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未答,黑衣隐没于深沉的夜色中,如同虚幻。片刻,他叹道:“那牧人早已死,方才为何骗她?”
“你以为我愿意?”沈伊愤怒回视,“而你呢!又为何骗了我们这么多年?”一言吼罢,两人俱是沉默,耳边仅闻枯叶被风卷入池水中的轻响。
半响,沈伊深深吸了口气,垂头轻声道:“抱歉,尚。”
商之摇头:“无碍。”
“我何尝不明白,那事定是阿彦不许说,” 沈伊神色怆然,喃喃道,“其实知道了又如何,我们能做的,你都已经为我们做全,”他抬眸盯着商之,苦笑,“我也是到今日才知,之前你消失的那两年是去了哪里。”
商之望着他,并不言语。
“除了与阿彦在雪山寻解药的三年,你另在雪山呆过两年,即便是腊月寒冬,也未离去,”沈伊轻笑出声,神容似已恢复往日的潇洒,理了理衣袖,扬眉,“也难怪你如此耐寒,那是因为你当时所受的寒冷根本不是世人能想得到的。据清音馆的胡商说,三年多前有个神秘的黑衣男子寻到了那位献药草给柔然宗室的牧人。可惜人们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知那黑衣男子离开后,那牧人全家当夜便皆死于非命。”
言至此,他抬起头看商之,徐徐吐声:“那黑衣男子可是你?”
“是。”
“牧人的死――”
“我的确逃不了干系,”商之言词淡淡,“我若找不到他,他或许还能安稳活几年。”他轻轻阖起双目,唇边笑意尽是苦涩,“他什么也未说,却还是逃不了一死。只是可怜了牧人那两个还不到七岁的孙儿。”
“何人所为?”
商之摇头:“至今仍未查到。我第二日赶去时,尸首已不在,帐篷亦被燃为灰烬,唯一得知的线索,便是当日黄昏时分,有人看到一金袍华裘的男子骑着白玉骢徘徊附近,身带异香,面貌俊秀近妖。”
“金袍华裘?身带异香?”沈伊沉吟,念光闪过,只觉一金袍修俊的身影正自久远的记忆中悠然步出重雾。记忆中,男子俯身注视着他,双目妖娆深邃,如若冰凉的吸石。幼小的沈伊只望了一眼,便觉坠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样惊惶失措的感觉,如今想来竟也令他心有余悸。
只不过……那人,那人――该是已死才对?
沈伊面色一变,额角顿时渗出涔涔冷汗。
“怎么?你知道是谁?”商之目光敏锐,自看出他的不妥。
沈伊不堪那锋利如剑的目色,忍不住移开视线。思量良久,方低低出声:“尚,我得离开范阳去雪山一趟。”他拿定注意,才复又回头直视商之,“我想,或许我能寻得雪魂花。”他挑起眉毛,嘻笑如常,却不知哀伤和悲愤早已沉于眸底,再也挥之不去。
商之望了他片刻,道:“随你。”
“那范阳这里……”
“明日朝廷来使是义父,这里的事你无须再担心,”商之瞥了一眼夭绍的阁楼,微微拧眉,“只是夭绍――”
沈伊道:“带她去云中吧,她该和阿彦在一起,阿彦也需要她。”
商之闻言怔住,僵立当地。风拂满身,漫长的沉寂中,他忽然感到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寒正慢慢侵入骨骸,直透入他的心底。
“你大概还不知道,阿彦和小夭,早已有了婚约,”沈伊抬首望向夜空,自顾自道,“九年前,谢叔叔送给阿彦月出琴,他的话我至今仍记得清楚:琴在情在,情在心在,心在,人在。他要阿彦一生保护小夭,阿彦应下,只可惜小夭却不知情……”
说到这,他话语一顿,又觉自己的担心多余,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依她现在对阿彦的感情,即便没有婚约,怕也是陪伴一生一世的执着吧。如今阿彦中毒未解,心结犹在,故意冷落夭绍虽是为了不拖累她,但又何尝不是折磨他自己?往日东山上无忧无虑的欢笑如今尽成悲哀,只能是叹人世无常……”
