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真抬头,又问主事:“融王回来后,可曾有人上门去找他?”
“有,”主事想了想,“柱国阿那纥,还有长靖公主。”
偃真心中微动,与钟晔对望一眼,皆是沉默。
郗彦身影未动,目光淡远。似对着满街灯火怔思了许久,方转身于案上再写了一行字:“将先前江左送过来的百匹丝帛取出来,稍后拜访柱国府。”
“柱国?”偃真迟疑,“那事怕是与长靖公主有牵连吧?”
郗彦看着他,神色无动于衷。偃真只得垂首道:“我这就让人去取丝帛。”

柱国阿那纥接过家仆递上的名刺时,不由开始怀疑今天究竟是个什么黄道吉日。早知不速之客会一个个接连而来,他原该称病闭门才是。最不该是如此局面,上下不得,进退不得。
本来厅堂中酒席初摆,宾主双方各收敛方才在宫中议事的锋芒,正相谈得恰意。岂料家仆匆匆而来,高声通传,云澜辰三字一出,厅中宾主俱是神色一怔。
阿那纥捏着名刺,只觉烫如炙火。
可恨那“宾客”甚无眼力,勾唇一笑,和颜悦色问阿那纥:“云澜辰?是柱国在云中城外与之盟约的云澜辰罢?丑奴回来倒是多次提到过。我道柱国这次明明可渔翁得利,大功建成,最后却偏偏按兵不动,原来是因为――”语未尽,言却歇。他眸色深深,扫过柱国府家仆呈上来的丝帛,轻轻摇了摇头,不过脸上的笑意倒是愈发意味深长,酒盏落案,叹道,“这些丝帛光泽如此鲜亮,侬丽似霞云,柔滑似秋水,塞北难得一见。比之那柄太阿剑,这些丝帛倒显得更加实在。柱国,你说是不是?”
云中一行无功而返,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兼之如今云憬又突然的来访,重礼摆足,倒似两人之间真有了无法明语的莫逆交情。此事若传出去,人们议起那份莫名其妙的盟约时自然又会有隐晦莫测的说法。然而偏生如此,阿那纥却不敢将丝帛扫出,大门闭阖――来客可是云澜辰!天下谁人不知云阁的财势,这位云阁少主世人只能交得、攀得、敬得、慕得,但如何也开罪不得。
阿那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沉思半天,才这般说到:“请云公子先去花厅,老夫……”
“是顾忌伦超在此么?”宾客很是惶恐,立即起身作揖,“那伦超还是先告辞吧?”
“你……”阿那纥唇边抽搐,一阵无语。
你一告退,真真是无事变有事了。可怜我阿那纥对柔然一片昭昭诚心,如今却遭受这般冰火煎熬,当真是折磨死这把老骨头了。
见阿那纥一直沉思不语,家仆忍不住小声催促:“柱国?”
“请云公子来前堂,”阿那纥决心下定,瞬间恢复常态,“再添三张席案,”瞥了眼一旁的伦超,又道,“驸马还是留下吧,云澜辰风华无双,确值得天下英雄相交。”
伦超笑道:“为英雄二字,我留下。”
须臾,家奴领着郗彦进来,玉青锦裘,广袖翩然,厅堂里灯烛明照,映着那张冰雪净玉的容颜,竟让人仿佛可见孤山远水其间,清淡俊逸,浑然天成。
伦超心中暗暗喝彩,眼光再瞥过郗彦身旁的两人,视线与钟晔接触时,两人都微微愣了愣。
阿那纥离席迎上:“老夫慢迎,公子恕罪。”
郗彦微笑揖手,目光轻轻一转,看向伦超。
虽已年过三旬,伦超面庞却甚是俊秀,眸眼温润,笑意谦和,一丝不见漠北汉子的粗犷之气。见郗彦望过来,伦超起身,抱拳笑道:“在下与公子已是第二次见面了。”
第二次?郗彦想了想,不得其解。
“两年前在王宫,公子……”
“此乃我柔然大将军,长公主驸马,长孙伦超,”不等伦超话说完,阿那纥迅速打断,如此介绍道,“长孙将军可是熟读汉书的儒将,听闻他早先也曾游历江左,拜过名师,其义理精深,清谈之能,是我柔然第一。”
钟晔闻言,忍不住再将伦超细细打量,微微皱起眉。伦超却依旧笑颜清徐,举止大方,对郗彦浅浅颔首。
几番寒暄过后,再分宾主而坐。
阿那纥笑问:“公子是何日来王城的?”
