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果真是想反了?”战风诘问。
司马少峰回头看他一眼,眼光微闪,不置可否。
战风双手轻轻扣动,面具滑落,俊美如斯的脸,空气中弥漫着的压抑并没有抹去他唇角的浅笑,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的困难挫折都无法带走他的信念,他的骄傲。
“你若选择第一条路,那兄弟自会与你一同进退!九州之大,必有你我开拓天地的地方。”他的话,义气凛然,豪气倾云。
青娘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角,她还年幼,她也不懂,这些情仇恩怨,这些利益分途。只是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她的战大哥,她的心却被震得摇摇晃晃地不知所以。战风的身上,仿佛蒙着一层五彩的光辉,耀得她眼疼,也美得让她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那一瞬间,玉兮也瞧见了战风身上四射的光芒。那些光芒,让她在黑夜中看到了第一丝光亮。
她没有想到,有些光亮是一闪而逝的,譬如绝处逢生的渺茫……
只剩一天,要安排好所有的事,似乎很不可能……
的确是不可能。
最后一天的夜,乌云压顶,无星无辉,寂然一片。
玉兮坐在床头等了一夜,不见战风,更未见司马少峰……
那种感觉,像是被全天下遗弃,痛苦、怨恨、绝望、心死……
五月五日,太子大婚,天不作美,阴雨绵绵。
卯时刚过,门外便有一声尖喝。内侍奉旨请玉兮去萧府,陪同准太子妃晗玉一起入宫。
门“吱呀”而开,一身白衣素装精神萎靡的玉兮吓得那内侍一跳,忙吩咐着身后宫女为玉兮重新梳妆打扮。
红绡如断,朱唇滴血,眉黛似画,双眸无主。
“我要去拜别爹娘!”话无应弦,缥缈若风。
那内侍点头哈腰,口中说出的却是阻止的话:“秋大人夫妇此刻已在宫里等待了,待会进了宫,必会见到的。”
玉兮蹙眉,空气中传来一股不同寻常的问道,紧张而又血腥。
青娘想上前扶着玉兮,却被那内侍拦下。
玉兮脸色一寒,清喝道:“怎么,我是不是连一个陪嫁丫头都带不得了?”
“小的不敢,只不过宫中女侍无数,怕不少这……”
“我只需她一个人伺候,不劳各位宫中贵人!”玉兮冷冷一哼,携上青娘的手,径自行去。
身体疲惫,心中发慌,脚步虚浮。
青娘小心翼翼扶住玉兮的身子,玉兮的虚弱,玉兮的苍白,玉兮了无生趣的神色第一次让她感到心痛。她的小姐,她会一辈子照顾她,陪伴她,不离不弃,至死方休。青娘暗暗发誓。
萧府。
同样未见到萧翊和韦卿,宫中禁卫在萧府的把守,比秋府来得更严更密。
凤冠霞帔下的晗玉,美貌异常:娇媚的脸蛋,冷静温柔的眼神,微抿的樱唇透着说不出的刚毅。见到晗玉的那刻,玉兮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眼前的这个晗玉妹妹,怕才是那个会保护自己一生的人。
趁着上轿前两人独站的那一瞬间,晗玉压低了声音在玉兮耳边道:军权之争,父辈软禁,不可不防。
玉兮回头看着她,心中一动:军权之争,父辈软禁?那夜战风说的军权被夺,可是四家同受的。莫非少峰和战风昨夜未到便是为此原因?
