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折腾反复,来来回回不过是为了一个借口。

朝代更换几何,统治者怎样变幻,对苍生黎民而言实际上是遥远得很。百姓心本向善平和,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安居乐业的家园。谁能给予,谁便是主宰他们的天神。

如此一来,当今天下四国,论国土广袤、子民之众、财富之多以东齐为最,北晋独强之势眨眼已成过去。楚国藏而不露,夏国谋而不动,天下深水,短期难起风浪。

豫侯统领齐国朝政,权倾天下炙手可热。因他和明姬的婚事,除梁国旧臣元老悉数赶往金城来道贺外,更有夏国国君惠公,楚国国君荆公亲自来齐国观礼道喜。晋国国内暗潮汹涌,襄公和晋穆皆未来,驸马夜览是为使臣,代表国君前来行礼祝贺。

婚事喜宴,其乐融融。

眼看天下人倾心喜悦,金城九陌街巷皆有红锦铺地,鲜花簇道,锦旗招展。宫廷里外更是焕然一新,几月之前因无苏战死和王叔病逝而缠满宫檐栏杆的素色丝帛帷帐统统除去换上了鲜艳夺目的大红绫绸。宫人皆着新装,侍女换彩色的裙裾,内侍换暗红的长袍。清歌坊歌舞日日兴,丝竹绕耳,响彻宫廷,昼夜绵延不绝。

疏月殿清冷寂寞,独存在四处洋溢着欢言笑语的诺大宫廷中,仿佛死灰笼罩的了无生气。

前些日子有宫人拿了红绸欲系上疏月殿的殿阁时,爰姑生平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挥掌过去震碎数匹红纱,吓得那几个宫人面色青白,收拾着满地碎布慌慌逃走了。此后也再未敢来。

我站在窗前冷冷瞧着,入眼云烟,过眼云烟。

爰姑回头看着我时,面色一恸,我还未及流泪,她却先哭得伤心断肠,满目不舍和怜惜。她痛得厉害,因为她今世祈愿的最后一个奢望就被我和无颜如此这般给狠狠地捏碎了,留给她半世惆怅,半世不甘,半世难解的忧愁和辛酸。

即使如此她也不离开我,她爱我爱无颜,怪得深,爱得更深。那日豫侯婚事的旨意颁布朝野时,无颜又受了她重重一掌。比之前一次楚桓要求她做的,这一次,她下手更狠更重更决绝。

无颜生生承受着,未曾运半分功力抵抗。

于是待爰姑的怨愤痛恨泄足了,却还是要累得我费了整整两日方治醒被她打昏重伤的无颜。

深夜里,刚刚苏醒过来的无颜抱着我,虚弱着连连说着,说不怪,说放心。

说,他是我的,生也是,死也是,谁也夺不走。纵使此刻他不是我的夫,我不是他的妻,今生今世,往生往世,我和他,谁也逃不掉了。

我咬唇,伏在他怀里默默流泪,只字未吐。

那一掌之后,从此爰姑再未骂他,更没有再打他。只是常常一人发呆出神,容颜渐渐苍老下去,柔和清丽的眉眼纹路骤然加深,鬓角白发更是日夜增多,任我如何拔也拔不尽。

夏夜薄寒袭人,爰姑伴着我坐在梧桐树下,轻轻笑着,告诉我:她呀,是真的老了。

我一声不吭,抱住她的肩,慢慢揉抚着,心比她更伤,却无人能治愈。

无颜醒后三日,明姬入宫住进长庆殿。从此无颜不再来,疏月殿唯剩下了我和爰姑两人相依为伴。

这日傍晚,乌云压顶,雷声闷闷作响,虫鸣蝉叫不绝入耳。因天色昏暗,殿里的灯盏早早亮起,我和往日一般坐在书案前翻阅那些记载着上古之事的竹简,摘抄纪要,专心致志。

爰姑在一旁帮我收拾着衣裳,静静地,耳中只听得丝绸锦缎窸窣细碎的摩擦轻响。

倏而她“咦”了一声,我抬了笔蘸墨落字,随口道:“怎么了?”

