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重黎对南吕交待了句,便随那名仆役前往思齐阁。
南吕驾车自往马厩,默弓孤身站在庄外,看着青石道上重黎远去的身影,垂首思了一刻,才慢步走入庄中。
此刻已是深夜,庄中内外遍无人影,森森草木遮蔽诸庭,干瘦枯枝在北风席卷下暗影幢幢,犹如黑夜里妖魔潮涌,正透出凌厉的利爪。
——利爪确实在夜色下蓦然伸出,带着阴冷透体的杀气,轻易扼住了默弓的咽喉。
这是拐入内庭的长廊,默弓刚踏上台阶,骤觉暗风袭身。她及时警觉,却无隙而逃。那人鬼魅般欺身而近,壮硕如铁的手臂竟比绳索更为柔软,紧紧勒住她的身躯,粗长的五指用力捏上她的脖颈,窒得她难以呼吸。
“说!枫昀那老匹夫在什么地方?”暗夜中的声音干裂嘶哑,听着如同沙砾划过冰面,异常刺耳。
默弓瑟缩颤抖着:“……不、不知道。”
“不知道?”那人冷笑,“那我第一个杀你!”
默弓闭上双眸,感觉他手指居然毫不犹豫地收拢,忙挣扎着道:“我说我说。”
那人指下松了松,低喝:“老匹夫在哪?”
“他住的地方遍布机关,无我引带,你会被射成窟窿的。”默弓言词谄媚,“侠士身手如此了得,要是断命在机关下,岂不冤枉?”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先杀了我,然后你自己去走一遭。我便在黄泉路上先等着你,看看万箭穿心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人踌躇片刻,手指终于从她脖上松开,一掌狠狠拍上她的右肩。
默弓清晰感受着肩头被一枚冰凉的银针射入,苦笑一声:“侠士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声音凶狠:“让你别使花样,这针含毒,唯我能解!”
默弓垂头低叹,认命往前走去。那人寸步不离跟在她身旁,默弓眼眸斜侧,在昏暗的光影下只望到这人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如此寒冬脚下仍踩双露趾草鞋。她悄悄上扬视线,看到那人面蒙乌纱,露在外面的眼眸惨绿如鬼火,实在是枭桀吓人。
她小心翼翼地问:“侠士不是中原人?”
“与你何干?”黑衣人不耐,伸手重重推了她一把,力大得让默弓脚下直踉跄,“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默弓战战兢兢地俯首垂目,加快步伐朝内庭走去。
走过半个时辰,黑衣人见她领着自己左过一座馆舍,右过一片竹林,仍不到枫昀的住所,怒道:“有完没完?”
默弓无奈:“枫昀为枫氏族主,自然住在庄园最深最隐秘的地方,侠士稍安勿躁。”
她领着黑衣人从竹林而出,自归心阁往东时,遥遥望见思齐舍外徘徊的素衣身影,唇弧轻轻一弯。她脚下悄悄离黑衣人远了些,声色不动道:“你看,前方便是枫昀的住处了。”
“哪里?”黑衣人忙扬目去望。
趁此间隙,默弓提气掠起,直飘思齐舍。
黑衣人并未想到她会武功,厉喝道:“敢逃?”
他飞身追上,黑衣如风,眼看手指就要触摸到默弓裘袍的一瞬,一道青光荡起万千锋芒半途杀出,剑气冰凉如冬日湖水,刺得他周身发寒。
他不得不回身应对,拔出腰间弯刀,对上那道如闪电飘忽的长剑。
默弓远观二人打斗,手指抚上隐隐作痛的肩头,想到那枚毒针,命道:“阿离,要活口!”
