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夭绍却回应淡淡。
云憬什么模样,她五岁时就知道。
少时的朝夕相处,他的样子早刻在她的记忆里,只是隐隐约约地,总和另一个人的面庞模糊在一起。
可那个人的样子,却烙在夭绍的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白云忆故人
夭绍虽如此地不以为然,但也知道,侍女对云憬敬若天人的向往却并非只因一面的惊才绝艳所致。
早在永贞十年间,时人便盛行有七谚赞语,曰: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
这四句话流传之广,不仅在市井之间人尽皆知,便是禁宫之中,亦早已是耳熟能详的地步。赞语里提到的那当世最夺目耀眼的四个年轻人里,除了为首商之君是北朝人以外,其余三个,都是东朝的世家子弟。
沈伊自不必说,身为当朝丞相之子,郡望武康沈氏,性情卓尔,文采风流,当属东朝名士之冠。萧少卿文成武成,风姿特秀,更是湘东王萧璋之世子,身份之尊贵,难以言语。
至于那位云澜辰――
早在他十一岁时,白云之子的名声便已广为人知。
且说剡郡云氏,当属东朝名望显赫的大族之一,与武康沈氏、晋陵谢氏一般,百年前东朝开国时,云氏先辈本也是肱股功臣。但因云氏族人素来善商道不喜官道,更兼“云氏子孙不得轻易仕途”的祖训,历朝历代云氏入朝为官的人少之又少。直到云憬祖父云绰这辈,方出了些许转变。
云绰和先帝有莫逆交情,先帝当政困境时云绰携云氏家财挺身而出,平四夷,行新政,丰功累绩,官拜大司徒,娶先帝胞妹柔仪公主为妻,剡郡云氏这才又在东朝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绰之子云濛生性温和,与世无争,见父亲去逝时东朝政局稳定,海宴河清,便辞了世袭爵位,又领云氏全族避隐剡郡,专心筹划家族商事。说也奇怪,云濛此人足迹随云氏商旅遍及天下,却独独鲜至邺都。自云绰逝后十多年里他唯来过邺都一回。
那一回,正逢九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十一岁的云憬初次入宫。
当时,皇帝萧祯初登基,风采焕发,正是年轻得意之际。念及云家的功绩,为表亲和感激,萧祯于宴上唤云憬步至金銮前亲自问话。站在玉阶下的少年绣衫飘飘,临风而立时神仪清绝,脱俗的举止中犹带一股飒飒爽朗的潇洒。
萧祯当时多喝了几杯酒,醉意微起,只觉眼前的少年宛若朗月趁风送下凡间的仙童,不禁脱口道:“既见此颜,如拂仙风。仙风永存,不见凡人萤火之哀。”
云憬抬头,口齿清晰,语字明润:“譬若白云与日月,白云虽昼夜永存,却无日月之熠熠精华。臣为白云,陛下日月。”
他未加思索的对答令萧祯大叹,心中喜爱不已,宴上诸人也是交口称赞,“白云之子”由此夙名传扬。
而世人如今称赞的云澜辰,自然早已不再是当日那个有着急智应辩之才的小小孩童。
夭绍深处宫中,只听闻旁人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运筹帷幄,将云氏商事周流天下,富家亦富国;又听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才德非凡,自四方吸引至云氏门下的食客上千,奇能异士数不胜数;还有说云家公子的天人姿色,此事向来最让妙龄少女向往憧憬,至于是如何如何地俊美无双,夭绍却不再听得进去。
而如今听闻云憬来到邺都,夭绍急着要见他,一来固然是为少时的情谊,二来,却是想亲自求证两件事。
“郡主,你要做什么?”侍女惊慌地问。