“公主,你看这绛月纱……”爰姑抱着那个锦盒走过来,将绛月纱递到我面前。

我抬眸望了一眼,愣了愣。这还是第一次在昏暗光线下见这纱料,入目只瞧见银色冰凉,带着流水般潋滟的光泽,寒芒幽幽,耀眼夺目,却又清冷如霜。

果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宝物,难怪王叔要拿它做我的嫁衣。

爰姑道:“如今暑热难当,这纱料触之清凉,不如我让秦总管命人做了这衣裳,公主当夏穿正好。”

我收回视线,继续写着我的摘要,淡淡道:“爰姑你做主。”

“公主想要什么样式的宫裙?”

我笔下一顿,凝眸看了眼案前摆放的连城璧,突发奇想:“就按玉璧里母后身上那袭衣裙的样式做,可好?”

爰姑看了看,沉吟一下,道:“也好。”

她转身要走时,我不知怎地心思猛然一动,忙叫住她,欲开口却又迟疑了半日,思了又思,方问道:“爰姑你会不会幽昙舞?”

爰姑愣在那里,不解:“公主问幽昙舞作甚么?”

我放下手中的笔,想想,还是黯然叹了口气,揉揉眉:“我就问问。”言罢眼睛盯着案前烛火,脑中想着那日豪姬与我坐在疏月殿宫檐上说的话,心中顿时惘然落寞。

爰姑望着我,默了一会,忽道:“幽昙舞我虽不会,但师父给过我那舞的心法和步法,公主若感兴趣,可以一阅。只是那舞步复杂得很,公主从未学过舞艺,怕是不能看懂。”

我闻言却来了兴致,微微一笑,道:“你拿来看看,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下第一舞姿是何等模样。”

爰姑轻声一应,捧着绛月纱离开了。

“幽昙幽昙,非心神全备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断肠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昙花再美也是刹那光华。一舞之后,芳华尽逝。”

“幽昙舞,我舞他笑,舞生风华,舞罢白发……白发……舞尽白发生啊……丫头,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你可要学,可还要学?”

豪姬刻骨幽凉的声音冷冷浮出脑海,我怔然,而后闭眼摇晃着脑袋,拼命忘却。

窗外银光忽闪。一道凌厉的闪电陡然划开谧色天际,墨沉的云雾间露出一抹森森白练,直泻而下,迅疾漫扬开来。刹那后,雷声隆隆欲震破天。

雷霆万钧,滚滚袭上胸口,一声一声敲得我心中那股抑懑潮涌翻覆,只觉喉中一甜,竟张口吐出血来。

本能地伸手按向脉搏,我陡然色变,全身一僵,如坠冰窖的寒。

这……这是什么脉?!

爰姑刚回寝殿来,见状忙摇晃着几近入化呆滞的我:“公主,你怎地吐血了?”

我筋疲力尽,低声道:“不妨。我身中数毒,吐点血算得什么?”

爰姑还要再说什么时,秦不思却急火火地奔来疏月殿,暗哑尖锐的嗓音因着急担忧而更显刺耳:“不好了,爰姑,公子和楚国君王在长庆殿动起手来了。说是切磋武功,但看那荆公的架势,分明就是步步紧逼,非得要有个死活才肯罢休!”

爰姑听得跺脚落泪,痛心疾首地骂:“这两个孽障!”

秦不思在王叔逝时一直守在一旁,自是明白一切就里,闻言只是推她,急得满头大汗:“爰姑,如今也就你能劝住他们了。”

爰姑立即转身,随着秦不思匆匆离去。

我伸手按着额,脑中一片混乱,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脉象上,我……我……我竟然……

我垂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扯了唇角凉凉笑出声。喜怒哀乐到此时再也不得明朗,眼泪无声落下,一滴一滴,滚下面庞。

