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莞尔,到今日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无颜在晋宫听我说他是狐狸时满面寒霜大怒的原因,也突然知道了晋穆所说“什么都可以送你,就是不送狐狸给你”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
晋穆先是笑,后眸光陡地一变,面色倏然有些阴沉。“我的亲卫玄甲军中居然有你的人?”声音悻悻,半含咬牙切齿的恨意。
无颜点头,承认不讳:“豫侯麾下密探遍布天下,管你暮侯朝侯,谁也逃不出我的眼线。”
晋穆挑了眉,啧啧两声叹后,脸上神色立刻恢复正常。“穆也敢问一句,三年前豫侯弱冠当晚,长庆殿里与众将把酒言欢时,可曾提过一句:想本公子俊美倜傥,竟与他丑面至极的晋穆同列五公子,非耻,实大辱也!穆也感谢无颜公子谬赞,承君一句,天下红颜再无青睐晋穆者。你说,本公子至今独身,与你这长庆殿藏娇甚众相比,是幸还是不幸?”言罢,他的目光瞥向我。
眼前人的笑容分明是清朗动人,我多看了几眼后,却偏偏越看越深觉其中别有它意。许久,反应过来它意指何,我眸间暗了暗,轻轻咬住唇,心道:非彼幸,也非他之不幸,而是我的命。
无颜似被呛住,腾地坐直了身,眸底寒芒耀起,冷冷扫过某君子:“齐国将军中竟然有你晋国的细作!”
晋穆淡然,脸上笑意似有还无:“好在晋齐交好,近四十年从未开战。豫侯如今认识到这点也不晚。当然,本公子回去也要好好瞧瞧我手下的那群人,若豫侯有兴致,我们把人再交换过来亲自调教也好。”
无颜掀眉,不以为然地重重一哼后,眸光直了直,笑而转言其它:“明日一早本公子便去拔了金城里的藏珍阁。”
“什么藏珍阁?”我愣了愣,不明白。
无颜斜眼瞅我,目色深湛,微微有些恨然:“不就是你曾经让我花了一大笔钱的聚宝阁在金城的分支?呵!敢害本公子散财,本公子还不把它查个底朝天!然后结果很不幸,那聚宝阁和这藏珍阁的幕后大老板就是站在你身边的那家伙。”
我虽早猜到了聚宝阁的背景不同一般,但此时乍闻此言,不由得还是惊了一跳,侧眸看晋穆,离他三尺。“你诓我?”生气。
晋穆脸色稍稍一变,唇边抖了两下,后又笑意如初,冷静地望向无颜:“既是如此,那本公子回安城第一件事便去抄了那红颜堵坊。”
无颜笑了,静睿的眼底有细碎的锋芒快速掠过。
晋穆扬眉,明亮的双眸刹那似夜揉入其中,深邃不见其底。
眼见气流异常,我忍不住咳了咳嗓子,轻声道:“喂!大敌当前,你们不觉得这样的对峙很无聊麽?”
四道凌厉的目光立马飞过来,紧紧纠缠在我的身上。
我吓得退后一步,无奈摊手,转身便走:“你们继续,继续!”
身后这是泼皮无赖两只吧?哪像治国安天下的公子侯爷?
我摇摇头,直叹气。
“夷光,去倒两杯茶来,本公子要和穆侯对弈一局。”半响,无颜的声音淡淡传来。
我闻言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无颜公子,你要和晋穆对弈?保证不是自暴已短?
我脑中昏了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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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茗奉上,暖炉燃起,我将青玉案旁的灯盏点亮,捧来被无颜扔在寝殿最角落的玛瑙棋局,擦去上面厚厚一层灰尘后,方将盛满黑白二子的玉瓷钵给了晋穆和无颜。
晋穆远到是客,给他黑子。无颜执白。
黑白子噼噼啪啪落在棋局上时,我无聊地站在一边静静看。
室内安静,无人吱声,黑白子越落越快,每每一子按下迅如闪电,快得让我目不暇接。很快,我便石化,呆呆地瞪眼瞧着桌上棋局,一开始是观棋不语,现在,便是叫我开口,我也无话可说了。
此二人棋艺,可用“彪悍”与“震撼”二词总结归语。
棋道彪悍,从一开始就没有规矩可言。执白子的无颜违矩先开局,晋穆只抬眼望了望他,而后二话不说,跟在他后面重重按下黑子,摆在深谙棋道之人最不愿见到的开局落子的地方。
我怔了一下,喉间噎了噎,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转眸看向晋穆,困惑,也不解。
他漫不经心地饮茶,眸光一挑,见到我脸上的神态后,施施然笑了:“怎么?你觉得我下得不对?”
