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后悔?”

“不后悔。”

言罢,我抬头望向他,他却不说话了,只死死盯住我,眸子间的清朗温润尽转成了骇人的黑暗冰凉。

“穆哥哥!”倏然,一声清亮的娇呼打破湖畔静籁,听得我和晋穆皆是一愣。

穆哥哥?

我咀嚼着这称呼,想起无颜说晋穆带北胡公主南下来齐敛财的事,还未反应过来时,耳边便闻一阵灵动的笑声,才抬眸,眼前就一花,有红色衣影似风般掠过面前,扑入了刚刚起身站直的晋穆怀中。

我随即站起身,退后三步,望着眼前的两人。

女子背对着我,柔软的发丝齐齐至腰,一身红色衣裙鲜艳夺目,衬着那玲珑娇好的身躯,别样地感染人。晋穆被她抱得满怀,脸上含笑半分,尴尬半分,垂眸时,勉强镇定的神色下有丝苦涩和无奈。

我以为我又眼花,因为再凝眸看时,他脸上的笑容淡定如往常。

“穆哥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适才齐王让秦总管领我们游后宫,你怎地到了枫林后就不见了?辛好担心死了。”女子的宽袖紧紧缠在那雪白的衣袂间,低低倾诉时,言词虽埋怨,却又颇为大胆无顾忌。

我心下一落,不自觉地,脚又往后移了一步。

“担心甚么?我不是好好地?”晋穆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人轻轻拉开,软声责,“说过了,出了晋国后,便不许再叫穆哥哥。”

辛好嘻嘻一笑点头,忽又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不忘嘱咐:“以后你可不能再丢下我不管。”

晋穆怔了一下,眸光一瞥似是看向了我,又似看向了我身后的天空,片刻,他眸间惆怅黯然,唇边却又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我从不曾丢下你,也从没想过要丢下。”

我不知何故听得他的话心神一震,脚下迟疑着又要后退时,身旁却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袖,尖锐暗哑的嗓音因故意放低而显得格外刺耳:“公主,小心后面的池水,别再退了。”

我轻轻蹙了蹙眉,果然不再动。

秦不思见状摇头,松手放开了我的衣袖。

回眸望去,但见辛好欢喜,再次将脸庞靠向了晋穆的胸口。这次她侧过头来,让我看清了那张先前见面时被掩在黑色纱巾下的美丽容颜。十分清丽的面庞上那笑容如纯净珍贵的玉石般绽放着异彩,白皙的肌肤映着红裙、贴着白衣,显得愈发的柔嫩剔透,仿佛绝好的净瓷一般,毫无瑕疵。

如此妙人,是该配穆侯。心底某个紧紧攥住的角落似要迫不及待地喘口气放松开来,我抬眸,瞧向晋穆的眼睛,唇角一弯想要笑时,他却直直盯着我,脸色渐渐淡漠阴沉。

笑意凝在唇边,我定定望着他,原本要说的话此刻全被封死在口中。

这时辛好回头,好奇地看了我几眼,扑闪的眸子里先是掠过几丝疑惑,后又一亮,似是恍悟。“是你?”她皱皱眉,小脸上毫不掩饰她的不悦不满。

想转身已来不及,我只得低低一颔首:“是我。夷光见过辛好公主。”

辛好拉过晋穆的手,望着我,神情似是紧张:“先前楚丘见你时,一身男装,穆哥哥说你是他的夫人?后来又说什么你死前反悔了晋齐的婚约……你究竟是男是女,是人还是鬼?倘若当初拒绝是真的,便不要再想着缠住我的穆哥哥。”

痴女子。我抿抿唇,似乎忘记了去生气,只是忍不住扬了扬眉。

秦不思身子微微一动,半挡在我身前,直对面前二人,无言地抗拒着辛好的言词。

晋穆微拧了眉毛,低声:“阿好不要放肆。”

辛好抬头,脸庞红了红,委屈:“你还护着她?是她坏了你的名誉!”