三日后便是他的大婚……

心中一狠,指尖死死地按向小腹,手背沾泪,手心冷汗。

暮色抽离了最后一丝光亮,天空暗沉得近乎黑夜重压,暴雨欲来,狂风大起,呼啸声中叶卷沙飞破空肆行。劲风鼓吹入窗,满殿烛光剧烈飘摇。

骤然,灯火一下皆熄灭。

眼前一瞬漆黑不见影。我的心随之倏然沉落,手下动作略一迟疑,拍向小腹的掌风顿住。

耳边雷鸣隆隆不断,有闪电狰狞犀绝,忽消忽现的雪色锋芒如利剑出鞘,一次次地劈开笼罩人间黑暗,将那抹本该一逝即离的光芒久久停留在案前的白玉壁上。

美玉连城,中有佳人翩翩而立,笑颜宛若芙蓉盛放夜下,然璧中人目色凄婉泫红,盯着我,匠人的鲜血在她眼中尽化作了溢血欲滴的悲伤和哀悯。

“母后……”我呆了呆,呢喃一声,冰凉颤微的手指自身上无力滑落。

腹有生命,是我的,也是他的。

此刻的生命虽虚弱微小到极致,却是世间最珍贵的存在。譬如当初在母后腹中的我。

孩子,我的孩子。无颜的孩子。

心中竟突然间有了不舍和依恋,有了一丝细微的兴奋,有了一点每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该有的怯怕而又小小的激动。我咬了咬唇,努力地将自己已然僵硬无力的手掌再一次抚上了小腹,指尖轻轻地在那里摩娑着、感觉着、心怜着。

他若知道,他会放弃一切带我走的。纵使南梁再乱,齐军被困沼泽,家国不存,天下烽火再起,民不聊生;纵使豫侯之位不再,齐国之强瞬间瓦解;纵使他和那个孤寡天下的位子只有几步之近的距离……孩子的父亲,那个智勇双全为世人尊崇的神祗,那个至情至信与我倾心相恋的男人,我相信他到时一定会选择抛却到手的一切带我走。

哪怕辜负天下,哪怕违背王叔逝前的信诺,哪怕忍受着只爱美人不顾江山的嘲笑和鄙夷,哪怕……他的身世浮露,处境堪危。

我是如何地明白了解他,远比他自己懂得的更多更深。

但齐国不能再乱,国若不再,何谈家为?而他前进的路如今是这般难得的平坦顺利,若是无颜问鼎天下,苍生是福,后世有幸,当他和英蒙子调教的无翌能接下齐国的一切时,那时离开才是心安之际。如我非要自私到此刻任他带我离开,面对烽烟缭乱、天下疮痍,面对四国皆会有的那些无穷尽的驱逐追杀,将要怎样才能安心渡过余生?

我既如此,更遑论英雄如无颜这般的大好男儿?乱世之下,正是有才能的人博弈八荒、雄视四合的时候。一次冲动下的抉择,日后他的不甘和痛苦又要如何忍受?

矛盾无奈,挣扎权衡。我抬手轻轻地擦去眼泪,望着玉璧间的人,低低哽咽:“母后,如今形势,你说女儿到底要该怎么办?”

玉间人笑而不答,目光苍凉悠远,穿透生死之隔、天地之遥静静地看向我,凄艳血色弥漫满眸。

我伏案默默流泪,脑中千般思忖,取舍之间的种种利害一一掠过心头,只道如今为保全局安稳,为保无颜平安,为保腹中孩儿,那唯有一个法子。

得解药后,马上离开。

既相信他,君心若不改,又何妨为他遥遥守候三年?

怕只怕,解药难求,生命难系。

怕只怕,三年之后,困境犹在。

念光一及,我的心顿时寒得彻底。

殿外,风啸声歇,大雨哗哗倾盆流注,近晚气温凉薄如深秋早至。

爰姑和秦不思回来时,我早已收拾好了情绪,懒懒地躺在软塌上看书。

烛火高照,殿里明亮。秦不思站在远处静默不动,爰姑走来我身边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烦躁,一反往昔的细碎轻柔。我抬眸看了她几眼,只见那张依旧美丽柔宛的面庞上满是为难和愁绪。爰姑看着我,几次欲言 又止。

我侧过身子,拿书简遮了眼,也不去问她。

秦不思不说话,那定是无颜和聂荆皆安然无恙,一场无谓的风波消于无形,多说是错,越少提一个字越是明智。而爰姑虽有话却开不了口,那必是些不能开口的话。对我而言,如今那些话问了也罢,听了也罢,除了能留下伤感悲哀外,别无其他。