偃真代答:“今日方至,不想正逢长靖公主封王之喜。”
“确是大喜。”阿那纥笑纹深深,自己的学生如今贵为储君,他当然是老怀宽慰。
“公子此番前来,是专程答谢柱国上次盟约之功。柱国言而有信,不愧柔然铮铮男儿的表率。”
“云公子过奖。中原人说一言九鼎,国之威严,将之威信,皆由此来。”
“柱国所言甚是,”偃真瞥一眼郗彦,又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中原人世代以男子为帝,只以为唯有阳刚之气方可正乾坤,不想柔然在女帝御制之下,教化愈盛,让人刮目。”
阿那纥与伦超闻言变色。
偃真话里藏真藏假他们不知,然而柔然两代女子为帝,朝中贵族不服生事的大有人在。这次长靖被封为王,更是触发了老贵族们的怒火。柔然女帝在位十五年,家国仍偏安一隅,更有九年前出征鲜卑惨败而回的奇耻大辱,令柔然贵族念念在心。如今长靖以女子身份又立为储君,王城是女帝脚下,自是没有大风浪,然而四周部落却有违抗不尊者,奔波联络,整兵调将,蠢蠢欲动。这次阿那纥从云中如此快便撤回大军,一半以上,也有国内新近动乱的缘由。
此事逐日尖锐,已渐成燎原之火,一旦触及,便有如烈焰焚身,职高位尊者如阿那纥、伦超,亦是避之不及。
伦超只当未闻,垂首慢慢饮酒。阿那纥放下酒盏,脸色凝重。
郗彦眸光轻掠过两人面庞,唇边微弯。
堂上无人说话,偃真一声轻笑打破静寂,又笑道:“其实我家公子这么急来拜访柱国,是有一事相求。”
阿那纥不复之前的爽利,沉着良久,方道:“偃总管请说。”
“云阁有商旅途经色楞格河时发现那里有异石可采,假若经过云阁工序将异石打磨雕琢,可成精美的器具或手饰,而后再将这些异石南下北朝、东朝商市,将有巨利可得。云阁想请柱国代为向女帝请旨,许云阁商旅得色楞格河流域行走自由,以这些异石得到的利润来日将以七分还归给柔然。”
“色楞格河?”阿那纥一愣,“那可是柔然极北之地。”
偃真道:“柱国明见,要知如今世道,非极地难得异宝。”
阿那纥沉思不语,脸色为难。伦超抚摩酒盏边缘,面庞微仰,似是向往:“当真可得七分利润?”
“自然,”这次却是钟晔开口,“云阁以信为本。”
伦超对他笑了笑,转而对阿那纥道:“柱国若不方便讲,此事便由我来说。”又看着钟晔,“若此事得成,云阁得利,柔然得财,在下是不是也该剩点什么?”
求财求疯了么?阿那纥忍不住翻眼。
郗彦也微有诧异,不觉移目向伦超。钟晔霜眉一动,正待开口,伦超将酒盏置案,淡淡道:“在下要的东西目前其实还未想到,等想到了,希望云公子不要拒绝。”
宴后,阿那纥将客人送至府外。伦超单马而来,跨上坐骑,对郗彦抱拳拱手:“三日之内,必给公子消息。”说完微微一笑,极是潇洒地拍马离去。
郗彦望着他的背影一会,方转身与阿那纥辞别。
马车拐出街巷,前面道路幽静。偃真骑马行至车侧,好与赶车的钟晔交谈。
“长孙伦超说三日之内便有消息,你看可能不可能?”