她猜得没错,军权被夺当夜四府同时收到圣谕。圣谕上称国主病危,已是弥留之际,宣四大臣即刻入朝,以托国事。待战风和司马少峰回到家中时,二府门外竟是如秋萧二府一般的有上千之多的宫中禁卫整装把守,而两人父亲也皆已奉命入宫去了。
第二日上午,萧秋二府更是接到皇后司马氏的懿旨,命两位夫人入宫筹备大婚事宜。二卿心中虽有迟疑,却还是推脱不了,被逼上轿。自此一去,便是整日整夜未回。
玉兮独待在籁玉阁,失魂失魄,自是不知道府中发生的事情。
而晗玉,十年宫闺生涯早让她学会了怎样强大自己,当收到宫中心腹送来的四族军权同被剥夺的稍息时,玲珑剔透的她顷刻明白了整减件事的来龙去脉。太子陈銎,果真是雷厉风行,为权为位不择手段。
只不过,这样快的动作,怕是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吧……如此性急,必有软肋。
玉兮心惴惴的,突如而来的荒唐袭满全身,迫得她想大哭一场:朝堂之争,软禁了一众父辈,也阴差阳错地软禁了她的命运……依稀中,仿佛看到了那朱红高耸的宫墙,囚禁了她一生的幸福……
她却没有想到:西子湖边的桃花墅里,还有一人,是怎样的心伤无奈……雨打桃花落,一瓣飘红,一缕箫声,几许飞扬,几许肠断。那人孤身立于乱花飞雨中,任那桃红落上肩头,雨湿衣袖,凄然平静,只是唇边已渗出一丝殷红,顺着白玉箫缓缓流下,雨水溶之,渐成鲜红……
她更没有想到,战府地窖中,多年美酒一夜而空,此后的战风,百酒不醉;此后的战风,嗜酒如狂……
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大婚第二日,国主陈衍驾崩,太子陈銎顺天继位,改年号应元。史称南陈旧主。
红白二事相冲,注定一世陌路。
几日后,陈銎放四大臣回府,四大军营的将领奉旨回朝述职,后被禁步京师。
国丧之后,封萧氏为后,秋氏为妃。
九月底,陈銎废太后司马氏,称她心胸狭隘,不宜太后之尊位;为先帝皇后期间,一人独宠,容不得其他妃嫔,以皇后之身妖言惑主。司马一族凭外戚独重朝廷,藐视朝规,僭越礼仪,是为不忠。废司马氏一族为庶民,收其公爵封号,永不任用。
晗玉明白,他这是在报仇——他的母妃褚氏原是先帝元后,因司马氏受宠被废。
应元初年年末,司马一族公然叛陈,凭其百年经营的根基,带走了青州二十万将士归顺西凌。西凌国主亲临两国边界相迎,封司马为梁国公,为世袭之公爵。
一族之变,唇亡齿寒,其余三族终日不得安宁。
因司马叛陈投凌,两国正式宣战,豫州战场硝烟四起,民不聊生。
应元四年,战霁云因莫须有之名获罪下狱,两天之后在狱中暴病身亡。
此事一出,战风单枪匹马星夜离陈,投靠西凌。一月之后,西凌以司马少峰为主将,战风为先锋,前赴豫州战场,七日之后平定陈军,收复豫州,并将战火推至长江对岸,陈国属地。
四族之中,唯独萧秋二族因受二玉牵制,未动分毫。
应元五年,秋妃诞下一女,取名水素。
卷貳 之 往事如煙 秋水伊人
秋水素六岁之前,一直住在母妃的宜秋殿。
母妃不爱自己,水素从小就知道。从有记忆开始,她就没见母妃笑过。她的母妃,爱看天空,爱看殿外那几株桃树,爱看着任何一样物件呆呆出神,唯独不爱看到她。
即便有时候母妃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瞥到她身上来了,她会发现,她的母妃,每次看自己的眼神,那神态,那感觉,和看着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差别。无论她对她露出多么灿烂娇憨的笑容,无论她盈眶的泪水显得多么委屈无助,她的母妃,从来都是视若无睹,漠然回头。