问话的人眸底清煦无比,笑意深深间光华斐然,纵使开口时语带谦逊请教的意味,但那脸上的神采分明是再聪明不过的从容风度。于是我赶紧摇头,抿了唇,讪讪一笑,眸光回落棋局。
他是晋国的神,我能怀疑麽?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脑子一醒,我忙整了整心情,鼓励自己兴致百倍地继续看下去。
转瞬的功夫刚升起的兴致立马被打击。
因为无颜很快下了第二子。啪嗒敲落后,他那对好看得放肆的眉毛斜了斜,飞扬入鬓间,神情仿佛得意轻松得很。
我鄙夷地横了他一眼,目光冷冷地盯着他落子的地方,心中叹气:果然,烂棋就是烂棋。
岂知下一子更糟,晋穆漫不经心地将黑子随意弹出后,我便眼前一暗,心中一沉,兴致刹那消无。
那两人却似丝毫没有察觉,依旧一来一回,你过我往,一盘棋下得其乐融融,面笑若花。
眼看棋局上两方摆子越来越离谱,七零八落、松松散散地没有一丝可寻之迹,我索性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只在一旁为他们挑灯换茶,再找来一个小鼎香炉,点了凝神的檀香。
非为他二人,而是为我自己,凝神。
晋穆一边下棋,一边看着我忙来忙去,偶尔空闲,便抬眸对着我笑:“不累麽?歇会不好?”
我怔了怔,收回正要给他换茶杯的手,刚笑着想开口说话时,一旁的无颜已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来:“她喜欢这样!喂,你还下不下?”
晋穆看也不看棋局,随便扔了一子,然后拉着我坐到他身边,笑道:“别再转了,我的眼都快被你转花了。”
“夷光!换茶!”对面的无颜在喊。
我本能站起身,后一回味他语中的骄傲和冷淡后,我笑了,站在原地,低眸瞧着他:“你自己倒!我累了。”
晋穆笑出声。声音虽不大,却也足让某人脸色黑了黑。
细长的手指一垂,白子叮当掷落。
我无意识地闻声回眸。只一眼,而后目瞪口呆。
先前惨不忍睹的棋局陡然不见,摆在眼前的,是一双方棋子精妙、排布缜密的绝佳弈局,局势纷争错乱扣人心弦,子子蕴谲意,让人垂目便深入其中。
我费力地移开视线,惊奇地看向无颜。
无颜展了展眉,唇角一扬,似笑非笑:“棋逢对手,方显真章。惊讶什么?本公子下了一辈子的输棋,今天就在这局连本带利通通给赢回来。”
我不觉蹙了眉,睨眼看他,语气有点僵:“如此说来,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下棋的对手,不能激发你所有的棋艺,所以你之前才总输我?”