“少主放心!”江离笑靥娇俏,下手却狠辣非常,剑气如织网密密麻麻罩住黑衣人周身大穴。
少主?黑衣人不想刚才轻易放过的居然是枫昀之子,心中忿恨非常,在应对江离之余瞪向默弓时,却呆呆一怔。
方才在长廊深处他不曾细辨她的容色,此时她站在思齐舍外的风灯下,五官样貌纤毫入目,看得他惊魂失魄。
“王后?”他喃喃,碧眸中波澜迭生。
他神思恍惚的时候,不妨臂上骤起巨痛,回眸一望,才知秋水剑已刺破血肉。他低低嘶吼了一声,左掌挥出雄浑之气,掌风过处走沙飞石,草木无不瑟瑟,连江离也被逼退十丈外。他目光又在默弓脸上细细凝望片刻,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却又停止。适才如鬼火闪烁的眸子此刻如静雪之湖,里间水泽正暗暗流淌。
江离从后又提剑刺来时,默弓却扬了扬手,示意她住手。
黑衣人目色似狂非狂,仰天长笑数声,手拍胸脯砰砰作响,双膝一屈朝北方跪了下来,重重叩了三个响头。他站起身,又朝默弓望了一眼,忽掠身飞去,黑衣闪过青色勾檐,瞬间湮没夜色中。
“这刺客真是莫名其妙。”江离望着黑衣离去的方向,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走到默弓身边,“少主有没有受伤?”
默弓按着右肩,低声道:“大约是中了点毒。”
“中毒?”江离大骇,忙将她推入屋中,宽衣一看,却见肩头莹润如雪的肌肤上,有处豆大的黑影,中有细孔,想是针刺入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什么毒,少主你哪里难受?别忍着不说啊。”江离大呼小叫,不等默弓回答,又道,“我去请大夫来。”
默弓拉过衣襟遮住肩头,淡然道,“不必请大夫了。”
“那……那毒……”
默弓想着那黑衣人临去时癫狂的模样,笑了笑:“放心,自会解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争锋相对
重黎此夜又被蹇书请去看了一夜账目,直到黎明时才回归心阁。
他所住的琴心院在归心阁东隅,紧挨竹林浅溪。雾蒙蒙明昧不定的天色下,小径深幽,枯草霜重。他行走其间不过片刻,袍袂已然湿透。琴心院里烛火明燃,南吕抱膝坐在外室榻上,平素机灵十足的乌黑眼珠此刻呆呆滞滞的,正不知魂游何方。
重黎进屋见他这幅模样,不禁皱眉:“怎么还没睡?”
南吕骨碌滚下榻,凑近他身边低声道:“昨夜庄中来了刺客。”
重黎不以为意,倒了杯温水饮着:“我怎么不知道?”
“深更半夜大家都睡了,又是在少主舍外动的手,那里僻静无人,距离内庭诸院极远,庄中余人都没有惊动。”南吕悄声言语,肤色隐隐发白,似是被那场争斗吓得心有余悸的模样,“我也是从马厩回来的路上,听到有刀剑争锋的动静,才越过竹林偷偷看到的。”
重黎这才望他一眼:“刺客呢?”
“走了。”南吕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放轻声音道,“那刺客眼眸惨绿惨绿的,好生吓人……”
“原来你是被他吓得睡不着?”重黎轻笑。他撩袍坐在榻上,思索片刻,才问:“她有没有事?”
“谁?”南吕想过一刻才明白过来,“我在远处看不清晰,与刺客争斗的是江离。少主应该没事,那刺客臂上倒是挂了彩。”
说到这里南吕自然想起刺客最后“逃走”的异常,添油加醋地道:“那刺客走的时候又哭又笑,又拍胸脯又叩头的,像是疯魔了。”
重黎听罢却是冷冷一笑,又想了一刻,放下杯盏,起身去了内室。
南吕从榻侧提起一个食盒跟过去,见他在书案前坐下,忙道:“先生一夜不曾休息还要看书?”
重黎并不答话,只是提笔蘸墨,在绢帛上写了几个字,又停住。
南吕挤眉弄眼地靠近:“先生自昨日下午起还未用膳,这里有些点心,你尝尝。”他从食盒里拿出几盘糕点放在重黎面前,低声笑道:“昨夜在摽梅阁先生和少主去见百里大人,莲姑娘趁着没人塞给我的,让我务必带回给先生。”
重黎操劳整夜也确实有些饿,盘中雕刻精致的莲花状糕点又着实引人食欲,他取过一块,慢慢嚼噎。
南吕早就被糕点的芬芳香气诱得直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重黎:“莲姑娘说这是她亲手做的,味道怎么样?”