而她的父皇,每年只会来宜秋殿一次,每一次都是匆匆一瞥,水素想,或许她此刻走到明德殿,那个被她叫做父皇人的面前,他一定认不出自己是谁。
如果,这个宫里不是还有青娘和萧后,她将是世间最孤苦的弃儿。
在宜秋殿的每晚,青娘会抱着她轻轻摇晃,还低低吟唱着好听的小曲哄她睡觉。青娘的声音如夜莺一般的美妙婉转,好听得让她根本睡不着。
水素心里明白:被一个人如此疼惜照顾是多么的不容易,即便她是公主,她有世间最尊贵的父母,她却只能从青娘的怀中享受到人世间仅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暖。
她不敢不乖,她不想让青娘也会厌烦她、无视她,于是她会紧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直到青娘稳稳地放下怀抱中的她,悄悄掩门出去,她才又会睁大着眼睛,看着头顶上富丽堂皇的纹花缦帐,看着四周犹自摇曳的宫灯盏盏……四周一片静寂,独剩她一人……
她还是个小人儿,她还不到六岁,就得学会承受一个人的孤独……
六岁那年,萧后晗玉命人来接她到延嘉殿。
走之前,她抱着青娘的身子紧紧不放,她怕一旦松手,一旦离开,连最后一个疼她的人也会失去。青娘蹲下身,揽她入怀,她眼角的泪水沾湿了青娘的罗衫。青娘轻叹一声,在她耳边细声细语劝着。青娘说,皇后是母妃的好姐妹,她会和母妃一样爱她怜她……
水素的身子一颤,心底抹过一丝悲凉:她的母妃,从未爱过她,怜过她;若皇后和母妃一样,那便是说,她也不会爱她……
她怔怔的,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挣扎。她的手被某人握住,很轻巧地就把她拉走了。
她以为,她的生命中再不会有阳光……
一个连自己父母都无法喜欢的孩子,怎么会有别人喜欢?
可是她错了。那个后来被她称作母后的人,给了她世间最浓烈的母爱。
延嘉殿外,凝目青翠,碧沉沉数杆斑妃竹。清风吹过,绿枝舞动,竹影婆娑。水素只瞧了一眼,便再不能忘怀。
她爱这些竹子的飘逸潇洒,她也爱竹林中传来的清幽声韵,那般迷人,就像是有什么在不断拨动她的心弦,强烈吸引着她,想要告诉她,哪里才会是她最后的归附。
被人强拉着领入殿后,她低眉敛目,很规矩地站在萧后面前,安静得欲化作殿外一杆未长大的翠竹。
晗玉出神的看着眼前一身绿纱飘动的小女孩,依稀间仿佛见到了二十余年前的玉兮。只不过,水素脸上淡漠清冷的神情却看得晗玉心中一紧,暗觉恻然。
这么小的小娃儿,也会觉得心痛难受麽?玉兮玉兮,你那么好心肠的人,为何独独对自己女儿如此残忍?只因为她不是你和你所爱的人生的麽?
“姑母,她是谁啊?”一声清脆的童音在水素耳边响起。她侧眼一瞥,却瞥见一团火红,灼得她眼疼。
骄阳似火!这是水素第一次见到萧若时的感觉。
晗玉拉过水素抱在怀里,温软的手心摩撮着水素冰凉的双颊,对着身边红衣小女孩道:“她叫水素,是姑母的公主。若儿可以叫她姐姐啊!”
萧后身上的暖,萧后笑中的慈,萧后那句“姑母的公主”,一下子融化了水素冰封已久的心,鼻子微酸,双眸微红,只轻轻一眨,两滴泪便夺目而出。
“水素,她叫萧若,是母后的侄女!”晗玉用丝绢擦去水素脸上的泪水,指着那女孩向她介绍着。
“素姐姐!”萧若的声音明脆动听,直直叫道水素心里去了。
“若儿!”水素有些害羞,沉默半响,才悄声念出了口。
萧若对着她嫣然一笑,唇红齿白,分外明媚:“若三姐见了你,必定会很高兴。”
“嗯?”她突然间冒出个三姐来,听得水素一怔。
“若儿是说萧媞。你在母后这住下来,日后一定有机会见到的。那孩子,性格和你差不多,斯文不爱说话,不过你们一定会投缘的。”晗玉笑着解释,满目关怀。
“谢谢皇后……”
晗玉按住她的手,嗔责的眼神看着她,开口道:“我都说了这么多次母后了,你还不领情麽?来,叫一声母后!”
