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吧,新人晋位后,这宫中会越来越热闹的…”
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几不可闻——
“宫中这舞台上,从来不乏戏子,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却不知这一回,谁能笑到最后。”
声音怅然,却带着清醒的无畏。
****
一月的时光转瞬即逝,宫中的人们逐渐习惯了这姹紫嫣红的新进佳丽们,也习惯了随侍帝侧的那一道青裙纤影。
在狭长曲折的夹道中,宝锦安然走过,无视道旁的窃窃私语,那些窥探、嘲讽、甚至是嫉妒的眼神,在她心中不过是清风拂面,不能兴起半分涟漪。
时光如常,皇帝并没有对新晋嫔妃们多加宠幸,只是点了几人侍夜,事后也未见有什么赞赏。
这一众女子,孤单惶恐之外,又多了这一重哀怨,却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患得患失中,因酒后狂言而被禁足的月妃,几乎被人们遗忘。
朝中仍是暗潮汹涌,帝后二人多年来并肩携手,才创下这一份基业,如今得了大半天下,却也一如从前——皇后以她的玲珑手腕参与着国家大事。
后宫干政本是大忌,不仅言官有不平之鸣,连旧日部属也多有非议,只是摄于二人的威仪,倒也不敢公开弹劾。
皇后对此心知肚明,却也夷然不惧,她暗中支持着新政,刚柔并济之下,竟是一幅大刀阔斧的架势。
十一月十日,冬日的阴冷寒气,一下都收敛起来,云端终于露出晴色,日光直直洒下,将天地万物都染成一道薄金。
到了傍晚,街上仍是川流不息,游人接踵,京城的百姓们仿佛要把多日来的寒气消尽,纷纷出入于酒肆店铺之间。
宝锦以帷帽遮面,从翠色楼上看下,只见绣楼华灯,悦目怡然,街面上红袖纷招,珠翠乱摇,好一派繁华奢靡的气象。
这一条街除翠色楼外,皆是秦楼楚馆,一阵微风吹来,妙龄佳人们的莺声燕语中,又平添了隐约的丝竹妙音。
“看京城这太平热闹的景象,谁能想到…一年前,这里还是兵临城下,朝颓国灭?”
宝锦饮下一盏暖酒,眯起微醺的重眸,轻声叹道。
沈浩在旁侍坐,嘴唇阖动,却仍是欲言又止步。
两人看似意态悠然,气氛却隐隐带出凝重来。
那一日之后,宋麟很快就将帐本送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厚薄不一的各色帐本,竟然用了两口大箱才抬了过头。
面对宝锦诧异的眼神,宋麟好整以暇道:“陛下当年暗中经营的资产甚多,可说是遍布天下,近至京畿营口,远至蜀地、大理、南越,甚至海上也有商船,可以直达旅宋。”
宝锦望定了他,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些…都是皇室所有?”
“是先帝私人拥有的。”
宋麟微妙地纠正了她的说法,起身一揖,径直去了,只留下宝锦一人,望着这满箱满匣的帐本,一时头疼欲裂。
…
宝锦想起那日的情形,又是一阵心烦,她转头问沈浩道:“那些帐本,可有理出个头绪来?”
“有了些眉目…”
沈浩皱起浓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算帐的人手不够?”
宝锦望了他一眼,微微诧异地问道。
沈浩望着宝锦,咬一咬牙,终于说出了口——
“帐本非常干净,但我们却从中发现了别的…”
“是什么?”
“大量的违禁物交易。”
沈浩低声说道,力拔千钧的手掌,这一刻竟是微微颤抖,险些连茶杯都掉落脱手。
“怎会如此?!”
宝锦秀眉一凝,重眸中晶莹生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微臣当时也不敢相信…但帐本上历历在目,制式刀剑、铜矿、盐、甚至连床弩火器这些都有…源源不断地卖出,经年来积累的数目,已经非常惊人!”