“看不出来?我要出宫走走。”夭绍沐浴出来,竟换了一件利落的男装长袍,紫带束发,汉玉束腰,取了常用的彩鞭缠在手腕间,转身便要出殿。
侍女将她拦住:“宫门已关闭了呀,还有,你的腿……”
“好多啦,别担心,”夭绍嫣然一笑,“虽则宫门已闭,不过既然伊哥哥都能在宫里来去自如,我自然也能。”
侍女将信将疑,夭绍却不等她踌躇思索,身影一闪,飘然而去。侍女这才发现此位郡主的身法竟是如此灵活,似乎是乘着秋风悠悠而逝,瞬间没入深沉无边的夜色。
秋雨过后,夜空霁朗,月色也格外清亮。横穿邺都的曲水绵延在如此秋夜下,波光粼粼,宛若银绸流向远方。
宫城外的长街正沿曲水东西伸展,至城东流枫岭一带,曲水在此间低凹处落成一汪深池,池名碧秋。碧秋池不负其名,水色青如翡翠,透澈见底。纵然流枫岭一到深秋漫山枫红,流火般的颜色映入碧秋池,不见绯霞扑水的艳丽,唯见那池水愈发凝碧沉沉,于万千红叶的波影间直透出一股子凛人的幽寒凉意来。
流枫彤岭,碧秋池色,如此旖旎的风光自带来无限繁华。碧秋池与邺都城主街相连的一侧岸上雅阁毗连、酒肆无数,池中又有画舫滑行、丝弦笙歌,是以无论白昼深夜,此处都是邺都最为热闹的地方。
对于夭绍而言,这样的热闹却是陌生的喧嚣。不过她只在街口驻足一刻,便任由谢府家仆将自己领入那条华灯璀璨的街道。一时顺着潮涌的人群挤到岸边,那仆人伸手招来一艘画舫,请夭绍先上,对持桨的两个大汉道:“去对岸。”
画舫里自有歌女弹唱,滑桨的大汉虽双臂孔武,但在这样酥软的曲音下,画舫的滑行只悠然得近乎缓慢。
夭绍端坐舱中,静谧间的高华气度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家仆落下锦帘,将歌女春色荡漾的目光挡在外头,又唯恐夭绍闷得无聊,边急声催促两大汉划快些,边于一旁递上碧色的水酒,讨好道:“这是此间闻名的碧枫酿,郡……公子不妨尝一尝解闷。”
“碧枫?这名字有趣。”夭绍见盏中酒色碧绿剔透得近乎可爱,浅抿了一口,但觉唇舌间芳香流溢,惊奇之下,竟是不忍释手,连喝了三盏。
这酒并不烈,胜其清甜可口,是以酒量甚浅的夭绍饮酒三盏后,倒也未起醺醉之意。
此时画舫已过池中央,远处的喧闹遥遥而绝,水波上夜雾微起,夭绍探出头朝岸上望去,只见流枫岭上灯火辉煌,锦绣飘动,漫山枫红下,一座高阁孤零零筑在山腰,白玉为瓦,朱琅为檐,十分的轩丽间自有出尘的风雅。
“那便是云阁了,”仆人以感叹的语气告知夭绍,“太傅交代过,让我守在宫外,若见郡主出宫那必是找云公子,到这里应该能见到他。”
夭绍笑了笑:“看来我的心事一丝都瞒不了阿公。”低头,缓缓再饮了一盏碧枫酿。
过得一刻,画舫终在池畔停下,仆人掏出几枚金铢,命两大汉原地等着,这才引夭绍沿青石台阶而上。
云阁之前戒备森严,数十持剑的侍卫把守两侧。阁顶有青云琉璃匾额,“云阁”二字苍劲威严、遒道万千,正是出自先帝的御笔。
将近阁前,家仆请示夭绍道:“未免这些人不长眼睛误伤郡主,奴还是先上前为郡主通传一声。”
“且慢,”夭绍从腰间摘下一枚白玉,递给他道,“不要提封号,便说东山故人、晋陵谢明嘉求见云澜辰。”
“是。”
仆人不知她顾弄什么玄虚,亦不敢问,卸下随身携带的佩剑,只捧了白玉,送至为首的侍卫面前:“东山故人、晋陵谢明嘉求见云阁少主。”
谢府门下从无庸人,仆人虽老,举止间却自有一股历练豁达的雍容。侍卫见他二人衣饰华贵,仪容不凡,亦不敢慢怠,说了声“稍等”,当即持玉佩离去,不过须臾便再出来,身旁已多了位蓝袍冷俊的中年男子。
“郡主。”男子望见夭绍,肃容上前,弯腰便拜。
夭绍坦然受了一礼,这才将他扶起,微笑道:“多年不见,夭绍处在宫里,只能听他人说江左云阁的大总管偃真是何等地精明干练。今日再见,偃叔叔风采依旧。”