水素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娇媚如斯的女子,和母妃不相上下的美艳面容上,瞧着她时却是完全不同的神情,这样的幸福来得太快,猝不及防,让她迷惑,让她怀疑……
“母后……”她嘴角喃喃,在晗玉期盼的眼神下,终于叫出了这两个字。
她的神情怯怯的,声音轻轻的,似怕打破美梦的小心翼翼,看得晗玉心中一痛,更加紧的把她抱在怀中……水素的身体,不堪一握的瘦小,不堪风吹的羸弱,怜得晗玉直想把她揉进心里,好好呵护……
南陈贞佑初年,水素十四。
深秋霜至。
延嘉殿外竹林,一凝陇翠,伊人独立。绿罗裙随风飘起,伴着发丝飞扬。水素昂着头,闭上双眼,听着枯叶沙沙作响,任秋风从高耸的衣领中钻进,一阵透心的凉。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冰凉萧瑟,仿佛这就是最贴近她生命的伊始,让她恣意,让她无谓。
广袖缦飘,纤足轻点,幽竹生色,明烟分夕。
水素的舞,随意而又潇洒,只是想表达此刻她心中的安乐……
自从来了延嘉殿,她终于懂得了何谓阳光的明媚,何谓生命的绚烂多姿:有了母后的怜惜,有了萧若的陪伴,有了萧媞的知心,还有……那个人的一往情深……
萧氏一族的人,扭转了她原本灰暗沮丧的命运……尤其是,他的出现,给她的生命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他温暖和煦的笑,他坚定真挚的心……
萧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
“公主!”有人唤她,娇柔萦回的声音,那么熟悉,是青娘。
闻声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青娘苍白的脸色、慌乱的眼神,水素暗暗心惊,忙提起群摆小跑到青娘面前,伸手抚上青娘颤抖着似无处安放的双臂,关切问道:“青娘,出什么事了麽?你怎么慌成这样?”
“我……我……”青娘一连“我”了几次也没说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稍稍平复下来,她抓着水素的胳膊,死命地盯着她,“西凌和突厥之间的战事,你听说了没?”
水素一怔,奇怪道:“你指什么?”
这些年,对于西凌的讨论,明里暗里莫不充斥着宫廷内外。两年之前,西凌灭了北齐,听说还是南陈归顺过去的两位降将的功劳。有一位她记得很清楚,叫做战风,人们称他做“战神”。此人在沙场上总是戴着一副奇怪至及的银色面具,作战一马当先骁勇无敌,军谋阵法更是往往匪夷所思得让敌人防不胜防。百战下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被誉为千古难遇的神将。
西凌灭了北齐,横扫关中平原,统一了长江以北大片疆土。原以为西凌下一个目标便是南陈,南陈上下早已是人心惶惶,举家北迁的大有人在。却没想在宣战的最后关头,突厥趁着中原混乱,百万铁骑列兵西凌于北的边界,逼得西凌不得不掉回头先去对付胡人叫嚣。
这一次,统领三军的是年未弱冠的西凌太子杨寰。据说战事之惨烈,时间鏖战之久,均是亘古未见……
青娘望着她,眼神中掠过一丝迟疑,似是在想究竟怎样开口才好。
水素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她再开口。
“我……刚刚听有人在说……西凌对突厥的战事已经结束了,说……有位大将军阵亡沙场,还是南陈去西凌的降将……不知是否真有此事?”青娘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整,说清楚,却只得到水素一个轻轻的摇头。
“我不清楚……”水素抱歉道。
青娘颓然垂下仍在颤微的双臂,满脸疲惫和失望,嘴角喃喃道:“你也不知道……也不知道……”
“青娘莫急,水素可以帮你去问问。”
水素看不得青娘不开心,看不得青娘失落无神的样子。六岁之前,给她温暖的是青娘;六岁之后,才是母后。
她来了延嘉殿后,虽八年里母妃一次也未来看过她,青娘却时常过来探望,一如既往的关心她。青娘,在水素心里,早已像母亲一样亲厚,甚至,比母亲更要亲厚。