凤眼斜瞥,他定定地望着我,眸底深湛,笑意沉沉,却不说话。
无言甚有声。
我点点头,冷笑:“很好。”
瞒得我很好!将我像傻瓜一般瞒着,像对敌人一般猜忌着藏掖着,很好!我脸上笑着,心里却又苦又痛,因为我不知道,他瞒着我的还有哪些事?他豫侯有遍布天下的十万密探,凡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我没有。而我也不求知尽天下事,我只求知他一人而已。那份知晓可以不完全,但却绝不能有刻意的谎言和处心积虑的刺探。
“夷光。”剑眉皱了皱,他伸出手来,想要拉我过去。
我侧过身子,别扭地避开。
他愣住。
身后有手扯住我的胳膊,温暖坚定,微微用力,拖着我坐回原来的位子。“放心。我晋穆一辈子未与人对弈,今日一局,我定要帮你赢定他!”嗓音低沉,轻软中别含安稳人心的力量。
我咬了唇,想说不必却又道不出口。
可是即使要赢,我也要自己赢他。
抬眸,刚要开口的刹那却看到晋穆望向我清朗含笑的目光,唇角不自觉地一颤,话音自嘴边溜走。我黯然看着棋局,观战不语。
无颜轻轻笑出声,凤眸一转,微寒的目光自晋穆与我身上一掠而过。仅仅一瞬后,他的笑容便又是满不在乎的,眸间颜色又是恣意轻快的,一时仿佛看着我和晋穆若有所思,又仿佛看向了遥不可极的远方,神采渐隐,依稀不可见其锋芒。
我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而后各自掉回视线,心底发凉。
晋穆不出声,只是一直握在我手腕处的手指越收越紧,越拢越有力,直到箍得我隐隐作痛,死命咬住了唇。既不愿出声呼痛,那唯有苦苦承受。
“放开她。”无颜冷了声,眸光瞥向了我的手腕。
晋穆淡笑,落子盘中,道:“她是我的夫人,本公子为何要放?”
无颜拧眉,深重的厉色自眸底浮现。他盯着晋穆,唇角微扬,似笑,似咬牙,又似风情云淡,一字一字说得不慌不忙:“可你弄疼她了。”
晋穆早在他刚才开口说话时便已放松了手中力道,此刻闻言只是笑,悠然一叹,笑着反驳:“豫侯爱妹心切本公子理解,不过……你确定你就没有让她疼过?”他勾了眸瞅我,缓声道,“或许更疼。”
无颜默。
半天,他的眼光重新落回棋盘,挑了眉,若无其事地笑道:“下棋!”
晋穆欣然掷子。
我动了动手腕,他垂指下来握住了我的指尖,扣紧。暖意似骄阳之温,正一丝丝自他掌心传入我的体内。
我愣了愣,凝了眸看眼前的人。
公子如玉,风光霁月。
他的夫人?
我有些失神,眉尖深蹙。
无颜在一旁慢慢笑,笑声无谓,隐带嘲讽,我听了会受伤。
于是装作听不到。
盏茶功夫后,心思回落棋盘上。
无颜拈指轻磨着手中白子,盯着棋局的眼眸里光芒微动。他抬头看了看晋穆,沉吟一番后忽道:“暗渡陈仓。穆侯此行,原来是存了这番心思?”
“豫侯觉得穆此行不对?”晋穆眉宇间谧色添上,神情愈发地从容淡定。
无颜笑,狡猾得意的诘色自眸底一闪而过:“梁国在南方,你们晋国是插不了手的。”
晋穆微微一笑,声色不动:“穆不求城池,只求富国之财。”
无颜点头,笑意发冷,面色却更加得意,口中对晋穆说话,眸子却转向了我:“本公子早知晋国出兵别有所图,果然,原来胃口还这般大,不止楚国,连梁国你们也要分羹!”
我心底一阵寒,慌忙回眸看晋穆。
晋穆不瞧我,明亮的眸子里目色镇定自如,笑,只是浅浅三分。“楚国如今处于内乱之际,敌我难分清,穆不想得罪一些不必要的人,所以并不打算再动手围邯郸。但我仍可以派晋军为你收复齐国北方沦陷的城池,豫侯以为如何?”
无颜望着他,唇角笑意渐渐僵硬。
我惊了惊,问道:“楚国内乱?”
晋穆淡笑,目光直直凝视着无颜:“一国二王,不乱才怪。”
我脑中念光一闪,扭过头看了一眼无颜。他脸上的神色虽迟疑却不惊,分明是早已知晓这件事。难怪他胆子那么大,夜袭钟城,以八千对十几万,竟能一气呵成赶走了楚军。事中有因,分毫必争,楚国内乱,楚军人心自然惶惶不安。
只是不知道这乱,是怎样的乱?
我独自琢磨一会,正要问时,无颜已经冷笑着开口:“穆侯以为本公子无你的援军便不能驱赶楚贼,收复北方失地了?”
