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随夭绍去北朝,”沈太后慢慢道,“那北朝太后裴媛君是何人,她当年和谢攸、陵容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最清楚。夭绍这次应裴媛君之请北上,哀家心里是万万个不放心。哀家要你北上一路看着明妤,照顾夭绍。明妤与北朝皇帝顺利大婚后,不论裴媛君有什么借口,你都要将夭绍平安带回哀家身边。犹其要记住,看住夭绍的行踪,不得放任她私下与别人来往密切。”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目光异常犀利,盯着舜华,不容抗拒地坚决。
舜华领悟出她话语深处的意思,踌躇片刻,才点点头:“舜华明白。”
沈太后微笑,这才继续道:“你之前是你们那群人当中的女军师,才华睿智不输你家的丞相大人,这些年在哀家身边,你在朝政上的作为哀家也看得清楚,此番北上,你要尽快弄清楚北朝宫廷和局势,提点明妤,让她知道自己今后该亲近哪些人,该疏远哪些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让她知道她的路该朝哪个方向走下去才是大道。”
舜华道:“舜华会竭尽所能。”
“那就好,”沈太后透出口气,展了展衣袖道,“为哀家换素服,哀家今日下午都要在佛堂念经,为明妤祈福,为东朝祈福。到晚上家宴时,你再来叫哀家。”
“是。”舜华取来一袭月白绸裙。
沈太后换着衣裳,忽然道:“阿憬今日还是入了宫?”
舜华手下动作微微一滞,轻声道:“是。”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沈太后望着殿角悬挂的那幅蔷薇争艳图,花色的侬丽在午后熠然的日光下似乎要灼出血来,她笑了笑,“那好吧,哀家拭目以待,看看我那皇儿还究竟能不能成个有为的君王。”

此时的文昭殿,皇帝萧祯正亲手提着一盏灯笼,将云憬带入寝殿之下素为禁地的幽室。推开石门,只见晶石铸成的血蔷薇镶满四壁,映着微弱的烛火,隐隐有绯色光泽满室流转。
“澜辰,”萧祯将灯笼挂在一旁,望着正北墙上那卷画绢,伸手轻轻抚摸画里面绛纱宫裙的佳人,轻声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画像里的女子容色绝世,被幽室里无数血晶蔷薇花环绕,正是绽放得最美最耀眼的那枝花朵。昔日东朝的第一美人,昔日东朝最尊贵的皇后,昔日高平郗氏最受宠的幼女,到如今,不过是香魂一缕,死而无名,只能被深爱她的男子藏在地下石室中,暗自追念。
云憬看向画像之侧“郗敏之”的名讳,微微颔首。
萧祯轻声一笑:“你是不是也在心中笑朕的无能?”
云憬一惊,自是连连摇头。萧祯止住他欲跪地明志的动作,苦笑道:“就算是笑朕,朕亦不怪。朕的确无能,朕的皇后、朕心所系,却最终因八年前的祸事而与朕死别,甚至朕还剥夺了她的封号,让她从此成了无名无分的冤魂。”
云憬抿住唇,垂眸不语。
萧祯道:“你父亲自那事之后,从不来邺都,朕却明白他的心意,他当年虽断臂绝义,但朕知道,那却是无奈之举,对不对?”
