来,无论生意如何,工钱都会按时发的。”
为了符合现在大夫的身份,朱橚穿着街头成衣店最廉价的青布道袍,头上的网巾也是故意戴着半旧的,脚下的布鞋还有补丁,看起来很寒酸,一副缺钱的样子,也难怪宋秀儿会这样说。
朱橚有些难为情,尴尬的呵呵笑道:“其实我…无功不受禄,姚老板按时发工钱,我却出力甚少,受之有愧啊。”
朱橚如此解释,宋秀儿更加觉得他是个好人了。这时药铺进来两个年轻女子,说是要看病,朱橚忙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在书案后面。
“怎么是个男的?”女子有些诧异,“不是说百和堂坐诊的是个女大夫吗?”
宋秀儿说道:“姚大夫现在出去了,这位朱大夫的医术也不差的。”暗道以前病人是看见小姐是女大夫,扭头就走了;谁知今天来了个点名要找女大夫的病人。
被人嫌弃性别,朱橚清咳一声,挺了挺腰身,以示存在感。
“这个…姚大夫何时回来?”女子有些犹豫,身边戴着斗笠的少女却支撑不住了,身形一软,摇摇欲坠,差点摔倒在地,宋秀儿忙跑出来帮着女子将少女扶到椅子上坐下。
少女头上的斗笠一歪,砸到青砖地面上,骨碌碌的,恰好滚在了朱橚打着补丁的布鞋边,朱橚弯腰拾起斗笠,递过去一瞧,顿时身形微滞:民间居然也有这等美丽的女子!
少女已经晕过去了,面色苍白如纸,额头的冷汗将鬓发浸湿了,尽管如此,却不显狼狈,反而如晨露中的娇花般孱弱出尘,让人顿起了怜香惜玉之意。
宋秀儿见到朱橚的痴样,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心都凉透了,冷水转眼变成了酸水,头一次没好气的对朱橚说话: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看看这个姑娘怎么了!”
“哦!”朱橚回过神来,将斗笠搁在书案上,给少女把脉,查看瞳孔舌苔,一旁扶持的女子本欲阻止,但见少女四肢渐渐冰冷、危在旦夕的模样,不得不任由朱橚诊疗了。
脉象虚弱,咽喉肿胀,还隐隐闻得一股血腥味和药味,朱橚问道:“这位姑娘是不是还受了外伤?”
同伴女子面露难色,最后咬咬牙,将少女大腿处的裤子剪开一个口子,指着敷药的患处说道:“我们是迁往南京的匠户,是做香料的,途中遭遇匪类打劫,和家人走散了,妹妹腿上中箭,还请大夫救救我妹子。”
朱橚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种伤势他在军中跟着姚妙仪学医时见得太多了,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应该不会出错。创口渗出的污血发黑,有一股特殊的腥气,朱橚问道:“这位姑娘受伤后是不是时常恶心呕吐,呼吸困难,还时常腹痛?”
一听这话,女子狐疑的眼神终于开始消退,暗想这个年轻大夫医术应该信得过,忙点头说道:“对的。”
朱橚说道:“箭伤并不是要害,只是箭矢上淬了乌头之毒。为今首要的是解毒。秀儿,赶紧用甘草两钱、土茯苓一钱、绿豆一钱,煮成汤药给这位姑娘灌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朱橚终于开始接客了…
这个客人不是凡人…


死亡迷局

因这位女子是朱橚第一个病人的缘故,生的又这般美好,便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诊断疗伤熬药解毒忙完后,朱橚还热情的帮这对被流寇打劫的姐妹觅了一处房舍安顿下来。
宋秀儿醋海翻波,连满室药香都遮掩不住她的酸味。暗道还是姚妙仪说的对,男人不可信,大多都是贪恋美色权势的。
哼,就连这个看似规矩的朱五郎也不例外!