晋穆放开她的手,眸色一冷,不再言。

夜风吹过来,池水一翻掠过锦靴,我突然怀疑身上的纱裙是不是太过轻薄以至于让我冻得连心中都已无温。我不想再理眼前事,便扭头问秦不思:“两位贵客的住处可都安排好了?”

秦不思垂首,正待答时,晋穆已淡淡道:“不劳。我已有住处。”

“晚膳呢?”

秦不思道:“丞相作陪。”

“既如此,那劳烦秦总管领两位去前殿。夷光身体稍欠,先走一步。”我言罢转身,未再敢多看那人一眼。

前朝事大概很忙,无颜直到深夜才回来。彼时灯下,爰姑正耐心教着我女红绣艺。大概随无颜在外面历练久了,心也野了,碰上这类女儿家该会的分内事,我那双习惯拿笔拿剑的手却不由得生疏得有些笨拙。再加上今晚心思本就飘散,几次下来,本该穿透锦帕的针一下下都毫不留情地被我生生刺上了自己的指尖。

想当初北上晋国的路上我还为无颜改过衣裳,虽不成模样,却难为他也能乐滋滋地穿在身上,惹得我一时以为自己在这方面天赋也甚高。

“嘶!”我倒吸着凉气,无奈地望着殷红的血珠自指尖又一次冒起。

爰姑凑过头来,拿下绣帕,看着我的手直摇头。

“还是不要学了。”爰姑柔声劝,不待我反应,便手脚灵活地收起了所有针线。

我心中抱歉,觉得实在是有负她的教导和厚望,于是不好意思地坐在椅中,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十指,出神。

少时,冷不防一双手凭空落下,拉过我的手腕,将我的指尖靠近灯盏处。

“作甚么没事找事?上次做那衣裳还没玩够?”无颜扭头瞪着我,言词虽厉害,眸子里目光灼灼,神色疼痛非常,好似被针戳的人是他。

我马上陪笑,道:“你不是说三年后带我走?到时你不是侯爷,我不是公主,我若不动手,谁来给我们做衣裳?”

他闻言愣了愣,忽而一笑,不再生气,口吻阔绰得很:“放心,本公子有钱。你忘了我在邯郸还有间聚宝阁?丫头乖乖的,跟着我不会受苦。”

我闻言立刻翻眼,狠狠白了白他。

殿里爰姑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一殿静深,唯落下了我们两人。

“用过晚膳了?”我看着他给我包扎手指,也不介意他笨手笨脚地时不时又弄疼我,只笑得甜,柔声关切。

他点点头,看我:“你呢?”

我眸子一暗,郁闷:“没。等你呢。”

他手下动作猛地一滞,脸色一变正待恼时,我赶紧又道:“爰姑与我先吃了些点心,还好,不饿。”

他没奈何地低低一叹,又自去包扎着我的手,眼见我手指因他的碰触而颤微时,他怔了一下,而后动作便愈发地小心翼翼。

于是我忍住痛,手任他摆弄,再也不动。

好不容易等他包扎好了,我费力地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他,一杯自己握在了手中。“晋穆带北胡公主来齐为何?听说午后你和无翌见过他们了?”

“见过了。”无颜轻声一应,举杯喝着茶。

我好奇,问道:“你早上说的他带北胡公主来齐敛财究竟是何事?”

无颜垂眸一笑,放下茶杯,略一沉吟后,方道:“北胡求齐国的精盐绸缎,齐国也需北胡的良马,如此,算是通商之说。”

我蹙眉,望着他,不解:“通商不好?”

无颜皱眉,言词有点冷:“问题是,北胡除盐和绸缎外,本还要齐国上好之铁,而我们要求北胡的良马,却不包括他们上好的大宛名驹。”

“为什么?”

