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玄烨来坤宁宫时,似乎也被眼前的我震惊了。迟迟,摸着我的脸,分不清他语气中含着什么,说了句:“朕的皇后……”
“怎么样?”我突然起了童心,抬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他咳咳嗓子,一脸的捉狭,笑道:“一般,一般!”胡说!我暗笑着咬牙,握着拳头就想落到他身上,他却一把抓住,手掌完全包住我的手,握成一个大拳头,我眨眨眼,他的手竟然这么大?“朕的皇后,是大清朝最美的女子!”他凑近我,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低低的说着。
第一感觉听了觉得很不舒服,太酸!第二感觉依旧很不舒服,太甜了!“走吧!”他拉着我的手正想往外走。“等等!”还有承祜呢,他可是今晚最重要的人,我正要抽出手回头抱过承祜,他却一把拉着我就走,“让柔儿抱着就行了,你的手要留给朕!”家宴摆在御花园,鼓乐喧哗,隔栋歌尘合,分阶舞影连。雕宫静龙漏,绮阁宴公侯。该来的都来了,能来的也全到了,大家的笑容中满是诚心的祝福。额娘坐在我身边,我紧紧拉着她的手,好多话想和她说,却又说不出来。生承祜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年的她有多么辛苦。额娘对我笑笑,拍了拍我的手,点点头,似乎了解我心中一切要对她说的话。我轻轻一笑,放开她的手,朝对面正抱着承祜的太皇太后看去。我敢说她一定非常喜欢承祜,她看着承祜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疼爱,即便是当年抱着承瑞时,她脸上的笑意也没这般柔和。我心头一松,想来她也不愿玄烨立承祜为太子是和我同样的原因,而不是因为不喜欢我连带着也不喜欢承祜。只不过她对我的态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太皇太后或许并不是讨厌我,我望着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心中一动,隐约想到了什么,思绪却被几声恭贺的声音打断。只见端妃和淑妃正拿着酒杯向我举着,齐声说道:“恭喜娘娘!也恭喜二阿哥满月之喜!”
“谢谢!”我端起酒杯浅尝即止,我不善酒,多饮怕失仪。而一开始时,我就已经和玄烨敬了所有人满满的一杯酒。月明皎洁,凉风徐徐,即便喝一点点酒也会微生醉意,更何况妃嫔福晋那么多,家宴过半时,我已不仅仅是浅尝即止那么简单了。玄烨并不在我这桌,他和康亲王、安亲王还有裕亲王同桌,因此身边没人代酒。我开始头有点晕,看人也有点昏花,额娘在一旁扶着我,让柔儿倒些冷茶过来。“要不要先回去?”额娘小声问我。我摇摇头,苦笑了下,轻声道:“不行,今天是承祜的满月酒,怎能提前离桌?”
柔儿倒来凉茶我喝下,微定了神,抬眼望去只见玄烨正瞧着我,眼底嘴角均是笑意。我都快醉了,有什么好开心的?一记白眼给他瞪回去,他呆了呆,我依旧低头喝茶。片刻,又有人来敬酒……我想那天要不是太皇太后让我先回坤宁宫,我肯定会醉倒在桌;要不是太皇太后让我先回坤宁宫,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是非,导致了我和玄烨之间的鸿沟,直至我死也无法逾越……
只可惜,一切都无法从这个假设重新开始了……而那天晚上,我还是醉了,肯定是醉了,才会看见湖边盛开的荷花想伸手去摘,却没有看清它到底离我多远。当我掉进水里时,水的冰凉还有柔儿和心蓝的惊叫让我有些清醒。我不会游泳,只能惊恐的拍打着水面,挣扎着不要往下掉却大口大口的喝着湖水。有一刻,我看见一个很大很大的黑洞,像有着张力一般死命地吸引着我的身体。再然后,有一只有力的臂膀把我紧紧搂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怀抱,即便全身泡在冰凉的水中,还是有着令人心安的温暖。