云憬声色不动地望着他,不置可否。
萧祯并不以为意,走到室中石桌旁坐下,低头想了一会,才缓缓道来:“你云家和郗家世代骨血连亲,你的祖父云绰娶朕的姑母柔仪,而昔日的丞相郗珣娶柔仪之妹柔诚。柔仪柔诚两位大长公主是双胞姐妹,云绰与郗珣也从此亲如兄弟手足,无论朝事战事,无时无刻不是同进同退,他们二人,连带当时的尚书令谢昶、御史大夫沈弼、大将军裴道熙,五人齐心辅佐,这才有了先帝时期的鼎盛之治。”
萧祯话语微顿,在云憬无言的注视下叹了口气,接着道:“因母亲是双胞姐妹的缘故,你父亲云濛和郗珣之子郗峤之生而相似几分,两人的感情更是兄弟难比的深厚。云氏商事遍及天下,你父亲云濛年轻时随云氏商旅北上,经塞北认识了鲜卑独孤氏的女儿独孤灵,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独孤灵之姊独孤嫣,南下探望妹妹时,亦与郗峤之一见钟情,从此留在了东朝,是为郗夫人。独孤嫣笑颜无双,独孤灵歌声清澈,当时人称‘一笑双城璧,再歌千明珠’,便是说你母亲和你姨母的绝代风姿。”
萧祯说着往事时,云憬似乎也是听得入神,忘记了尊卑,撩袍坐在一旁。四周的红晶蔷薇嫣然璀璨,不禁让他想起年少时东山郗氏山庄后的那片蔷薇林――当年的风光何等明媚,漫山的蔷薇花蓬勃盛开,妖娆争妍,繁华无尽。他的唇边忍不住微微一扬,在室中一刹的空寂中,穿透那些悠长模糊的记忆,竟是望去了更远――仿佛能清晰看到,那些自己从未见证过的往昔,能感受到父辈们少年意气时的真情挚意,能看见那已然遥远的昏黄,有人在笑,有人在歌。
萧祯知他已然心动,笑着道:“你还记得郗峤之的儿子郗彦么?你们二个孩子从小面貌十分相似,常人难以分辨。”
云憬眉宇间的惘然猛然一敛,目色如霜,微微低了低头。
萧祯探究的目光在云憬五官深处犹疑,低声问道:“澜辰,你还记得,你的那个兄弟么?”
云憬听闻此言,突然间想放声大笑。
何尝不记得,怎能不记得?他的血液正在自己身体里流动,他的神思正掌控着自己的大脑――云憬,郗彦,在八年前那一日,两人的生命早就融成了一人。世间谁能将他们再分出彼此?
云憬抬起头,在萧祯期盼的注视下,轻轻颔首。
萧祯笑起来,那笑容的复杂深刻让云憬心头突地一跳。他知道,萧祯接下去的话,将是他等待千日的契机,却又会是他意料之外的惊诧。
果然,只听萧祯道:“朕就知道,郗氏族亡,仇恨未散。云濛断臂绝义,却是为了卧薪尝胆,郗氏这个仇,他定会念念不忘,会嘱咐云家的子子孙孙去为郗氏洗刷这个冤屈,是不是?”
满室灼血的华光中,云憬的目光平静得异常。
良久的沉默后,他微微一笑,站起身,对萧祯深深躬腰,自袖间取出一卷锦书,双手递上。
萧祯迫不及待地打开锦书,阅罢,释然大笑:“朕知道!朕怎么会不知道?云濛许你入邺都,必然是决定了走这一步。朕当年不敢,朕懦弱十余年,但如今朕悟了,朕也决定了。朕,正需要云氏的支持。便如四十年前,先帝需要你祖父一般,朕需要你。”
他伸手推开石门,拉着云憬走上文昭殿,口中连连道:“来,阿憬,澜辰,朕的白云之子,朕今日要和你好好谈谈。”

“朕并非生而懦弱,早年在太子学舍,朕身边有云濛、郗峤之、谢攸、沈峥、赵谐、裴行,还有朕的大哥萧璋,我们几人也曾立誓要为东朝立下不逊先祖的功业,要创下亘古未有的盛世。而事实上,他们也都去努力做了――”萧祯坐在文昭殿的龙榻上,以铭心刻骨的久远回忆开始君臣之间的密谈,“你祖父逝后,你父亲说要为朕敛聚天下财富,辞爵回了剡郡东山,专心商事。郗峤之与朕的大哥萧璋戎马从军,战功显赫,说将来要为朕威守四方,夺中原,谋天下。谢攸才贯古今,去剡郡任职内史,为朕遍搜天下书籍,襄举四方名士,揽学治典。赵谐、沈峥、裴行三人留在宫中辅佐朕,备切问近对,拾遗补阙。朕当时虽还是太子,父皇却放手让朕做事,本正是雄心勃发的时候,却未想,十五年前,发生了那场祸事……”
云憬静静坐在一边,听到此事时也不禁微阖起双目,低低叹了口气。
往事难堪回首,却又不能再次逃避,萧祯揉了揉额,平稳气息后,才以淡然的语气往下道:“闻喜裴氏,本是中原一脉,非我江左士族。百年前天下大乱时裴氏不愿臣服乌桓胡夷,衣冠南渡,投靠我东朝萧氏。裴氏能人辈出,几代重臣,也渐成朝中大族。只是世家大族之间向来有门第之争,裴氏与武康沈氏姻亲交好,却与当时的高平郗氏、晋陵谢氏格格不入,无论朝上朝下,明争暗斗素以成风。郗氏向来是东朝第一士族,谢氏向来是东朝名士的领袖,裴氏日处下风,渐感不忿,十五年前,一怒之下竟率徐州六万精悍士卒叛变,再次投奔北朝。是以酿成了那场巨祸――”
萧祯似乎气力不支,声音渐渐低沉,语气也越来越缓慢,云憬将温在暖炉上的药汁倒了一碗过去,萧祯饮了,抬头见云憬关切的神色,摇摇头笑道:“朕无碍,不必担心。方才说到哪了?”