索性不问,索性不听,落得耳根清净,脑间空明。

即便是装的,也装得让我轻松。

即便心底的痛是愈来愈深,但只要别人看不到,我就是无懈可击的。

半日,爰姑幽幽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不言不动,好似石化般的安静沉默。

我若无其事地,卷过竹简,接着看我的书。

梅子熟时,正值雨汛。

那场雨一下便下不停,整整两日两夜,举目望时,丝毫不见那自天源源不断而下的雨帘有丝毫缓和欲断的痕迹。疏月殿前的液池水涨了好几层玉阶,碧色的荷叶皆溺在了水下,满池粉色的花朵飘摇着,在雨中犹自绽放美丽。

一池芙蓉寐香,一池娇色无双。

雨再大再猛也挡不住它花开正好。

又一日过去,窗外雨声依旧簌簌作响。

夜色深下来,远处的丝竹喜乐在大雨的遮掩下渐渐飘散消离。鼓声敲过亥时,宫人皆歇,雨雾迷朦,莲灯明火照得无人穿梭行走的诺大宫廷有些萧瑟空寂的冷清。

明日便是他的大婚。爰姑本不放心想要一夜陪在我身边,但见我平静如寻常般看书写字,叹了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将近子时我让她先去休息,她看了看我,眼中虽担忧言词间却掩饰得很好,小心地避开一切敏感字眼后,只细细嘱咐了我几句,便转身走了。

殿外风雨沙沙动。

殿里烛火轻轻燃。

我收拾了书案起身正待去长塌休息时,只觉眼前忽有白影一闪,有人陡地靠近我身前用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腰,将我死死按向他的怀里。湿寒之气自他身上滚滚散开,钻透细罗纱裙沾冷我的肌肤,冻得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心中虽被吓了一跳,但转瞬一闻那人身上的气味又迅速镇定下来。

身前人白袍尽湿,全身冰冷,似是在外淋雨已久。

“你……你怎地跑来这里了?”我边说边挣扎,他却扣紧了双臂固执地搂着我不放。

“别动……丫头,让我抱抱你,让我抱着你……”响在耳畔的声音轻微沙哑,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劳累折磨他疲惫至此。

他语中的哀求和孤寂听得我心疼心软心不忍,身子一僵,只得任由他抱住在怀,不再动。

贴在额角的肌肤凉得吓人,水滴自银发上不断滚落,顷刻便沾湿了我整个面庞。我微微抬眸,看着那张虽颓惫苍白却仍是俊美得叫人生羡的如玉容颜,心中不禁一涩一酸,眼中一热,又落下泪来。

孩子,我是多么想告诉眼前的人,他做了父亲。

孩子,我是多么想看到你的父亲因为你的来到而欢喜得手足无措、兴奋得满脸通红的轻狂模样。

孩子,我是多么想拉着你父亲的手离开这座宫廷,离开这权利争夺不止不休的漩涡,让他伴着我们遍走天涯,四海逍遥。

可是纵使我再想,我却也不能做。

因为你的父亲不是平凡人,他是齐国的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是将来或可问鼎九州的孤寡帝王。

他有情,情却不能长,更不能因此去牵绊他。我若爱他,只能成全他。

我望着无颜愣愣出神,手指抚摸上他的脸,卷袖轻轻擦去了他满脸的雨水。

眼前那双凤眸漂亮得似秋水横漾,烛火下光泽浅浅,即便夹带了些许忧愁伤感,但顾盼之际那墨瞳里的神采依旧能摄人心魂,叫人为之心仪心颤、心动不已。

可惜,过了明日,我大概就再看不到了。

“想什么?”他俯面温柔地吻着我的额角,低声问道。

“想你来作甚么。”我轻轻一笑,将问题抛回给他。

他道:“我想你,想得发狂发疯,于是便来了。”

这原因多好听,多自然,多光明正大,多情深不倦,好似我这里是他的偏宫,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他明日要成婚了,成婚之前念起旧人了,便来看上一看。无颜无颜,若是以后你想我了,却再也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那时,你怕会懊悔得哭的。

可我不要。你是英雄,今生无论为谁,都不能流泪。

心里痛楚不堪,我却依然微笑,侧脸靠在他的胸口,什么话也不说。

“今夜,可以陪着我吗?”他的声音有些颤微。

我不做声,只是愈发抱紧了他,让自己身上的温度去温暖他在雨中淋湿透凉的身子。

明日 你就娶妻了,明日我就要走了,既是如此,那么请容我自私一回,今夜我不想放开你,好不好?