“郡主却不再是当年的女娃娃了,”偃真素来冰冷的眸间流出温暖笑意,见夭绍频频望向身后,猜到她的心思,解释道,“云阁派去南海和巴蜀的两支商旅今日刚回邺都,少主正在见他们,无法抽身离开。还请郡主先去少主书房稍等片刻,等那边事一完,少主随即便来见郡主。”
想来那人还是这样的骄傲,不通半分情面的固执。
“只得如此了,”夭绍无奈,转身对那仆人道,“我深夜出宫阿公难免挂心,你先回去禀了阿公,我在澜辰这边自无事了。”
“是。”仆人揖手应下,与偃真告辞。
偃真将夭绍领入书房,命人送来茶汤糕点。已是相隔八年未见,两人自是感慨,只是坐下还未聊上两句,便有一主事奉命来请偃真:“少主让总管即刻去一趟议事阁。”见偃真皱眉,忙俯下身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
偃真脸色一寒,当下撩袍起身,待要走时想起一旁的夭绍,又尴尬止步。
夭绍搁下茶盏一笑:“你去吧,正事要紧,我自有解闷的法子,偃叔叔不必觉得歉疚。”
该歉疚的,是另外一人才对。
偃真哪里听出她言外之意的腹诽,只道这女娃娃还是一如既往地懂事聪慧。不过想到这点,他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倒是藏在心底的旧事不免又沉重了几分,竟是黯然转了身,随主事去了议事阁。
夭绍话说得漂亮,待偃真一走,一人坐在诺大的书房里,于空寂冷清中百无聊赖地打了几个呵欠,勉强提了精神起身,在室中四处转悠。
书房里的烛光不比外面灯火的夺目,仅淡微几缕,荧荧摇晃,将满室的竹简帛书都照出静柔的光泽。夭绍随手挑了一卷书简浏览,漫不经心中忽闻清雅芳香,瞥目墙角,才见那里的白瓷细瓶里玉兰花正幽然而开。
“憬哥哥如今竟爱兰花?倒不似他的性子啊。”夭绍低声自语,凑近观赏,这才发觉兰花香气虽盛,枝叶却已有枯萎的迹象,想是瓶中水分不够之故。
书房中除茶汤墨汁外,别无半分水迹,夭绍抱着白瓷瓶想了一会,推开窗扇纵身掠下,沿楼下小径摸至山脚碧秋池畔,仔细换了一瓶清水。正要起身离去,却听身后云阁蓦然传出两声凄厉惨叫。夭绍一惊,循声扬眸,只见阁楼东侧灯火最盎然处有青锋利芒飘忽一闪,雪白的窗纱上顿时涌出斑驳殷红。
夭绍先是怔忡,等看到偃真带着人将两具尸体拖出、远远抛向一侧的碧秋池里,这才一个寒噤,踉跄着避至壁岩缝隙间。
流枫岭的夜风下,碧秋池水漩涡飞旋,鲜红的血迹几乎没有荡出一丝暗流,两具尸体便在漂浮中被奔流的河水迅疾吞没,再不见任何踪影。
如此不存任何顾念的利落,便是两条生命的终结――夭绍全身寒透,站在山阴暗处,紧紧捂住双唇。
偃真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完事后默然望了会远逝的池水,无言挥了挥手,领着诸人离去。
此夜议事颇为冗长,戌时过后,才听几声嘹亮的马啸划破静夜。
从碧秋池回来后,夭绍枯坐书房良久,在无人的寂寞中独自忍受刚才一幕的心惊胆颤。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的折磨。直到此刻听闻马鸣,她才稍稍恢复一丝生气,趴在窗棂上朝楼下望去。
流枫岭陡峭狭仄的山道间,一支绵长的车队正缓缓驰出。灼灼燃烧的火把在夜色下如游蛇蜿蜒,引领着车队绕过挡路的峰峦,径直踏往邺都北侧的官道。轩昂的车马间,有夺目的玉色旗帜迎风飞扬。夭绍在夜色下凝眸辨别,依稀看到那旗帜上绣有的流云描金图案。
这便是云氏的商旅了。
她想见识此等场面已久,可如今当真见到了,却是忍不住低低叹息,眸光毫无留恋地从远方收回,又朝楼下望了望。
台阶下偃真与几位主事笔直而立,环拱着一位玉青锦袍的年轻公子。
憬哥哥?青色衣裳?