钟晔目视前方夜色,轻叹:“听他的语气,该没有问题。你现下可以着手安排先去色楞格河探路的人了,得尽快找到贺兰柬说的那条秘道,我们才好北上。”
“这是自然,”偃真道,“只是看你方才看伦超时神色不对,倒似是旧识重逢。”
车顶悬落的风灯洒出微弱的光线,钟晔笑意朦胧:“我和他确是旧识。”他背靠向车厢,压低声音道:“公子,二十五年前,谢太傅有学生名孙超,在江左求学五年,后又离开。当年主公等人俱是当今陛下还是太子时的伴读,因此常去谢府问教,与太傅感情深厚。孙超那时正住在谢府,我跟随在主公身边,曾与这孙超有过几面之缘。只是今日再见,他却成了柔然驸马长孙伦超,当真是世事难测。”
车厢里燃起灯光,片刻,一张帛书递出来。
“那沈少孤岂非也与他是旧识?”
“这我倒不甚清楚,”钟晔道,“沈少孤比主公他们要年幼七八岁,当时不过是个孩童,被沈太后养在宫里,甚少有机会去谢府。”
此话一落,车厢里再无动静。
偃真忍不住问道:“公子,郡主的事……”
车厢里传出轻声叹息,帛书再次递出,却是写道:偃叔先回采衣楼,钟叔与我夜行一趟王府。
此王府,自是指长靖的新邸。

长靖从宫中搬住王府已有半月,每日登门恭贺的官员贵戚数不胜数,不过来访之人大都由女官和家臣挡下,身份地位重要到需让长靖亲自招待的人可称寥寥无几。
这日入夜,前府依旧贵胄盈门,内庭里,长靖办完政事,被丑奴纠缠不过,正教她下围棋。
灯烛下,丑奴对着棋盘咬唇苦思,一派认真。长靖边饮着茶,边端详她,笑道:“阿奴儿,你这次回来转了性啊,怎么突然对汉人的琴棋书画感兴趣了?”
丑奴想棋路想得入神,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长靖好笑,待丑奴慢吞吞落下一子,又将话问一遍。
“我,我这次在军中遇到了一个人。”丑奴脸颊轻轻一红,揪着辩发害羞半日,才轻声吐诉出来。
“一个人?”长靖拈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
“是啊,”丑奴托起腮,唇角轻扬,明眸似水,斟酌半响后,才这般说道,“阿姐曾去过江左,说那里烟雨山水,明秀隽永。还说那里的男儿是玉树临风般清俊,翩若惊鸿的优雅。他……他,便是这样的人。”或许比之方才的形容,那人风姿应该更甚。柱国说他是独步江左的云郎,那么风采也该是江左儿郎中的第一人了?
丑奴想起那日营中所见的素袍俊颜,正自憧憬,却不知坐于她对面的长靖早已双目失神,脸色苍白。
“公主,”有女官疾步入室,禀道,“有客求见。”
长靖淡淡道:“何人?”
女官迟疑看了眼丑奴,俯身在长靖耳边低语了一句。
“啪嗒”,长靖手指一颤,夹在指间的棋子猝然跌落入盘,怔了片刻,方深吸一口气,对丑奴笑了笑,“你先琢磨着,我待会再来陪你。”言罢,不顾丑奴一脸茫然,起身出门。
待到了偏厅暖阁,望见那玉身长立的身影,长靖纵是准备得再从容,却还是在一霎怔忡。俊颜温美,与百转千回的思念相叠。锦裘玉带,明月清风,人分明近在眼前,却透着遥不可触的虚缈。
这样的疏离,即便非他有意为之,却也叫她不胜心寒。
她和他之间,何止千里之隔?
“云公子可是贵客。”长靖含笑步入暖阁。
正欣赏着墙壁上图卷的郗彦闻言转过身,揖手行礼。长靖伸手虚扶,盯着他的面庞,轻道:“公子别来无恙?”
郗彦淡然一笑,垂落双手。
“看来我真是多此一问,公子孤身入敌营,雄辩柱国,以一柄宝剑轻易换得鲜卑后顾无忧,如此飞扬神采,又怎会不好?”长靖眼波流转,笑语深长,抬了抬手,“公子请入座。”又命侍女准备了纸笔,她才又问道:“公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钟晔看了郗彦一眼,从旁递上锦盒,道:“我家公子是前来恭贺公主封王的。”
“是么?”长靖望了望锦盒,目光沉着,慢悠悠启唇道,“云阁商事天下,盈利之道总是精通,似乎公子每次赠人礼物都不是什么好事罢。好比送剑给柱国,再好比……两年前。那时长靖也是一时不察,公子不过以区区一对玉珏的代价,便取走了我柔然王室的至宝熠红绫。以小博大,总是商人擅长的事,公子更是其中翘楚。长靖叹服公子的本事,但也害怕公子的手段,今日这贺礼――说实话,长靖还真不敢收。”
郗彦笑颜清浅,声色未动,只接过侍女递来的酒盏,低头慢饮。
“公主言重了,”钟晔垂揖,“除去道贺外,我家公子的确有句话想问公主。”
“什么话?”
