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
我落下车帘,抬眸看着无颜,轻声道:“一路辛苦,终于到了。”
从临淄的驿站出发时,无颜就一直说安城有我们落脚的地方。
如今来了,才知他口中一直念叨的地方是哪里。
红颜赌坊。
从城门一路行来,见过安城的繁华和热闹后,到了得意赌坊的门口时,我还是被眼前恢弘的气象震慑了一下。毕竟一个赌坊能做成独占半街这样的规模,也算是非常不容易了。
而且还有它的名字,红颜赌坊?莫非只是给女子赌钱的地方?想不到晋国风气倒是开放。恍然间,我也突然明白过来无颜念念不忘这个地方的原因。
“红颜?”我呢喃念着,转眸看向无颜,用脸上古怪的笑意向他说明心里想到的一切。
他斜了眸故意不瞧我,只盯着阁上的牌匾,笑道:“之所叫红颜赌坊,那是因为它的老板是名倾安城的第一红颜。”
第一红颜?我来了兴趣,不禁扬起眉抚了抚掌:“既是女子开的,想必是个传奇人物。”
无颜点了点头,伸手摸摸我的脸,道:“丫头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个奇女子。”
言罢,不待我再说话,他已抬手递给门口小厮一张帖子,道:“麻烦将此物交给你们家老板豪姬姑娘。”
也不知贴上究竟有什么,但瞧那小厮低头飞快瞄了一眼后,脸色微微一变,轻声道:“劳烦公子稍等,奴这就去。”
等待的功夫,我随意去赌坊旁的几个小摊逛了逛。
街上虽喧嚣,但身后的传来的七嘴八舌的声音还是清晰落入我的耳中。
“听说晨君夜郎前日已回了安城……安城的姑娘们这些天总在讨论着这个。”
“可惜呀……公子穆是何等的人物,手下的臣子们皆是如此俊朗不凡,他自己却偏偏生了一副鬼面……”
“敢说公子穆!小心被别人听到了群起攻之,”
“我也敬穆公子啊,只是……唉,只是他长得丑那也是事实……”
“长得丑又如何,他常年劳顿,不是驻守边疆,就是忙于政事。若非他,晋国能是天下五国之首麽,能安享太平麽?”
“听说他现在还在侯马西南的军营巡视军务,现在已入冬了,那边不知道会怎么冷法呢。”
“……不过我倒听说十日后他便回来了,夜郎和妍公主的大婚他总会出席的……”
“晨夜郎君已有一人娶妻了,看来安城姑娘们又得茶饭不死,寐寝不安了。”
“可不是!”
“丫头,进去了。”无颜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摇了摇我的肩膀,唤醒了定神听着身后人说话的我。
“十日后夜览与妍公主大婚,他会回安城。”我抬了头,笑看着他,把刚刚听到的话言简意赅地说给他听。
他挑挑眉,什么话也不说,转身拉着我便走。
跟着前面引路的小厮,穿过人声鼎沸的赌场大厅,过了好几道长廊,才来到一处幽静清雅的小院。
院里种竹子,即使是寒冬,却还是碧碧荫荫地苍翠满目,让人一望便觉神清气爽。
我笑了笑,对无颜道:“幽箪拂影。难道老板娘和你一样都爱竹?”
无颜揉了揉眉,眸底闪过几道细微的光彩,他动了动唇角正要说话时,竹林里已传来了清亮的笑声。
笑声爽朗,含妩不媚,含娇不惑。
“豪姬不爱竹,竹独为他而种。”
随着笑声由竹林里走出来的,是一个金裳银发的女子。
我只看了一眼,便觉自己已痴了。
如此美人,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
不是说她容颜有多美,而是她眉眼间的豪气,行动处的明快,让人心仪且心折。虽是冬天,她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金色霓衣,然而她面色红润,分明是不觉得冷。银色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映着竹林的颜色,漾着微微的绿芒。
“一别三年,豪姬愈发貌美了。”无颜轻声一笑开了口。
被赞的人忍不住娇颜笑开,豪姬瞧向无颜,言道:“公子三年未来看豪姬,依然还是这副好看得令人生厌的模样。”
我闻言心中一瑟。
无颜却安然如山,眉宇不见风流,唯见尊敬和亲切。
转瞬,豪姬的眼神已从无颜身上转向我,似水的眸中有着微微惊讶,问道:“这位是?”