此话问出,却不待云憬回答,他又道:“是了,说到裴氏北逃。那次裴氏北上极为机密,是以唯有嫡系逃出,其余支脉族人留滞东朝,因叛逆大罪全族被诛,而武康沈氏与其世代交好,自然也逃不了干连。除了朕母后这一脉,沈氏也几乎全族皆灭。那时先帝已垂垂老矣,裴氏叛逃的事更刺激得他病情加重,未撑半年,便薨逝而去。朕继位时本并非年少,登基亲政之事本是水到渠成,但朕的母后因裴沈之祸早已草木皆兵,为防有变,与当时为太尉的沈弼在一月内迅疾控制了整个朝局,甚至,手执虎符掌握着东朝所有的军队。朕不得不承认,朕的母后,实是女子中的豪杰丈夫。朕为了沈氏曾受的灾难放任母后掌权一时,本以为她不久便会还朝于朕,可谁知,朕是大错特错……”
萧祯话低不成音,可接下去的事,不需要他再说,云憬也完全明了。
权后掌国,新帝傀儡,这一延续,便是整整七年。而当年那场裴氏与沈氏之祸中,丞相郗珣为主审,这样的宿仇,怎能不导致后来的又一次族变?只不过,前一场沈氏的冤屈是牵连之冤,后一场郗氏的冤屈,却是凭空生无、冤得彻彻底底罢了。
而在这两场族变中,那些冒充着魑魅魍魉的小人无风起浪,肆意生事,怕才是两族冤魂最难咽下的怨气。
萧祯对云憬道:“郗氏血案当年虽非由朕起,却因朕无能而致。朕身弱多病,有生之年,唯愿平反此案。澜辰,你父亲信中说你多年来调查此事冤情,可有眉目?”
云憬笑着摇摇头,提笔写道:“陛下,先不谈当年的冤情,若真决心要平反郗氏血案,你必得要先有平反之权。”
“权?此权必是君主无上之权,”萧祯却是无奈叹息,“郗峤之、谢攸皆逝;你父亲云濛独臂不愿回朝;裴行这个北逃的叛徒更不用说;沈峥这些年唯听母后吩咐;赵谐刚刚回朝任职,人脉不畅;朕的大哥萧璋和弟弟萧子瑜皆被外放任职;太傅谢昶虽是朕的老师,多年来却不愿与朕再亲谈一次……朕何尝不想夺权,可惜朕身边缺人。”
“陛下倒不必过于忧心,前者已逝,自有后来者补上,”云憬落笔如飞,“郗峤之虽逝,陛下身边能将仍多,广霁营洛青,禁卫统领张瑾,都是死忠君主的悍将。只是这些人素以为陛下文弱,更兼天威难测,所以与陛下不甚亲近。再者,萧璋之子萧少卿,挟剑绝伦,文成武成,是国之栋梁。而湘东王萧璋与汝南王萧子瑜外任江州、豫州,手握兵权,镇守一方,也并非是坏事。”
萧祯眉目稍舒,眸光微亮。
云憬继续写道:“至于丞相沈峥,陛下当真以为他唯听太后之命么?若是如此,那么今日的朝廷就该是沈家独大的局面,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沈峥唯才是用,斡旋多方,他的心,怕是比陛下想象得更加坚定和忠诚,因此他的为难和苦处也更多。陛下与他自幼相识,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才对。”
萧祯道:“朕是信他,可舜华在太后身边一日,他的心始终不会完全放下。”
云憬看了他一眼,目光轻起细微的寒芒,却迅速掩在垂落的眼睫下。
“至于太傅谢昶,”云憬笔势稍慢,犹豫片刻后,写道,“他不再亲近陛下,是对陛下失望。”
“对朕失望?”