他感慨良多,身旁那人却许久不再出声。
沈伊转目,入眼却是商之瞬间苍白如雪的面庞。
怔了片刻,他轻轻摇头,行至商之身旁,伸手按住他的肩,温言道:“我离开范阳北上的事暂时不要让夭绍知道,免得她又要跟随。依她的双腿,去雪山那样的地方无疑是送死。还有……夜里风寒,积雪未融,你虽不惧冷,但也不要站得太久。”
鲜血,刀剑,遍地尸骸……仿佛是在无尽的迷雾中,遥遥望见黑衣刺客执刀而笑,面目狰狞如鬼,而他的身前,青衣如烟,在弥漫的血气下缓缓飘散……
“阿彦!”夭绍呼喊,自梦中惊醒,一身冷汗。紧紧拥住了锦被,躺在榻上睁大双眼,喘息过后,仍是惊魂未定。梦中的害怕和伤心是那样逼真,让她久久回不到现实。自榻上坐起,痴了半响,找出火石将灯燃亮。
夜色仍深,她却再无睡意,索性下榻披了貂裘,找出从洛都带出的医书,于灯下细阅。
四周寂静,夭绍强迫自己定神看书,无奈心底仍有不安隐隐作祟,耳边总回荡起梦中那刺客的狞笑,血腥的场景更是逐渐清晰地浮现于眼前。她甩了甩头,放下书简,推开窗扇。
冷风拂面而来,冰凉彻骨,终于将她冻得清醒几分。
梦已远去,她抬头,漫天星华璀璨。
如此寒夜,整个刺史府早已不见人走动,零星几盏灯笼悬于长廊下,微若萤火的光芒更称得夜色深邃黑暗。风吹得久了,夭绍耐不住寒,待要伸手关窗,目光一落,却又怔住。
阁楼下的池边,那立于梧桐树下的黑衣宛若冰石筑成,动也不动。夜下他一人独立,如此萧索,而又如此寂寞。夭绍望着他,想要下楼近前,却又觉得他背影刚毅削冷,孤寡太盛,近在眼前,却又分明远在千里之外。她遂收回关窗的手,站在阁里,静静相望。
不知多久,当夭绍疑似自己也将被冻成冰石时,终于见他身子轻轻一动,转过头来。
相距并不甚远,也不甚近,恰瞧得清彼此的容貌,眸光相对。
枯叶积雪,池水冰封,连他看过来的目光,也似渐渐被寒风凝结。以那样透凉的眼神望入她的眼眸,冷漠得好似从未相识,从未相知。夭绍扶着窗棂的手微微颤抖,见他回头,她唇边本带着浅浅的笑意,此刻却感觉有什么冰凉刺骨的情绪正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再也笑不出的难受。
他望了她许久,终于一低眉,垂手拿起腰间的玉笛,靠近唇边。
笛声悠扬,听入夭绍的耳中,再熟悉不过。与怒江上她吹奏的曲子一般,这也是他年少时所谱,本是缠绵婉转的曲子,而这一刻他吹来,却是悲凉得让人心碎魂伤的凄然。
他静静吹奏,她静静听罢。笛声停歇时,她不知为何已是泪流满面。
商之再望了她一眼,转过身,飘然离去。他走得迅疾,如逝去的清风,夭绍无法挽留,默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好似望着隔世的烟尘。
有些事情,不必言明。冰雪聪慧之下,所被蒙蔽的,不过是逃避的心。无论是现在的他,还是原先的她。
翌日一早煦阳和丽,沈伊不顾夭绍一夜未睡好的疲惫,领她游逛范阳城。夭绍心事重重,一路寡言少语,木然望着马车外繁华的街市,精神困乏。沈伊岂是能忍寂寞的人,在一旁百般讨好,花样频出,夭绍不忍败他兴致,偶尔亦回头笑笑,与他搭讪几句。
时过正午,两人在城中采衣楼用膳。
范阳城胡人甚多,民风豪放。此处的采衣楼也一反他处宁静雅致之风,并无丝竹之音。胡乐胡舞,取悦诸客。
沈伊挑了窗边桌案,与夭绍坐下。
旁边一桌的客人皆衣着不凡,卷发长髯,眼眸碧翠,一看便是胡人。几人正握槊而戏,气氛颇为欢腾。沈伊不时探头观望局势,夭绍靠着墙壁,侧首望着外面的街道。一抹玉蓝身影忽然出现于视线内,夭绍怔了怔,轻轻一笑:“是她。”