晋穆抿唇,毫不犹豫地点头:“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文才武略世人莫不敢比。穆相信,豫侯必有重兴齐国的一日。只是穆想知道,昔日蔡丘一战历经三年,而且面对的只是楚军二十万铁骑,如今金城周围却有楚军三十余万,梁军二十五万……豫侯这一次打算要耗时几年战胜此役?”
无颜笑而不答。
晋穆的声音听上去虽温和,但言词太过直白和咄咄逼人,我听后面色一寒,甩了他的手站起身,笑道:“公子穆此言过了。蔡丘战役虽历时三年,但是三年一百八十战,我方胜了一百六十战。而且蔡丘之役无颜是求以战养兵、以战练兵,方且战且歇,三年内将齐国的所有军队都在蔡丘战场上浴血演练了一次,这才有了今日的齐国铁甲军,也才将齐国的军力和战斗力自羸弱之势提升上来。夷光知道晋国的军队在五国最为凶悍,齐国自知不如,当然难及你每次对阵北胡只需寥寥数月便可退敌的神速。”
晋穆闻言半垂眸,脸上虽仍在笑,但眼底幽色深深浅浅,流转不停。半响,他止了笑,叹了口气,扬了眸看我,神色有些无奈,也略微有些漠然失落。
我说话时无颜一直在沉默,目光紧紧盯着棋局,面色安详,笑意隐隐。
待他抬头时,却对着晋穆笑道:“夷光所言也不尽然。或许本公子当真需要穆侯的帮助。”
“嗯?”我低头,不解地看着那个素来狂傲不羁、天下人杰礼法毫不入他眼的公子无颜。
无颜望着我,目中笑意深不可测:“楚国内乱,穆侯不插手,是他给我留了情面,虽说这情面有些勉强,当然,或许根本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聂荆和夜览。不过晋军若肯南下援齐对付楚军,那我们齐国该欢迎,不该拒绝。百姓深受苦难,战要速而不得拖。我虽速占了钟城,却只是一场大雪带来的侥幸。而金城东西北三侧环敌,若要全胜,着实不易。所以晋国若出兵,是齐之福。”
晋穆笑了笑,不言。
我心思一动,看了看无颜,也不说话。
无颜起身,对着晋穆揖手笑道:“穆侯,我们去书房详谈。”
晋穆撩了长袍,正待随着无颜一同走时,我却出声叫住了他们:“那这棋?”
“胜负已分。”晋穆回头笑,眨眼,眸色朗朗,似明月。
我茫然,低头观摩棋局的功夫,他们已掀了帷帐出了寝殿。
托腮看着棋盘,许久,我才恍然醒悟,不禁笑出声:“原来如此。”
好个君子谋道!
有毒不明
自钟城回来时就已是夜深,如今再经晋穆的突然到来和他两人对弈的消磨,时间已然不早。我坐在桌旁一边喝茶,一边琢磨那盘棋局。本想就这么坐着耐心等无颜回来,岂知双眸在棋局上盯了不到片刻的功夫,眼帘就渐渐无力地垂了下来。我甩了甩脑袋,揉揉眼睛,折腾再折腾,还是抑制不住地呵欠。转念想想,心道那两人废话多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的,于是便搁下茶杯,伏在案上眯了一会。
一眯就睡着了。
许久后,昏昏沉沉间,腰间一紧,有人俯身抱起了我。
我挣扎一下,微微睁开了眼,侧过头,睨眼看了看抱着我的人。“回来了?”迷迷糊糊地,我呓语一句,伸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垂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拿冰凉的下巴蹭了蹭我的脸颊,默了一会,方低声问道:“怎么不去塌上睡?”
“等你啊。”我无意识地顺口答,把脸贴近了那处冰凉,给他温暖。
他又沉默了,立在原地僵了半天,这才抱着我走至白玉塌,将我放下后,他自己也躺了下来。
我迟疑一下,想了想还是拉过锦被盖在两人身上,头枕着他的胳膊,双手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身子。本以为倒到塌上后睡意便会铺天盖地地袭来,谁料不是。我抬眸望着他俊美坚毅的面庞,看着他半闭半睁的眼底间浅露微闪的寒芒,不由得脑中恍了恍,瞬间清醒过来。
此刻虽有锦被盖着,他的身子还是冷得像块冰。我情不自禁抱紧了他,轻声问道:“怎么了?你和他谈成了麽?”
