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青丝,就那般缓缓的,缓缓的,低了下去。
“你说地对,也许,是我地自以为是,才会有今日这般局面。”
锦渊的声音毫无苦涩,甚至不带半点痛楚,只剩下,心如止水地平静。
这话音听在宝锦耳中,却好似有利刃划过心头,一阵剧痛过后,只留下近乎凌迟的悲绝。
“父皇没有男嗣,我在他的默许下,从小就学习帝王之道,目下无尘的毛病,也许在那时就已经酿下了。”
锦渊近乎是微笑着说的,她的声音平静而温婉,好似长姊在谆谆教导,絮絮慈语。
“少时,我就知道父皇跟方夫人之间的暧昧…可是婉芷那时候,也不过是个略微比你大些的孩子,她那黄鹂般的笑声,我至今还记得----那时候,我绝不会料到,那般羞怯可人的孩子,竟会有这般深沉的机心和预谋!”
“父皇驾崩后,天下尽掌我手,于是我便为所欲为,随意玩弄机巧,将整个天下当成了自己的嫁妆!”
锦渊的笑声中带着无尽讥诮,那是对自己过往的切齿讽刺。
“我轻视了天下之争的冷酷,也轻视了逐鹿者的野心和手腕,落到这等下场,也算是贻笑大方。”
她低低笑着,却仍将身躯站得笔直----
“宝锦,你说的对,是我对不住天下人。”
第二百三十五章 染血
日光射入,锦渊的身形在金砖地上投出淡淡孤影,锦渊微笑着,浓若点漆的眸中闪过复杂而沉痛的光芒,“宝锦…你说的都对”
良久,她才伸出手,缓缓的抚过宝锦的头发,温柔宠溺,一如从前,“宝锦…你长大了,说的真对…”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痛极的虚空,宝锦心中若有所感,只觉得一阵不祥,她慌忙拉住姐姐的手,依偎在袖中,一如从前,撒娇耍赖,却没了那份亲昵----
“姐姐,我只是心里痛,痛得受不了----我不是刻意要伤你的!”
锦渊微笑着摇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说的对,是我肆意妄为,才导致了这一切---我本就是元氏的罪人。”
她感受着妹妹袖中的温热,因着重重鞭痕而心中绞痛,“只是害苦了你----一切因我而终,也该因我而止…”
“姐姐你说什么?!”
宝锦闻言浑身一颤,满心里都是痛意,扑入她怀中,死命拉住不放,两人之间的鸿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何来此不祥之言?”
她的声音微颤,却终究不忍道:“是我出言无状,惹了你生气----”
锦渊缓缓拉开她的手,微微笑道:“你说的是真话,我也没有生气…”
她打开窗,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眯起眼,感受着暖阁中最后的昔日宁馨----
“种了怎样的因,便有怎样的果…这个道理,我早就该明了才是。”
秋日之风高爽清淡,她的话音飒然而过,整个暖阁中也因这份云淡风清的决然而变得空寂冷肃。
宝锦还欲再说,锦渊挥手制止了她,“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宫中一片混乱,好些要务还需重整,我亦是分身乏术----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对着宝锦轻柔笑道,“你住这里便是,我去紫宸殿一趟。”
宫中乱象过后,满地里都是血迹狼藉,宫人们惶恐惊诧过后,便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的释然,之后,便是几人欢乐几人愁,其中浮沉起落,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宝锦坐在暖阁之中,左右侍者如云,前后赶来谒见问安者络绎不断----这一番改天换地,人生如梦,她从一介阶下囚,前朝余孽,一下又变回了金枝玉叶,人生之际遇,有时真如大梦一场!
宫女们在一旁言笑晏晏,纷纷恭祝宝锦丕极泰来----那原本是她们头上之日的伪帝,此时便成了十恶不赦的凶徒。
宝锦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不知怎的,她心中砰砰直跳,心神不属,此时,外间珠帘连飒,却是有人不顾宫女的惊呼阻止,大步而入。
“是你!”
宝锦抬眼一瞥,竟是宋麟盛怒而来!
“锦渊陛下功体未愈,已近油尽灯枯,只为了你勉力支撑,你却这样回报她吗?!”
他双目怒意上涌,平日仪态不复,已近无礼叱责。
宝锦心中一凛,失态立起,急问道:“你这是何意?”