“嗯,何人?”沈伊闻声回眸。
“认错了。无事。”夭绍声色不动,端起仆役送来的茶汤轻抿。
沈伊眺眸望去,目色深了深。
夭绍喝过茶,再回头时,却见那玉蓝身影已近在眼前,正站在采衣楼外,仰头看着匾额。
轻纱半遮住了那女子的容颜,唯见她目光幽凉,分外惆怅。女子回过头,看见于窗旁而坐的夭绍,不禁一愣。夭绍微微颔首,那女子亦轻轻点了点头,倒似相逢的旧友般,打量了彼此片刻,各自掉开目光。
仆役送上酒菜,夭绍执箸,对面的沈伊却久久不动。抬眸一看,却见他正望着那蓝衣女子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伊哥哥!”夭绍高声唤道。
沈伊回过神,遮掩一笑:“天色明媚,我看得入神了。”
“是么?”夭绍挑挑眉,也不点破,自给他斟酒。
沈伊心神不定地拿起酒杯,思绪仍流连在方才那女子腰间系着的一柄弯刀上。刀鞘上雕着的那朵金丝兰神韵风雅,分明是沈氏信物――
看来我要寻的人已经有了方向,他微笑,举杯饮尽。
两人回到刺史府时,身为朝廷特使的慕容虔已至。沈伊与夭绍在偏厅行过晚辈之礼,慕容虔瞥着一身男装的夭绍,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你竟私留北朝未回,被人发现,两朝又生风波。”
夭绍垂了垂头,轻声道:“婆婆来信说,已写密信呈北朝陛下为我说明了此事。”
“是麽?”慕容虔一怔,又道,“那也不该跑到北疆来,如此任性。”
夭绍点头:“是,夭绍知错。”言罢送上一杯茶,微笑:“伯父别生气。”
未料她这般恭顺,慕容虔本是正满肚火气,此刻竟被一股柔力压住,再也发作不得。喝过茶,他转而盯了商之一眼,拂衣转身:“我与三州刺史说话,晚间用膳时再回来。”
“是。”商之三人垂首,恭恭敬敬地将慕容虔送出。
待慕容虔身影不见,沈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慕容伯父这是怎么了?火气竟如此大?”
商之轻喟:“能有何事?无非问罪我私下隐瞒华伯父被押送柔然的事。”
“他知道了?”沈伊恍然,转过头问商之,“那你与他已谈过了?何时回云中?”
“明日,”商之转身坐于书案后,道,“方才接到阿彦的来信,草原风雪散去,战事逼近,不能再在范阳耽搁。”
沈伊算了算日子:“明日正是三十一,后日乃三元之日,如此一来,你们不是得在路上渡过新旧之年了。”
商之不置可否,冷淡的神色显然表明对他此事的无动于衷。
沈伊横了他一眼,故作叹息:“就是又辛苦小夭了。”
商之闻言抬眸,看了看夭绍,在她回望过来时,又将目光淡淡移开,阅览手中帛书。
“这话是什么意思?”夭绍疑惑。
沈伊道:“明日你随尚一起回云中如何?虽然我们说好三月去雪山,不过时间还长,何况阿彦也在云中,你不想他麽?”
“想的。”夭绍想起夜里的梦,自然而然点头。待话一落,心中忽有什么轻轻碎响,似是灵犀触动,昨夜的事她至此时方依稀明白出几分,猛地回眸望向商之。
商之眉梢微扬,唇边竟浮出一丝笑意,轻声道:“既如此,那今日好好休息。我会通知沐三叔,明早一起上路。”
夭绍一言不发,定定望着他,商之眉目朗朗,坦然相视。
“好,一切依你安排。”夭绍一字一字说得轻细而又清晰,眸间却兀起酸痛,转过身,快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惊马献策


转眼暮霭霏微,瞑鸦归巢。夜色初至,穿梭雕梁勾檐间的风便已寒得轻易能将人冻个哆嗦。慕容虔与三州刺史叙完正事,返回内庭的途间,望见沈伊白袍如雪,难得地站姿挺拔,负手立在长廊尽头。
“伯父,”听见脚步声,沈伊回首,含笑施礼,“能否借一步谈话?”
慕容虔道:“何事?”