“夷光。”无颜淡淡说出我的名字,也不多解释,似能自信豪姬一听便会明了。
他的自信没有错,豪姬的眸子果然慢慢发亮,盯着我左看右看半响后,突地快步上前拉住我的手,脸上的表情很是欣喜:“你就是夷光?”
我抿唇一笑,道:“夷光见过豪姬老板。”
“不敢,该是豪姬见过公主。”口中虽说得恭敬,她还是攒紧了我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眼神流连在我脸上身上时,更是放肆得厉害。
我轻轻一咳嗽,挣扎着将手抽出,退到无颜身后。
这么热情,我还真的有点不习惯。
无颜好笑地拉住我,一起站在豪姬面前。
“爰姑几天前来了安城,不知道有没有来找过你?”无颜陡然问出这个问题,倒是听得我一愣。难不成这个豪姬还和爰姑相识?
豪姬呆了呆,蹙眉道:“没有。怎么无爰也来了晋国麽?”
无颜定定看着她,突然不说话了。
良久的沉默后,他才淡声开了口:“收拾一下房间让夷光先歇歇吧,一路奔波,她也累了。”
豪姬转了转眼眸,若有所思地瞅着我,轻声笑道:“哪里还要收拾。这竹园里的所有房间一直都为公子准备着,随即可住。”
言罢,她又拉过我的手,语气温柔得让我有点吃不消:“公主,豪姬带你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好不好?”
我心知无颜刚才的默然是因为有些话不方便我听到,于是也只能顺从着点点头,任由豪姬拖着我走。
临行时,我还不忘伸指掐了掐无颜,骂他:“风流郎。”
他也不辩驳,只扬唇一笑,笑容不见往日的潇洒自得,竟让人觉得有些苦涩。
见他这样的反应,我也收敛了玩笑的心情,虽不知缘由,却也心中闷闷。
书房画像
今日已是到了安城之后的第六天,无颜照例是一早就不见人影。竹园寂寂,昨夜许是下了些小雪,凝翠的细叶上点缀着点点白色的晶莹。竹林幽风,叶子飞舞时,晶莹皆化作了簌簌而落的水珠。
我站在窗口望了一会,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要去寻找无颜的念头。关上窗扇换了件男子衣裳,戴上绒帽,踩上高靴,出门直奔穆侯府。
这五日来,无颜总是行踪飘忽得鬼神难测,我虽说和他住在同一个园子里,但每天能见到他的机会可称得上是微乎其微。好不容易遇到了,问他有关爰姑的事情办得如何时,他总是支支吾吾地左顾言它,神色诡异得让人心底生疑。
还有豪姬。
她要么是和无颜一起失踪,要么就是到我房里拉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打听着我这十八年的过往,看她紧张好奇的模样,似是恨不能要知道从我还是婴孩时起发生的所有事。无论事之巨细,只要说起,她便弯唇扬眉,眸间朗澈发亮,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在我的长发上,神情爱怜而又宠惜。
这样的她,只能害得本是反感这些亲热举动的我也抹不开情面去抗拒逃离。被她抚摸的时间一长久,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她手上的温度,和爰姑带给我的一样,同样都是那般地温暖,都是那般让人心中感觉到似是母亲在身边般的柔软。
一开始我也奇怪,除了那头张扬的银发外,豪姬明明看起来还很年轻,怎么对我说话的语气,还有她沉思下来的表情,让人无端地觉出了几分沧桑老迈,既有着长者的智,又带着长者的深沉,长者的寂寞。
某一日将心中疑团扔给无颜时,他看向我的眼神突地掺杂上许多让我无法明白、无法看透的细微而又复杂的情感。
许久,他慢慢地转过头去,凝神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茶盏,任凭我磨他求他,他只是微笑,却不答话。
偶尔那凤眸里目光忍不住柔软下来,他也只伸手揉着我的发,淡淡道:“先辈们的内里我也不甚清楚。以后待二哥知道了,必定与丫头全部讲明。”