宋麟冷然一笑,又扫了她一眼,声音低而有力,“你侥幸生在皇家尊贵,双手不染纤尘,却要埋怨她指间之血,不觉得荒谬可笑么?!”
未等宝锦回答,他冷笑一声,转头扬长而去,只甩下一句语焉不详之语,“但愿你今后不要后悔才好!”
珠帘在他身后被粗暴甩落,晶莹玉滴滑落一地,宫女们正在手足无措,却见云时急急而入,眼中虽可见疲惫血丝,却仍不掩关切,“他没对你怎样吧?”
宝锦摇了摇头,一眼瞥见他袍服下摆那一摊干涸的血迹,心中闪过一道隐秘而残忍的痛楚。
这是“那个人的血…
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她的唇被贝齿咬得微微发白,却仍强撑气力道:“你的人可安置妥当了吗?”
“再妥当没有了。”
云时笑得洒脱豁达,却别有深刻的涵义----
“左右都是黄帅和你姐姐的人马,我的部下大概可以高枕无忧了。”
宝锦一听这话,黛眉又皱,“是我让你为难了…”
“你这么说,却又把我当成什么外人了?!”
云时佯怒道,却见宝锦仍是愁眉深锁,于是反而劝道:“你也不用这么介怀,彼此并非一体,锦渊陛下谨慎戒备些,也无可厚非。”
宝锦凝视着他,忽然叹道:“确实是我让你为难----你对这天下大业,也不能说无意,却生生为了我,白白受了这些磨难,自己一无所获。”
第二百三十六章 锦灰(上)
“所谓天下大业,也无非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即使真能得到那至高之座,又能怎样呢…比如大哥,又比如你皇姐,如今即使权柄在握,又有什么意趣---这帝王霸业,终究也是虚幻一场…“
云时想起这一切,只觉得心胸无比沉凝,想起少年时意气风发的志向,受到义兄猜忌时,那种“我可取而代之”的隐秘野心,仿佛只是大梦一场,剩下的,只有无限唏嘘。
这风起云涌的一年,却终于销沉了那属于他的少年意气,帝王霸业,到头来也只是一场谈笑。
他也回望宝锦,清朗的眉目中笑意加深,几乎要将她的倩影刻入心中,“你又怎能说一无所获----我明了了父亲的真正死因,如今正是心中豁然,况且,终于能助你脱离险境,这比什么都要值得!”
“云时…”
宝锦想起前夜两人纵马狂驰,血洒长街的情景,一时心中一颤,咬唇道:“我不值得你如此…”
“值不值得,我心中自有衡量----对你,我已然伸手太迟,若是当初----”
宝锦摇了摇头,笑靥带泪,凄楚中仍可见娇妍可爱,“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至强的坚持,若平空为他人放弃,那才是奇了---我当初,不也是那样执拗得不顾一
两人相对凝视,竟是脉脉不得言语,心思万千之下,只觉得这一路走来,竟恍然一梦之中。
“如今事毕…你又待如何?”
半晌,宝锦才缓缓开口道,低低声调间,竟是自己也察觉不了的眷恋和不舍。
“你皇姐有意无意间,将我的人放在城墙外围,这样也很是妥当----再过几日,等事态平息,我便能起程回乡了,二姐和婴华的灵柩,还需运回族中才是…”
云时想起两位亲人的过世,心中又是郁郁,宝锦见他如此,正要劝慰,却听外间人声喧哗,居然又是惊叫沸腾。
又出了什么事?!
两人只觉得心肝一颤,满身疲倦惊骇顿时如海涛一般席卷而来,几乎没顶----这连番变故之下,却又有什么在等待着受尽煎熬的人们?!
两人掠身而出,只见夜幕之下,不远处的高殿,竟因冲天火光而刺目耀眼!
四下里也都是涌出的宫人,众人揉着双目,仿佛陷身于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之中,呆呆望着火光出神。
那浓烟撕破黑夜,飞焰竟欲横天,高耸的雕梁画栋在火舌席下寸寸崩塌湮灭。
火舌宛如最轻柔的宫裙,笼罩旖旎于永恒之黑上,又似最绚烂的光华宝冠,不胜沉重地窒压而下,绝美近乎妖艳,下一瞬,便夺去天宇间所有的心思和眼光!
光吞噬暗华,而暗的藤蔓缠绕而上,却更映出光的凛然晦杀!