“柔然公主。”沈伊微笑,轻飘飘吐出四个字。
他的笑意此刻格外婉转,慕容虔皱眉,下意识拢了拢狐裘,只觉长廊外枯叶翻飞沾衣,一缕凉风正灌领而入。愣了片刻,才忽然从那些已然缈缈远去的记忆中发觉,少时他母亲舜华每每恶作剧般后神情便总是如此狡黠而又让人无奈。
心中涌起一丝惘然,慕容虔默然颔首,抬步朝书房走去。
入了书房,摒退诸侍女,慕容虔坐于书案后,烛火下,那双素来清冷的紫眸似沾染上了几分暖意,温润如玉。
“柔然公主如何?”慕容虔启唇道。
沈伊跪坐案侧,笑道:“她已在一个时辰前出了范阳。”迎着慕容虔一霎冰寒的目光,沈伊叹息,静静开口:“伯父今日突然来范阳,我心中猜想,大概此行不全是因为朝中的旨意,更是因为你知道柔然公主尾随夭绍来了此地。华师伯被困柔然,且受游街之辱,伯父你心中必然愤怒,掳走柔然公主以为筹码,不仅泄气,更可以此要挟柔然女王,是不是?”
慕容虔一言不发,飘摇的烛光下,神色暗沉。
室中暖炉流春,沈伊却感觉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好似慢慢被冰封。一时目光低垂,轻轻笑道:“伯父的侍卫我已派人拦下,也是我通知她急速离城的,伯父……”话音未落,慕容虔已扬袖一掌挥袭向他胸口,怒喝道:“孽障!她的母亲如此辱你华师伯,她在洛都差点伤了彦儿和夭绍的性命,你竟如此放任她离去?!”
掌风袭至,重锤击胸,沈伊咬牙,顿感五脏间气血翻腾,一缕血丝缓缓溢出唇边。他扬扬眉梢,仍是漫不经心地笑,声音却透着从未有过的虚弱:“伊儿知错,伯父莫气。”
“为何不避?”慕容虔恨其不争,想到他的母亲,又难免心中懊悔。
“避开了又如何能消伯父的气?”沈伊抹了抹嘴角血迹,雪白的衣袖染了那团殷红,分外刺眼。他扶着墙壁起身,风清云淡道:“我先出去了。”打开书房门的刹那,身后慕容虔忽然又将他唤住:“为何要放她离开?”
沈伊沉默半响,无声笑笑,回过头,答道:“我将有事求她,所以先要救她。”
慕容虔看了他一眼,目色极深,缓缓道:“她是柔然人,与我们鲜卑是世仇,你母亲也是鲜卑人,不要忘记你自己身上那一半鲜卑的血液。若与她纠葛过甚,对谁都不好……”
沈伊勾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慕容虔一见这样的笑容就头疼,烦躁地挥挥手:“滚!”
沈伊掩门而出,未走几步,胸口间撕裂般的疼痛已让他倒吸凉气。在院中石桌旁坐下,他揉着胸口,望向左侧。廊外栏杆旁,一袭黑衣萧索。
沈伊气得笑:“你在这里!也不知道进去帮我说说话?”
商之唇角微微一扬,丢给他一个玉瓶。
沈伊倒了粒药丸吞下,含含糊糊道:“别告诉小夭。”
商之不置可否,举眸望着高处。此刻墨云蔽天,夜色浓深,有飞鹰在暗淡的光影间俯冲而下,停栖在商之身旁的栏杆上。商之俯身拿下它带来的密信,借着书房里透出的灯光阅过。
“是谁送来了好事?”沈伊没好气道。
商之收了密信,淡淡一笑:“战马已到子徵的牧场。”

次日拂晓,晨雾氤氲。夭绍一夜不曾安眠,天色微微露白时便起身下榻,梳洗妥当,去向沈伊辞行。沈伊恹恹卧在榻上,一张面庞煞是雪白,夭绍吃惊:“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好好地,别咒我,”沈伊微笑,连带几声咳嗽,“昨天和慕容伯父一起,酒喝得多了。”
他素来千杯不醉,这个借口太烂,夭绍自是不信。又明白他是不愿说实话,夭绍也不勉强,只在一旁用热水沾湿丝帛,敷在沈伊额上。
见她坐在榻侧不动,沈伊催促道:“你不是要去云中麽?还不启程?”
