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览拿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微微一笑,自在一旁喝酒。

晋穆放下筷子,只喝酒,一杯接一杯,却不再说话。

半响,我看不下去,也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酒杯,笑道:“不能再喝了。你不是说过晚上要和将军们议事?”

晋穆抿唇,起身随手拿了面具覆在脸上,笑道:“你先睡。我答应了豫侯十日出兵,如今还剩三日,要安排的事情比较多,今夜就不回来了。”

我也忙站起来,听闻他晚上不回这里,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心情,紧张虽消无,但愧疚又起。“那……不要我也去吗?齐国的地形我比较熟,许能给些建议。”

他笑着伸手抚摸我的发,眸光怜惜,语音轻柔:“累了一路没睡好,今晚你好好休息。关于齐国的山川地势,明日再说也不迟。”

我点头,面色烧红,不知是酒后的反应还是抵不住他这般的温柔。脚步一退,身子微微一缩,躲开他的碰触后,我松口气,笑看向他:“你也别太累。”

“他从来就没有不累过。”夜览插嘴,声音冰冰凉,听入耳中时仿佛能直钻人心消除心底那抹烫得会让人疼痛的炙热。

晋穆横了他一眼,衣袂拂动,转身出了营帐。

我垂眸看了看依然坐着不动的夜览,奇道:“你不去议事?”

“当然要去,”口中话如此,夜览却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地瞧着我笑,话锋转开,突然问道,“我之前说得没错吧?”

“什么?”我皱眉,心道,喂,驸马你思维太跳跃,我跟不上。

“我曾经保证过的,你在见到穆真正的容貌后,定会觉得周围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夜览叹气,放下手中的酒杯,耐心提醒我。

我抿紧了唇,目光微动,不答话。

夜览这次却着急了,忽道:“那家伙有什么好?”

“谁?”真的醉了,我居然没反应过来。

“那狐狸!”

我闻言将手中的酒杯扔向他,急恼:“不许再这么叫他!”

夜览扬手接过酒杯,笑了笑,眸光一转,蓦然又自点头,感叹:“其实无颜也好。都说天下有五公子,我自愧不如他们两人,凡羽有勇无谋是为下等,湑君谋而无道是为次流。天下风华,日月之辉,当真尽被他二人夺去了!”

我愣了愣,随即撇唇,上前一把拉起他便往外推:“废话这么多干什么?快去议事!”这人一定是和妍女待久了,几月不见,磨人唠叨的本领堪称进展神速。人说夫唱妇随,我看是夫随妇唱!

夜览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笑:“你莫怀疑穆留你在中军行辕的意图,这里四周皆是他的亲军在守卫,比世上任何地方都要安全百倍。要知道经过楚丘那件事后,他担心你的安危已担心得近乎杯弓蛇影的错乱了!”

我怔住,夜览却眨眨眼,若无其事地抬手撩起帘帐,离开。


是夜辗转反侧。帐外士兵巡逻的步伐声岿然有力,远方哨兵的笛鸣声起起落落,即使我闭了眼,心绪却还是随着帐外随意一丝细微的绕耳声响而乱个不停。一路风尘,身体早已疲惫,脑间也困乏不堪,但偏偏就是睡不着。

一时仿佛是在想夜览的话,一时又仿佛什么都不想,耳边唯回荡着那人在临行前夜轻轻道出的那句话。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我突然笑了笑,收回所有的胡思乱想,心中烦乱陡然不见,片刻后便定神睡去。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他说的,不会放手。

于是睡中犹不忘弯唇,一觉梦好。

 
醒来,帐外天已亮。

眸虽睁开,满目仍惺忪。朦胧中依稀闻到枕边传来的淡淡幽香,我转眸,意外地看到塌侧花瓶中斜插着几株白梅。雪瓣淡黄蕊,叶叶凝露,风神脱俗。

他回来过?