夭绍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自己的心已在转瞬而起的思念间疼痛蔓延。一个不留意,她又放任自己想起昔日那个青袍俊雅的少年。即便往事如风,人已不再,她的目光却就此贪婪落在楼下的那袭青袍上,在长久的凝望中绝望地幻想――站在眼前的人,不是云憬,而是他。
熠熠夺目的火光下,那壁岩般修俊的身影仿佛是镶了层淡淡的金色光边,玉青广袖随着夜风飞逸如云,远望去,缈然宛有仙风。
夭绍愈发迷茫,恍惚中觉得当年那少年的容颜正在眼前渐渐清晰,隐隐约约地,与楼下的青袍身影相重叠。魂不守舍之际,发现那人也微微侧首朝自己这边看来,夭绍的心蓦地重重一跳,不待视线相触,就缩回了脑袋,“啪嗒”一声重重阖起窗扇。
自己是生气他方才就此了结别人性命的狠心和绝情,可是,那慌张的心底又是在怕什么?
夭绍反思良久,答案呼之欲出,可她还是觉得模糊不清。
马蹄声已飞扬远去,却仍不见云憬来书房。夭绍沉了口气,起身正要下楼,却见偃真含笑而至,说道:“郡主,少主说天色已晚了,准备回府。请郡主与他乘一舟同回,他好放心将郡主安全送入宫城。”
八年不见,此人霸道作风与日俱增。夭绍脸色发寒,强忍怒气,笑道:“回府?云府想是十年无主居住了,我前些时候去看,鸟雀扎营宅间倒是清净得很,如今他兴师动众地回府,也不嫌扰了鸟儿们的清修。”
偃真微笑道:“少主这次在邺都怕要长住,云阁来往的人太多,还是府中住着比较方便。”
长住?夭绍未免从此话中听出些意味深长,皱了皱眉,一言不发下了楼。
楼外碧秋池里孤舟如画,有侍卫上前揖手:“郡主请上船。”
夭绍点足一跃,紫袍如飞霞,轻盈落在舟头。待弯腰钻入船舱,她抚掌笑道:“江左独步云澜辰,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这话里恼意分明,坐在窗侧的青衣公子怔了一瞬,微笑回首。
即便夭绍已有了充足的准备,此刻看到这张面容却还是惊讶。
入目的容颜无瑕天成,远山其眉,朗月其目。这张脸,仿佛是天地间最钟灵毓秀的一块美玉,又仿佛是由那最寒冷的冰雪凝成的天人姿色,云淡风清间的模样几分熟悉,几分陌生,让她的心神忍不住强烈激荡――
“阿彦……”她喃喃。
多少年过去,那人的名字仍如同一团烈火炙过胸口,一不小心的念及,竟还是这般撕裂心肺的痛。
云憬闻言轻轻一扬眉,注视她的双眸暗色沉落,些许有些伤感,些许有些无奈。他伸手,拉过发怔的她坐在身边,以衣袖温柔引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的袖口散发着凉涩的药香,恰似适时飘来的一阵幽风,将发懵的夭绍刹那吹醒。
她猛地低头,夺过云憬的右臂,撩起衣袖。
那里的肌肤寒滑如冰玉之色,不见任何伤疤,更不见记忆里黑鹰飞翼的刺青。
“对不起,”夭绍苦笑,慢慢松开云憬的胳膊,低声道,“八年未见,我……竟认错人了。”她心灰意冷,敛收思绪,不再胡思乱想,也不敢再想。从小到大,虽然云憬和阿彦长相相似,但她从未将他们认错过,只是今天,她却似着了魔道一般,总在无法企及的奢望中自取其痛。
云憬望着她失落的面容,眼瞳间有复杂锋芒一闪即逝。他并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无碍。
八年前的人和事她是如此难忘,而他自己,却似乎只能在深夜梦魂萦回时记得清楚,当年的采采溪流,蓬蓬远春,雾余青梅里,唯见红杏在林。
那时夭绍的父亲谢攸任职剡郡长史,她随父母一起住在谢氏在剡郡东山的庄园里。东山风光明秀,士族大家纷纷在此筑园修阁,高门府邸一时遍及如云。而谢氏庄园和云家只隔一座山丘,一条小溪,两族又向来交好,夭绍和云憬便自小玩在一处,当然,那时还有年少的沈伊,年少的郗彦……