“陛下当初继位时,一时心软,竟任母后的丧族之痛连连退步,任太后夺权而无还手之力,为人君者,杀伐权谋该要怎样的铁腕果敢,这样的心软,只能是陛下的软肋。陛下继位后,又与郗皇后情深缠绵,不知人间疾苦,不知子民之忧愁,为人君者,若忘了这些,必非明君。而每当这些时候,太傅定然是来劝说过陛下的,可是陛下一定未曾听进半言,不然也没有后面的灾祸,也没有今日的局面。他为人师,不能教弟子成材,他对自己失望,也对陛下失望,这是必然的。”
萧祯的面庞乍白乍红,他这个皇帝虽无权,然威严犹在,生平谁人敢这样指责质问过他。身体仿佛一瞬融在火炉,一瞬冰在深海,让他坐立不安,心神俱乱,愧疚和悔恨潮滚潮来,迫得他额角也渐渐出了冷汗。
云憬抬目,毫无怯退地望着他,如此冲撞圣颜,他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萧祯在他的目光下艰难道:“是,朕年轻时的确糊涂过。”
“君知错改错,天下大仁大圣莫过于此。如陛下向太傅澄清自己所错,太傅不会不为陛下感动。而到时,以太傅三朝元老威望,他能帮陛下谋取朝中绝多数官僚的所向,又以谢氏素来为江左名流精神领袖的声誉,他也可以帮陛下得到大半江左名士的心。”
“卿言甚是。”萧祯眼前豁然开朗。
云憬接着写道:“至于郗氏之案,与当年北朝独孤一族被诛、鲜卑一族被逐亦有关联,陛下想必清楚一二?”
萧祯颔首,叹息道:“当年那位北朝的大司徒独孤玄度是你母亲的亲兄长。郗氏之罪,罪在不战而逃,通敌卖国,祸藏反逆之心。当时的证据之一,便是独孤玄度与郗峤之私下的信件。”
云憬眸色一冷,行书道:“所以,此事的源头在北朝。澜辰斗胆,请陛下再给半年的时间,等我在北朝查清来龙去脉后,到时定将所有的人证物证送至陛下面前,以助郗氏冤案平反。”
“善,”萧祯微笑道,“那朕便在邺都等你的消息。”
云憬退后三步,跪叩而拜,行礼后,转身离去。
青衣淡远,长袖翩然,萧祯望着那慢慢消融于日光下的身影,竟似做了一场梦般的惘然。

明妤出嫁北朝的吉日定在十月初一,这日清晨,霞光刚刚破晓,僖山宫廷前便有百官云集,禁卫如林,秋风吹飒连绵锦旗,隆隆鼓乐伴着万人的朝贺,声势辉然直映九霄。
夭绍着明紫宫装,站在胜鼎门下。萧少卿策骑黑骊过来,说道:“你的车驾便是阿姐后面一辆。”
“我不能和阿姐在一起么?”
“按规矩是不可以,”萧少卿微笑,拉了拉缰绳,“不过出了邺都就没人管了,放心。”
夭绍见他鲜衣怒马甚是威风,唇轻轻一动,刚要说什么,却又忍住,抚着受伤的右臂,脸色黯然。
“坐在车里和骑在马上一样可以赏尽沿途风光,”萧少卿目色透澈,似是一下看穿她的内心,用马鞭卷起她的右臂,轻笑道,“梁上君子,刀伤大概还未曾养好吧。”
“你还敢说!”夭绍想起前夜回府时收到的令牌还有那侍卫传到的话,一时恼得很。
萧少卿淡然一笑,落了马鞭,将她的手臂缓缓放下。眼见明妤仍被沈太后和皇帝拉着殷勤嘱咐,两人在胜鼎门下有一句没一句地绊嘴,待红日东升,萧少卿才驾了马离开,自去打点仪仗。夭绍转身正要去车马处等候,却见宫城墙下,沐氏兄弟跟随谢粲绕过朝贺的诸臣,正向这边走来。
谢粲背着玉狼剑一脸愁苦色,走到夭绍身前用力挺直了腰,抱怨道:“阿姐,我真的要吃饭睡觉都得带着这石头一样沉重的东西?”