我一笑无奈,只得点头应下。
他既不愿此刻说,我再求也没用。
他既承诺于我,将来就必定会告诉我。
我信他。
……
出了赌坊,沿途问了几个行人,很容易地便找到了穆侯府。
公子穆虽未娶妻成家,但因功劳膺显,先封丞相,再封公侯,年未弱冠时就已出宫立府,其超然的地位,远不同于晋襄公其余的众公子。
我在穆侯府外站了半天,抬眼看着那层层叠叠的连薨飞阙、垂檐轩梁,想着自己将来某一日或许会成为这座宅子的女主人时,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极不真切的感觉。
守门的四个侍卫身着缁衣盔甲,站得笔直,看上去神情端肃万分,只是目光偶尔停留到我的脸上时,他们的神色间微微多出了几分疑惑。
我既不上前,也不动弹,依然负手随意站在门前大街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他们四人收回了视线,相互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片刻后,便有一人跑下高高的门阶走到我面前,揖手问道:“这位官人,您已经在穆侯府前等候很长时间了,不知是否有事要找府里的人?”
言辞有礼,态度有仪,晋穆手下的人,从晨郡夜览到看门的侍卫,一个个都被调教得很不错。
我挑了挑眉,转眸想了想后,笑答:“我是来求见晨郡大人的。”
那侍卫闻言略微一怔,不知怎地,看向我的眼眸中竟陡然多了几分猜疑之色和凌厉的光芒:“官人想找晨大人,不知可否先报上名来,好让在下前去通报?”
我轻轻一笑,伸手从袖里取出那个凤佩,递到他面前,道:“把这个交给他,他见到后自会明白我是谁。”
那侍卫伸手接过玉佩后,脸色果然变了变。他细细看了玉佩几眼,踌躇一会,依然将玉佩送回我面前,低声道:“晨大人七日前已奉公子之命前去侯马西南的军营接应军务,此刻不在府中。”
我取回玉佩拢入袖中,心中纳闷的同时却也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这玉佩并非是晨郡南去齐国的途中偶尔得到的,不仅如此,怕这龙凤玉佩还是穆侯府上人人皆晓的至高信物。
我沉吟着,问那侍卫:“夜览大人可在府中?其实见他也是一样。”
侍卫抬头看着我,严肃坚硬的面庞上蓦地多出几分笑意:“还有几天夜大人就要成亲了,他已搬出穆侯府住入了驸马府,而且,此刻他应该是在宫中与王上和王后商量婚典的大事。”
我了悟地点点头,言道:“也对。那……你能否帮我叫出前些日子随两位大人一起从齐国回来的那位女子,我是她的亲人,今日是来接她回去的。”
“接她回去?”侍卫呆了呆,神色不信。
我扬眉看着他,笑道:“正是。接她回去。”
他忽地沉默不答,垂头思索半响后,他伸臂弯下腰,揖手:“官人既要接她,那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吧……恕在下直言,以她现在的情况,不一定会随官人离开。”
我皱了眉,不太能理解侍卫口中的话。
既是不明就里,那还是先进去看个明白的好。
府邸很大,前厅中庭后院,浅碧小湖,潺潺溪流,亭台楼阁自相映,长廊环绕着一条又一条,让人看不到尽头。
不知道被那侍卫领着绕了多久,待穿过了一片香气馥郁、开满了黄瓣白蕊的素心腊梅林后,他终于停住了脚步。
梅林之旁是条小溪,溪上搭建木桥,而木桥连接的另一端则是一处小小的独立宅院。
“对面就是晨大人在府时住的地方。他带回的那个女子如今正住在里面。”侍卫说完后,躬了躬身,转身便要往回走。
我忙叫住他,问道:“你现在离开的话,我待会要怎么出去?侯府这么大,我怕到时候记不清回去的路。”
“里面有伺候的侍女和仆从,官人可命他们送你出来。”他低了头,正容答复后,依旧转过身,快步离开。
我咬了唇,但此时已别无他法,只得先进去找到爰姑再说。
院落里很安静,静得似人烟消无,根本不见那侍卫口中说的侍女和仆从。
我皱了眉,定定心神,出声唤道:“爰姑,你在吗?”