“齐在南靠海,北胡在塞北草原,两国通商必得经由晋国,”无颜勾唇一笑,横眸,目色深深,“有人霸道,但凡有威胁他晋国一丁点的货物,便不让通行。上好的铁做成的良弓利箭是要命的,绝好的马奔驰千里也是可一日从齐踏平晋地的。齐若与北胡通商,来往商旅必要经过晋国城池,富庶热闹他们的地方不说,从中得利,也将是晋国最多,偏如此他还加这么多的条件。”

我听着无奈,皱眉:“晋国倒会仗势欺负人。”

无颜冷笑。

我想想,又道:“不过也没办法,晋国强盛,齐国若要快速从战乱国弱的状态下恢复过来,与北胡通商倒是一条有利之策,这个时候也只能忍一忍了。”

无颜声音冰凉:“没错,是得忍。”

我握住他的手,安慰:“忍一时,非忍一世。彼时他强,殊不知岁月变幻,风水总是轮流的。”

无颜沉默了下,喝茶。

倏而他眉毛一扬,看着我,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不问问其他的事?”

我愣了愣:“还有什么事?”

无颜忍笑,凤眸睨起:“北胡这次为显示出他们通商友好的诚意,还送来了二十箱珠宝和……”他故意停下不说,直到我转眸望着他,此人才有意慢吞吞道:“还有八十名美女。”

我闻言手一抖,本就被他包裹得举动甚不灵活的手指碰到了桌旁的茶杯。一声碎响在殿里清脆响起,我犹自发呆时,无颜瞪眼望着地上,喃喃:“你这反应……”

“你这么晚回来就是为了那八十名美女?!”明知道他不会再去招惹桃花,我却还是怒了。

岂料他应承得干脆,头一点,坦白无辜:“对。”

“你!”我倏地站起身,急得满脸通红。

“放心,我处置好了她们。”他轻飘飘地解释,没心没肺,毫无诚意。

我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要走。

他忙伸手拉住我,好笑道:“丫头不听听我如何处置的?”

我顿时没好气, 扭头,重重一哼:“听什么?你不是最爱美女?”

他扬眉一笑抱住我坐入他怀中,手指轻轻滑过我今日穿的银色裙裾,凤眸里流转着浅浅的光华,似是惊叹,又似是永无止歇的留恋:“倾城唯一色,我日日瞧着,其他人怎会入眼?”

“那你以前……”说了一半,我顿住。

他俯面将脸颊贴在我额角,低声笑:“丫头还不知?那都是装的。所谓风流,方无忌于有心之人的窥测,所谓多情,实要遮掩那不得不藏住的专情。你不懂?”

我想了半日,迟迟点头。

“那,那些女子呢?”

他埋首我脖颈间,笑得狡猾:“都送走了。”

“送去哪了?”

“本侯体恤下属,本是要将美女赏赐给此次西陵之战立功的将士的,但想想那些女子虽说是北胡送来的,可是和晋穆一起来齐那就必然有大大的不妥,留在齐国总是祸害。这么巧又逢楚国有使来修善盟约,我便给荆公送去了四十美女以示诚意。”

想想聂荆接到礼物时的反应我便忍不住笑:“那还有一半的人呢?”

“夏国为援齐战梁伤了元气,本公子觉得惠公也甚是辛苦,更何况之后还要与他分梁谋太平,对此人自然马虎不得,便打发樊天领着那其余的四十美女和北胡送来的一半珠宝去凤翔城表示下感激。”

我怔了一会,轻声道:“如此,是不是不太厚道?”

“不厚道麽?”

无颜反问一句,抬头。狭长的凤眸映着摇曳的烛火潋色如波,绝美的面庞上那笑颜愈发地邪肆便愈发地蛊惑迷人,我看得久了,就恨不得咬上一口破了他这无尽头的潇洒倜傥才觉放心。

“那家伙似乎总是在给我出难题。”突然,他不再得意,脸上表情似乎有些受挫。

“谁?”我问。

无颜垂眸,笑望着我的眼睛。

思念一闪,我明了,于是支吾一下,含糊:“是啊,他怎么总给难题?”

其实说到给难题,你不也一样?