脑中念光一闪,我正待坐起时,手边碰到了一抹柔软。低眸,只见一件崭新的银貂绒裘被我按在指下,旁有卷帛,我捏指拿起,眸光匆匆扫过。

“我去帝丘城办事,午后回来。北国天冷,换裘衣御寒。山间白梅开得正好,随便折了几枝,你替我养着。”字迹隽永遒劲,好看得让人生羡。

这帛书不想也知是谁留下的,我微微失神,一瞬间恍惚忘记了昨夜做过什么梦。


洗漱后,绾发拢了高髻,束上紫带。我坐在塌边想了半天,终还是脱下了身上衣裳,换上那件银貂裘。裘衣轻软绵柔,银色的绒毛蹭在颈边,很是温暖。

拿清水灌入花瓶,信手摆弄了一下那几枝白梅,我抿抿唇,认真端详片刻,踱步走出里帐。

外帐的桌上摆有各色点心,另有暖炉热着瓷壶,壶嘴热雾绕腾,满帐皆弥散着鲜灵甘纯的茶香。我心中说不出地一暖,忍不住微微一笑,前去桌边喝了杯热茶,吃了几口点心,而后转眸仔细打量了一下中军行辕的布置。

昨晚太累,脑子也乱,并不曾来得及看看晋穆的行辕是何模样。如今趁他未回,我倒是可以借机好好观摩一下,看看这个统领着凶悍天下晋师的穆侯营帐该是如何的与众不同。

帐侧是大幅地图,图绘五国。环帐将军椅若干,中有令案、帅座,案上有如山竹简,成堆的锦帛,案侧放着元帅所有的帅印和金箭。我揉揉眉,心道:他倒放心,竟把这帅印和令箭就这么放在这里,也不怕被人偷去。后转念一想,这帐外侍卫环绕,能入此帐的不过只有他和夜览,然后,还有我。他的放心与不放心,到头来不过是只对我而言。

我咬了唇,垂眸思了再思,还是忍住想要去书案旁看看那些卷帛的冲动,转身,掀开帘帐走出了行辕。

帐外阳光正好,苍穹寥廓,天宇蓝得澄澈,万里不见云飞。中军将士们此时正在排阵操练,呼喝声中,冬风止而暖色生。北国男子的面庞素来豪气粗犷,麦色的肌肤映在熠然的阳光下,那生硬刚毅的五官仿佛是自刀劈斧削下磨砺而出,有朝气,亦有令人不战而骇的锋锐肃杀的勇猛。

我叹口气,收了眼光,正要离开时,却被帐旁守候的侍卫横臂拦住。

“公子想要去哪?”那侍卫见我横眸过去,忙低了脑袋,恭声问出。

我憋住气,笑:“这个你也要管?”

侍卫抬头,虽神色有些不安,但仍坚持道:“侯爷有命让属下等保护公子的安全,所以……公子还是不要离开行辕的好。帝丘位在晋楚交界,这里来往的人三教九流复杂得很,公子还是待在帐中比较稳妥。”

“意思是我除了行辕外,哪都去不得?”我心念一动,面色寒了寒,声音也冷下来。

那侍卫点头,红着脸,定声:“是!”

我弯唇,侧了眸,笑意柔和:“如果我偏要出去呢?”

侍卫看着我,怔了怔,眸色忽地莫名一慌,垂了眼睛不敢再看我,口中念道:“请公子不要让属下为难。”

“就去山坡上看看,走走,也不行?”

“不行!”侍卫一口拒绝,想想又补充了句,“山坡那里贼人出没尤其多。而且我军现在驻扎这里,楚军派来的细作层出不穷。公子还是回帐吧!”

“你!”我恨声,心中虽恼火,但也知他不过就是听人命令、作不得主的侍卫。于是只得咬咬牙压下不快,甩袖回头时,脸上看似依然笑得恣意无谓,心中却一阵阵地寒,默道:晋穆啊晋穆,你莫不是想把我当作了笼中的金丝雀?只能让你看着,陪在你身边,却再也没了自由?

我吸口气,唇角笑意渐渐发凉。

“等等!”身后有人喊住我,笑声清徐,是夜览。

我停住,转身看着他,撇唇,没好气:“怎么?”

夜览笑,上前拉着我便往外走:“要出去走走是麽?我带你去。”

侍卫看着着急,身子一闪又要挡:“驸马!”