宝锦凝目听着,手中已是冰冷一片。
她虽然少不更事,这年余的磨砺却也懂了不少国事民政,上述的违禁物件,别说公开贩卖,就是偷运也是死罪,即使是最轻微的私盐贩子,抓住了也要流涉千里。
可皇家居然率先犯禁!
“也许,这些都是宋麟私下弄出来的…”
沈浩的声音低沉,却是虚软无比。
“你不用自欺欺人了,这么大宗的买卖,要想长时间瞒住姐姐,是绝无可能的。”
宝锦想起那日宋麟别有含义的言语——
是先帝私人拥有的!
她定了定神,拭去指间的冷汗,低喃道:“姐姐贵为帝王,天下尽握手中,又为何要…?”
雅室中一片死寂,半晌,宝锦才又开口道:“是卖到什么地方去的?”
沈浩这一回连嘴唇都在发颤,“有蜀地、南越、江南、高丽…甚至还有,叛军那里。”
最后四个字,是从他唇中迸出,几乎要溢出血来。
宝锦听得目眩神迷,简直如坠云雾,心中却是激荡不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决然低喝道。
正在此时,却听楼梯上有脚步急响,竟是翠色楼中的一名管事!
他面色凝中,勉强压住了惊惶,上前禀道:“大掌柜遣我来说一声,底下有人要求见小姐!”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宝锦与沈浩对望一眼,各自心中生出滔天惊骇来——
会是谁?
第二十四章 讨债
车驾辚辚,烟青色帘幕被揭起,礼部郎官微带尴尬地瞥了一眼外间的红袖香氛,回身劝道:“世子远来辛苦,此地又是龙蛇混杂,不免…”
“早就听说京师美人如云,我倒也想尝尝这依翠偎红的滋味!”
车轿中甚是宽广,有一人托腮笑道,虽是初冬料峭,身上却只着一袭绯紫锦裳。
他生就一双桃花俊眼,笑时飞眉入鬓,温柔无限,不笑时邪意倜傥,只一眼便可让人面生红晕。
礼部官员少时寒微,方蒙拔擢,被他身上的清妙檀香熏得浑不自在,听这这轻佻言语,心中更愠,却不好发作,只得干笑陪坐。
转眼便来到了慕绡院前,蜀王世子从轿中而出,漫不在意的扫了一眼一旁的翠色楼,随即将眼光看向眼前盛景。
慕绡院前不似别处聒噪,两只灯笼下站了青衣白裤的小厮,见了这些贵客前来,不敢怠慢,忙进去禀报鸨儿。
“今日喜鹊鸣枝头,可可儿贵人就来了!”
妈妈年岁不大,淡妆之下,瞧着三十不到,行来步步生莲,引着两人进院,沿回廊绕过影壁,眼前一色素梅,枝干森虬,错落有致,风中隐约传来婉转歌声,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好歌喉,我蜀地从未有过如此妙音…”
世子抚掌赞道,一旁的郎官听得大急,惟恐他泄露身份,连忙一扯衣袖,疾步跟上。
“二位爷可有什么熟悉的姑娘要点?”
此话一出,世子笑而不语,那礼部郎官却是面上一红,世子见他露窘,于是上前放了个小金锭,笑道:“派个清倌人陪我世兄听歌便罢——至于小可,可要好好见识一下京师佳丽!”
他说得如此露骨急色,鸨儿却是抿唇一笑,“且跟我来!”
走到后边楼阁前,她正要继续上前,却见这年轻风流的公子立定了,低声道:“去禀报你家掌柜的,我要求见翠色楼中的贵客!”
“这位少爷您可真逗,翠色楼和我们这种勾栏院可不是一路,怎么有此一说?”
她微微一笑,便露出糯米珍珠一般的细牙,笑魇如花,世子冷峻一笑,“别给我打马虎眼,再不去,此刻便封了你的院子!”
“哟,这是怎么说的!青天白日的,怎么就出了强盗?!”
鸨儿正要叫嚷,却听世子道:“我从蜀地来,几年前由景渊带着去过翠色楼,这才知道你们两家是连通的——你去禀报掌柜便是!”