“嗯,”夭绍抚摸他的发,微笑叮咛道,“要听阿公的话,在广霁营不得使侯爷威风。这把剑就这么背在身上,等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时,才可摘下。当然,如果你不愿背着它,那就多练剑。总而言之,此剑不可离身。”
分明是怕自己借机偷懒么?谢粲闻言愈发沮丧,背上的玉狼剑此时又狠狠压了下来,他不得不再憋一口气,使劲板直了腰。
夭绍伸手擦去谢粲额角的汗珠,望着幼弟心里着实不舍――这么多年,自己还是第一次离开他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需两个月之久才能回来。
谢粲亦是难分难离,拉住她的手交待道:“阿姐,早点回来,不然我就去北朝找你。”
夭绍笑了笑,朝跟在他身后的沐宗和沐冰道:“宗叔,五叔,帮我看好七郎,照顾好阿公。”
“郡主放心,”沐宗取出一个紫绸锦囊递给夭绍,轻声道,“郡主,太傅说到了北朝若遇十分危急,方可拆开一阅。”
夭绍奇怪:“阿公怎么在家时不给我?”
“这是太傅刚备下的,”沐宗一言带过,转而又吩咐将跟着夭绍北上的沐奇,“老三,照看好郡主。”
沐奇笑道:“我明白。”
夭绍收好锦囊之际,皇帝和太后已送明妤出了宫门,胜鼎门外,百官下跪,山呼万岁。夭绍不敢再多耽搁,当下辞别谢粲,领着沐奇走往车马处准备启程。
“阿姐,早些回来!”谢粲忍不住在她身后喊。
夭绍心头微酸,回头再看了眼谢粲,转眸时,正见沐奇在笑,不由蹙眉:“三叔笑什么?”
“我是感慨郡主的一番爱弟之心,”沐奇道,“郡主为小侯爷觅得玉狼剑,让他日日夜夜带在身边,一来应该是为了让他早日养成军人无时无刻不处于备战之中的警惕。二来,那玉狼剑剑风可横扫七丈外,他日小侯爷能运剑自如后,不仅可杀敌如神,更可运剑风护住自己的周身命脉。 郡主,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夭绍一笑:“三叔之言何曾有错。”说着站在鸾驾之侧,等沈太后将明妤送来,她撩开帘帐,亲手扶着明妤上了鸾驾。
是日辰时,礼乐大奏,五千禁卫护送,两百宫娥、两百内侍环拥公主北嫁。公主鸾驾于御道起行,重翟羽盖金根车上,金薄缪龙绕为舆,文兽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左右吉阳筩,金华施橑末,华丽无限。送亲仪仗沿着红锦地衣的铺迤,受着道侧数万邺都百姓的瞩目,巳时到达兴庆门外。北朝使臣相迎于此,两方人马会合后,取道邺都城北的历阳官道北上。
眼前胜景如斯,谁也不知,这日拂晓,早有一辆极其普通的皂缯盖车摇摇晃晃自此处城门而出。

“……九月辛未,明妤公主北嫁英帝,豫章郡王萧少卿、明嘉郡主送嫁北朝。
十月戊午,太傅谢昶入朝,持节,得二圣命录尚书事,总领朝事。十月丁酉,太子拜丞相沈峥为太子太傅,拜散骑常侍赵谐为太子少傅,开讲东宫学舍。”
――《东纪三十一成皇帝永贞十二年》
作者有话要说:

☆、华容问道


荆州,华容城北雁荡谷。此地自古山水奇险,陡峭莫测。到了夜间,更是山峰迭影,流瀑声急,道路异常难行。
这夜无月,雁荡谷中狭长崎岖的山涧中,却有火把飘摇,微弱的光亮勉强照清了暗色下的一线天,三匹骏骑淌急流而过,踏上青苔遍生的山岭小道。
雁荡谷既名雁荡,自不时有断肠伤魂的大雁鸣啸荡彻空谷。夜里静寂,那凄厉雁鸣便愈发透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寒。不过那驰马山间的三人倒是浑然无动的泰然,道途险峻,他们只管纵马急行,竟如履平地地敏捷。不一刻就到了山腰平坦处,黑沉的山林里倏然有灯火幽幽亮起,却是来自筑在高岩上的一间竹舍。树林外三马同时停伫,为首的一人翻身下马,扔下话道:“你们在外面等着。”
“是,将军。”跟在后面的两位侍从亦下了马,拉过将军的坐骑。
被称作将军的人一身墨蓝华服,山风吹得火把飘摇,闪烁不停的光影下,依稀可见其浓黑得异常的眉目,紧抿的唇角隐透桀骜阴沉。将军只身穿过树林,在竹舍前刚要敲门,门却自里而开,一个容色极是清秀的白衣少年站在门扉处,声音清澈如水:“殷将军来了,师父正在屋里等你。”
将军略微愕然:“华夫子知道我今夜会来?”