再然后,抱着我的那个人似乎在很着急的跑,巅巅坡坡,我忍不住吐了很多水。再然后,我就睁开了眼,却发现已经到了坤宁宫门前,我还是躺在那个怀中。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清醒,满脸的紧张,十分俊秀的眉紧紧的凑到了一起,脸上的水也不知道是汗一滴一滴地滴到我身上。“容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叫出来却像知己一样亲切。他顿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中的我,眼中微微透着惊讶,不知道是没有想到我会醒来,还是没有想到我会叫他的名字。“小姐!”柔儿和心蓝从他身后气喘吁吁的跑上前,关切的看着我,见我睁着眼正想呼一口气时,却瞧见我和容若互相望着的样子又不禁提着气小心翼翼的看着我们。我微微一笑,他脸一红,轻轻的把我放到身旁的椅子上。“谢谢你了,容若!”我是很诚心的,虽然不知道之前他故意冷淡我是为了什么,但每次我出意外时,似乎都是他及时出现在我身边。他突然掩嘴剧烈的咳嗽起来,我看着却一惊,怎么像爷爷生前一样?“柔儿,去泡杯花茶来!”我轻声嘱咐道,忍不住站起身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这才发现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映得他的皮肤在灯光中蜡黄。“是不是那次留下的病根?”我皱眉问道,叔叔说他卧病不起,肯定是伤得不轻,据我所知,他的武功不输于曹寅,虽不至于身强力壮,却也该像之前那样玉树临风,光彩照人。
他勉强停了咳嗽,点点头。大概是刚刚下水救我时牵动了他的内息吧。我现在倒是清醒了许多。
“对不起了!”刚谢过,又道歉,想来总是我欠着他的,也是玄烨欠着他的。
一股清淡的香提醒了我一件事,“你先喝点清茶,等我一下,”说着我转身进了西暖阁。我记得那两样东西放在书架上,可是,现在不管我上上下下的怎么找,那个香囊还有荷包均是无影无踪。
正想再仔细找一下时,门口却飘来一声冷冷的微哑的声音:“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我回头一望,却看见摊在玄烨手中那个青色的香囊和粉色的荷包,而他的脸,平静得可怕。
“是的!”…… ……

第二十九章
从头到尾,我和玄烨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当他暴怒的把荷包和香囊砸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已经被怀疑、嫉妒和愤怒撕得支离破碎,而我的尊严,一瞬间化为乌有。他似笑非笑的勾起嘴唇,眼中是因失望透顶而产生的冷漠。他转身离去的最后一眼,硬硬的打垮了做着最后挣扎的我,那眼中的不屑、怨恨、轻蔑、藐视轻易地抽去原本挺直着身子昂着头回视着他的我身上所有的力量,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此刻在他心中,我是怎样一个女子?
我静静的坐在地上,凝视着从窗中泻在地上的月光,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呼吸,只剩下最后一丝意识在脑中不断回映着他看向我的最后一眼……“小姐,小姐,”有人不断摇着我的身子,声音从右耳进了,又从左耳出了,“你不要吓我?你说句话啊!小姐,小姐……”“什么事?”我微微抬头看着眼前急得手足无措的柔儿,虚无的一笑。“皇上把纳兰公子带走了……”柔儿想是被我的笑吓到了,喃喃道。应该的,肯定的,我心中想着,却不想再说话。“小姐,你先起来去把湿衣服换了吧!”柔儿扶着我胳膊想拉我起来。我想我这时的身子肯定是极轻的,七魂六魄已所剩无几。柔儿毫不费力的拉起我,却突然“咦”了一声,道:“小姐,这不是你那天让我放书架上的香囊和荷包吗?怎么会在地上?”