夜览不语,笑看着他时,眸间微微一暗,神色淡而漠然。

侍卫噤声垂头,退至一旁,任由夜览拉着我走出了行辕之外。


片刻后,山间。夜览带我来的地方是一处斜坡,站在高处刚好能看到自山下入军营的那条唯一的路。脚下是处空地,四周枯草芥芥,荒芜萧条的景象中,偏偏有几株粉色的樱草盛放嫣然。

我坐在大石上,抬头看天,笑道:“果然还是帐外的空气舒爽,帐外的天空也格外地宽广。”

夜览笑,不说话。

我低头看了看静静站在石边的他,心中一动,装作不在意地轻声问道:“你们昨夜议事到很晚?”

夜览点头,答话时清俊的容颜间隐起倦色:“至卯时方歇。”

“事情都安排好了?”

“差不多。穆下了命令,明早巳时时分便会集兵挥师南下。”

“走水路?”

“不,绕道楚丘,先至曲阜、城濮。而后自西往东,自北向南。”

我抿了唇,沉吟一番方道:“楚丘有重兵,他们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借道南下,去对抗他们的军队吧?”

夜览凝了眸,抬头看我:“所以说明晚将有恶战。”

我想了想,突然有点不放心:“晋穆他昨夜一夜没睡,今天又去帝丘城办事,如果明天又要进兵南下,想来今晚还得和诸位将军商量一宿的作战计划吧……那,他不是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夜览扬眉,不答反问,道:“你开始关心他了?”

我面色一红,忙摇头,眸光瞥过一旁,硬是毫不在乎的模样:“没有!我只是担心战事而已,明晚将是你们援军助齐的第一战,能胜,不能败,否则士气一定会受影响。”

见我说得正经,夜览忍笑,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故作宽慰的神色:“你放心,穆打战从未败过。”

我挑挑眉,咬住唇,不做声。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半天,夜览双眸一睨,看着我,忽道:“这帝丘你来过吧?”

我怔然,眸光动了动,神色一黯,依然不语。

“八年前的九月初秋,夏齐两国君王应晋国襄公之邀带各国的公子来帝丘狩猎,夷光你那时有没有跟随庄公来此?”夜览不放弃,继续问。

我垂眸笑了笑,跳下大石,拍拍手掌,道:“怎么,意公子,你要找人回忆往事了?”

夜览低声笑,眸色清冷,光华淡淡:“你当时是扮作无苏的小伴读吧?和今天一样,也是装着一身银色衣裳,对不对?”

我弯了弯唇角,却笑不出来:“你怎么知道?”

夜览叹气,眼角瞅着东面高山上的一处地方,他用手指了指,笑道:“那处悬崖你还记得麽?”

我面色陡然一白,转过头,不敢看他指的方向:“不记得,不记得,都不记得了!你不要再问了!”

夜览笑着用手按了按我的肩,清冽的声音微含暖意:“其实我也不记得了,记得那件事的,是穆。”

“他?”我惊了惊,回眸瞪眼望着夜览,结舌,“他……他那个时候也在?”

夜览莞尔,勾了唇:“他是晋国的公子。那次三国相聚既是晋为东主国,他怎能不在?”

“他那时就认识我?”我恍了恍神,心中骤然一阵慌乱。

夜览不置可否,只问道:“如果不认识你,他还记得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我惘然,突地一个失神,脑中念光一闪,开始意识到什么:“这么说,那次我自悬崖掉下去时,他也在那里?”

夜览笑,柔声问:“你说呢?”

我愣住,摇摇头,茫然呢喃:“我不知道。我那时谁也不认得,那日众公子射猎时,王叔也许了我偷偷骑马跟来。我只记得那日悬崖上有只小鹿,有人要射它,我不忍心便扑过去救。后来见那箭要射向我,我为了躲开,就跌下悬崖了。崖下有深潭……那时……那时湑君也被王叔带来狩猎,他跟在我身旁,是他跳下来救了我……”说到这,我蓦地一蹙眉,眸光一亮,看向夜览,“莫非,那只射向我的箭来自晋穆?”