重黎道:“剩下的都是你的,抱去吃吧。”
南吕对着吃食眉开眼笑,又道:“莲姑娘让我问问先生,您什么时候再去摽梅阁看她?”
“近日没有时间了,”重黎望着手上的莲花糕出了会神,忽微微一笑,“我写封信,你送去给她吧。”
他在绢帛上再次落笔,南吕等他写完将信帛收在怀里,又悄悄地摸了几块糕点,边吃边勉力睁着两只困倦不堪的眼睛,闪身出了门。
他走时晨曦未现,庄里庄外人畜皆未醒。等走完一圈回来,日光早已驱散浓雾,天晴如碧,照得庄园内外梁甍生色。归心阁此日似乎有些不寻常的热闹,人来人往也比常日拥挤了些。南吕打着呵气半闭着眼从人群中穿过,回到相比外间喧闹甚得清净的琴心院,摸着外室的矮榻倒头便要睡,谁料刚躺下又嗷地一声跳起来。
“谁这么不长眼?敢躺我榻上?”他大骂,掀开锦被,看清躺在自己榻上睡容正沉的那人,顿时结巴了,“丰……丰阁主?”
那人眼睛虽未睁,一双浓眉已飞纵入鬓,透着克制不住的恼怒——想是被人吵着睡觉的缘故。他不耐烦地扯过锦被,翻身朝里。
南吕见他甚为壮硕的身躯四肢微蜷,憋屈窝在自己的小榻上,不由苦着脸喃喃:“丰阁主你院子那么大,何苦来抢南吕的榻?”
丰隆自然懒得答他,不消片刻,鼾声飘起。
重黎从内室出来,温和道:“一群人堆在他院子里,他能睡得着?你也别杵在这了,去我屋里睡吧。”
这是因祸得福啊,南吕诚惶诚恐:“先生你呢?不睡了?”
“听说介子奚也回来了,经过邯郸还顺途带回了乐鞅。”重黎拿过屏风上的狐裘披上,笑了笑,“早闻乐鞅在五国商贾中智才无双,我自要去会会。”
“被乐氏驱逐出门的废人有什么好会的?”榻上丰隆咕哝道,“没事找事!”
重黎笑道:“你要是不睡,和我一同去?”
丰隆闭嘴,鼾声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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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默弓睡了一觉醒来,感觉肩上酸痛不再,渐有麻木之感,对镜望了望,却见那处豆大的黑印经过一夜已蔓延成茶盏大小。她怔了片刻,撑臂下榻,一人艰难地系好衣带,洗漱过后,才见江离满面欢快地走进来。
默弓道:“难得见你高兴成这样,是什么好事?”
江离欢欢喜喜道:“少主,介子奚和乐鞅先生回来啦,正在书房见主公。”
“丰隆呢?”
“听说也回来了,不过没见人影,想是不知道在哪躺着睡觉呢。”
“他路途最远,日夜赶路,应该是劳累过头了。”
江离掩袖笑道:“少主对懒人的借口总是体谅颇多。”
“你是最勤劳的,”默弓叹道,“烦请勤劳的人为我穿衣,我好出去见人。”
江离这才发觉她身上只着里衣,忙拿过外衣给她披上,蹙眉道:“少主平日再懒也不至于懒得自己穿衣啊,是不是臂上那伤……”
“没什么大碍,”默弓在她的侍奉下穿好裙裾貂裘,想了片刻,嘱咐道,“这几日你守在这院子里,要是那黑衣人再来,不许为难。他离开时,你悄悄跟着,如还有旁人跟踪,及时通知他。”
“少主怎么知道那刺客还会再来?来了为什么又要放他走?”江离困惑颇多,不得其解,“还让我暗中保护他不让人跟踪,这又是什么缘故?”
