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听着入耳的乐曲,目光慢慢冷如冰封。
夭绍一曲吹罢,甚觉尽兴,扬眉笑道:“我吹得好听么?”
商之侧过身,没有答话。
夭绍也不以为意,用衣袖仔细擦净了玉笛,还至商之面前:“你的笛声我听过,我知道自己吹得不及你。”
商之将玉笛插入腰间玉带,依然一言不发。
他突然是这样的冷漠,夭绍难免茫然。眼前的男子冷若冰山,不禁让她无比怀念起邺都城外江边遇到的那个毓尚来,那时的他温文尔雅,似美玉一般的气度翩翩,如何像眼前这人,总是这般地冷若冰霜,叫人手足无措。她轻轻叹息一声,脱下裘氅递入他手中,转身道:“我走了。”
“明日过了江便入轩辕山脉,晚上会营宿山林中。”商之突然开口,声音异常清冷,似比江风还要寒上三分。
夭绍脚步一滞,道:“我已听说了行程,那又如何?”
商之道:“晚上敢溜出营帐么?”
夭绍微笑:“为何不敢?不过要在天亮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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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步履轻快地下了阁楼,回到舱中正厅时,萧少卿正和沐奇坐在窗旁悠然对弈,舜华坐在书案后,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卷书简。厅中静悄悄地,唯有棋子落盘的叮当声,夭绍不欲打扰舜华,亦不想去观摩那二人的棋局,一个人坐到角落,静静煮茶。
“方才可是郡主吹笛?”沐奇在等候萧少卿落子的空隙,心思稍从纵横莫测的棋局上分了一些,对夭绍笑道,“那曲子极好听,似乎是郡主小时候常吹的。”
“三叔竟记得?”夭绍微笑。
“我看未必是曲子好,也未必是吹笛的人技艺了得,”萧少卿话语淡凉,笑道,“而是那支宋玉笛音色无双,不喾被古人称为王乐天下。”
夭绍冷哼,不轻不重笑了声:“不简单,你竟能听出是宋玉笛。”
萧少卿将指间黑子掷入棋局,慢慢道:“别忘记我和商之君也曾相处过一段日子,自是耳熟能知。”
沐奇闻言讶异:“原来小王爷与北朝国卿竟是旧识之交?”
“算是,”萧少卿声色不动,这才斜眸瞥了眼神色紧张的夭绍,轻敲着棋盘转移开沐奇的注意力,“三叔,该你下了。”
“是。”沐奇捏起白子,对着棋局不住沉吟。
方才险些说漏嘴,夭绍自然瞪着萧少卿,眸间满是嗔责之意。萧少卿不慌不忙拢了拢衣襟,懒懒靠向舱壁,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唇上,对夭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夭绍蹙眉,恨恨掉开目光,将暖炉中煮沸的茶汤盛出一盏,递给舜华。
舱中诸味混杂,窗扇大开透气,只是江风灌入,极是寒冷,舜华捧着书卷的双手也未免被冻得发凉,此刻捧着滚烫的茶盏,才觉稍稍有了丝暖意,思量道:“此去渡江到北朝后,怕该换上裘衣了。”
“是啊,听说中原地带已入了初冬。姑姑,随驾将士们的冬衣怕是在明日抵岸之前便要发下去。”夭绍随口答话,又给萧少卿和沐奇各送去一盏茶汤,回身坐到舜华身边,看了看她方才读的书,不由兴致勃勃:“北朝重臣的名册。姑姑,我可以看看么?”
舜华笑道:“你对哪位北朝重臣感兴趣?”
想必方才自己和萧少卿的小动作全然被她看在了眼中,夭绍只当听不出其中揶揄之意,径自取过书简,垂眸细览。
“丞相裴行,太傅姚融,大司马慕容虔,尚书令苻景略,当先这几人便是北朝如今皇帝的四位辅臣?”
舜华颔首:“正是。”
夭绍对着书简思虑:“听说那裴行可是裴太后的亲兄长。”
“不错,”舜华注视着她微笑,“你觉出什么问题?”