鸨儿面色一变,这才急急而去。
****
且说宝锦听得这突兀一声,惊诧非常,微一沉吟,这才开口道:“请他上来。”
客人的脚步非常轻盈,却又潇洒自如,一听声音便具上乘武功,他从楼梯上微微冒头,竟是一双含光摄魄的桃花眼。
美中不足的是,他一身锦裳本是流光溢彩,却被灰尘沾染,颇为滑稽。
“小姐莫怪,我从隔壁密道钻来,才弄成这等形状…”
他习惯性地开口,却在看到宝锦的重眸后,全身都为之一颤——
“小渊…?!”
男子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几乎要喷涌而出,他冲上前去,却停顿在伊人面前——
“抱歉,我认错了人…”
全身的劲道都瘫软下来,他恢复了平静,随意坐在竹椅上。
“我长得…很象姐姐吗?”
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抬起头,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是宝锦…?!”
他很有些惊喜地站起身,笑道:“景渊曾经提起过你!”
宝锦冷眼看着他,因为这亲近的语调而微微皱眉——
“你是谁?!”
男子悠然微笑,“蜀地李桓。”
原来是蜀王世子!
宝锦目光一凝,眼光越发犀利冰冽。
这位世子今日进京,居然就来了这里!
“世子身份矜贵,近晚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她因敌我未明,于是语气颇为客套,暗中却朝沈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楼去探看一二。
“我是来讨债的。”
世子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映得双目如幻,几乎可以让每一位怀春少女钟情陶醉。
“讨债?!”
“是啊,你姐姐景渊欠了我三十万两白银。”
他笑容加深,轻声说道。
第二十五章 旧迹
“荒谬,天子富有四海,又怎会欠你这么多银两?!”
沈浩在旁斥道,压根不信他的话,只当是胡诌。
宝锦抚着紫檀小几,却是沉吟不语——若是以前,她也会这般冷笑反驳,可是如今,那帐本上显示的重重疑云,却让她再不会轻言妄为了。
“世子可有什么凭据?”
她敛眸轻道,鼻端嗅到那清妙檀香,柳眉不易察觉的微蹙,只觉得微微烦躁。
“这是借据。”
世子倒也爽利,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方胜形的薛笺,宝锦接过展开,只觉得熏香越发馥郁——大约是久藏于世子怀中的缘故。
那一手清秀挺拔的字迹,确实是姐姐宝锦的手书无疑,再加上那熟悉的朱红印玺,毫无作假的可能。
灯烛下墨迹宛然,可字据的主人,却是身死名灭,万劫不复。
宝锦抚着那熟悉的字迹,双手都在发颤,往日里姐姐的一颦一笑,都浮现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惊涛压下,道:“确实是姐姐亲手写的。”
转过头,她对着李桓道:“世子却是来晚了…家姐一年前就殉难京中。”
“我知道,但总也抱着一丝希望…我总不相信,皇家会就此一败涂地。”
李桓凝视着她,怅然唏嘘之外,却也是意有所指。
宝锦心中雪亮,笑道:“世子过誉了,身为前朝遗族,不过苟延残喘罢了…世间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如此也好…”
李桓不置可否地一笑,随即叹道:“我这三十万两白银,却是要打水漂了。”
“我来还。”
宝锦低低答道。
短短三字,声虽清婉,却隐隐有金石之音
“既是姐姐欠下的帐,我会一力负责到底。”
李桓听着,却也并不如何欣喜,他叹息着,竟是起身一揖,“如此,就拜托殿下了。”
他也不再多说,起身就要告辞。
“世子请留步。”
清脆的声音,有如珠玉落地,在他耳边响起。
李桓回头,却正对上少女沉静的重眸——
“我想请教一下…您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们正在楼中的?”
李桓想也不想,微笑着干脆道:“先前景渊在时,曾嘱咐我说,若有急事,可以托这里的掌柜求见——我抱着一线希望而来,却正好撞见你们。”
“是这样…”
宝锦面上淡漠,将这话微微咀嚼,随即霁颜而笑,“这也是缘分哪!”