得而复失

黄昏。

天阴阴的,待沉沉墨云遮住了白日最后一丝光亮后,细雨便淅淅沥沥地扬洒起来,一阵一阵,渐渐转大。菘山清璃塔建在半山腰,塔沿四周缀满了无数的精巧铜铃铛,风雨中万物飘摇静籁,唯有那些铃铛叮叮脆响,悠悠荡荡地,随着远处风灯里慢慢亮起的烛火起伏不断。

塔下,枯竭的枫树林湮没在蒙蒙雨雾中,干瘦的枝桠七零八散,带着仿佛瑟瑟不禁风吹的颤微,景象萧条冷寂得让人感觉昔日那枫火灿烂的日子已远在隔世之遥。

我叹口气,伸手拍了拍栏杆,抬头望向天空。

雨大得很,一只灰雁流影一般自我眼前掠过,坠落,栖在了塔檐下。停好后,它低低啾鸣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甩甩翅膀洒去身上的雨珠,褐色的眸子转了转,看见站在它身后的我时,这才脖颈一缩,紧张地抖起了羽毛。

可怜又可爱的小东西。

我忍不住轻轻一笑。

身后的木梯哒哒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我转身,只瞧秦不思急急上来,花白的鬓角犹滴着雨水,长袍下摆的颜色明显因沾水湿透而重重深下去一层。

“公主,湑君公子酉时被押回金城了。”

“关在哪?”

“城郊,先王为公子时的府邸。”

怎地押去那里了?我蹙眉,思量一下:“哪位将军负责看守?”

“白将军。”

我揉揉额角,负手踱了几步,又站定,沉吟许久后,问他:“秦总管可将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秦不思点头:“公主放心。”

我闻言拂衣袖,撩起袍袂,快步下塔。

回首的瞬间,但见檐外那只灰雁趴在窗棂上往里瞧了一眼后,便轻快地跃进了塔内。

鲜有人迹的庭院,静得匪夷所思。一廊宝彩灯笼冷清地照着凄迷夜雨,满园听到的除了我和秦不思的脚步声外,唯有雨水打落在绢伞上的簌簌声响。

斗篷衣飘长,不经意间拖在地上卷起了凋谢落红,泥水污泞了光洁的银色,我皱了下眉,不耐烦地抬手便扯下斗篷扔到身后秦不思手中。秦不思本举着伞,又抱着一酒壶,接过斗篷后,双手差点忙不过来。

待他边走边整理时,我已走近了那件阁楼——园子里除了那些灯笼外唯一光亮的地方。

阁楼外密密麻麻站着约莫百名的侍卫,铠甲沥水,锋芒冷重,诸人一字排开,如大石般动也不动地立在雨中。我欲入阁时,脚步刚移,那些大石便瞬间都有动静了,耳边锐利声倏然,低眸,刹那竟有双剑互交拦在了我身前。

秦不思厉喝:“放肆!”

侍卫闻声不动分毫,目不斜视,面色冷冷,仿佛根本就不识得我是谁。

而实际上,这些玄甲侍卫我也从未见过。

“公主?”一声略带惊讶的低呼自阁间飘出,我闻声望去,只见白朗已急忙走了出来,脸色一沉,朝两旁侍卫低喝,“大胆!敢对公主无礼?”

侍卫这时方神色一惊,收剑,单膝弯曲欲下跪时,我挥了衣袖:“免。”

上若怪下敬忠守责,那就昏庸过头了。我虽不至于明智聪睿,但大概也不至于摊上那个词。

白朗迎着我进入阁中,待我坐定,他递来一杯热茶,似是不解地问:“公主缘何深夜来此?”

我饮茶不答。晚春寒气料峭,尤是夜雨,行路半日,早冻得我手指冰凉。拿着茶杯暖了半日的手后,我这才伸指轻敲着杯子的边缘,慢慢道:“白将军不是领着军队在南国作战,为何你今日又在此地?”

“龙将军去前线换下了我,侯爷命我押送湑君回来,说另有事要末将去办。”

“何事?”

“末将刚到金城,尚未见侯爷,心下不知,也不敢乱猜。”

我斟酌一会,搁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住他,言词直接:“我要见见湑君,白将军让不让?”