“姑姑授夭绍学业时,曾讲北朝受先朝因外戚擅权之祸亡国的教训,定下祖制,新皇登基时,若生母尚在人间,为免母壮子幼之虞,皇帝生母必随先帝陪葬。司马皇族这么做本是要防止外戚掌权,如今的裴太后虽非北朝皇帝的亲生母亲,却仍有太后之尊,为何司马宗室还会挑裴行为首辅之臣?如此一来,裴氏一族身为外戚,在北朝不是可只手遮天?”
舜华赞许点头:“郡主如今也有自己的见解了。”
夭绍合起书简道:“我其实对闻喜裴氏一族向来好奇,在十五年前未曾叛变时,裴氏便是东朝权重一时的大族,如今身为逃降之臣,在北朝竟是照样的如日中天,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确实如此,”舜华望着窗外茫茫江色,有些出神,“闻喜裴氏能人辈出,犹其是如今北朝的这位丞相裴行,心思之缜密,谋智之深刻,天下鲜有人能及。”
“却不知是何等的心思和谋智,能让北朝一贯水火不容的帝权和外戚之权如此平衡?姑姑不妨从十五年的事说起,我也想知道,此番北嫁之后,将要面对的北朝朝臣们都是怎样的人物。”明妤幽凉的声音忽然传来,舱中诸人一惊回头,这才瞧见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屏风之侧。
“阿姐。”夭绍和萧少卿同时起身。
沐奇是外臣家仆,不敢冲撞公主玉颜,施了一礼,便悄然退出厅阁。
明妤洗净了妆容,一袭绛色丝袍将她的脸色衬得愈发疲惫苍白,纤瘦的身躯倚在屏风上,不堪风吹的柔弱。夭绍忙扶着她躺去软榻上,萧少卿关了窗扇,轻声道:“阿姐怎么不再睡会?头还晕么?”
“好多了。”
夭绍坐在榻侧,愧疚不已:“阿姐该不会是被我方才的笛声吵到了?”
“与你无关,”明妤勉强笑了笑,转眸望着舜华,“姑姑,请说罢。”
“既是公主问起,我自当如实相禀,”舜华话语温和,一丝不乱道,“十五年前东朝诸族之间形势复杂,裴氏那次北逃,说全然是因为叛心倒也是冤枉,这中间自是有不少利害冲突逼迫的。北上之后,裴氏本也不受北朝以乌桓胡族为首的贵族待见,直到当时的裴氏族长裴道熙将女儿裴媛君送入了宫中为妃,得到了北朝皇帝的喜爱,这才有了些转变。十二年前,北朝先帝去逝时,遗旨裴媛君为太后,因此当时首辅大臣并非裴行。当时留旨的辅臣有五位,首辅大臣是丞相慕容华,其次是太傅姚融、大司马独孤玄度、尚书令苻景略,最后才是这位如今的丞相、当时的御史大夫裴行。”
明妤道:“那后来为何大变如斯?”
舜华迟疑了一瞬,轻轻叹息:“这事说来话长,怕是要从十三年前安风津一战说起。”
此话一落,厅里的三个年轻人俱是神色僵凝。
舜华道:“现在公主还要听吗?”