话音刚落,身后忽地飘来一缕异香,娇媚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时,有双柔软的胳膊紧紧环住了我的身子。
我吓了一跳,一时呆住。
“晨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背后那人显然是个女子,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声音缠绵轻滑,满带情意。
说话时,她的手指不断在我身上游走,眼看就要触上胸前危险部位时,我总算及时清醒过来,忙伸手扳开她的手臂,逃离般向前跑了好几步。一直跑到墙边无路可退后,我才心神慌乱地回过头来瞧了一眼那女子。
华贵的锦缎裘衣,精致到无懈可击的完美妆容,那双桃花般的勾魂美目在我身上轻轻流转时,自有摄人心魄的万种风情。
风情中别有淘气调皮的捉狭之色,瞧得人既恨又爱。
“哦?原来不是晨哥哥。”她幽幽叹息,但话语中却丝毫听不出任何失望,相反地,倒是多出几许高昂的兴致来。
我被她盯得面色发红,只得道:“在下鲁莽。告辞。”
匆匆言罢,我快步自她身旁走过。
然而她却眼明手快地伸手拽住我的衣服。
我心下既急又气,回眸时,神色冷冷:“姑娘请自重。”
女子望着我,桃花眸中光芒微动,半日,她莞尔笑了,看向我时,眉眼中还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得意,目光清澈如秋水,似是刚刚一切的惊乱挑逗都已消散无影。
转眸,她却又掩唇娇然一笑,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点上我的肩,姿色媚惑,可是眨眼时,眸子里更是闪动着说不出的清明空灵:“你,是个女的吧。”
我闻言一怔:“你……”
女子嘻嘻笑,问我:“来找晨哥哥,还是爰姑?”
原来她早听清了我说的话,我冷哼了一声,侧开肩膀避开她的接触:“我是来找爰姑,麻烦你帮我叫她出来。”
女子低低叹息,似是可惜:“不巧。原本一路我们是同行的,只不过到了安城后,她就和我们分开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啊。”
我皱了眉,仔细看了看她说话时的神情,虽依然是玩笑捉弄的神色,眸光却明净动人,根本不是说谎的迟疑和迷乱之态。
脑中念光忽闪,此刻我方明白过来门前侍卫将我说的那个晨郡带回来的女子理解成是她,也难怪那侍卫说她不会随我离开。到此时,我方体会出侍卫刚才话中的语气来,忍不住勾唇笑起:“晨哥哥?好亲热。”
女子勾了手臂拉住我的胳膊,笑道:“喜欢这称呼,你也可以叫的啊。”
我连连摇头,甩了胳膊,抱了拳,掉头便走:“多谢姑娘相告。既是如此,在下告辞。”
而她居然也没阻止,更没纠缠,只是那妖冶而又祸乱人心的笑声依然随风送入耳中,听得我直想抬手捂住耳朵。
祸水红颜。
此女与那晨郡,还真绝配。
过了木桥,步入梅林中,我狠狠呼吸了几下清新的空气后,灵台骤然明阔开朗。我转眸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不由得苦笑一下,心道:看里今日只能靠自己走出这“迷宫”了。
梅林很大,大得似往昔金城宫廷里的枫林。
我想起湑君最后一次带我走出枫林的情景,心念微动,不禁也抬起脚步,直直朝前走去。只要瞄准一个方向,前面总会有出路的。
素心腊梅本该是腊月才开,却不知为何穆侯府的腊梅寒冬未到就已开得如此之盛。漫步走在梅林中,鼻闻浓香,目赏美景,倒也不觉得乏味着急。
一路行去果然有尽头。
梅林的尽头是座高阁,那阁楼看上去修仪清静,似是个不俗的地方,门窗皆大开着,却不见有人看守。
我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揉眉想了再想,最终还是堂堂然踏步走入阁里。说不清是为什么,只知道现在但凡是与晋穆有关的东西,我似都抵不住会有想去了解和熟知的好奇心。
进入阁里,抬眸四处瞟了瞟,入眼成堆成堆的竹简,繁多却又不显凌乱的毛笔砚台,分明说出了此阁楼的用处。
书房。
但不知是谁的书房?