夭绍犹豫:“那你……”
沈伊笑笑,安慰她:“放心,我再睡半日就无碍了。”他握着夭绍的手,又道:“过些日子我会去云中看你。那里战火弥漫,切不可再任性行事,听阿彦的话。”
“嗯。”
“去吧。”沈伊阖目,将她的手松开。
夭绍又望了他片刻,等他呼吸平稳似睡去了,才轻步走出房门。沐奇等在门外,见她出来,递上斗笠。
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夭绍忽然驻足停下。
“三叔,”她垂首片刻,再抬起头时,神情冷静,眼睛里却透着几许茫然,“我坚持留在阿彦身边,不顾众人阻止北上,让阿公和婆婆担心,让许多人挂心,这样……是不是真的太过任性了?”
沐奇怔了怔,笑道:“我只知道,郡主心中其实不曾想过给任何人添一丝麻烦,所以一直在努力保护着自己,也保护着自己关心的人。”他注视着夭绍,语气认真道:“郡主已经长大了,而且比许多人想象的要更加勇敢聪慧。若不是如此,太后为何敢放手让郡主一人留在北方?”
夭绍望着沐奇,目光渐渐明亮,一夜未眠的疲色在脸上褪去,唇边的笑意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轻松。
两人出了门庭,只见刺史府外的高墙下停着辆绛紫軿车,车侧环拥着七八名背负弯弓的侍卫,以狼跋为首,皆着玄色斗篷,高坐良驹。
“郡主。”离歌上前接过两人的包裹。
四顾寻觅,唯独不见那人身影,夭绍蹙眉,袖间套在貂皮下的手指猛地冰凉。
沐奇看了她一眼,含笑问离歌:“尚公子呢?”
“少主在夜间已只身上路,嘱咐我等留下,护送郡主至云中,”离歌道,“这一路上风烈沙狂,骑马多有不便,郡主上车吧,我来驾辇。”
“不必,”夭绍淡言回拒,吩咐沐奇道,“去牵我们的坐骑来。”
沐奇应了声,疾步离去。
离歌心有担忧,皱眉道:“郡主,路上……”
夭绍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微笑着打断他:“云中事急,诸位皆是鲜卑儿郎,必然归心似箭,夭绍不敢以一人之怠拖累各位。”她横眸扫了眼离歌,霜雾下,那素来明净温柔的目光间已分明存了丝异样的倔犟和冰凉。
离歌诧舌,忽然恍悟过来是谁惹了她,自是噤声不再语。
沐奇牵来坐骑,夭绍利落翻上马背,回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未言的黑衣老者:“狼跋族老,劳烦你先行带路。”
狼跋颔首,目光中微有欣慰,策马当先驰入晨雾中。

行过涿郡,雾气慢慢散去,日渐晴朗。北上一路多峻山险关,道途难行,待绕过长城至代郡辖界,夕日已残。关外之地,连云衰草,连天晚照,满目空旷无垠。急行了一日,人马疲顿。诸人在道旁寻了僻静处,停马略做歇息。
沐奇栓好马匹,揣度片刻,轻声询问狼跋:“族老,天色已晚,前方可有驿站?”
狼跋道:“没有驿站,倒是十里外有座坞堡。堡主是苻景略大人的侄公子,借宿一夜大概无妨。”
“如此。”沐奇略放了心,这才托起水囊饮了几口解渴。
沿道而上是处高坡,夭绍牵着马站于坡顶,彤彤霞色披上那袭紫衣,光芒嫣然。只是日暮下那身影太过纤瘦,隐约中透出一丝不堪风吹的孤弱。
狼跋于坡下望着,忍不住赞叹:“策骑一日未歇,郡主竟不曾抱怨一声,真不似那些寻常的汉家娇女。”
离歌本安静坐在一旁,闻言回头,几声苦笑。沐奇亦是眉头轻皱,心下默默思量了一会,掠身上了山坡,走到夭绍身侧:“郡主要不要喝些水?”