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眼前这个男人。

爱他至深,却因此不得不离开他。

他陡地将我横抱而起,快步走去软塌,双双躺下。宽长的袍袖飞扬起来时,掌风所及处,一殿灯火尽灭。

黑暗中,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柔声道:“我的丫头,过了明日就十九了。”

我依在他的怀中,默然不语。只是心中却倏然记起来,过去的十八年,世人离我而去者众,分别分散分离分开不知几何,唯有眼前此人,却是完完整整伴了我十八年之久。乍有一日当真绝然离开,我能受得了麽?

“不能……”我自言自语,恍惚一笑。

他闻言低低叹了一声,想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安慰道:“不怕,有我,我永远都在。”

不,那时你将不在。

我抬起脸,轻轻靠近他的唇,吻住了那最后一丝独属于我的刻骨柔情。

这日清晨,雨停歇了。

大婚诸事繁琐,无颜一早便要离开。深夜他睡熟后,我贪恋着凝望他的面庞一夜无眠,直到他轻轻下榻欲悄然离去时,我却下意识地伸手攒住他的衣袂,紧紧地,不放。

我闭着眼,装睡得正深。

他站在塌前怔立许久,而后终是俯身靠着我耳边轻轻道:“你放心。”

我早知这般小伎俩瞒不了他,闻言只得松手,侧过身,背对着他:“你走吧。”

他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迈步离开。

脚步声沉重,沉重得宛若脚下系了千斤之石。

“夷光,今晚你……”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语气踌躇愧疚。

“今晚我要解药。”

他默然。

我将脸蒙在锦被中,淡淡笑道:“二哥可知,夷光是如此怕死啊。”

脚步声再起,匆匆离去,再未迟疑半分。

心伤,一瞬被狠狠割碎。

他这一去,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我躺在榻上一日未动,爰姑掀了重重帷帐悄悄进来看了我好几次,每每静立半响后,又悄悄地走了。

窗扇关得一定很紧,殿外笙管钟鼓阵阵齐鸣,九曲,九歇,九响,九奏,隆重欢喜的乐声虽听得清晰明白,却明显地闷下去好几个音节。

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我心中暗自算着大婚的进程:迎宾,大礼,谒见王上,午朝受百官祝贺,参拜祖先……心一点点地下沉,直到最后时分,心沉落无影,唯余满胸的空寥,寂寞和孤单重重包围着我,直把那抹深沉的悲伤也逼去不见。

脑子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一次一次,回忆着与他的过往,一点一滴,欲要充实胸口的空寂时,却不妨那疼痛酸苦的感觉又再次袭上思绪,压得我躲在被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终于,周围似慢慢安静下来了。

而我也在被中哭得昏睡过去。

不知多久后,帷帐外传来秦不思和爰姑的对答声。

“怎么办?那边晚宴非得要等公主去才能开始。”秦不思的语气看起来是急得欲跳脚的烦躁。

爰姑低声痛责:“公子糊涂,岂能答应这般要求?若要公主去,让公主亲眼看着他和别人喜结连理,岂非是要拿刀子割她的心?”

秦不思道:“可诸国国君和使臣都等着呢,南梁旧臣也都看着呢。明姬公主宴上当众提的请求,今日这般情况,公子也不好断然回绝。爰姑,你得为我想个法子,这可如何是好?”

爰姑连连叹气,不再出声,显是也无法。

我冷冷一笑。而后使劲摇摇头,伸手用力揉了揉脑袋,神思清醒后便立即下了塌,朝外面两人唤道:“总管莫急。爰姑,准备宫装,本宫前去赴宴,绝不让东齐在今日大失颜面于天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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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了最后一段,累赘。