钟晔直截了当道:“公主可知道明嘉郡主的行踪?”
“明嘉郡主?”长靖语气倏忽平淡,避去了任何起伏,将话说得甚是寡然无味,“云公子今夜莫不是又来责对我的吧?上次离开洛邑后,我可再未向她动过手。不错,当日我是跟随她到了范阳,不过后来母亲召回,便先离开了。”她看了眼郗彦,想了想,不禁缓缓笑起,“看你们这般紧张,她是出事了?怎么,东朝郡主一出事,云公子便来找我了?想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好得很啊。”
最后一句话字音甚重,几乎是咬牙切齿而出。
郗彦微皱起眉,将酒盏放下,抬眸望着她。
长靖毫无退缩地回望,眸色澄清,隐现厉芒,虽唇边仍噙着笑意,面容却已冷如冰霜。
钟晔上前两步,将锦盒打开:“公主请看。”
锦盒里不过一卷帛书,字迹俊洒苍劲,矫若游龙。长靖目光微微一亮:“公子这是何意?”不过一瞬,适才的锋芒已荡然不存。
“鲜卑与柔然休兵十年的盟书,”钟晔道,“此乃鲜卑主公亲笔所书,不比上次我家公子与柱国所签的临时盟约。鲜卑大败匈奴,千里草原,铁骑威盛,漠北已无部族可与之抗衡。公主虽被封为王,但柔然朝野似乎并不甚融洽。若内外皆敌,公主可曾想过,柔然因此或会劫难难逃?”
长靖面无表情:“阁下是在威胁我?”
“不敢,我们是诚心而来。”
长靖默然,半响一声冷笑:“你们为何就认定明嘉郡主在我这里?”
郗彦怔了一怔,看她良久,忽然撩袍起身。
钟晔叹息,取回锦盒:“公主若改变心意,可来云阁找公子。”
长靖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想要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身体一时僵冷如冰石。烛光渐在眼前模糊,朦胧中,她只望到那玉青的衣袂于门扇旁驻足一瞬,旋即又飘然而去,再未回头。一室漫长的静寂,成了锥心刺骨的煎熬。长靖枯坐室中,手紧紧握成拳,复又慢慢展开。
“阿姐。”丑奴不知何时走入暖阁,跪坐在她身边,手指摸过长靖的面颊。湿润,冰凉。
“你哭了,”她轻轻依偎着长靖,叹道,“阿姐你也喜欢他啊。”小丫头语气怅然,不知藏了多少忧愁。
“阿奴儿……”长靖动了动唇,却说不出多余的话。
丑奴看着她,踌躇道:“阿姐,三日前你从城外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就是云公子要找的人吧?”