她目送着李桓下楼,重眸中光华幽闪,咬牙轻道:“翠色楼跟姐姐之间的联系,竟是这般的密切!”
她这一句听不出喜怒,却是涵义无穷,沈浩听得一头雾水,于是问道:“殿下,这到底…”
“调集可用的所有人手,不拘宫外宫内,紧紧盯着这位世子!“
宝锦断然道:“蜀地富庶,三十万两银子虽不是个小数目,却也没必要急赶着来要帐!”
她拂袖起身,“我也要回宫安睡了——这位世子今日到京,明日便要上殿觐见,我要随侍滴侧,可不能带上倦色。”
她最后一句,带出玩笑的意味,却也不无凄凉——
“以前有使节觐见,我和姐姐都是躲在屏风后偷看的,如今,却是要换个位置了!”
第二十六章 夜宴
第二日一大清早,宫中上下便得到旨意,道是蜀王世子今日觐见,晚间更会设下盛宴,以待贵客。
于是宫人们忙着洒扫涤尘,直到庭院殿堂都焕然生辉,这才罢手。
昭阳宫偏殿中,正是方宛晴的寝居,此刻一众少女们红袖皓腕,纷飞蝶舞似的在翻绳为戏。
她们互相嬉戏着,不时好奇地看着中庭的杂役忙乱,有人小声道:“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迎接那个世子吗?”
“再怎么着,也不能在外藩面前丢了天朝的脸面。”
方宛晴骄矜地微笑着,随即抿了抿唇,仿佛嫌茶叶苦涩,将杯盏顿放在桌上,发出好大声响——
“都躲到哪里偷懒去了?!好好的洞庭碧螺春成了这般滋味,你们当的什么差!”
随着她尖锐的呵斥,早有宫婢畏缩近前,伸手欲要将茶盏撤下。
只听咣当一声,方宛晴居然将整个杯盏掷落于地,锐利的瓷片四散飞溅,将这宫婢的手脚都划出几道血痕来。
她泪含于眶,却不敢出声,只听方宛晴又道:“今晚的宫宴,只有婕妤以上才能列席——姐妹们不能陪我同去,场面又定是严谨非常,想想真是无趣哪!”
众人明知她是言不由衷,故作矫情,却仍是七嘴八舌地遗憾感激,莺声燕语之下,说不出的和睦温祥。
方宛晴在众人簇拥下,兴兴头头地梳妆打扮,内侍宫女们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从几十套宫装中选了一件,又打开八宝珍珑匣,半挑拣、半炫耀地看了所有的金玉头饰,却仍觉得不足意,她一咬牙,干脆将一枝朱红珊瑚簪斜插髻中。
珊瑚并不名贵,这一枝却是通体幽红,绝无瑕疵,簪头作为凤首,镶了一颗硕大明珠,璀璨光华让众人目眩神迷。
这一番打扮品评,花去三个多时辰,眼看日头西斜,该是赴宴的时候了,方宛晴在宫人搀扶下盈盈出殿,刚到中庭,却听有人唤道:“方婕妤且留步。”
方宛晴听了这话先就不喜——偏殿上下,都深知她未成九嫔之一,实在憾恨,所以无人敢提什么婕妤,都以娘娘称之。
她侧过头去,只见却是南后院的王美人。
王美人容长脸儿,肌肤白皙,眉目虽然秀丽,却也不见得上佳,她多年来一直随侍皇后,皇后体恤她的忠心,这次趁着选秀,也一并将她封了名分。
“王美人今日没有跟皇后一起吗?”
方宛晴看似平常寒暄,话中却是暗讽她侍婢出身。
王美人好似听不出言外之意,裣衽见礼后,轻声道:“娘娘这枝簪子,好象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
“这等硕大的明珠,只有后妃一级可以佩戴,婕妤您…”
方宛晴未听完已是大怒,她冷笑道:“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又不是宫中制式,哪谈得上什么忌讳?!你若是有空,不妨好好伺候皇后,少嚼这些舌根!”