一舞倾情

雨后的天空往往静谧清朗,月下有烟花团簇绽放,五颜六色的璀璨争夺衬得今夜月辉愈发地皎洁美好。

只是纵使这天上圆月的银芒再灼灼粲然,却也不及此刻人间明德殿半分的灯火辉煌。

高銮玉阶,明殿喜堂,红锦地衣铺曳连绵,靡丽香气霰漫四周,千盏琉璃灯悬挂宫檐下,烛火耀动,艳丽张扬的红光将昼夜照得瞬间颠倒。

踱上玉阶,靠近殿门。门外内侍欲高声通传时,我瞥眸过去,秦不思赶紧挥手让那内侍住了口。

眼前情景有些意料之外的怪异。

殿外是何等地喜色奢华,殿里却不闻钟鼓丝竹之声,也不闻宾客喧哗之闹,一殿千余人竟皆沉默着,脸上神情千般模样。除瑟瑟退在殿侧的宫人侍女不敢抬头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俱专注在殿中一人的身上,眸色复杂怪异,或好奇关切,或紧张担忧,或不屑鄙夷,或索性是抽身一旁看戏的惬意自在,气氛凝滞冻结着,宛若冰封不可破。

我在门外伫立许久,静静看着殿内情景,不言不动。殿里局面看似应该与我这个未到之人无关,只是不知为何我瞧着瞧着,突在盛夏之夜感受到了冬日的冰寒。

殿中央站着的是夜览,金丝勾边的墨绿锦袍,身影修长挺拔,一人独立于坐着的千人之间,的确是让人想不注意他都难。

高高的金銮上有五人坐着,当中席是无翌,左首夏惠和聂荆,右首无颜和明姬。无翌年幼,稚嫩的面庞纯净如玉石,此刻只顾眨着眼睛,一派天真。夏惠垂眸慢慢饮着酒,面色清冷淡漠,不察一丝情感。聂荆直直盯着夜览,神色忽晴忽暗,目中锋芒浅露,不知所思。

明姬弯唇轻轻笑着,笑容一反往常的妩媚妖惑,凤冠霞帔下容颜端庄可亲,望向夜览时明似秋水的眸光微微闪动着,似是刹那有所恍悟。

还有一人……

面若凝霜,薄唇却略微勾起,看是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神情,只是凤眸却冷冽冰凉,目色黑暗得从所未见。

一时仍无人说话,也无人注意到殿外悄悄到来的我。

终是无翌年幼难忍,耐不住咳了咳嗓子,清脆的嗓音在空寂的殿里慢慢回荡:“夜驸马为贵国穆侯所求之事寡人会考虑……”

“考虑什么?”无颜忽地出言打断无翌,轻轻一笑,横眸,“王上,莫非你忘了夷光大难之前已回绝了穆侯婚事。此事穆侯几月前已大告天下,如今再来求娶婚嫁,又是何意?”

无翌眸光闪了闪,不吭声了。

我闻言一怔。

秦不思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这晋国使臣究竟何意?竟敢在今夜请求婚事,不是有意添火让公主为难麽。”

我默然,只侧眸看他一眼。秦不思低低垂首,道:“公主恕罪,奴不敢妄言了。”

殿里夜览此时长声笑道:“那是不知夷光公主未死之前的事。鄙国公子穆情深一片,虽以为公主已死却痴情不改,为保公主名节事大,方无奈告知天下联姻未成一事。如今公主归来,公子依然倾心公主并欲娶她为妻再续前缘,更图结晋齐两国世代友好,请翌公恩准。”

无翌踌躇,看着无颜:“二哥,这……”

无颜悠然一笑,面色温和,言词却冷:“本侯原不知穆侯的情深就是如此。若我没记错,当初告知天下齐晋联姻未成时,晋国正有意结交北胡,穆侯也答应了娶北胡公主为妻,不知是也不是?”

夜览笑了笑,不答反问:“莫非豫侯不知公子穆早在数月之前便断言拒绝了与北胡连婚一事?我家公子是至诚至信之人,既然情有独钟便断不会如世间其他男子一般,只会说,却根本不懂得去做。”

我心中一惊,拢在袖里的手指紧紧一握,暗叫不好。我虽不知夜览今夜有此言此行究竟是真心为了晋穆求娶还是为我不平,抑或存心是要搅乱无颜的大婚,但他如今此话直直冲向无颜,摆明是讽他在楚丘之上话说到却做不到、有心负我一事。

果然,再转眸看无颜时,他的面色再维持不了先前的从容,脸庞铁青,目光暗沉透黑,隐隐流转的锋芒凌厉犀绝,竟是杀机已动的愤怒。

他今日忍得太久,承担得太多,撑到这一刻已属不易,偏夜览还得出言刺激他,怒火一旦引出,再回头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