“扔了!”我咬着牙说出俩个字,想起玄烨的眼神,把所有的怨都转移到荷包和香囊上,甚至还有那个送荷包和香囊的人。“是,小姐!”柔儿拾了捏在手上,却又“咦”了声,“小姐,这荷包里面的纸条是你塞进去的麽?当时我扔了花,荷包就空了啊!”纸条?我总算清醒了些,拿过柔儿从荷包中取出的纸条在并不明亮的月光下一看,不禁暗暗苦笑:唉,后宫……烛光下的字的确是我的字,可惜并不是我写的。唐后主李煜的词,我虽不是很陌生,只是从未青眼相加过。要不是纸上赫然是李后主的《更漏子》,我或许会以为是自己平时临摹字帖时遗下的一张废纸,那样那个有意让我入瓮的人,可能还并不难缠。“小姐……”柔儿看着一直呆呆看着纸条的我,不放心的叫了声。我左手支额,此刻心寒似冰,还要提防着身后不时吹来的冷风,累!不过不管如何,对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我和玄烨之间的墙已经伫立在那儿了,他出不来,我进不去。而整件事,操纵者只有一个,参与者却很多,我和容若都被安排进去了,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但却是他宣布的结果,虽然是无言的结果,却是令那个人最满意的结局。而她的目的,或许并不是想针对我……算了吧,想透彻又能如何?难得糊涂!“我要休息了。明早不必来叫我了……”我懒懒吩咐道,轻轻放下床帏,从今天开始,我得开始形单影只的孤独成眠。好在以前有过经验了,好在我现在有了承祜,我想,心中涌起一丝满足,现在的我,也可以有笑的理由……既然不能改变,就顺其自然吧。总有一天,玄烨会知道那个人的安排和我的清白。只是希望那个时刻,不会来得太晚……夏去冬来,玄烨也不是没来过坤宁宫,看几眼承祜,和我简单说几句话,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是为了承祜才来的,我心知肚明。他眼神中流露出来对承祜的爱,那么自然,我想我是十分感激他没有迁怒于承祜的,这大概是他作为一个英明皇帝的开始。太皇太后待我越来越好,常叫我去慈宁宫,陪她下棋喝茶,种花念佛,只是每次必叫带上承祜。久而久之,坤宁宫的偏殿多了一个小佛堂,一如慈宁宫的摆设,念佛的人也逐渐有了一如慈宁宫那个人一样的心境。马佳依旧常来坤宁宫,承瑞也开始念书,她陪我的时间倒多于陪承祜。她待我的亲切,眉善眼和,真不像是装的。半年之后的一天,我才偶然瞥见她微凸的肚子,不禁嫣然一笑,心似明镜,菩提本无根而已。我和淑妃倒是越来越谈得来,她的文采灵气让我深为折服。没事的时候我总是爱去延禧宫坐坐。淑妃的话不多,但凡开口却让人如沫春风。直到有一天,她欣喜的来到坤宁宫,握住我的手开心的告诉我她的阿玛遏必隆被复公爵位,即日起宿卫宫廷。我看着她满脸真诚的笑意,在心中暗暗叹道,原来这个和我一同进宫封妃的女子,却是唯一一个在后宫与我能坦诚相待的人。
玄烨有时会叫李德全把承祜接走,然后让承祜呆在他常去的景仁宫端妃处。一接就是十天半月,而每次回来,总会有人抱着一大堆吃的、玩的一并送回来。端妃对承祜的疼爱出乎我的意料,她和淑妃一样至今没有子嗣,想是待承祜如亲生的吧。我这样想着,心中也开始对那个明艳骄傲的女子大为改观,她或许只是个直性子的人,这样的女子,处在后宫中,有了玄烨的宠爱,怕是能活得比我幸福多了!每当这时,才会忍不住碰到心底最不愿碰的那根神经,一阵轻痛,闭上眼睛,转着手中的佛珠,轻念金刚经,忘却俗事,即便那本不可能……叔叔常进宫看我,我不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原因,只那一笑,一切尽是了然。
叔叔愈发显得成熟,说话沉吟开始有爷爷的影子。玄烨对他的器重也让赫舍里家族颇有再度权倾朝野之风,只是我们都明白,再怎么权倾朝野不过还是皇帝动辄得咎的臣子,一如我这个后宫之主的位子。“你怨吗?”叔叔看着似不曾发生过任何事、坦然而笑的我,还是问了。
我望着他笑笑,突然想,如果我身为男子,可能真的会比叔叔强,最起码我会忍耐再忍耐,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放弃时,我依旧傲然而立,像爷爷在无数次战争中表现的那样。
“那一刻怨,后来就不怨了!”我歪了歪头,撇了一下嘴,像儿时一样风清云淡。
叔叔看着我,是不解?还是敬佩?柔儿走进屋子轻手轻脚地放下糕点,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我看着正拿起糕点吃着的叔叔,试探问道:“柔儿做的糕点味道还不错吧?”