“是,”少年脱俗的神色间始终透着分冷淡,让身道,“将军请进。”
将军似对竹舍构造十分熟悉,拐入了里间书房,但见眼前唯亮着一盏灯,满屋子竹简堆积如山,那位银发男子慵懒躺在书案后的软榻上,绯色布袍映衬的面容皎美如玉,只是眉目间却含着极至的疲惫。
“夫子,殷桓又来叨扰了。”将军轻笑揖手。
“不敢,”华夫子缓缓开口,话语闲雅宛若空谷流风,“迟空,贵客既至,去煮茶来。”
门口少年应声而去。
华夫子摸索着坐起身,手按在书案上,极漂亮的墨瞳在烛光下似蒙了层雾泽,目光深沉而又空散,没有一丝的光彩。他对面前的人微微笑道:“殷将军向来非要紧事不会来雁荡谷。如今将军取得南蜀大胜,金台受封,荣宠无双,一回荆州就来我这深山密林,确实让我意外。”
“夫子有所不知,”殷桓心绪复杂,叹息道,“想南蜀之祸困扰朝廷多年,当年连郗峤之在世时也无可奈何,今日我费尽心力平定后,虽说也是金台受封,不过是仪式罢了,除了一个侯爵,我这次南蜀之战却是胜而无功,还不及一个前锋大将萧少卿。”
华夫子道:“将军不平?”
“那也不是,若当真加封我为大司马,夺我荆州兵权,让我回朝理政,还不如让我待在荆州来得痛快,”殷桓笑了笑,终于说明心中的忧虑,“只是这次去邺都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惶惶难安。”
“哦?何事?”
“一事,我门下谋士常孟在邺都被捉拿入狱。”
“常孟?就是殷将军上次提到的那个柔然人?”华夫子沉吟,“他什么时候死的?”
殷桓眼中掠过一缕寒光,淡淡道:“入狱当夜。”
华夫子笑道:“动作不慢,那将军目前应当无事了。”
殷桓苦笑:“可是朝廷内必然有人以此为把柄。”
“既谋非常道,自有非常事,将军在当初敢与柔然人接头,难道连这个准备也没有?朝廷如今不会动你,也不敢动你,你但可放心。”
殷桓却摇头道:“夫子不知,还有一事。随我多年的亲信、本留在宫中保护我妹妹和小皇子的禁军副统领苏汶如今被太后遣回了荆州。”
华夫子毫无动容,只道:“他做了什么事?”
“是我妹妹糊涂――”
“蓄谋太子?”华夫子见他话语为难,一笑打断他的话,“那太后也算是给极将军面子,她不过是想借苏汶提醒将军看清形势罢了。”
“什么形势?”
华夫子薄唇微抿:“勿行逆反,或可保命。”
或可保命?殷桓心中一凛,双眸深处锋芒涌起,紧盯着眼前人的脸庞。华夫子依然笑意清浅,眸色静柔。室中二人因方才八字的险恶默然良久,直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沉寂才被打破。
少年迟空奉上茶汤给华夫子:“师父,茶煮好了。”
“嗯,”华夫子端着茶杯微微吹了口气,闻着四溢的茶香,赞许道,“迟空煮茶的火候愈发到家了。”
迟空得意:“师父喜欢?”说着又将另一盏茶汤递给殷桓。殷桓此刻百感交杂,哪有心思喝茶,只随手接过,放在案上,迟空瞥了他一眼,寒着脸起身,自关了门守在外面。
见他出去,殷桓终于忍不住握拳捶案,困恼道:“太后多此疑心,我何曾想过逆反?”
“将军并不存反心,你知,我知,太后却不知,因将军妹妹在邺都这么一闹,太后再信任将军,怕也有戒心。执权者对臣下一旦生出戒心,那臣下唯有一条路可走,将军知道是什么么?”
“死,方得忠。”
“是这样,”华夫子喝着茶,悠然道,“将军舍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