我虽是压抑不住好奇心进来看看,可说到底这也是人家的地方,我总不能乱翻乱动非得去刨根究底查出个线索来。那样未免也太没规矩了。
我自嘲一笑,正待转身出门时,视线却被左侧墙上的一副画给吸引住了。
画里盈盈立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明紫彩纱的罗裙,腰缠悬满了银色铃铛的金丝玉帛,乌黑的发松松绾成了简单而又灵动的双髻,髻上依然系着缀有银色小铃铛的明紫缨络。再看她的容貌,虽五官间依然透着稚气,但凝眸一笑时,青涩而又美丽的面庞上溢满了飞扬的得意。
这……
分明是我。
我微微张开唇,心中一时惊讶不已。
为何我及笄之前的画像会出现在这座阁楼中?
我正胡乱猜测时,门外猛地传来一个清凉似水的声音。
“听门前侍卫说有位持凤佩的公子来到府上,我一想便知是你。只是没想到你竟能找到公子的书房来。”
早该想到这是他的书房。若非是他,有谁还敢在穆侯府挂上我的画像?
我咬唇暗暗想着,却没有回头看来人,只怔怔地瞅着墙上的画,呢喃问道:“为什么……他会有我多年前的画像?”
“你说呢?”
他淡淡笑出声,语带引诱。
我扭头瞥了瞥门外那人,看清他脸上的笑容后,我不禁扬了眉。
想了想,我还是回眸看着那幅画像,唇弯深深:“果然如此,他……原来早已认识我。”
夏公子意
门外人听我如是说,不由得微笑着弯了唇。忽来一阵冷风卷飞了他的墨绿长袍,随带着,那风也吹散了阁楼外一缕缕凝幽寒沁的梅花香。
刹那间,异香绕鼻彻骨。
我闻着花香,侧眸望着夜览,不禁稍稍皱了眉。
如此花香,如此面庞,倒是唤醒了在我记忆里曾被刻意忘却的那段往事中、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难怪墙上会挂着我那时的画像……
我想了许久后,突地眨眨眼,抬眸冲他笑了笑。
见我笑开,他脸上的笑意倒是渐渐淡却了。彻黑深透的眸子瞥向我时,眼里流转着的皆是耀动似锋芒的细碎光彩。目色的冷冽,眼神的犀利,只是在不留余地地窥刺着别人心里想法的同时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自己。
我转了眼眸,移开与他纠缠不休的视线,神情轻松地径直走去书案之后的软椅旁坐下,随手由怀中掏出一方锦帛来,摊展在手上细细观摩。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尽管声音听上去很是无谓,但他眸底的颜色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
我暗暗觉得好笑,却还是扬眉看着他,故作不解:“你希望我想起什么麽?”
他冷冷哼了一声,脚步迈入阁里时,清俊的面庞如罩寒霜般地冷。
我嘻嘻一笑,嘲他:“夜大人,你可就要成亲了,良缘娇妻,怎来的如此不高兴?”
他不答,只定定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再回头一瞥墙上画里的人,眼角唇边慢慢抹去了几分凌厉的狠色。他叹了口气,低眸,苦笑道:“夷光公主,别再装了,我知道你想起来了。”
我挑了挑眉,心中迟疑一下,想了又想,总觉得在人家大喜之前如此捉弄新郎官实在是有失公道。于是便收了收玩笑的心情,点点头,承认不讳:“是,我的确是记起来了……那墙上的画是你画的,对不对?”