夜览呆了呆,陡地神色一变,拿手敲上我的脑袋,详怒道:“亏你想的出来!那日拿箭射你的是梁国来晋的质子,汶君。”

我恍然,明白过来,悻悻道:“原来我的仇人是他!怎么后来没人告诉我?”

夜览双眉一斜,冷淡:“因为大家都以为是湑君救了你。都是梁国的公子,一个伤,一个救,况且你除了发烧病了两日外,大人们都以为没什么好追究的。其实不是没人告诉你,而是听说是你自己醒过来后,什么都不问,只知整天和湑君玩在了一处,亲昵得很!”

这话的语气有点不对,似不屑,又似抱不平。

我侧眸,赧然一笑,虽是前尘往事,却也不好意思:“那日是湑君救了我啊,我感激他不应该麽?”

“你怎就认定是他救了你?”夜览掀眉,有些莫名其妙的恼火。

“那日掉入深潭后,救我的人穿白色的衣服。”

夜览噎了一下,瞪眼:“就一件白衣服,你就认定了是他?”

“我被他救上岸后,朦胧中有人在吹笛。笛声好听极了,像是天籁仙乐。”

“那个时候他的笛声好听?”夜览揉眉,脸色突然有些古怪,想了半天,他忽然点点头,肯定道,“你那时太小,不会欣赏。”

我拧了眉,冷冷看着他。

夜览收拾一下神色,咳了咳嗓子,再问我:“就凭那笛声,你认定是湑君?”

“爰姑说她找到我时,看到那个陪在我身边的人是湑君。”

夜览笑,忽地沉默了,也不再问,而是看着山下。

我抬了眸,盯着他,奇怪:“你问来问去,莫不是要告诉我当日救我的人不是湑君?”

夜览点头:“的确不是他。”

我狐疑,眸光微动:“那是谁?”

夜览轻轻一笑,扬袖伸出手指,指着山下:“是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回眸望去,但见远处烟尘四起,有数十匹骏马奔驰,铁蹄踏翻,威风凛凛中煞气十足。而那纵马驰在最前面的,是一袭黑袍寡然,长发飞扬的鬼面人。

我愣了愣,嗫嚅:“你开什么玩笑?”

夜览默,半天后才答:“这不是玩笑。当年救你的,确实是他!”

匈奴公主

八年前的事说来久远,而与湑君的一切我也在这三年里努力忘却,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唯独对那个白衣轻裳的少年初始心动的感觉和缘由却是怎样也抹灭不了地深深映在脑中。

湑君十年前来齐,明德殿上的匆匆一瞥,我能记得的只有那个苍白瘦弱、神情怯而慌张的模糊影子。那时的我,在王叔和诸位兄长的宠爱下骄傲昂头,纵使展颜对那个来齐的梁国质子微笑,也不过是大国之尊仪、公主之礼节,是习惯,也或是怜悯和同情,而非本能的欢喜。

一开始的接触,不过是迷雾中的花,我远远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清,于是回头即忘。

后来王叔命他搬来东宫之侧的芜兰殿,伺候我的小宫女对之神往,念叨说远到的梁国公子白衣俊雅,且善吹一手好笛。我笑了,不满她的说辞:“他再俊雅,可比得过我那二哥?”

听我提及无颜,小宫女不再神往,而是羞涩了,头一低,娇俏的脸蛋顿时红起来,小声倾诉道:“湑君公子自然不比无颜公子……无颜公子,他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抿唇,扬了眉,依旧不满:“夷光若是男儿,定会比二哥还好看。”

小宫女莞尔,扬手继续帮我梳发,笑道:“公主这样也很好看,和无颜公子一样好看!”

我甩甩头,不让她梳发,自己在发尾胡乱系了根明紫彩带,转身便去长庆殿找无颜。谁知到长庆殿门口时,殿里传来一缕飘扬悦耳的笛声,笛声清幽动人,仿佛是自九霄上缥缈下凡尘的仙乐,举世莫能及。

我站在殿外呆了片刻,这才知天下人所言“执宋玉笛者、必吹王者乐”的话所言非虚。走了一步入殿,紫衣无颜,绛纱夷姜,淡黄长袍的无苏各坐一侧,或闲暇敛眸,或出神怔然,皆正仔细聆听着窗前那雪衣身影横吹长笛。

我抚掌笑出声,道:“湑君公子好笛声!”