俊面上神色微微一凛,白朗看了看我,又垂眸,思了许久。正沉默得气流异常时,他忽地撇开身子坐去一旁,执了案上卷至一半的竹简,淡淡道:“白朗一夜守护重犯,谁人未见。”

我起身,颔首,低声道:“多谢将军通融。”

白朗静静看书,置若罔闻。

我转眸示意着秦不思,秦不思递来酒壶,担心:“公主不要老奴跟着有个照应?”

“总管怕什么,他不会吃了我。”

言罢,我抬步上阁楼。

阁楼本是王叔为公子时的书房,行至门外便能闻到里面那充溢得已漫出来的竹简清气。我站在门口徘徊一会,手指触上门扉时,却还是没有推开的力气。

门突地嘎然一声大开,我吓了一跳,怔怔看着那个陡然间站在我面前的白衣公子,一时没准备好,呆住。

“进来。”

疲惫而又清瘦的面庞上露出几丝笑意,他微抬起手臂,想来握住我的手。

我避开,无声地绕过他径直入了房内。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反手关上门。

阁上窗户半开着,烛火被风吹得忽暗忽明,雨丝映着晕黄的光线斜斜飘入房内,湿意凉凉,流窜蔓延,使得本就久无人居住的房中更添了几分清冷和孤寂。

我垂手将酒壶放在了书案上,瞧见横在一卷打开的书简边侧的那只翡翠笛子,心下奇了奇,便伸指拿过,凝望半响。

“这笛子你还留着?” 我问他。

当初为保金城以假宋玉笛离间楚梁,也正是因为此笛的出现而坏了楚梁的联盟,累他一蹶不振,以至落得今日的田地。谁料他竟一直留着这笛子,让我意外,也让我困惑。

湑君站在门边望着我,衣着虽整齐,但身上的长袍显然还是那日西陵城战时穿的那件,纯净的雪色间夹着点点狰狞腥艳的血迹,对比鲜明,张扬而又刺眼。

他笑了一下,看一眼笛子,言词简单:“你送的。”

原来他早知道那时回金城的人是我而非无颜。嘴里隐隐啖出了苦味,我蹙了眉,见他向我走来便伸手将笛子递给他,问道:“你往常最爱雨天吹笛,今夜怎地不吹?”

他闻言瞳眼明亮,含笑接过玉笛后,叹息:“没人听得懂,吹了作甚么?”

我沉默不言。

他看看我:“你想听?”

我摇头,低声道:“我今夜来此,想问清几件事。”

“好,你问。”他言词爽快,拢指将玉笛插入腰间金丝带时,宽长的袍袖被飞吹得鼓起。一缕熟悉的芙蓉香气忽地钻入鼻中,我正惘然时,不防他卷袖拂上我的脸庞,嘴里在柔声责:“外面雨大,你其实何苦来此?弄得一脸都是水,满身都湿了,不怕冷坏?”

我抬眼望着他,一时恍惚似回到了三年前。

雨声沙沙作响,风又吹入,室内却似乎没有那么凉了。

我拉下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王叔待你可谓不薄,无颜和太子大哥待你亲厚如兄弟,阿姐对你更是情深似海。如此情义,为何你当初还要与楚合谋齐,杀我百姓,毁我城池?”

宝石般的眸子在摇曳灯火下渐渐有了些光彩,湑君轻笑:“你想听我的解释?”

我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酒壶。

若你不解释,我怎知今晚将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

他低低叹了口气,涩然:“夷光,你虽年少失父母,但有庄公的宠爱,无苏和夷姜的关怀,无颜的倾心相护,自然不知我这个自他国来齐做质子的苦和无奈。我在齐国,处处受屈人下,梁弱无法,我不怪也不怨,只恨自己是公子身份,有些事、有些时候不仅我忍气吞声就能逃过的。其中如履薄冰的谨慎和小心,小小年纪便要费心讨好身边每个人的疲惫和伤痕,你可能想象?”