明妤眉宇坚决,微微颔首:“有劳姑姑。”
“是。十三年前,北朝疆域四面不安,北方有匈奴作乱,南方又与东朝交恶。当时的北朝司徒裴道熙因是自东朝降归北朝的大将,对东朝的军务了如指掌,北朝先帝便派他南下与东朝作战,派大司马独孤玄度北上抗击匈奴。这一战,便从此烽火弥漫,民不聊生……” 念及旧事,舜华亦是感慨万千,身子无力后倒,倚上软垫,双目轻轻阖起。
“因那年夏季怒江水汛惊人,东朝与北朝战事胶结,长久不分胜负。裴道熙在东朝为大将军时,曾入太子学舍讲解兵法军阵,安风津之战中东朝的元帅郗峤之、副帅萧璋、监军谢攸,此三人俱是裴道熙曾经的授业弟子,师徒相对,其中的煎熬和矛盾可想而知,而两国朝廷唯恐前线有变,一日九发急旨促战。于东朝永贞二年七月初六,怒江水汛稍稍有缓,两军终在安风津兵戈交锋。此战两军势力本相当,因裴道熙忽然失去了北朝的粮草和军备援助,是以苦战十日之后,终在七月十五那夜潮汐大涨的风浪下落入东朝军队的重重包围,北朝军队死不投降,受东朝军队的阻截拦断、火烧战船,因此无法渡江回岸,一战之后,几乎是全军覆没,北朝将领除了三人抓住浮木捡了一命,其余尽数战死。自然,这战死的名单中,也包括裴道熙。
那时的裴媛君,就是如今的裴太后,年轻貌美,入宫后荣宠无限,也刚诞下了皇子,北朝先帝本想借裴道熙大捷之威封小皇子为太子,可惜事与愿违。裴氏在安风津一战落得惨败,北朝先帝受此刺激一病不起,正逢病入膏肓之际,大司马独孤玄度却携漠北大胜的捷报凯旋而回,朝野声望无与伦比,北朝先帝弥留之时考虑朝中局势,终是立了故皇后独孤氏的儿子司马豫为新君,遗旨让慕容华等五位大臣辅佐少帝。”
说到这里,舜华话语一顿,睁眸望了望夭绍,见到她失神的模样,不由暗自摇头叹息,沉默片刻,才又接着道:“原本,北朝如此下去也是长治久安之道,可惜八年前北朝也发生了那样的祸事……”
终于说到那事了――夭绍心神发抖,紧紧咬住唇。
舜华道:“北朝皇室是乌桓胡族,因此朝中贵族大都来自塞北,而独孤氏和慕容氏正是草原鲜卑族人。百年前乌桓胡族的领袖司马氏南下夺取中原时,独孤氏和慕容氏为其两翼,功勋辉煌,世袭王爵。八年前,独孤一族被指与东朝郗氏暗自私连,存不臣之心、图不轨之举,因叛逆而诛满门,几十万鲜卑族人因此被赶出北朝疆土。慕容氏与独孤氏骨肉相连,难逃干系,族主慕容华猝死狱中,其弟慕容虔本被流放塞外,不过当时的朝中大乱却给了司马氏诸封疆王爷们契机,竟趁此引发了更大一场乱事,清河王、乐安王、北海王等八王谋划起兵,势如涛浪,朝廷当时难有震慑八王的将才,这才特赦慕容虔戴罪立功。在慕容虔平八王之乱时,裴媛君以太后之尊任命裴行为丞相兼首辅之臣,大势初定,裴氏自此掌控朝野,权势滔天。”
话音一落,舱阁安寂如死,唯听舟外哗然起伏的江浪声隐约传来。
夭绍闭着眼眸,泪水无声滴落,萧少卿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衣袖微抬,悄然接住她流下的泪水。
“夭绍。”萧少卿轻轻叹息。
明妤握着夭绍冰凉的手指,沉默半晌,却蓦地一笑,声音浸透了飘浮江天的寒冷,徐徐叹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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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江渡,迟暮时分,舟行至江中央,站在船头已隐约可见对岸那连绵起伏的轩辕山脉,郁郁沉沉的山峰压在霞光灿烂的天边,宛若一道道飞墨横空波洒。夜色不时便匆匆降临,江上雾气弥漫,虽是如此,舟行仍不歇,环卫翔螭舟外的百船灯盏齐亮,放眼瞧去,漫江灵火摇曳,宛若坠入人间的璀璨星河。
赵王司马徽站在甲板上望着北方出神,冰雹般的凉雾极轻易地打湿了他的面庞,他却毫不自知。江雾迷罩眼前愈见朦胧,心中怅然油然而生,他低低叹了口气,转身欲回舟中。一回头,却见身后无声无息站着位绛纱宫裙的女子,美则美矣,却凄艳缥缈得如一缕幽魂夺出江面。
“明妤……公主。”司马徽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赵王。”明妤微笑,近前一步。
周遭静得异常,司马徽转目看了看,这才发现甲板上已一片空旷,先前守卫俱已退去。
“你的脸全湿透了。”明妤柔声道,举起衣袖,轻轻擦上他的面庞。司马徽身体僵硬,虽则此刻总算从她温热的肌肤下感到了一丝活人的生气,他的面色却愈发青寒,连身上的金袍也失去了往日的耀眼夺目,更不说能对她言谈从容。
明妤“嘻”地一笑,道:“赵王但可放心,方才那些都是少卿的亲卫,绝不会胡言乱语。”她将留恋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慢慢走去了船舷处。江风大起,吹动她的裙裾妙曼飞扬,如此孤弱的身姿,恰如将要离逝的云烟。
眼前佳人是如此黯然,全无往日活泼十足的笑颜,司马徽终是不忍,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这里太冷,有话我们入舱再说。”
“冷吗?”明妤茫然四顾。
司马徽只得道:“好,如果你有话,那就这里说罢。”
明妤对着江水发呆,喃喃问道:“三年前,你不告而别后,可是回洛都娶妻?”