她不待回答,转身盛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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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中,鎏金席面两列排开,瑞兽金炉中紫烟袅袅,熏香馥郁,一阵夜风吹来,拂起帷幕几重。
云贤妃带着徐婴华早早到了,两人静坐品茶,过了小半个时辰,帝后二人联袂而来。
徐婴华眼尖,一眼便瞥见皇帝身后的纤瘦身影——她雪白面庞上毫无表情,点漆似的重瞳略微转动,竟让人有目眩之感。
宝锦手持绸巾,随侍在皇帝身后,望了一眼正殿大门,却见李桓仍未到来。
今日晨间,皇帝升座紫宸殿中接见,她站在那极高极深的御座阴影里,眼望世子恭谨参拜,一举一动,无瑕可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抬头,因此,也没有看见她。
姐姐造的紫宸殿,实在是太高太深了…
她到底是在想什么呢?舍弃了先祖留下的太和殿,宁愿将御座设在无限孤寒的高处…
宦官响亮而略带尖利的唱名声打断了宝锦的沉思,她抬起头,却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迈步入殿。
蜀王世子李桓,高冠宽袍,一派名士的飘逸气度,一双桃花眼中也敛了微笑,变得沉静专注。
他上前向帝后行礼,皇帝示意赐座于席,皇后却是瞧着他笑魇如花,“世子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我若是有个姊妹,定要与你结亲!”
第二十七章 决杀
世子闻言,微微一躬,笑道:“在下生来不羁,性喜流连秦楼楚馆,若真与您家小姐结亲,娘娘此刻怕是要叫刀斧手来伺候我了。”
皇后被他这等诙谐言语逗笑了,连皇帝也忍俊不禁。
“是真名士自风流…世子乃当世俊才,不知哪家女子才有这福分了!”
宾主正在笑语,却见殿外匆匆而入一人,却是方宛晴。
她面上怒色未消,虽然蹑手蹑脚走向自己的座位,却被皇后一眼瞥见。
世子也多看了两眼,向身旁侍女低声打听着什么,皇后心中越发不快——才刚笑谑嫁妹,堂妹就迟到露丑,生生折了自己的颜面。
皇后看着这满座辉赫,将怒气压了下去,示意侍者开席。
御膳珍奇被源源不断地送上,席间主客皆是妙语如珠,对答玄妙。
“朕在京中,也久闻世子贤名…”
皇帝示意宫人斟酒,冷峻黑眸中竟是赞赏之意,“蜀王有你这个儿子,实在受益良多!”
这话虽是实情,却是颇有深意,李桓目光微闪,笑着举杯不语。
皇后在旁却也不罢休,笑着问道:“世子有几个弟妹,可还住在府中吗?”
“有两位弟弟,三位妹妹。”
宝锦在旁静静听着,知道这两方看似闲谈,实则句句有所深意——
所谓的蜀王,并不是朝廷分封的王爵,而是前朝派下的一名刺史,他趁着朝廷不察,与当地女土司联姻,到景渊年间,隐隐已成一方之主。
等到义军四起,天下大乱,他也趁势而起,举旗自立为王,这才有了蜀王的名号。
新朝刚立,暂且不愿多动干戈,这位蜀王也见机称臣,彼此之间虽然相安无事,却也是各自戒慎。
世子乃是女土司所出,本是当仁不让的继承人,可是生母早逝,父王又纳了宠妃,生下一堆弟妹,多年的枕边风下,对这个长子也是早怀猜忌。
她正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宗卷资料,却见乐声悠扬中,有一名青衣宫人悄然而入,来到皇后身边,悄声急切地说了几句。
皇后面色一变,咬着牙冷笑不已,眼光直射阶下方宛晴的席位。
宝锦离得略近,隐约听见“王美人”、“瓷瓶”、“御医”等语。
皇后眼中怒色越盛,却在下一瞬强压下去,她举杯为贺,觥筹交错间,宫乐越发喜气欢畅。
皇帝饮了几杯,与李桓谈起了政务兵法,两人越谈越是投机,虽然心知是敌,却仍有知己之感。
“听说你还精于词赋,真是难得…可惜朕出身贫寒,未能学得这些,如今想来,仍觉遗憾。”
皇帝叹完,酒兴一起,于是唤过一旁近侍,“去请翰林院陈学士!”