默弓淡然道:“你照着做就是了。”
“是。”
默弓到达枫昀书房时,听到里间谈笑风生。入内一望,才见久卧病不起的枫昀这日竟下了榻,坐在书房外室,与众人聊得正欢。在坐诸人除了介子奚和乐鞅外,还有荀斯与重黎。默弓一一见过礼,最后临到重黎身前,她飘然而过,连眼角一丝余光也不愿瞥顾。
重黎亦浑然不为所动,微笑端坐,自与乐鞅闲聊。
乐鞅出自晋国富贾乐氏,自幼随父亲长途远贩,足迹遍踏海内外。他博闻强识,阅人无数,又曾任乐氏掌一族之财的大总管,因而不论心智、谈吐、见解、手段,皆异于常人。重黎与他谈过数句,便知此人深不可测,遂断了一切试探敲测的念想,与他诚心讨教起来。
介氏昆仲都是寡言少语的个性,介子奚虽比兄长介子布圆滑随意些,却也极吝啬言词。荀斯又口不能言,因而默弓跪在枫昀身边把脉时,室中一时只听重黎与乐鞅的对话。
重黎在问乐鞅:“先生早年曾穿行戈壁沙漠去过极西之地,也曾远渡重洋去过海外,不知异域的风土人情都是如何?”
“我是曾穿过戈壁沙漠,但那里还不是极西之地。西方的西方,无穷无尽,还有更为广袤的山川大地,我也无缘涉足。其实不管是海内还是海外,各国各郡各镇,都有独属自己的风土民俗。要一一说来的话,怕是需三天三夜还说不完啊。”乐鞅和煦笑道,“不管是西域,还是海外,有繁华之地,也有寒陋之所。总体来说,他们的民风多偏向奔放,善歌善舞,群族观念极强。他们的面貌长相嘛,我沿海浪飘浮去往的东南诸国中,那里的人多数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眉浅眼窄。至于西域——你我行商之人,见过的胡商胡姬也多,西域之人大多便是如胡人,轮廓深重,眉眼粗浓。”
重黎笑道:“我往北方去的少,所见的胡人并不多。只是看书常见描述西域人蓝眸碧眸的文字,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自然是有的,”乐鞅道,“西域人眼珠有色,常见为蓝碧两种,不过只是少数。大多的人还是与汉人一般,都是黑色或褐色的眼睛。”
“是这样?”重黎有意无意看向默弓,见她正若有所思地朝这边望来。他笑意微深,继续道:“听说夏国西邻义渠也有碧眸人?”
默弓闻言心中一动,在此同时,按着枫昀脉搏的指尖也觉出其跳动的异常。
她装作不察,收回手指,轻轻拉好枫昀的衣袖。耳边听到乐鞅正道:“义渠人其实也是中原汉人的支脉,五官几乎与中原人无异,在义渠只有早年自西域来的昆邪、休屠二族至今仍有绿眸的后人。”
重黎笑道:“原来如此,与先生一番谈话,胜读三年书。”
“不敢,重黎先生过赞。”
一旁默不作声的介子奚这时才出声道:“我们一回来就打扰这么久,主上精神还支持得住么?”
枫昀的面色相比方才是有些苍白颓惫,默弓握住他的手,微笑:“父亲虽贪热闹,不过也不能太放着自己,还是先歇会吧,来日方长,今后与各位先生聊的机会多着呢。”
“来日方长?”枫昀念着这四个字,倦然轻笑。
默弓起身想要扶枫昀,然而右臂一旦用力,竟是周身骨骸皆痛。她双手使不上力,又担心枫昀看出状况,正束手无策时,最靠近这边的重黎走来扶着枫昀站起,对她道:“少主,荀阁主有事情和你商讨。”
他言行举止风清云淡,不见丝毫异样。默弓终于正眼看向他,轻声道:“劳烦先生。”
重黎一笑无声,扶着枫昀往内室而去。
默弓请介子奚送乐鞅回归心阁歇息,回头见荀斯满面踌躇的模样,确实是有事相商的意思。她从书案上拿来笔和竹简,与荀斯重新落座后,笑道:“荀叔有事但说无妨。”
荀斯落笔道:“昨夜少主去见了百里朔?”
默弓叹道:“是。”
事已如此,荀斯再是劝阻已是无用,眉目忧色又深一重,写道:“听说少主游说百里朔时,曾提到梁国兵动?”
“听说——”默弓目光微微闪烁,问道,“荀叔是听谁说才知晓这么清楚?重黎先生?”
荀斯点头,默弓朝内室帷帐处盯了一眼,才解释道:“梁国兵动,不过是我劝说百里朔的原因之一。”
“梁国并未兵动,百里朔要知道你在诓他,岂非弄巧成拙?”