“是。”
“后来可曾给我写信?”
司马徽怔了片刻,冷道:“未曾。”
“你还撒谎!”明妤忽然笑起来,笑声尖细冰凉,一反平日的温柔之意,她回头盯着司马徽,一字一句道,“我都知道了。三年前,你被裴太后突然召回洛都,她让你娶妻裴氏,你拒绝了,请旨去了代郡守边关,一去三年未回。可裴太后还是做主在洛都为你纳了赵王妃,你这三年从未回过洛都,怕是连你妻子样貌如何也不知道吧?”
司马徽心头猛震,脸上的青寒褪去,转而微微发白,抿紧唇一言不发。
“你说你未曾给我写信?可三年前的中秋之夜,我却收到了你的信,”明妤取出袖中帛书扔到司马徽怀中,强忍心中的苦涩,轻声道,“但这信并非你写的,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你写的信都被裴太后命人中途扣下,一封也未到我的手中,是不是?”
司马徽依然不言,只紧紧捏着那卷帛书,用力到指背白骨森森凸出。
明妤盯着他,毫无退却的坚决。
“明妤……”他在她刺人的目光下唯有苦笑,嗓音低哑,“如今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我与你先有情,又与你的弟弟后有婚约,如今更是你来为你弟弟迎亲,裴太后的心思我不想猜,也懒得猜,”明妤冷笑,目光锐利,“我只想猜你的心思――你是为了你们司马氏的家国,还是为了成全你弟弟的皇位?你不想让那些要你们兄弟反目的贼子趁心,所以甘愿舍自己,甘愿舍我,只为保他,对不对?”
司马徽摇头道:“明妤,够了。”
“够了?还不够。”明妤望着他,眉目间升起一丝得意,面庞倏然也有了光彩,“我早就该知道,你根本不是那样无情寡心的人。”
司马徽沉默,明妤的信任和情意在此刻只能让他愈发觉得悲哀和无奈,好似自己陷入了命运网罗成的深结之中,那样迫人的窒息让他挣扎愤怒,却又偏偏逃避不出。明妤在他面前盈盈而笑,红绸似血,丹唇流朱,美眸顾盼间,是欲捉不住的空灵凄迷,美得叫他心头忽然淌过剜割之痛,蓦地竟生出几分颤栗的恐惧。
念光飘过脑海,司马徽低吼道:“明妤,你不要做傻事!”
“能做什么傻事呢?”明妤不禁莞尔,手指轻轻抚摸过他俊美刚毅的面庞,低声道,“我只想保护你,我也可以不惜一切,不论我的婚姻还是命运。你不要再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何苦――”
司马徽悲彻心肺,下意识握住明妤的手,纤细的冰凉融入掌心,令他一个激灵猛然清醒。五指松开,转身疾步离去。
明妤只追了一步,旋即驻足。
此时此刻,什么也不必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
从今以后,她自能明白他的难,他也自能明白她的苦。
夜下巨舟破浪,江水却依旧静静流逝,从容不迫地卷走了万千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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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船泊至北朝兖州襄城外,许郡太守崔安甫一早领着诸官迎着江风抖抖嗦嗦地候在岸边。公主舆驾在襄城略做停留,午膳之后,便启程往北。
沿襄城以北是处在深山密林间的宜阳古道,十月北朝已入冬,古道上行人稀少,两侧峻岭苍苍。行至未时,日头渐斜,山风愈发凛冽,因五十里内没有驿站停留,司马徽和萧少卿拨调了两千禁卫由中尉裴伦带领着快马加鞭,先行于前方的伽下谷安置营帐。
伽下谷是群山之间的一处平野,地势宽广,三面环山,恰能抵挡住呼啸的北风。舆驾于黄昏时抵达此处,晚霞余晖中,谷间平野已营帐连绵,篝火遍起。
昨日行舟,今日山路,众人又累又冷,晚膳过后,除了营帐外巡守将士的脚步声外,夜下的伽下谷早早便陷入了一片静籁。
这日恰是十四,明月将圆,清晖朗朗,时过戌时,夜色愈深,月光愈盛,伽下谷外不远处的高山上,突然断断续续飞散起清幽细微的笛声。
笛声片刻既歇,一只黑鹰从远处飞来,拍翅徘徊了片刻,终于找到目标,俯冲而下,落于站在山腰密林间一个穿着白色布袍的中年男子肩头。
男子微笑着抚了抚黑鹰,摘下它腿上系着的竹筒,取出里面的细薄藤纸,借着穿透树枝的月光匆匆阅罢,对倚着古枫缓缓擦拭玉笛的商之道:“少主,是塞北来的信。云阁的人已将长靖公主送至云中,拓跋轩说,他已派了使者前去和柔然女王交涉贺兰将军一事,事情进展还算顺利。”
“顺利?”商之收好宋玉笛,淡淡道,“但愿如此罢。”他看了看月色,沉吟:“今日是十四了……石勒族老南下时可曾带上雪莲?”