皇帝宴饮,本就有当值的侍从学士,不到一刻,殿门前便出现了一道年轻的身影。
那人未着官服,大约二十多岁,面目英俊儒雅,到了皇帝近前参拜,皇帝示意他起身,赐了座位,这才笑道:“今日有贵客在此,不妨以文会友!”
陈学士虽然年轻,却很是老练世故,早就听说这位世子的微妙身份,听着皇帝的话气,知道不能示弱,却也不能太过欺人,于是起身斜坐着,正打着腹稿,不经意瞥见皇帝身后侍立的宝锦,浑身竟是一颤。
他唤过宫人,低声询问两句,面色越发难看,额头也冒出冷汗来。
“怎么,是一时想不出题目吗?”
皇帝奇道。
“臣…臣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在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陈某平日伶俐的口舌在这一刻变得笨拙,他偷眼瞥着宝锦,嘴唇都有些发抖。
“近日天气转冷,你们文人身体柔弱,更要注意才好。”
皇帝以为他偷眼看来,是怕自己发怒,反而宽慰了几句。
宝锦见这人面色有异,一副惊骇欲死的模样,心中知道不对,可搜遍脑海,也丝毫没有他的印象。
正惊诧间,端盘盏的侍女递来一道纸折,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两字——
“陈某。”
字迹鲜红淋漓,以朱砂写就,宝锦看过,心中一凛:红名为信,是要秋决的死犯才用得着的。
这意思…是让自己杀掉陈学士?!
“是谁送来的?”
她看着笔迹有些熟悉,于是问侍女道。
“是月妃娘娘。”
确实是她…
宝锦端详着字迹,确信不是伪造。
第二十八章 窥破
她望着阶下神情恍惚的陈学士,心中踌躇未定。
明月并非无事生非之人,她若是起了杀心,必定是有她的理由。
可如今众目光睽睽,却要怎么取他性命?
况且…不问缘由地胡乱杀戮,也不是自己的行事作风!
宝锦微微咬唇,正在思量,却听皇帝低声道:“你在神游天外么?”
她蓦然一惊,急忙回神,替他杯中斟满酒液。
皇帝瞥了她一眼,冷然道:“专心些。”
他随即恢复了微笑,继续与李桓谈起了蜀地的风土人情。
阶下陈学士仍有些昏懵,却是强打起精神,谈起了巴山蜀水,传说中的神女云峰。
他口才甚佳,虽然打了些折扣,却仍是娓娓动听,一旁的太监宫女都听得入神,连李桓也心生敬重,称其先生而不名。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陈学士吟起《神女赋》中的名句,叹道:“楚王梦会巫山神女,如此绝世风华,非人间所有,只那一梦,便足慰平生了!“
李桓听得双目幽渺,半晌,才若有所思道:“于我心有戚戚然,但若说这等绝代佳人非人世所有,桓却不能苟同。”
皇后出身世家,也曾经饱读诗书,听到此处,不禁好奇笑道:“世子意有所指呢——却不知是哪位佳人,可当得起这绝世之名?”
李桓抬头望来,郑重道:“便是以女子之身执政多年,而未被察觉的锦渊陛下。”
仿佛平地里响起巨雷,又好似在这花团锦簇间冒出个鬼魅,和睦笑语的氛围在下一刻僵滞死寂。
近处众人听得真切,各个面色惨白,心中惴惴,有胆大地偷眼向上看,却见帝后二人面色淡漠,仿佛毫不以意。
皇后强忍住全身的悸动,耳畔血脉突突直跳,多日来午夜梦回,暗生惊悚的名字,再一次在心间划下血痕,既深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