薄唇微微一勾,他笑着点头:“嗯,虽然很不容易,但总归谈成了。”
“他提了什么条件?”看了那盘棋局,不猜也能知道此次晋穆出兵,仁德大义是名,谋事利害才是真。
无颜笑,目光倏地有些阴寒:“条件?很多。那家伙胃口大得很,也不怕吃得太饱撑死!”
“那你都答应了?”我伸手摸他的脸,说不上什么原因,就是觉得哪里似有些不妥,害得我心底的弦突然抖了抖,有点不放心。
无颜握住了我手,垂眸看我,笑:“我岂能都答应他?自然只能答应在我能忍的极限之内的。”
我眨了眨眼,看着他,心中有疑问,想问又问不出口。
“不关你,只关天下。”他一眼看穿了我心中所虑,也不多说,只轻轻一笑,低下头,将冰凉柔软的唇贴上我的额头。
我笑了笑,放下心,脸稍稍一侧,避开他的吻,埋首窝在他的脖颈间,低声道:“楚国究竟出了什么乱?晋穆为何不趁乱攻楚,反要盯上南边的梁国?”
无颜沉吟不语,指尖缓缓在我发上流连按抚。半响,他才出声慢慢道:“楚有二王,兄长桓因是昔日的刺客,并潜入齐国当了多年的将领,天下人识者甚多,为免麻烦和猜忌,楚国先王逝世前,命传位掌政的公子桓位在幕后,且令其弟清以王身份示于人前。当日楚丘之上父王无意撞破楚王的真正身份后,一怒之下发兵攻陷楚丘。而其实那场战争后,桓公,就是那个人……”说到这,他的话语微微一顿,嗓音即刻低沉了下去。而后,陡然就没了声音。
我也不再说话,尽管死而复生后我一直避免想起,但此刻脑中还是清晰浮现出桓公的模样,那个笑容总是优雅得动人、可眸光总是悲苦一片的人,那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命令易容成聂荆的晋穆拿匕首刺我的人……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心中轻轻一颤,身子莫名地开始瑟瑟发抖,耳边似乎响起了他温和无谓的笑声,眼前也仿佛看到了他淡漠清冷的目光。
明明看上去那么亲和无害,做的事、使的手段却让人一想就忍不住颤栗害怕。这样的人,他掌控下的国家还会出现内乱?我有点不敢相信。
无颜发觉了我的异常,抱住我的胳膊忙用力收紧,叹了口气,定声道:“放心,我不会再让他有伤害到你的机会。”
我咬了唇,心中暗道:我害怕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你。楚桓再容不得我,底线不过是要了我的命,我死过一次已不再怕,反倒是你,让我担心……
我抬了头,凝眸看向眼前的人。而他也正垂眸瞧着我,凤眸狭长,目色时而清澈如水,时而幽深似潭,殿内光线并不明亮,些许昏暗映入他的眸底,无端端添上几抹让人难看分清的阴影。
“你接着说。”我笑着伸指揉开他眉间微微皱起的褶痕。
“父王占楚丘后,发兵攻齐的是凡羽,下命令的是凡羽的父亲,非那人的意思。”
“那人掌政,却不掌兵?”我有些明白了。
无颜点头,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那人身边无子。有些事只能靠凡羽和冲羽,毕竟他们也是楚国王室的子嗣。”
原来是兵权之争,难怪那人会想方设法借楚丘之议着急逼无颜回楚国,也难怪那个台面上的楚王在五王会议时会用那样嫌恶痛恨的目光看着无颜。我抿了唇,此刻回想起以往的一些事时,所有谜团不思自解,顷刻间恍然大悟。
“可是攻钟城时,是聂荆救走了冲羽。”我转了转眸子,轻声道。
无颜怔了一下,突地出声笑开,眸色忽明忽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冲羽只是夺权的筹码。聂荆……看来他如今也不能做个纯粹的刺客了,国是谋权,他就算不想,怕也再无法逃开。晋穆此时不攻楚,这便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
“国乱必伤元气,晋国停下伐楚的谋划,不是仁慈和道义,而只是在等待更加好的时机。楚国这块骨头现在还难啃得很,但两三年后,那就说不定了。尤其是……”无颜顿了顿,脸上带笑,眸光却凌厉锋锐,“尤其是现在晋穆还完全放手让聂荆去接楚国储君这个烫手的位子。其间心思,不言而喻。”
我愣了愣,喃喃:“君子之道,果然高深。”
无颜笑,哼了哼,冷道:“国强自有远谋,国弱必被算计。非他高深,而是道之常理。齐国若强,今日谋事之人早就非他了。”
我抱住他,声低,话却坚定:“齐国有你,会强大的。”
他闻言默然,良久,才柔声唤道:“丫头……”
“嗯?”眸光一扬,看向他。
见我看他,他却闪开了眼光,看向头顶的软帐:“晋军援齐入境,是放虎狼进来,还是仁义之师,难断。”
我心中一动,蹙了眉:“你怀疑晋穆?”