“带了,不过为防路上行程不便,经过雍州永宁时,我已将雪莲给了离歌。云公子在两日前到了永宁城,离歌来信说已和他见了面,那两朵雪莲此刻想必也到了云公子手中。”
“那就好,”商之略微放心,又道,“让离歌在刺史府办的事进展如何?”
“一切皆如计划,”石勒笑意从容,“雍州刺史令狐淳素来清廉节俭,目前正苦于筹备恭贺陛下大婚的礼物,得知云公子此行北上必会停留永宁城查勘云氏将要开采的那座铜山后,他已采取了离歌献的计策。离歌来过密函,说令狐淳七日前已致信在青州琅琊做郡守的弟弟令狐恭,命他在青州利城借故查封了云氏的三处盐池,而令狐淳自己,此刻怕正于雍州刺史府坐等云公子前去见他。”
商之道:“令狐淳一向谨小慎微,这次好不容易诱得他出壳,绝不能叫他再缩回去。让离歌小心应对。”
石勒道:“离歌年纪虽轻,处事却极老练,况且云公子也在永宁,应该不会出纰漏。”
“未免万一,你先行北上,于永宁城接应。”
“是,少主放心。”说到这,石勒想起一事,忽地肃容撩袍,单膝跪在商之面前。
商之俯身扶住他,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石勒神色愧疚,道:“贺兰将军被柔然俘走后,本该属下看好贺兰无忧,岂料一时大意,竟让无忧寻得空隙偷偷跟着少主去了东朝。少主此行本就极凶险,以无忧的个性这段日子必是给少主添了不少麻烦,属下有罪。”
“就这事?”商之不由一笑,“起来罢,无忧在东朝并没有惹事。”
“当真?”石勒不敢置信,“可我前天在渡口接到他时,他一脸沮丧的模样,我以为――”
“你以为是被我骂了?我何曾骂过他,”商之道,“不过是他的鹰被沈伊强行带走了,他怎能高兴得起来。”
石勒恍然点头,这才站起身,也是好笑:“原来为这事,看来沈公子倒是童心不减。”
眼看时辰不早,商之又嘱咐了石勒几句,正待下山,却见山脚有人影飘若清风,正朝自己的方向赶来。他微怔了一瞬,道:“族老,你先离开吧。”
石勒此刻也看到山下来的人,迟疑了一下,方飞身消失于密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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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皎洁,远峰积雪,山间夜色清透如画。夭绍穿着白貂裘,披着明紫色的斗篷,不时便站在商之面前。她摘下帷帽,露出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的面庞,夜色浓郁,愈发衬得那秀色明丽动人。
“商之君,”她微笑道,“我来迟了。”
商之戴着面具,不辨喜怒,唯有那双凤眸在淡凉的月色下流淌着冰雪般的光泽。他望了夭绍良久,却又不发一语,夭绍被他注视得不安,奇道:“你怎么了?”
商之淡然转身:“既来了,那便问罢。”
夭绍含笑道:“问什么?”