长靖身体一僵,片刻后微笑垂首:“阿奴儿,你会去告诉他么?”她话语轻柔,似在引诱,而眉梢眼底溢满撩人的妩媚,魅惑入蛊,怨恨成毒。
那神情古怪得甚,看得丑奴不禁一个激灵,连连摇头。
长靖叹了口气,望着烛火,喃喃道:“他若低声下气求我,我或许会考虑将人还给他,偏他要这般强硬……”她摇头,复又笑靥如花,“我亦无所谓,至多一拍两散,只要他舍得。”
阁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侍卫急急闯入,神色惊慌:“公主……”
长靖蹙眉,侍卫的话顿时止住。
长靖转目看丑奴:“阿奴儿,你先回去吧。”
丑奴一愣,只见长靖与那侍卫走出阁外,不知那侍卫低声说了什么,长靖面色顿变,忙朝庭中假山走去。
月色清浅,树荫深深,假山乱石堆砌,毫无章法,长靖与侍卫走入石间,转眼便不见身影。
丑奴心思一动,欲追上去看个究竟,岂料脚步刚移,便被暖阁里两名侍女铁箍般钳制:“公主交代,夜已深,小郡主该歇息了。”

石道狭长,九曲环绕,密封不见天日。当月光再次铺洒眼前时,已是半个时辰后。长靖走出甬道,身后石门轰然落地。身前陡坡,石阶百层,直通山顶楼阁。楼阁背临悬崖,青瓦银霜,飞檐上翘,烟云环绕四周,端可俯月摘星的玲珑。
石阶上横七竖八昏躺着几十名侍卫装束的男子,身上不见血迹,双目紧阖,似在沉睡。
长靖皱了皱眉,俯身去探其中一人的鼻息。
“都活着,”跟随她身边的侍卫忙补充,“她鞭法极快,身手也很古怪。我试了许多方法,都解不开她点的穴道。”
长靖冷冷起身,一言未发,径自拾阶而上。
阁楼前也倒着两个侍女,情况一如山下,只是被人挪靠至墙角,不会受风寒。长靖脚步一顿,思了片刻,方才入楼。楼里灯烛未燃,漆黑一片,她点亮火折,走至顶楼。
顶楼室中窗扇大开,寒风阵阵,火苗狠狠一闪,瞬间熄灭。
月光拂照,风寒湿目,等眼睛适应了室间淡凉的光线,长靖才见到倚在窗棂边的少女身影纤瘦,黑发柔顺披肩,仅束以一根紫玉带。窗外是断崖沉渊,夜色如墨。少女临风而立,眉眼宁静,容颜清冷。她此刻不过穿着件普通的牧人裘袍,然而气度依旧清贵无双,莹白透明的肤色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绰约,让人见之倾心。
楼中空寂,长靖的脚步声纵轻也有回音。少女略微侧首,目光还未曾接触到长靖的面庞,便又再转向楼外。她将双手背负至身后,左掌间轻轻握着一支翠玉笛。
“师父呢?”她淡然开口。
长靖听得一愣:“什么?”
少女微微叹了口气:“那侍卫大概没和公主说清楚,谢明嘉要见的人不是公主殿下,是沈少孤。”
长靖这次听得明白,冷道:“此处非融王府,小舅舅今夜无法来见你。”目光瞥过脚下散落一地的布条,她笑了笑,“郡主聪慧得紧啊,居然一醒来就可以挣脱束缚,还伤我那么多人。不过可惜,此阁位在悬崖,除了山下石道外,别无出路。”
夭绍依旧言词淡淡:“若我想走,山下那条石道并非什么屏障。”
长靖不以为然:“是么?”
夭绍未再言语。
长靖想起山下残局,忍不住道:“山下的那些人――”
“对不住,我不知道他们是公主的人,一心想逼沈少孤尽快出来见我,不料错伤了人。昏迷这些天,我只模糊记得他身上的香气,并不知自己身在公主禁地。公主也不必担心山下那些人,三个时辰后,他们自会醒来。”
言罢,夭绍关上窗扇,点燃灯烛,走到长塌边坐下来,揉了揉额角,阖目靠上软枕。
长靖看着她处之泰然的模样,倒觉得不可思议:“你真不想走?”
“想,”夭绍道,“不过三叔和离歌还在沈少孤的手上,我想走但不能走。”说完,她拉了锦被盖在身上,将宋玉笛放在枕侧,吹灭灯烛,“方才白耗了一番力气,我累了。此处是公主的地方,公主自便。”
长靖站在塌旁不动,竟鬼使神差道:“你只顾及着那两个仆人,就不管外面的人会怎样担心你?”