他依然不答,只是脚步情不自禁地向我靠近几步,睨眼瞧我时,眸中骤然多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凶煞之气。
“你不会是想杀我灭口吧?”我淡淡出声,脸上依然笑得毫无避忌,“你可要想清楚了,文姒是我的嫂嫂,晋穆是我的未婚夫君……”
他猛地停下步伐,略微怔神后,眸色恢复了最初的清朗明亮。
“臣下不敢。”他低了头,抿唇笑道。
我偷偷松了口气,扬手将手中的锦帛扔给他,没好气道:“你还是少来。臣下臣下,也亏你叫得出……许多年不见,想不到你欺瞒世人的道行竟精进如此。”
他揉揉眉,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无辜。
我鄙夷地瞅了他一眼,迅速把眼光收回。
谁知道他是不是又在装!
此人之心计,我早在五年前——文姒嫁于无苏、他随行来送婚时就曾领教过了。
何况最近还差点被他一箭射中……
幸好是差点。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试图冲散心中所有的郁结。
他粗粗扫了锦帛上的字迹一眼后,笑道:“我说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突然记得我,原来是晨郡通风报信。”
我懒懒地看向他,心中虽恼火,脸上却笑意深深,口气依然很轻柔:“他只说了你不是晋国人而已。其实早在临淄之时我就已怀疑,只是没想到昔日夷光那温和可亲的意哥哥变成了今日这般冷漠绝情之人。脸上总是笑意全无,下手更是狠辣不近人情。说起来,不久前夷光还差点丧命你手下呢。”
夜览半敛了眼眸,笑容一下子冷下去:“那箭不是射给你的,我射出箭之后已提醒了让你小心了。”
“你就这么确定我能闪开?还是……你知道聂荆一定会挡在我身前?”我凝了眸,语气认真。
他睁眼一笑,剑眉飞扬时,笑容自得:“只要最终不是射伤你的身体,那么不管那箭意图如何,我都自认为没射错。”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也不答话,只伸手夺过他手上的锦帛叠好后纳入袖中。
沉默良久后,我半挑了眉看他一眼,笑道:“不过很可惜,聂荆他没死。”我的声音此时很淡,淡得已听不出任何喜哀。
然而夜览闻言后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和痛惜,反而是早已猜到的笃定。他慢慢勾了唇,低眸细细看着我,脸色有点怪异:“早就知道你会救他……亲疏有别,不是吗?”
同样的话,如今再说出时,我才体会出它当初的含义。
我一笑言道:“他是二哥的侍卫,是齐国的侠士。我也是齐国人,自然要救他。”
夜览嗤然一笑,摇头叹息:“夷光,你是当真猜不到,还是故意装了想气我?你看了晨郡的信,既能猜到我是谁,又何尝猜不出聂荆他不是齐国人的身份?”
他话音顿了下来,声虽停,余音却不绝。
我望着他,忍不住蹙眉:“你的意思是……”
他轻轻一笑,不语。
我思绪飞转,心越跳越无力。
我之前猜得没错,夜览非晋国人。而是夏国公子意。
只是我没想到,在四年前夏国发生内乱、意的父王夏宣公猝死于长生殿后,在国内频频被他王叔压迫、追杀的意居然逃来了晋国。不过细想之下也是应该,意的母后是曾经宠盛一时的晋国长公主缳女,当今的晋王襄公正是他的亲舅舅。甥舅之亲,这个靠山总要好过在齐国当太子妃的文姒。
而妍女与意的婚事,也正是四年之前夏宣公在世时定下的。
只是他说的聂荆身份……
我想想,叹气,隐约猜到一点,却又不敢确认。
我回忆往事时,这才想起要恭喜夜览:“听闻四日后便是你和妍女的婚事,我还真是来巧了,正好给赶上了。”言罢,我忽地压低了声音,揶揄道:“难怪在临淄时她那么着急找你,原来是怕你赶不回来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