叔叔吃得津津有味,漫不经心道:“不错!”“那你身边要是常有位能做美味糕点的女子,是不是挺有福的?”我尽量问得含蓄。
可正吃着糕点的叔叔却毫不给面子的一口喷出了口中的糕点,忍不住连连咳嗽。我赶紧倒了杯茶给他,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埋怨道:“至于反应这么大麽?”只见他红着脸,大概是呛着的,眼神却极其认真:“你不要白忙活了,要是不想看着她受委屈,还是趁早消了这心思吧!”“你知道……”我有点惊奇,看来叔叔还不是块完全不解风情的木头。见叔叔点点头,我又问道:“你不喜欢她?”“不是不喜欢,只是像妹妹一样,再说了,”叔叔这时的脸红肯定是因为不好意思,“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不可能让半分给别人。”果真是这个结果,我心中顿时怅然若失,不爱的得不到幸福,爱的也得不到幸福,或许我们所处的位子,都反了吧?

第三十章
康熙九年底,一个叫慧歆的宫女生了承庆,玄烨第三个阿哥。我照例让内务府从西六宫给她安排了处所,并请示玄烨提了嫔,是为慧嫔。
康熙十年初,荣嫔终于生了她和玄烨的第二个孩子,玄烨却没有依“承”字辈取名,反而用了蒙古的名字,叫塞音察浑。这是恩旨,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所以珍贵。玄烨赐名后,柔儿就一直不服气的嘟着嘴。我笑笑安慰她,不过是名字,千百年之后,谁又记得谁?而她却泪眼莹莹的望着我,满是心疼。我只能拿手绢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何必呢,你家小姐我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可以代替他!
我的承祜已经三岁了,粉雕玉琢极其聪明可爱。他坚持叫我额娘,却不叫皇额娘,我笑着点头许了。皇额娘和额娘虽只差一字,却疏了好多。我的承祜果真是贴心的。只是一年多前偶尔有一次从端妃那回来之后,我突然发现他也学会了叫阿玛。诈一听这个称呼,却生生让我久干的眼睛滴下泪来,一阵心酸。他叫的那个阿玛,和别的额娘在一起。三月初八,玄烨叫去所有年幼的阿哥齐集御书房。李德全亲自送承瑞和承祜回来,从他口中我才知道是玄烨告诫年幼诸王读书习骑射,勿恃贵纵恣,并设置日讲官让年纪稍长的承瑞和承祜随同其他亲王的幼子读书。承瑞已经五岁了,两年之前就开始识字读书,我倒也放心。只是我这个还不满三岁的承祜,让我很是担心他能否跟得上老师的教导。“额娘不用担心,阿玛说儿臣虽是上课中年龄最幼的,却是最聪明的。”小小年纪,说话不但完整无缺,还在情在理,的确是个小天才。我温柔的摸摸他的头,把他揽到身边,笑着问道:“乖啦!阿玛是当着所有阿哥说的吗?”我希望不是这样,一支独秀,难免引起别人的不平,我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的儿子,绝对不能这样。“不是”,承祜声音软又清脆,“阿玛叫了儿臣进内殿说的。”“那他还说了什么?”我放下心,语音柔和,笑颜逐开。承祜转了转眼珠,似乎在回忆,开口道:“阿玛还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他说其实承祜靠着额娘就能学得很好,但是还是要和其他阿哥一起学才会更上进!阿玛说额娘什么都知道,让儿臣以后在课上有不懂的就回来问额娘。”“是吗?”我淡淡应道,叹了口气,掩去了脸上的笑容,把承祜抱到怀中。半响,我才轻轻开口:“那承祜想学麽?”“想!阿玛说承祜是他的希望!”幼嫩的声音中一派天真。承祜,知道吗,我宁愿他这句话是对塞音察浑或者其他任何一个阿哥说的,那样我会觉得我们的生活会平静很多。
不过,我的承祜,既然你想学,额娘就会教你所有……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索性起床推开窗,却看见孤独挂在空中的朗朗明月,忍不住披起披风举步向外走去。月光毫不吝啬的照着整个大地,一片清辉。偶尔几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我独身站在硕大的梧桐树下,倒颇有斯人独立的风范。良久,终于觉得一丝寒冷,腿也微微发麻。再这样站下去,怕是会僵成石头了,望夫石?我自嘲的咧嘴一笑。转身走了两步,却瞧见一个人正站在坤宁宫门口,长身玉立,不是玄烨是谁?