夭绍微微睁眼,望了她片刻,笑起来:“若真有人在担心,公主可否帮我转告,夭绍目前还活着。活得还不错,没人奈我何。”
“你!”长靖皱眉,良久,冷冰冰扔下一句话,“若非母亲的意思,我一刻也不想让你住在我府上。”话音未落,她已转身下楼。吱呀木板声不断震响,长靖刚至楼下,便听上方轻轻飘来一丝柔和的笑声:“公主善心,夭绍感激。”
这声音明净雅正,长靖却有如魔音绕耳,烦躁甩手,砰地关上门,掠身下山。
出了石道,有女官在外等候,见到她,吞吞吐吐道:“公主,那个人……又来了。”
“哪个人?”长靖怔了片刻,发觉女官一脸哭笑不得、异常无奈的神色,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半个月了,他还有完没完?府上还有什么好酒,统统丢他便是。”
女官却很为难:“沈公子这次来,倒不曾提酒。他想让公主为之引见融王。”
作者有话要说:

☆、夜曲问故人


夭绍一觉醒来,已是拂晓时分。
朝霞彤燃,透过窗纱,照得满室盎彩。守在山上的侍女侍卫俱已苏醒,听见楼阁上她推开窗扇的声音,不禁都是身体一颤,心跳遽然加速。昨夜的幽影紫鞭,凌厉飘诡,着实是吓破人胆。
山上静悄悄,飞鸟不至,走兽无迹,侍女侍卫看到夭绍更是避犹不及。于是这一整日,夭绍除了坐在窗棂上赏望景致、吹吹玉笛外,无计消磨时间。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山下石门轰然一响,夭绍放下唇边笛子,遥望见夜风间一袭金衣飘然而至,不觉脸色微白,忙从窗棂上跳下。须臾,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满室忽有异香萦绕,似是夏夜凉风下,一泽清莲绽放的幽淡。
香气并不浓烈,夭绍却闻得窒息,待望见来人那双冰凉的黑眸时,面色愈发苍白,五指忽出窄袖,紫玉鞭光华清浅,紧握在手中。
沈少孤负手站在门外,静静望了她许久。
“还要动手?” 他声音低柔,说得无奈,“那日在草原上,为师已指点了你几个时辰,嫌不够?你莫要忘了,这套鞭法,当初还是我教给你的。纵是这些年你跟着顾舜华学了绝妙轻功,但在这间小楼,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用。”
夭绍目光黯了黯,面容却愈发清冷,看他的眼神分外漠然。
“为何这般看我?”沈少孤冷笑,金袍似在云间飘行,瞬间逼近她面前。冰凉的五指紧扣住她的下颚,墨色瞳仁愈发深沉,似广袤的海潮一般,幽凉森辽,但又妖娆美丽,散发着摄人心魂的诱惑。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你父母已死,现在这世上,唯有我是你最亲的师父。”
“最亲?”夭绍唇弧微弯,笑得嘲讽,“是啊,九年前,你不仅是我师父,还是阿彦的师父。你又是如何待他最亲的?沈少孤,莫说这些可笑的话了吧。我父母如今虽不在,但我还有七郎和阿公,有婆婆和……憬哥哥。我的师父,他在九年前就已死了。”
沈少孤看着她,微有怔忡,手指不禁松了松。夭绍趁机后退,岂料那冰凉的触感才刚离开,随即又纠缠而至。只是这次他的手滑落了几分,修长的指骨贴着她的脖颈,轻易将她咽喉掌控。
“好吧,就算我不再是你师父,可你的命却是我的,”沈少孤笑得迷蒙,“当年你中了雪魂之毒,可是我千里迢迢给你送去的解药。”
夭绍冷道:“如今是想要我的命么?”
“想要,”沈少孤凝视着她的面庞,“但不想让你死。”手指松开,他轻轻抚摸她的发,突然叹息:“小夭绍,你长大啦。”
他说这话的声音十分温柔,笑颜淡淡,目光宠溺,全然似变了个人。
夭绍看得一愣,仿佛时光倒转,眼前的他仍是九年前,那个站在枫树下对自己微笑的温润男子。那时的他再俊雅谦和不过,那时东山上,她与郗彦在花丛间练武,他静静陪在一旁,偶尔出声指点。山风微微,言清如水。那时秋阳灿烂,岁月静好。日光透过殷红的枫叶洒满那袭金色长袍,明媚,热烈,而又让人觉得温暖。
九年前的祸事夭绍几乎是在昏睡中渡过,再醒来时天地失色,山河全非。父母的死、郗彦的死、甚至沈少孤的死,万箭穿心,痛得她猝不及防。在东山守孝三年,除了父母的灵位,她在枫树下也为沈少孤也堆起了一座衣冠冢。即便阿公说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在夭绍心中,他人已死了,罪孽也皆随之而去。她不是原谅了他的过错,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年幼时父母常不在身边,一直陪着自己几乎寸步未离的长辈,只有沈少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