宋秀儿一片少女心碎了渣渣,对朱橚的仰慕之意掐死在摇篮之中。再见到朱五郎,她看着他的目光就和看赶车的阿福大叔差不多。
连晚上吃饭时,也不再偷偷给朱橚的米饭里窝一个流油的咸鸭蛋了。
入夜,更鼓敲了三响,金陵城北城大功坊,全福巷的周侍郎府。
姚妙仪偷偷潜进了男主人周奎的书房。昨天她扮作绣娘,跟着月容楼的裁缝们“见世面”混进周府,记下地形,还印下了一串管家的钥匙模子,仿制钥匙,今晚乘着月黑风高来到大功坊的周府。
这个街坊之所以有“大功”这个名称,实乃得名于魏国公徐达的府邸瞻园就在此。徐达率领北伐军得胜归来,洪武帝朱元璋称其立了大功,为了纪念徐达的功劳,就叫做大功坊。
瞻园很大,足足占了整整一条街,朱元璋称帝以前曾经在这里住过,算是他的潜邸之一,将瞻园赐给徐达后,这条街干脆就改叫做徐府街了。
而全福巷在徐府街的北面,周奎曾经是元朝的进士,当过县令,后来倒戈投靠了“土匪”明教红巾军,成为徐达帐下最得信任的幕僚,洪武帝建国之后,周奎当上了吏部右侍郎,四品文官。
或许是因为这层关系在,周奎将府邸建在了徐家瞻园附近,方便和旧主往来。
这是周奎的内书房,布置的清雅大气,黄花梨书案上毫无雕饰,木材天然的纹路犹如一波波水纹般细腻,姚妙仪翻看着书卷信笺,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务文书,还有家人朋友之间的书信往来。
姚妙仪开始检查墙壁、地板、书柜里的夹层,在水仙花架的地砖下找到一个粗布包袱,打开一瞧,都是些亮晃晃的金银之物,应该是周奎以备不时之需的,与她毫无用处,姚妙仪将包袱归位,刚放上地砖,就隐隐听见有人往书房走来!
姚妙仪早有防备,她在房梁上套了一个绳索,赶紧抓着绳索爬上了房梁。
很快外头就传来掏出钥匙开锁的声音,两个书童扶着浑身酒气的周奎进了书房,穿着宝蓝色湖缎常服的周奎摆了摆手,“太晚了,不要惊扰夫人,我今晚就在书房歇息。”
“是,老爷。”
一个书童端着热水给周奎净面洗脚,另一个书童端上醒酒汤,周奎喝了半盏就蹙眉放下了,“酸不溜丢太难喝了,泡一壶新炒制的牛首山甘露茶过来。”
书童劝道:“老爷,喝茶容易走了困,睡不着觉的。”
醉酒之人都口干舌燥,想要喝些能解渴的,周奎有些烦躁,双脚在热水里猛地一跺,激起的水花都溅到了半跪在地上给他洗脚的书童脸上。
书童被溅了一脸洗脚水,恶心的想吐,还不敢用手擦。
周奎怒道:“睡不着就睡不着,反正明日沐休,不用起早上朝。”
周奎贵为四品文官,除了每日去吏部办公外,还要必须在天没亮时就起床,先去奉天殿站早朝。洪武帝励精图治,时常批阅奏折到天明,连带着手下官员也忙于公务,不敢敷衍,时常一个月都休息不了一天。
不过明天是九九重阳节,难得一次沐休日,所以下衙门后,官员们难得放松了一下,聚在一起喝酒闲聊,周奎今晚便是去了瞻园,陪着旧主魏国公徐达把酒游园,到了半夜才回家。
一听这话,书童忙出门烧水张罗着泡茶,周奎一连喝了两壶茶水,才放下床帐睡觉,书房是私密之地,两个书童不敢在此处停留,都去了院子的西厢房歇下。
书房恢复了平静,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上传来周奎的呼吸声也慢慢平缓,应是睡沉了。
姚妙仪攀着绳索从房梁上下来,再次搜索书房,这一次,她侥幸找到了藏在书架后面的机关,墙壁上挂着巨幅踏雪寻梅的图轴自动移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密室!
姚妙仪走进密室,点燃了火折子,里面放着座椅书案,墙上挂着刀剑等兵器,墙角还有一缸清水、耐储存的干果等吃食。姚妙仪暗道,周奎表面上平步青云,其实一直心虚害怕,这个临时的藏身之所就是明证。
书架上放着几个的木匣子,木匣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打开一看,里头有易容用的假胡须、妇人的发髻、一些旧衣服等等,只有放在书架顶上的匣子里装着装订整齐的书册。
上头的墨迹已经淡开,颜色发灰,应是几年前的。
姚妙仪心中大喜,正欲翻开书本细看,突然闻得后面有轰轰的声音,回头一瞧,但见密室的门正在缓缓闭合!
糟糕,差点就被瓮中捉鳖了!