“他不会知晓。”
“为何?”
“看梁国迟迟不出吊唁使臣便知道,梁国太后对夏国新君易位一事心存不满。”默弓从容微笑,“国中大臣大概谁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梁太后不会为彻侯抱不平。”
“以假乱真,还是这样国与国的兵戈大事——”荀斯笔锋拖得轻长,显然心中焦虑十分,“少主真是胆大包天。”
默弓不应声,诈蒙百里朔,她确实是兵行险招,但在当时的情形下,也是无奈之法。她叹了口气,以手揉眉:“我说也说了。荀叔再担心也是无用。眼下倒是有件事,需荀叔相助。”
荀斯抿唇看着她,不置可否。默弓知他心中对自己的嗔怪,苦笑了下,自一旁书案抽出一卷空白的丝绡,竟也不再说话,而是落笔写道:“摽梅阁的梅姬虽貌不惊人,但身段异样窈窕,足下更是轻盈生风。我常听说梁国宫廷舞艳绝天下,虽未曾见识过,但料想再艳绝也不过梅姬如此步法。若梅姬为南梁宫廷中人,以宫人身份在栎阳经营女闾,其意为何,昭然若揭。”
荀斯阅之目色微深,默弓继续写道:“昨日在摽梅阁,百里朔房中虽另有美姬,但那女子妖媚惑人,轻浮放荡,百里朔再年迈昏聩,也不至于迷恋这样的庸脂俗粉。依我看,那梅姬才是百里朔心中真正所系。百里朔和梅姬勾连匪浅,怕不是什么好事。荀叔在梁国经营江汉阁多年,熟知梁国内情,还请荀叔帮忙查清楚,那梅姬究竟是何来历。”
荀斯揖手应下,望望丝绡上的字迹,又行书问道:“看少主今日字迹如此潦草无力,是否臂上有疾?”
“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浑身乏得很,”默弓丢开笔,言词懒懒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写字说话,都没力气。”
荀斯只当她的懒病又发,望她一眼,无奈摇头。
内室有人掀了帷帐出来,日色透着窗纱照在他身上,光影脉脉如烟似水地流动,愈发衬得他长身玉立,容若清莲。默弓朝他嫣然一笑,起身将写满字迹的丝绢丢入博山炉内。
“少主谨慎得很,在主上书房商事也恐隔墙有耳?”重黎缓步走来望着炉内灰烬,含笑道,“防内防外,可别不防心。”他手臂拍了拍她的右肩,笑意深远:“更别不防深夜而来的——”他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轻轻道:“不速之客。”
他垂首看着她在疼痛下涨红的面色,看着她能怒不能言的忿恨,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此心堪持
枫氏五国商事以栎阳思齐阁为总经略之地,其余四国贩货买卖、支出盈利皆需汇总至思齐阁,故而思齐阁每年账目在枫氏五阁中最晚核对,往来数目也最为庞杂。蹇书拉着重黎连续半月清算年账,至元月二十五,好不容易收整完,忙将账目札记上呈介子布总览。介子布往年都是与枫昀一处陈列五国商事利弊,拟订今后行商之略。今年枫昀卧榻不起,介子布唯有捧着账目前往思齐舍请示默弓。
思齐舍中静悄不闻人声,左右偏厅门窗紧闭,唯正堂上门扉大敞。江离独自坐在堂中角落,如此冷天她也不燃暖炉,只披着一件厚实的貂毛毯子,边心不在焉绣着花,边瞥目半掩的窗牖,秀眸顾盼流连,似是在等什么人。
“你在等谁?”介子布踏入堂中,望一眼在北风吹拂下吱呀作响的窗扇,“难道有人会从窗户进来?”