他来干什么?我心中微怔,只见他呆呆的背着双手就这么望着坤宁宫的门,一动不动。月亮的光辉撒在他眼中,明亮、踌躇、思念、深情、怨恨、不解……我想通过我眼睛看不出来的,我的心却都看出来了。他看着殿口,我看着他,像是两尊石像,肃然而立。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鱼腹翻白,天露微光,我方感觉出一种天荒地老……李德全从远处急急跑来,我轻轻的退到树后。只听李德全急声道:“主子!您又站这站一宿了吗?您这是何苦呢?”玄烨的身影闻声不动,只听那微哑、熟悉得陌生的声音响起:“有事麽?”
“主子您今天叫大起,您该回乾清宫准备了!”李德全既恭敬又着急道。
玄烨这才抬头看了一下天,喃喃道:“天又亮了……”说着垂下背着的双手,舒展了一下胳膊,李德全跪着帮他捶了捶腿,转身走了。他转身的那刻,有意无意的朝梧桐树这边看了下,惊得我赶紧缩回了头,心中一阵怦怦乱跳……
待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才缓缓从树后走出来,万种思绪化作一声长叹,是啊,都何苦呢?
柔儿开始奇怪为什么早上我总是迟迟不醒,脸上也越显出疲惫的神色。她想叫太医来看着,却被我拦着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我这么解释。渐渐的,我发现玄烨并不是每夜都来坤宁宫,也不是每次都站那么久。那就好,那他的身子还不至于太辛苦。而我,却习惯了夜夜在皎月露倪时在梧桐树后等着。云月隐层阙,风烟出绮疏,意境美则美矣,却常常让人忽略了夜凉如水、薄寒袭人,身子倒真的是越发单薄。终于有一天,当我开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为何要去站在那里等他时,我也就慢慢舍下了这个习惯。再见面时依旧是无言以对,我和他只间,谁是谁非,谁是谁的孽?既搞不清,还是放下吧!
初秋玉露清,早雁出空鸣。康熙十年九月,玄烨首幸盛京,带去了承祜。那段日子的我,一个人守着诺大而又冰凉的坤宁宫,方知道百无聊赖是何意。每日陪伴在太皇太后身侧,看着这个年华渐渐逝去却永远让人无法从她身上感觉年迈老矣的女子,再想想自己,年华正茂,而自己的心,可曾老去?“皇后又想承祜了吧?”太皇太后斜眼瞥了瞥正漫不经心浇着花的我,一边剪着树枝,一边问道,“哀家的花儿,都快涝死喽!”我一惊,忙止住手中的水壶,红着脸侧身对着她,讪讪不语。“不要说你想,哀家也想!承祜那小嘴,逗着哀家开心着呢,”太皇太后停下了剪树,牵着我的手慢悠悠的走回正殿,“哀家看,承祜是所有阿哥中最聪明机灵的一个,恩,不错,不错!”