夭绍摇头,目光定定望着远方。
沐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见远处沙尘滚滚、黄土漫天。先前他在山坡底下还不觉风大,此刻上了坡,方领会到苍茫荒野间的寒风是如何地猛烈粗犷。掠过耳畔的风声更是霸道异常,这样的震天咆哮声恰如万马奔腾、山河崩裂,激烈得让他一霎似置身战场的错觉。
长风将沙土拂至面前,沐奇遮袖挡脸,这一瞬间,依稀听闻身旁夭绍发出一声惊叹。
感觉风势稍减,沐奇放下衣袖,睁眼的刹那,骤有无数纷沓的马蹄自烟尘下奔涌入目。沐奇震惊,唯见数里外草原辽阔,几千骏骑恣意横驰在天地间,势如滔河卷浪,景象之壮观,令人瞠目结舌。
耳畔狂烈的风声多半源于此处,沐奇了悟,想起狼跋方才的话,举眸眺望,果然见西北方有堡垒隐于青云之下。不由笑了笑,对夭绍道:“不远处是苻公子的牧场,这些想必都是他的马。”
夭绍微微动容:“苻子徵?”――符子绯口中常提及的那位久居边塞的兄长,亦是天下最负盛名的马商,她不想知道也难。
沐奇点头:“正是。”
奔跑于马群最前处的是匹颜如赤火的骏马,长啸似龙,神采烈烈,端姿马中之王。夭绍暗暗称奇,目光一路追随着赤马。忽然间有黑影流线般划过草原,迅若惊鸿,自一匹急速前冲的马上点足掠起,落于那匹赤焰烈马的背上。
夭绍望着那袭黑衣,神色怔忡,许久,方抬手撩开斗笠上的轻纱――风声中似乎传来一缕极清幽的音线,她凝眸望着黑衣男子系于腰间的一抹莹翠,像是能望见寒风穿过笛管间的缥缈。
“尚公子?”沐奇望见那驯马的黑衣男子,也是讶异。
“是少主。”
身旁有人接话,沐奇转目,不知离歌与狼跋何时也上了坡顶。再回头看夭绍,只见她面容平静如水,似是无动于衷的淡然。
草原上风沙缭绕,那赤马烈性枭桀,十分难驯,一瞬嘶吼跃足,一瞬又直身而立,势要将背上男子甩下的狂傲。黑衣男子双臂紧提马缰,不动如山,费力良久,才稍稍安稳了赤马的情绪。而赤马只温顺了一时,又在遽然间将马蹄撒开,背着黑衣男子猛驰入风沙中,眨眼便远离了身后的泱泱马群。
“少主!”离歌失声唤出,身旁陡起一声马鸣,惊讶回望,只见紫袍飘起,夭绍用力甩下马鞭,策马冲下山坡。
“郡主!”沐奇与狼跋俱是大惊,一眨眼,夭绍早已连人带马隐没于漫天的烟尘中。这时再回头牵马去追赶已然来不及,坡顶三人进退维谷,眼睁睁地望着那道紫影扬长而去。
夭绍急驰许久,沙尘远去,碧天枯草。在霞光沉没的尽头,终于看到那匹停歇卧地的赤马。
想是方才一番较量太过耗力,赤马匍匐草丛间,哼哧喘气。炯亮似火焰燃烧的双目已经低低垂落,望向立于身旁的黑衣男子时,露出了俯首称臣般的谦恭。
商之屈膝蹲下,抚了抚它的脖颈。身后传来缓缓而行的马蹄声,他回眸,微怔片刻,慢慢站起身。
夕阳落尽,天色暗淡。苍原间的长风轻烟模糊了那俊美明晰的五官,也让他此刻的神情一样朦胧不可辨。隔着面前的紫纱,夭绍只望见那人黑衣颀长,宽袖飘飘。她驱马至他面前,望着他额角不断滴落的汗珠,默然递出一方丝帕。
商之静默不动,而他面前的素手更是一如他内心的执着,亦僵持着毫不缩退。他心中叹息,抬起双目。寒风卷起夭绍斗笠上的轻纱,最后一道霞彩浸入她的眼眸,黑色的瞳仁似晶玉般璀璨。
这双眼睛明亮如此,商之自觉无法与之对视,移落目光,接过丝帕随意放入袖中,转身牵起马,淡淡开了口:“何故这般赶路?”
“你呢?”夭绍反问。
商之哑然一笑,跃身上马。
“走吧。”他轻轻道了句,也不再看她,当先驰去。
瞑光四合,振飞于风中的黑袍与覆盖苍原的夜色一般神秘,让人永远琢磨不透。夭绍默默提紧马缰,不缓不慢地跟随在他身后。
两人一同返回,相隔并不远,只是这样寂静的路程,似乎比先前各自行走更来得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