江离全神贯注想着的都是那个刺客,因而倒未将从正门堂而皇之进来的人放在心上。况且介子布行走悄无声息,话语忽然传来,她听着心猛地一跳,手下绣针在慌乱中刺上了手指,疼得轻吸一口冷气。
“怎么总是这样不小心?”介子布皱眉,放下竹简疾步上前,手指刚要触碰到她肌肤,却又僵止在半空中。
江离看着他,目中尽是嘲讽,起身敛衽行礼:“总管。”
介子布手指收回,慢慢紧握于袖。
“总管大驾至此,是找少主吧?”江离面上含笑,嘴里言词却是冰冰冷冷,难有往日一丝的温顺柔婉,“少主一早去了主上书房,还未回来呢。总管事忙,我就不留了,请去吧。”
眼见她姿态淡漠,将两人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介子布低声叹了口气:“阿离,你我之间何至于这般?”
“这般是哪般?”江离微笑,“难道上次不是总管说的,要江离离你越远越好?”
介子布面容微微黯淡,轻道:“阿离,上次是我言语过分了。你明知道,我待你如亲人。”
江离漠然道:“你姓介,我姓江,非一家之姓,非姻亲之缘,何来的亲人之说?我只不过是总管二十六前顺手从怒江边捡回来的仆人罢了,不敢高攀介氏门楣。”
“阿离……”介子布长长叹息,“你以后总归会明白的。”
“以后?”江离轻笑,“总管,江离如今二十九啦。二十六年前,我跟你回来时,庄里上上下下都唤我小阿离。我这次从赵国回来,庄里的人都称我‘离姨’了,难道总管从未听到过?我都已是‘姨’的身份了,总管以为,江离还有多少的以后?”
介子布默然无言,平素毫不动容的眉目竟浮出几许痛楚。江离心底渐软,方才的锋芒尽数散去,低声道:“子布,从我及笄起,我等了你十四年啦,你还要我等多久?”
介子布在她温柔嗔怨的话语下浑身一震,茫然望着她,摇了摇头。他退后数步,拿起放在案上的竹简,转身离去。
“介子布!”江离忽厉声呼唤。待他止步,她气息微颤,却是哽咽道:“你当时捡我回来,取名‘江离’。江离江离……是将来总要分离的意思,是吗?你从未想过要留我在身边,是吗?”她发誓不再为他流一滴眼泪,可是此刻看着他再次绝然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又泪流满面:“你也快四十岁了,你此生从不近女色,也不娶妻,到底是因为谁?我在等你,可你……又在等谁?”
“我谁也不等。”介子布闭了闭眸,声音轻缓无奈,透尽悲凉,“我记得你小时候问过我,我为什么不娶妻生子?我那时告诉过你,我发过誓,我这一生将是孤寡终老的命。阿离,我那时说的不是玩笑话。”
江离凄然道:“凡事总有因果,你又为什么要立这样的毒誓?”
“这是我的命,”介子布怅然道,“更因为我惧怕这样的命。”他说完离去,不顾身后江离的呼唤戚然生痛,冷灰布袍如同冬日暮晚霞光落尽时天际最后一道云霾,阴沉浓郁,并无亮光。然而它在时,日色尚有余辉,当它飘离时,人间便失去了最后的颜色。
江离无力瘫伏地上,悲泣无声。半掩的窗扇外悄然立着一抹黑影,她心神大乱之下,毫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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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子布捧着账目送到大书房时,默弓正伏案休憩。介子布不敢打扰,将室中火炉添了木炭,想去里间瞧瞧枫昀如何,掀了帷帐,却见枫昀榻前薄绡挽起,有人默然站在榻旁,高髻嵯峨,秀影纤秾,正是魏氏。内室由厚重帐幕挡住了所有日光,只燃了微弱灯烛,光线明昧不定,介子布瞧不清魏氏脸上的神情,只看到她垂首望着榻上沉睡的人,静立良久,缓缓俯下身来,手指轻抚上枫昀瘦削的面庞。
“你终于是要去见她了,却不知她还愿不愿见你……”魏氏声音极低,“她辜负你,你辜负我。你从来不肯吃亏,却又为何报应在我身上?十八年了,你告诉我,这笔恩怨该怎么算?”她伏在他的耳畔,红唇轻动,似又说了几句话。介子布在外难以听清,只看到枫昀看似沉睡的面容破出缝隙,双眉轻皱,唇角微颤。
魏氏款款起身,衣袖拭过眼角,出帐时见到介子布,淡然颔首。她看着仍伏案而眠的默弓,轻声道:“给她找条薄被披着,她要受寒着凉了,后事谁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