郗彦。
阿彦――
云憬低眸,这称呼分明是如此久远,却又似乎生生世世都纠缠在自己灵魂深处,从未远去。他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多少苦涩疼痛、多少怨恨隐忍,没人能看得清。
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却已难相识
轻舟荡入深水,悠悠摇晃。船外木桨咿呀滑开清波,顺着碧秋池的水流行入曲水长河,沿邺都主道飘往远处的金阙宫庭。此时深夜,岸边街道萧条冷寂,秋风之下,路上不见行人,唯有几盏灯笼幽幽悬挂高处。
舱中两人各自沉浸于自己的心事,静默无声中,毫不察觉时间的飞快流逝。直到盘膝坐在船头的老者掀帘入舱,道了句“已过景固桥”时,两人才蓦地清醒过来。
“钟叔?”夭绍望清入舱老者的面容,吃了一惊。
“钟晔见过郡主。”墨青衣袍的老者身材高瘦,在低矮的船舱里不得不佝偻着腰,他虽已头发花白,面容却甚是清癯,一双眼眸干净淡然,不存一丝的灰蒙老态。
夭绍恍不过神,口齿不清道:“钟叔,你……你不是郗氏家臣?怎么,如今又在云氏?”
钟晔笑意微展,温和的目光里依旧是她年少时熟悉的慈祥和温暖。
他声音平静,如此对她解释:“八年前的事发生后,钟晔侥幸逃过一命。只是郗家就此散败凋残、不存人世,连带钟晔也受尽人欺。颠沛途中得遇云氏族长,被他收留,钟晔就此伺候在少主身侧。”
“原来如此。”夭绍低声道。
“是啊,”钟晔似乎亦是感慨良多,叹了口气,又道,“郡主深夜来找少主是否有要事?船已过了景固桥,不多时就将到达宫城外了。”
“啊,是,”夭绍回过神,一夜的所见所闻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勉强定了定心绪,才抬眸看着对面静静喝茶的云憬,“听说憬哥哥今日已入宫为陛下诊治过病情?情况如何?”
云憬看她一眼,仍是不语,只放下茶盏,提笔于案前空白的藤纸上写道:“还未入膏肓,我会尽全力诊治。”
夭绍目光瞥过纸上飘逸俊秀的字迹,瞪着他:“你――”
“少主几年前因故伤了喉咙,说不出话,郡主见谅。”钟晔忙道。
“他们告诉我……我并不相信。今夜特地来见你,果然……”夭绍面色苍白,说不下去。为何幼时的伙伴一个个都是这般的命运,阿彦早逝,云憬失声?她手指不禁颤抖,藏在书案之下,紧紧握成了拳。
有疾之人大都不喜别人流露出怜悯异样的情绪,云憬虽神色不变,夭绍却不敢过多停留于此间伤感,迅速侧首掩住惆怅,提过云憬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三个字,问道:“陛下的病,是因这个而起的么?”
“雪、魂、花”――纸上的字刚入云憬眼底,便被夭绍立即挥墨涂去。
云憬不动声色地抬头,双目深如浓墨,望不到一丝流动的情绪。他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夭绍咬住唇,指间的笔无力掉落,在藤纸雪白的空处再添一道狰狞的墨迹。
“我原来猜得不错。”灯烛下,她目色空洞,往日珠玉般灵动的笑颜在这一瞬间光华敛尽。
昭庆门外,云憬负手立在梧桐树荫间,眼看着夭绍将腰牌递给禁卫。没有过多的询问,宫门便在夜色下悄然开了一道细缝。夭绍回头对云憬笑了笑,闪身入宫,那缝隙又再度合上。
“少主,”钟晔在旁道,“郡主既已安然入宫,我们也该走了。”
云憬对着关阖的宫门似怔了片刻,才微微一颔首。
回到轻舟上,曲水夜雾弥漫,偃真将船头掉好方向,把木桨交给一旁的侍卫,入舱时,正听钟晔对云憬说道:“郡主还是聪敏得很,今夜杀那两个蜀南细作的事她分明瞧得清楚,却对公子一声也不曾提及。”
“什么?”偃真惊道,“她竟看见了?”