姚妙仪扔下书本,将身后的紫檀木交椅往门口方向推去,正好卡在了密室门框处。
周奎临醉酒口渴,睡前喝了很多茶水。茶叶提神,他睡的很浅,肚肠里满是酒水,睡了一会就尿急憋醒了,点燃蜡烛起夜,听见书房里有簌簌的声响,隐约还有亮光,心中警铃大作,顿时酒醒了,再看见传出光芒的地方正是密室所在,便启动了机关,想将贼人困在密室里。
谁知从密室里飞来一张紫檀木交椅坏了他的计划,紫檀名贵,木质十分坚硬,卡在门口使得机关都无法闭合,周奎穿着月白色寝衣,举着一个银烛台,见无法困住贼人,便大声叫道:
“来…”
姚妙仪蹬在卡在门框的紫檀椅子上纵身一跃,掏出一个湿帕子捂住了周奎的口鼻,将其扑倒在地,周奎奋力挣扎,帕子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花香,他越是挣扎,身体就越是乏力,最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在院子西厢房罗汉床上睡觉的一个书童猛然坐起来,“好像书房里有动静?是不是老爷醒了?”
另一个书童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书房,“老爷喝了那么多酒,估摸睡到日上三竿才会醒。刚才的动静是老鼠吧。”
“万一是老爷在叫人呢?听声音不像是老鼠。”
“或许是说梦话呢,他要是真有事叫咱们,怎么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别没事找事了,老爷喝醉酒脾气不好,晚上溅了你一脸的洗脚水还不够恶心啊?赶紧睡,明日重阳节够忙的…”
院子一片静谧,偶有秋蝉鸣叫。寒蝉凄切,已是穷途末路了。
周奎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悠悠转醒,视线渐渐清晰起来,迎面书案上摆着他刚才拿在手里的银烛台,烛台蜡烛已经点燃了,环顾四周,正是他用来藏身的密室。
而他自己则被绑在紫檀木交椅上动弹不得,眼前少女的模样和当年主母徐夫人有五成相似,正在翻看木匣子里的旧账本。
提心吊胆这些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密室四周用空心砖砌成,最能隔音了,在里面说话,外面是听不见的。
防来防去,没想到是作茧自缚了。
周奎不愧为是徐达身边的第一幕僚,死到临头,他只是眼角稍微抽搐了一下,而后很快的平静下来。
“你是大小姐吧。”周奎淡淡说道:“赵天德是我用银子收买的,整个刺杀计划也是我定的,你母亲是谢再兴之女,她必须死;你是目击者,也必须死。”
姚妙仪看着陈旧的账本,里面记载着一项项私盐买卖,周奎、还有外祖父谢再兴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交易的对象,居然就是当年朱元璋的死敌——吴王张士诚!
张士诚是私盐贩子出身,加入明教红巾军起义反抗元朝统治,成了气候,在苏州自立为王,手中掌控着江淮大量的盐田。
人都是要吃盐的,所以张士诚掌握着最富有的一支红巾军。
当时明教红巾军分裂成三股势力,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其中张士诚最富有,也最得民心;所以朱元璋是计划吞并陈友谅后,再去啃张士诚这个硬骨头。
然而就在朱元璋和陈友谅死磕的时候,传来大将谢再兴投靠张士诚的消息。
“现在大小姐明白了吧。”周奎笑道:“谢家三十多口人投缳自尽,在衣服上写‘冤’字。可是你外祖父死的并不冤。他一直在和张士诚做私盐买卖,每年都有十几万两银子的进账。后来干脆投靠了张士诚,还游说我一起背叛徐将军和当时的主公。”
“我喜欢和张士诚做生意,银子赚的多嘛。明教这些枭雄,我只看好你父亲,还有现在的洪武帝,所以拒绝了你的外祖父,以后各为其主。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是——”
周奎冷冷一笑,“你外祖父威胁我,说谢家人手里有账本,一旦呈给主公,我就完了。之后你外祖父事败,畏罪自杀。整个谢家人都上吊了,只有你母亲还活着。”
姚妙仪眼睛结了霜似的冰冷,“所以你怀疑账本在我母亲那里,便买通了杀手和赵天德刺杀我们,抢夺账本。”
周奎点头,“所以你母亲必须死。刺杀你母亲后,赵天德得到了财宝,我则从你母亲箱笼找到了这些账本。一旦你母亲把账本交出去,死的人就是我了。我从来不后悔对你们母女动手。”
姚妙仪的眼眸毫无温度,“你在说谎,如果这几本账册是你的命脉,为何抢到手后不烧掉它们,反而好好的保存在这里,留下把柄呢?”,
作者有话要说:凶手揭晓,不过这只是开始,当年她母亲的死,也只是一系列环环相扣的算计的牺牲品。
权力的游戏,从来都是残酷的啊。


春荣秋谢

周奎顿了顿,说道:“匕首在别人手里,自然就是祸害;可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就是武器。这些账册是张士诚的私账,记载各种私盐交易,笔迹和印章都是真的,里头有我的名字不假,但也同时有几个在朝官员的名字。谢再兴能用账本要挟我,我也能用账本要挟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