青娘激动地点点头,再度满怀期待。
这件事水素其实也无人可问,除了母后。
延嘉殿里,晗玉听了水素的询问后低头沉吟了半响,双眉深蹙,开口道:“这件事,母后也是刚刚听到的消息……你去告诉青娘,阵亡的那个人,叫司马少峰……”
水素谢过母后,正欲转身时却又被晗玉叫住:“等等!你等等再去!让我想一想……”
说着,晗玉也不顾水素的愕然,从软塌上起身在殿内慢慢踱着步子来回走动,心思已飘到十九年前的时候……她虽知道玉兮心中必定有个她一生倾爱难以忘怀的人,但她一直没有去问,玉兮也没有对她说……现在青娘如此性急惊慌失措地来问这件事,莫不是……玉兮当年喜欢的人便是战风和司马少峰其中一人?若是司马少峰的话,那这个消息传过去岂不是会……
“水素,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的母亲!”晗玉再抬头时,已是下定决心。
水素不明所以,只能无声表示同意。
她的母妃,她害怕见到……母妃的冷漠,母妃的毫不在乎,总是她心中永远难以面对的痛……
清月独照,暗云缥缈。
宜秋殿。
一袭白衣横卧软塌,背影瘦削,病恹恹的虚弱。
这样的母妃,水素并不生疏。这八年来,她曾无数次悄悄躲在宜秋殿窗外看着她的母妃。母妃的叹气,母妃的憔悴,她每次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疼,一个待她如此冷漠的母亲,她竟还是会从心底里去怜惜她……
血脉相承,难分彼此。
“小姐,皇后和公主来看你了……”青娘走上前在玉兮身边轻声唤着。
玉兮双肩稍动,满身满心的疲惫让她没有一丝力气挣扎着坐起来。这些年,这些日,随着记忆的泛黄,她的生命也渐渐地被消磨殆尽了……
她在青娘的帮忙下慢慢转过身,双眸微睁,看着站在塌前的人:晗玉,还有……这个女孩,她是谁?
玉兮的眼光落在水素身上,透着说不出的惊讶和复杂:绿衣绕绕,长发飘飘,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好像一个人,一种久远的熟悉……
“小姐,她是水素。”
“哦……”玉兮收回眼神,眼皮垂落,神色落寞:水素像的那个人,不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尽管只是那一瞬间,母妃的眼神还是让水素欣喜,她突然间觉得,她在母妃的心中,绝不是她从前以为的陌生人,只不过,可能是一个母妃无法面对的人……就像她自己,也会觉得难以面对母妃一般。
“玉兮,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晗玉在塌侧坐下,握着玉兮冰冷的手关切地问着。
玉兮摇头,唇角轻轻勾起,一抹微笑,几滴心泪。
“晗玉,那个……阵亡的将军是谁啊?”
她居然能问得如此轻巧?晗玉心中一凛,却一下子看穿了那眉宇清冷淡漠下的死寂。
晗玉凝望着她,不语。
“是谁啊?”又是一句,几许看透生死的超然。
一旁的青娘紧紧盯着晗玉的唇边,她害怕晗玉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无论是谁阵亡,她都不愿听到。她的双手死死地握着,嫩白的手背青筋隐现。
水素不解地望着殿中三人,一种悲伤欲绝的气氛隐隐流动,也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那个司马少峰是什么样子的人,竟能让她的三位母亲如此看重?
晗玉轻咬着嘴唇,忍了再忍,还是没说出口。玉兮晚一天知道,便是晚一天……死亡。
死亡?她一想到这个字眼就心惊肉跳。
玉兮安详地望着她,浅笑等待……或许,她已经不用等了,晗玉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个人,叫司马少峰,是不是?”玉兮轻问。
“是!”
一声坚定有力的回答,却不是晗玉的声音,而来自四人身后。
青娘此刻说不出是悲痛还是惊喜:悲者,司马公子的逝世;惊者,这个声音,凉沉沉的干冽,即便多少年她未再听到却永不能忘怀的——战大哥的声音!