众人恍过神,侧目朝我看来时,站在窗旁的白衣少年对着我微微弯下了腰:“湑君见过夷光公主。”

我挥了衣袖负手身后,朝他笑:“湑君能不能教夷光吹笛,夷光喜欢你的笛声。”

一抹淡淡的红霞飞上少年苍白的面庞,他笑了,颔首温柔,轻声:“湑君之幸,自然愿教。”

我得意,正待靠近他时,身后一只手却拉住我,将我一下拽过去。无颜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凤眸一睨,望着我笑:“你要学吹笛?免了吧?”

“为何?”我有些恼地扳开了他扣紧在我腕上的手指。

无颜挑挑眉,目色一离,似不屑:“宫商角徽羽,前段时间你学琴不过学了个四不象,如今又学笛?难见天赋!”

我咬唇,抬手便揍他,闹:“我偏要学吹笛,学会了偏要吹给你听!”

无颜皱眉,握住我的手,苦恼的模样:“饶了我吧?好乐娱人,陋乐伤人,若将来学笛如你琴声那般难听……残害人耳朵不是?”

我瞪圆了眼。

湑君在一旁笑,不慌不忙地道出声:“公主聪慧,湑君定将一身笛艺教给公主。”

我转眸看他,嘻嘻笑:“你真会说话。”

无颜咳了咳嗓子,松开我的手将我推开,闭了眼躺至身后的长塌上,神色懒懒,口中呢喃道:“去学吧,去学吧,学会了再回来吹给我听!自然,我估计没个三五年你是不会吹给我听的,对不对?嗯?”

三五年?我有那么笨?我气恼,转身问湑君,谦容有礼:“湑君公子,可否借笛一用?”

湑君怔了怔,而后面色一松,欣然将宋玉笛双手递来。

我执了笛,扬袖稍稍擦过笛孔,凑至唇边后,靠近无颜的耳朵呜呜咽咽狠狠吹了一通。

无颜捂耳,绝美的容颜间神色痛苦不堪,他睁眸横了我一眼后,忙挪了身子直往塌里躲,口中喊道:“你饶了我吧!”

偏吹给你听!我拿下笛子吸口气,然后继续吹。

无苏受不了扔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敷衍道:“父王那边还有事找我。先走一步!”言罢衣袂转,淡黄裳迅速逃离长庆殿。

我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得意笑,接着吹。

一边一直安静不语的夷姜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柔声唤我:“夷光,听说太掖池的莲花开了。”

我闻言立即放下笛子,回眸看夷姜,不信:“阿姐骗人,昨日去看还是花苞。”

“前夜风雨,今天骄阳好,一池荷花当真开了!”夷姜努力笑,面容妍雅,神情淡定自如,不似在说谎。

我想了想,还是将宋玉笛塞回湑君手中,回头拉起无颜便往外走:“陪我去赏荷,好不好?”

“你都拉着我走了,还问好不好?”无颜气未消,俊脸一拉,眸色倦怠。

“那你不要去了!”丢开他的手,踢他一脚。

他却笑得灿烂,忙伸手牵住我的手指,神采飞扬:“走吧。对了,我学会了轻功,你要不要试试?”

我狐疑,看他:“怎么试?”

他笑着弯腰抱住我,道:“别眨眼。”

我听了,眸子一转,非得眨眨眼。

眨眼后,身子已翩飞而去,刹那到了太掖池,轻风送暖中,无颜抱着我停在了池中央的大石上。

四周碧叶稠稠,一池花开浪漫。我跳起身揽住无颜的脖子,欢喜:“二哥,这个好玩,我也要学!”

无颜费力地扯下我的双手,挑眉,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目色清朗明澈,些许掺杂着一丝犹豫。半天,他道:“我可以教你,不过你不能和别人说。”

“好!”我笑着拍他的胸膛,义气,“我绝不说出去!”

“也不许随意展露!”