无颜笑了,长眉一斜,面容风流迷人,眸光却异常地静睿冷静:“既谋天下,齐国也是其一。而且现在的齐国比楚梁任何一国更危虞,他晋穆的心思深沉难测,若晋军入齐后与楚军联手,那我纵有回天之术也乏力。我敢赌,赌天下,但这场赌只能赢,而输不得。”
我想了想,坐直身离开他的怀抱,垂眸望着他:“那你有什么对策?”
无颜依旧不看我,眸光一动,转向一旁。一时无语。
半响,他拧了拧眉,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方一字一句道:“晋穆身边得有齐国的人,忠心,聪明,果断,会周旋,最好能影响到他的决断。”
我弯了唇,直直瞅着他,想笑,笑不出,胸口酸酸的,还是哭比较容易。
但我不会哭。
指尖握住他的手,我垂下眸,浅浅笑出声:“无颜,你不要放手。”
他终于回眸瞧我,呆了片刻后突地腾然坐起身,伸了胳膊抱紧我,勒着我的身子死死按向他的胸膛,口中低声道:“傻瓜麽,我自然不会放手。”
“你要记着。”
“嗯,记着。”
听到他的承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了双手推开他,心中虽痛,脸上却绽开了笑容:“那好,我去晋穆身边。等退了楚兵后我马上回来。”
他不答,只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推闷哼了一声,嘴角一动,唇边竟涌出一缕血丝。
“你怎么了?”我脑中嗡然一响,望着他,手慌无措。
他皱眉笑,手掌揉向自己的胸口,脸色顿时隐透苍白。
我抿了唇,忙捏指按了按他的脉搏,片刻后,我抬头瞅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和他动手了?”
“比试一下而已,”他满不在乎地挑眉笑,眸色一转,忽地有些得意,“他此刻也好不了多少。受了重伤还要连夜逃出宫城,想来情况比我还要惨些。”
我忍笑,狠狠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两人既都是懂谋道会算计、心思缜密得不能再缜密的人,怎么有的时候却又总是做这么无聊的事?谈事谈得大动干戈,还偏偏又能谈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来?着实奇怪,闻所未闻。
想归想,手下却不曾停。自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喂入无颜口中后,我伸手拉开了他的上衣。
右胸口的肌肤青中泛黑,明显是受人重拍了一掌。
我聚气掌心,对着那处青印缓缓将手按了上去。盏茶的功夫缩回手,我低眸望着那处青色渐褪的地方,呼出一口气,卷袖擦汗,笑道:“好了,再吃两天药就痊愈了。”言罢,伸手将他的衣服穿好,指尖微扬,抹去了他唇角的血丝。
他静静地看着我,眉尖轻拧,目光沉寂,一声也不吭。
“还疼?”
“不觉得。”
“晋穆何时北上?”
“他说明日就动身。”
我低头,问:“他在哪里?”
“金城里的藏珍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