说到这,他扬唇,似是笑,又似是嘲讽,“而那些要讨好的人,不止你们这些公子公主、王亲贵族,但凡一个普通的侍从仆役,我都要揣其心思,成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传入了庄公的耳中而招来杀身之祸。”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阵窒息。虽之前曾想到过他的日子不好过,但心里一直以为有我们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时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乐无忧的。谁料他活的世界原来我一点也体会不得,他的快乐,原来是那么地艰难辛苦。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道。我最不忿的,却是对你我当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惊,抬头诧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缘由不成?”

湑君冷声笑,暗灰的脸色渐渐青白,目色凌厉犀绝,眨眼间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横眸看着窗外的天,咬牙道:“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齐灭庄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时,不是我不愿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断不能应允你的婚事。”

“什么?”我大惊,身子忍不住晃了晃,无力且无措。

“他说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当配天下英雄,而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质子,寒星之辉也妄想接近骄阳,那是自寻死路!”湑君笑着,一字一字自齿缝间慢慢吐出,看似温和如常,只是那素日清俊优雅的五官却仿佛因为那些已诞入骨髓的恨而极度扭曲起来。

我伸手扶住书案,冷汗沾额,眸间一片湿凉。

湑君沉默了许久,半日,他终是缓缓松出口气,而后又笑起来:“梁楚谋齐虽败,纵使国亡,我亦不悔。庄老儿已被我逼死,当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讨回了几分。”

“你……”我看着他,说不清因为什么声音在不断颤抖,“你就不想想阿姐?”

苍白的面庞上飘过一丝怜惜和愧疚,他伸手摩娑着腰间玉笛,眸间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

“我负夷姜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我听着心念一闪,忽地明白过来心中一直存着的疑团,忙攒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是你放走阿姐的!是你不让她在两国大战中纠葛难受的,对不对?对不对?”

湑君默然,眸色更加黯淡。

可是我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心下豁然开朗,再不存死结。我扬手抹干脸上的所有湿润,定了定心神,指尖探去碰那酒壶。

湑君笑:“这酒带给我喝的?”

我不置可否,只道:“无颜说明日午时要处决你。”

“无颜说?无颜说?”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称呼,好似根本就没有在意到我话里的重点,问,“你怎地不叫他二哥了?”

我垂了眼帘。

湑君轻声一笑,淡淡道:“他从小就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我不应声,只低头随手拿过一个茶杯。酒液纯亮莹透,自空中滑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后,哗啦啦落入杯中。

他无视我的举动,只笑意轻轻继续说着:“那日在战场上见到你那么紧张他,为了他甘愿只身引去保护我的一半骑兵,我便已猜到了……夷光,你爱他?”

捏住茶杯的手指狠狠一颤,杯中液汁荡了个圈。

我抿了抿唇,低低“嗯”出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等到发现时,他就已经在心里了。”

湑君咭地一笑,转瞬,声音又蓦地苍凉无比:“傻瓜……傻瓜!你从小就爱着他,你不知道?”

我眼圈一热,泪水又自翻滚起来。一滴掉落,直直坠入了酒中。

忽地,湑君垂手夺过我指间的杯子,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汁。

“这酒,能免你受明日的极刑之苦。”我也不急,甚至口吻轻得有些淡漠。

湑君扔了杯子,抹了抹自唇边迅速滑下的殷红血丝,伸手抚住胸口,笑:“我知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扶住他摇晃不止的身体,蹙眉:“是不是很痛?”

他皱着眉摇头,笑容干净粲然得仿若重生。唇边此刻流下的已不再是道道血丝了,而是浓浓的血液,一滴一滴,滑落他白皙完美的下颚,沾上了那本就污匮的白衣。

他挨着我的身子,软软倒在了我的怀中。

“夷光,还有一事……”他微笑。

我不负重力,抱着他坐在地上,一边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一边柔声问:“何事?”

“那次帝丘救你的,不是我,”他虚弱笑着,眼瞳虽在紧缩,但里面绽放的光华漂亮得惊世难见,“射你的人……是我大哥汶君,救你的,是晋国公子穆。那日我找到你时,他正吻你……我不知他在救你,便和他打了一架,夺下了他的面具。他的真实模样不能道与别人知,而我大哥也还要在晋国生存立足……兄弟手足,血浓于水。我,那时不是诚心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