商之道:“你今夜敢溜出来见我,不就是因为心存疑惑等着解么?想来上次在邺都城外的清林苑,郡主的话应该只说了个开头。”
夭绍不禁笑道:“原来你们佛家弟子学的都是占卜测算么,个个都是神机妙算的。”来意既被他一下点明,她也不再踌躇,背着手走到他面前,说道:“我的确是有问题请教商之君,你上次送我的丝桐古琴……”
“月出琴。”商之打断她,摘了脸上的面具,在古枫树旁的大石上坐下。
月色下那突现的容颜本是俊美至极,然而隐在树荫中却又分明透着一丝让人心颤的阴冷,夭绍不敢多看,轻轻坐于他身旁,疑惑道:“你怎么知道那琴的别名?”
“那琴也是别人送我的,而他对月出琴的渊源知晓得一清二楚,”商之在寒夜里微微一笑,看着夭绍道,“当初送给你,不过原物归主罢了。”
原来只是为了原物归主么?夭绍咬了咬唇:“那能否告诉我,当初那琴是谁送给你的?”
商之的目光在她脸庞上闪烁半晌,才道:“澜辰。”
“憬哥哥?”夭绍怔住,想起那日自己问云憬时得到的否定回答,不由紧紧蹙眉,“月出琴为何会在他手里?”
“或许下次见面时你该好好地问问他。”商之快意笑起,飞扬的眉梢难得地透出一丝捉弄他人后的得意。
夭绍在他的笑容下愈发困惑,思索良久,仔细审视着他的眉目,慢慢道:“除了月出琴,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夭绍将要出口的话在心中流转萦回了千遍,才低声问道,“你是鲜卑独孤族的人,对不对?”
商之不语,转目望着她,那素来冰寒的眸光深处有暗色沉落,锋芒凌厉,但又仅是一闪而过。
夭绍似浑然不察他复杂的心绪,悠然道:“飞鹰,柔然,还有……你精通音律……”
“不必再说了,”商之打断她,冷笑,“原来那时你便知道了。”
“我知道,但不见得事实就是清楚明白,”夭绍盯着他,一字一字柔软出唇,“独孤玄度,是你的什么人?”
商之面容异乎寻常的平静,在夭绍的目光下沉默长久,眸色忽幽忽明,魅惑莫测。夭绍见他如此,早已认定答案,一时心情激荡,竟是无法言语。商之却蓦地放声一笑,振袍起身,戴上面具。
“时辰不早了,臣送郡主回营。”他的语气,瞬间清冷如冰,也不顾夭绍答应,疾行如风,就此下山。
夭绍忙起身跟随,一路走得匆促,她愈靠近,他愈远离,最终,他远远在前,她遥遥在后,山路崎岖,那袭黑袍在夜色中飘飞似云。月光下,他修俊的身姿虽望得真切,夭绍却又恍惚觉的那是一抹不可捉摸的幻影,不论何时,只要她一旦企图靠近,他便会莫名消失
不过,从小到大,她也确实不曾有过靠近的机会。
她长长叹息,正胡思乱想之际,自不曾看见前方商之已停了脚步在等她。待她发觉时,商之突然回身掠过来,揽着她避至一处暗岩之下。
“你……”夭绍刚开口,嘴却被商之的手捂住。
商之垂首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深刻冰凉足以说明一切。
夭绍醒悟过来,眨了眨眼睛。
商之缓缓将手自她唇上移开,暗岩之下的藏身之处颇为窄小,他的手臂紧紧抱住她的腰,挪动不得。夭绍在他怀中喘了口气,此刻倒也没心思去避讳这亲密的姿势,因为山岩外,正有两人一前一后自伽下谷间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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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夭绍和商之都认识,走在前面的正是今日在襄城外见过的许郡太守崔安甫,而跟在他身后的,却是北朝的中尉裴伦。
到了岩外一处矮坡,裴伦驻足,开口时语气甚为不耐烦:“崔大人,到底是什么事,非得要神神秘秘地引我出谷?”
崔安甫站定,四下望了望,低声陪笑道:“裴将军莫急。”
“莫急?”裴伦性格正是暴躁如雷,哪里忍耐得了。
崔安甫忙道:“是这样,丞相大人今早有密信派人传给我,让我带给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