“谢太皇太后!”我小声应了,也感激着承祜给我带来的太皇太后对我态度的转变,那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亲切和睦。进殿后,苏嬷嬷就赶紧端上茶放到案几上。茶壶口微微飘着热气,袅袅依依,满室清香。茉莉花茶?我心中一顿,而脑中的一团迷雾却像霁阳高照般散开,清朗得让人头晕。
“七窨一提的龙井茉莉花茶,”太皇太后笑着揭开壶盖,笑容在烟氲的热气中迷离不定,“哀家独爱它的香,闻之见春,皇后也尝尝。”我勉强的笑着,僵硬的接过太皇太后亲手递过的茶杯,茶水的热气熏得我的眼中一团迷雾……
“皇后……”太皇太后看着我眼中一层不解,一层惊讶,一层了然,一层不易发觉的逃避。
我却笑笑,缓缓开了口:“我也爱它,独爱它至纯无杂,清新怡人。”说着,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人呐,应当冷暖自知……

第三十一章
乌云遮月,瑟瑟的北风吹着,掠过宫墙时,几声惊人的呜鸣,让人不寒而栗。
坤宁宫内内外外灯火如昼,太医、宫女、太监往来穿梭,甚至各宫的嫔妃均聚集在坤宁宫正殿,一阵手忙脚乱。我脸色轻寒,盯着战战兢兢站在面前的五个太医。“还不去治,你们这么杵在本宫眼前,算什么?”我喝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马太医一脸为难,看了看身边的其他几个太医,沉声道:“臣等治了两天两夜,依旧无法令小阿哥退烧。臣刚刚再诊小阿哥的脉像时,发现……”“发现什么?”我心紧紧的一抽,按着桌子站起身,急问。“小阿哥脉象越来越虚弱,怕是……”他声音抖得让人心乱,让人无端生出不祥的预感,“怕是……活不过明晨……”声音越来越低微,轻不可闻。而在我的耳中,却像是夏日的雷电,震得我一阵头晕目眩。我咬着牙,不敢置信的看着马太医,眼睛干涸得像火腾蔓延。“请皇后娘娘恕罪!”五个人居然齐刷刷的跪在我面前。“给本宫去治!”半响,我开了口,语气坚定不移,我不相信我的承祜会撑不过今晚。我的承祜,是我和玄烨的儿子,是天底下最优秀最勇敢的孩子!我相信他!“娘娘……”太医们喃喃的开了口。“本宫同你们一同去医好承祜!本宫相信他会好起来来的!”我昂着头,让骄傲支撑所有的信念,举步走向内殿。“承祜,承祜……”我握着承祜的小手,一遍遍在他耳边轻唤着他的名字。额娘在叫你,我的孩子,你还听不见吗?你不想睁开眼看看额娘吗?额娘要给你讲好多好多故事,额娘要教你好多好多东西,“承祜,你一定要好起来……”我嗫嚅着,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泪如雨下。
“小姐,”柔儿细心的替我擦着眼泪,安慰道,“小姐,你先去歇会吧,我来陪小阿哥!”
“不!”我轻声拒绝了,我的承祜,他要我!我感觉他身上所有的热量都在向我传来,他要我!
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承祜,心里面在担心着什么,我无法细想,也不敢想。
…… …… …… ……渐渐的,他手心的热好像越来越淡了。退烧?我心中一喜,转身找马太医,却发现他支着头在桌边昏昏欲睡。抬眼瞧着窗外,天已经亮了。“马太医!承祜他是不是退烧了?你来看看!”我叫醒他,掩藏不住声音中的欣喜。
“是,娘娘,”马太医精神一抖,忙走过来,伸指按着承祜那细小的胳膊。我满脸期待的望着他,却发现他的脸色在瞬间转为苍白,他轻轻放开承祜的胳膊,“扑通”一声跪在我跟前,匍匐不起,“请娘娘节哀!”我心中的恐惧随着他脸色的变化就在扩散,越来越大,大得足以吞并我所有的神思。我拉动僵硬的嘴唇,微微笑着,声音飘无:“他手心不热了呢,他不是好了麽?为什么要节哀?”
“娘娘……小阿哥……小阿哥,已经去了……”他怎么了,肩膀耸动,是在哭泣吗?去了?去哪里了?不是的!我转头望着睡熟的承祜,是的,他还在睡着,你看他脸上的红晕,他安然的神情,他是睡了!可是,胸中不断上延着什么,挤得我的心发慌,张口想透透气,却吐出一口红色的绸液,落在承祜身上明黄的锦被上,满眼凄厉的惨红……“娘娘!节哀吧……”是谁哭着在我耳边说要我“节哀”,刺得我的耳朵一阵溃痛。
“请娘娘节哀……”我挣扎着站起身,还来不及站定,却被殿中排山倒海的声音硬硬激得倒了下去,眼前,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承祜,额娘来了……“额娘,为什么那么漂亮的姐姐要一个人住在月亮上,她不寂寞吗?”我给承祜讲完了嫦娥奔月,他坐在我怀里指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歪着头问我,满脸的可惜。可是承祜,你一个人走了,不怕寂寞吗?你留下额娘一个人,不怕额娘寂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