“知道!”再拍他的胸膛,重重的一下。

他闭了眼,手伸去胸口揉了揉,懊恼:“手劲这么重!”

“是不是很有学武的天赋?”我扬手抱住他的胳膊,讨好。

无颜微微一哼,拉着我坐在石上,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将我抱入怀中,问道:“那学武就不要去学笛了,好不好?”

我抬眼看看他,愣了愣,心中想起湑君的笛声虽然舍不得,但还是点头:“好。”

无颜抿了唇,满意笑了。

初夏风暖,阳光明媚,一泓深水芙蓉香,岸边杨柳依依,雀儿在飞,黄莺轻啼,午后宫中静籁,贵人们都在休憩,远处隐约似有笛声在吹,又似有琴声相随,悠悠扬扬,古歌风雅,该是阿姐在弹。

我笑了笑,依着无颜的肩膀,低垂着眸赏着一池夏色,半响眼帘合上,轻轻睡去。

自那日之后,我未去找湑君学笛,他也未来找我教笛。我跟着无颜在菘山一个隐蔽的角落日日练武,光阴梭往中,也慢慢忘记了曾经在某个午后笑言要向那个白衣少年学笛的事。

两年后的初秋,那日月圆,是王后的生辰。宫宴上王叔接到了自晋国使臣送来的国书,国书上写邀王叔与齐国诸公子于九月前去晋南边境的城池帝丘狩猎。名曰狩猎,实际是为了商讨与齐国在边境通商互市的事。除齐国外,晋还邀了与其交界甚广的夏。

齐晋素来交好,王叔自然欣然而允。出发前王叔来疏月殿找爰姑,本是给些临行的嘱托的,却被我磨缠得没办法,只得瞪着眼睛、吹着胡子,不情不愿地带着女扮男装的我一同北上,去往帝丘。

我不过是好奇沿途的风景和闻言强悍勇猛的晋人是什么模样,所以一路行走还算规矩,守在王叔的龙撵上给他捏肩捶背,甜言巧笑,讨好不已。他心情一舒坦,自是全然忘记了被我逼得无奈带我北上的不快。

到了帝丘,夏齐晋三王谈正事,诸公子骏马雕鞍,弯弓长箭,身后跟随着乌泱泱几千禁卫保护,漫山遍野地追捕猎物。闲着无事,王叔许我在同样扮作男装的爰姑保护下也骑马上山,随着那些趾高气扬的公子们一同狩猎。

说狩猎,其实我才没兴趣莫名其妙的一人一马追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到处疯跑,我悠悠然骑了马,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一下没一下地随意抽着马鞭四处闲逛。因狩猎,诸人纵马横行,保护公子们的军队很快分散开来。马蹄重踏,烟尘漫天,从未到过战场、不知在千军万马中如何与自己人维持联络的我很快就和爰姑被冲散分开,等到一队接一队的铁甲士兵晃离我眼前后,我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已不知走到了哪里。

抬头看看天色,见秋阳当空,想来时候还早,我思索片刻,放下心来,暗道:这山左右不过就这么大,山上来去不过也就几千人,我总能找到爰姑的。

于是我定了眸,重重挥下马鞭,疾驰寻人。

不知不觉行至一处高山,山有悬崖,悬崖边秋日的鹃花开得正火红灼血,我看了会儿,见山上无人正待离开时,一只美丽的小鹿陡然闯入我的视线。它匆匆跑来,匆匆刹停在悬崖边,警惕地望了我一眼后,回眸看着身后滚滚袭来的飞扬黄土。

我正奇怪时,“嗖”一声明箭离弦的声音传来,小鹿吓得目光中晶莹一闪,腿退后一步踏空悬崖。我心中一急,忙飞身过去抱住了它,跃开,那只箭镞射空。刚要回头看来人,却听又一声箭离弦的声音响起,我惊了一跳,推开小鹿赶紧飞身退后。

谁知飞身去后脚步落空,锦靴擦了擦悬崖边缘,踢落数不清的石子后,我的身子重重垂落。

“救命!”绝望下我只能高声喊救,再提气,却也无力可借,轻功不能运反而身体跌落更似脱弦之箭的迅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