青娘猛地回头,殿门外站着一人,一身银衣,一战面具,一柱拐杖,一人孤立。
“战大哥……”她轻声嗫嚅,恨不能此刻就要飞入战大哥的怀中去,但她的双腿却似被钉住了一般,未动分毫。
她是不是看错了,战大哥的右臂下为什么有一柱拐杖?黑黝黝的十分刺眼。
战风迎着殿中四人或伤痛或怪异的眼神,柱着拐杖摇摇晃晃地朝软塌这边走来……
青娘看着他,眼中泪水已倏倏下落。她不信,她那英勇无匹的战大哥,会成了一个瘸子?待他走到身前,她陡地伸手上前摘了那银色面具……
依旧是那眉,那眼,梦中回眸了多少次的俊朗不羁,额角多了几条沧桑过后留下的痕迹。他的眼眸,还是那般的亮,纯粹得让人难忘,却充溢着悲伤和无奈,或许,还有一点点自责……
“青娘,是我。”战风苦笑,握着拐杖的手更是不留神地紧了紧。
“战大哥,你的腿……?”
“刀剑无眼,战场之上,一点损伤在所难免。”战风挑挑眉,说得理所当然。他回头看着玉兮,玉兮的脸上已无一丝生气,她看着他,平静得吓人。
“阁下可是此次在西凌与突厥的战争中,单骑横扫沙漠五王的神将战风?”晗玉突然开口,听得水素一怔。她望着眼前这个连行动都似有问题的男子,竟然会是人们口中争相相传的战神?
战风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晗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神色凝重,低声道:“你可知你这样出现在南陈后宫,即便不是因为你曾叛国的举动,便是以敌国将领的身份私闯南陈后宫,罪就可致死?”
“皇后不必出言相激,战某若不知皇后的秉性,断不会在皇后在时出现。”战风对视着晗玉,一脸的骄傲和信任。
晗玉端详他半响,叹道:“西凌有了战将军,南陈必难逃灭顶之灾。”
“皇后缪赞!”
宜秋殿外,月光浮动,疏影横斜。
战风从怀内掏出一方丝绢,递到玉兮无力垂落腰侧的手里,涩声道:“少峰临去前一直把它篡在手里。他让我告诉你:生死两依,永不相忘。那一夜,他没有带走你,使他一生悔恨!”
玉兮轻轻摇头,手指触摸着那帕丝绢,轻柔滑软的感觉似是那一天,她第一次夹在指尖的桃花。她轻笑,叹道:“真好,真好……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死了真好,死了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殿中众人莫不心中悸动,玉兮这般轻言轻语的话,太过不寻常了。
“啊……”水素一声轻呼,随即伸手捂住嘴,眼前一片模糊:母妃唇角的那丝殷红,血一般的瑰丽惊心,哪里来的?
“小姐!”青娘慌乱的叫声若杜鹃啼血般凄凉。
夜凉如水,月弦上弯。
玉兮手腕微动,抓住水素的裙边,她望过来的眼神,透着水素难以理解的愧疚。
水素蹲下身,趴在母妃的身旁,她想她该说什么,嘴角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十四年来,她和她的母妃,还从未说过一句话……
玉兮望着她,宛尔笑了,若暖风中盛开的桃花那般动人:“水素,水素,依水而立,我和他初识之时……你是我的女儿,也是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我不求你原谅……我不值得原谅……”
玉兮说到“女儿”的时候,一种极不自然的怜爱浮上眉间:这十几年来,她想方设法让自己认为水素的不存在,她以为她成功了,此刻才知道,她还是失败了;在她将去之时,她最不能放下心的居然是眼前这个被自己狠心对待了十四年的女儿……
水素握住她的手,泪水垂落,沾湿了玉兮的白袖。
“我不想原谅你!我不能原谅你!我不明白,你对我的爱,为什么要掩藏得这么深?”水素呜咽着,梨花带雨般让人心疼,“不过,母妃,如若有下辈子,我还是要做您的女儿,到时候,您要好好疼水素,您要好好爱水素,您要好好地弥补您这一世亏欠了水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