“自然,”钟晔斜了斜眼,冷嘲道,“大总管销尸毁迹之时,郡主正在碧秋池边的山岩下。”
偃真不敢置信,更不可思议:“郡主小的时候,但凡看见一点血迹都会惊吓尖叫,怎么今夜这般平静?”
“她这些年在沈太后和谢太傅膝下长大,自被调教出不同寻常人的冷静,我今晚见到的郡主,虽是个少女,举止间却洒脱镇定,不乏大将风度,”钟晔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云憬,不无担忧道,“怕只怕,郡主嘴里虽不提及此事,却从此在心里对少主有了不好的看法。”
“是啊。”偃真不免又想起先前藏在心底的那些旧事,忙附和道。
云憬容色冷淡,并不理会两人的言语,只倚向舱壁,静静望着夜下的曲水波澜。
误会了又有什么关系?八年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他的心早就冷硬无温,自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如今误会,远比将来她得知了真相再失望的好。
僖山脚下,东朝贵胄们的高楼府邸连绵成群,诸府围绕着位在中心的宫廷向四周拓展,站在山顶远望,入目便是众星拱月的胜姿。
然胜景也有瑕疵,宫廷东侧那一片华贵府邸间,却有着一处野草丛生、颓败荒芜的废墟。这里人迹罕至,行人路过步伐匆匆,皆是目不斜视,就连相邻的两间高府也似不堪忍受此处的残败,空荡荡地无人居住。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九月初十这晚,却有一位将军在此间废墟徘徊,连连叹息声中竟是不忍离去。
“将军,还不走?”跟随将军身后的随从小心翼翼问。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四周耀眼的光彩令此处的残破格外暗淡,满生青苔的石阶旁,倒有一排常青不老的松柏,在那些已经碎塌一半的屋梁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风一吹,阴影幽幽浮动,夜风中仿佛有一缕无处不在的森寒爬满背脊,让那随从毛骨悚然。
然将军却对他的催促置若不闻,竟又朝里面走了几步。
杂草笼罩的浓荫间,高台孤筑,轮廓依稀可见是昔日的校武场。
“我当初便是在这里学的武……”将军抚摸残壁,往日浮华在眼前一掠而过,清晰得宛若昨日之事。
“将军说什么?”将军声色幽幽,随从未听清,紧紧跟上几步,不料脚下似踩到什么,“喀嚓”脆裂响,格外分明地飘入两人耳中。
“混帐!”将军看清地上被侍卫踩裂的长枪,一声暴喝。
随从惊得跳起来,忙退后几步。
“站在那里别动!”将军怒道,弯腰拾起破烂的长枪。枪锋下红缨仍在,褪色沧桑,再非当年的熠熠灼目,将军闭目一声长叹,猛地运劲震断枪杆,撕下袍袂包裹住枪锋,大步而出。
随从松了口气,唯恐再踩到什么,踮起脚急步尾随其后。
出了府门,青石路上十几匹骏马停伫,等候在此的侍卫们见到将军出来都是弯腰行礼。
“回府。”将军黑袍振飞,翻身上马,掉头再望了眼身后这片隐藏在煌煌明亮中的孤僻黑暗,狠狠抽下马鞭。
华阳长公主府前,诸人正毕恭毕敬地站着,仰首望着路尽头。
眼见远处数十骏骑驰来,铁蹄声贯穿耳际,公主府的家老穷极目力看清来人,伸臂随手拽过来一名仆役,吩咐道:“去请公主,将军回府了。”
骏骑如风,眨眼便至,府前诸人单膝跪地,一并喜道:“见过将军。”
骑在马上的黑衣男子俊面英武,翻身下马的动作无比利落豪爽,挥手道:“都起来吧。”一携马背上以黑绫包裹的物事,便迫不及待地朝府里大步跨去,边走边喊:“华阳,华阳,我回来了!”
“萧子瑜!”一妇人含笑自花丛间疾步而出,绯色丝裙艳若流火,其间小腹高隆,嘴里嗔道,“半年未回家,怎如此疯疯癫癫!”
萧子瑜望着妇人憨然而笑,不顾身后众目睽睽,便上前抱住她,吻她的额,又垂眸看着她的小腹,喜滋滋道:“八个月了,我就快当父亲啦。”
“是啊。”妇人埋首他胸前害羞地笑,粉面如霞,美目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