“是…是紫宸殿!!”
一道冰冷的不祥预感,从宝锦的背脊贯串而上,她全身都在战栗之中,重眸中几乎凝结成冰!
“姐姐----!”
她的唇齿都在颤抖,双腿近乎瘫软,眼前一花,竟是要跌倒在地。
云时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搀住,宝锦这才醒悟过来,撕心裂肺喊道:“姐姐----!姐姐还在那里面!”
云时闻言一惊,随即,便带着她纵身而起,朝着紫宸殿方向而去。
越近火光,却感觉到那焚天的炽热,四散奔逃的宫人们尖叫着,却是谁也不敢接近那里。
宝锦已是泪流满面,长发乱散,不顾一切就要扑上前去,云时下死命拉住她,两人衣袖纠缠间,宝锦涩声哭喊道:“你放开我!是我害了她!”
她的声音带着绝望,在这无尽光暗中响起----
“我不该对她说那些话!我怎么能怨恨自己的亲姐姐…明明,她也受尽了世上苦楚!”
她的声音宛如杜鹃啼血,不顾一切地要投入火中,云时竭力困住她,却抹不去她眉间荡漾微燃的懊悔与罪孽。
火越烧越旺,大殿的横梁在光华中摇摇欲坠,轰然一声巨响后,它终于落入火堆里,无数火星溅出,却又点燃了四周燥物。
宛如旭日落地的轰然声后,火光席卷所有,冲天而起,整个天幕被映得白昼一般。
火点亮了所有,高悬孤立的紫宸殿,终于在烈火中逐渐化为乌有。
宝锦的眼里光芒亮得可怕,宛如流星闪过,随即却又熄灭了,她呆呆的,任由云时抱住自己,任由热浪袭上面庞,已然满面是泪。
“姐姐…”
持续的轰然倒塌声掩盖住了她的喃喃呼喊,在火舌肆虐下,宫,颓了,这最初之地,最初之人,已然消逝不见。
天边仍亮如白昼,那光芒让所有人都觉得眼角刺痛。
第二百三十七章 锦灰(下)
最终,剩在宝锦眼前的,只是一堆焦黑的短断瓦残垣而已,此时,她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了。
天逐渐透亮,云时半强迫地将她扶到榻上,暖阁里点起了安魂香。
宝锦睁大了眼,眼前仍满是火光流溢,她大口喘息着,手足已经近乎僵硬。
渐渐的,那火光逐渐变幻,化成姐姐高华沉静的面庞。
出阁辞别时,那忧心而似狠绝的关怀,那最后不欢而散的一面…
乍听噩耗之时,那悲郁动天的一剑…
辰楼之中,黑纱蒙面,外冷内热的授剑…
那万分危急时,银瓶乍破一般的横空出世,沉郁冷静…
以及,最后的最后,那温柔,坚定,却是无限哀伤的一笑…
姐姐!
她乍然惊醒,却只见窗纸已经透白,蓦然回首望向窗边,却见,竟是一抹流金珠光,正静静躺放在窗棂之上!
“姐姐…?!”
她惊疑不定的,宛如梦幻的,喊道。
晨曦的微光中,那珠贝面具熠熠生辉,完美无缺的曲线流转中,透出清冷光华。
宝锦踉跄着,从榻上跳起,直接撞开窗扉,却见外间修竹从中,隐隐绰绰有一道熟悉的白影。
那白影沉静伫立,仿佛正默默望向这边,见有所动静,竟然转身飞掠而去。
宝锦急得宛如疯魔一般。从窗口跃出,不顾锦锻重帷的撕扯,也不顾自身鬓乱钗横,失声叫道:“姐姐…你别走!”
白影充耳不闻,仍是身法快如鬼魅。宝锦心中焦急混乱,脚下亦是雪白赤足,忙乱之间,竟一交狠狠摔在地上。
一声轻叹。宝锦只觉得身前的晨光被阴影遮挡,泪眼婆娑地抬头。却见白衣如雪。那至亲长姊,却正背身站在自己身侧。她心情一松。唇边偷偷扯出一道弧度来。
“宝宝…苦肉计对我来说,实在是没甚用处。”
话虽如此,却仍久久驻足,终究没有离去。
“姐姐,你又要诈死远遁吗?!”
宝锦黛眉一扬,责问道。
“身为人君,任意妄为,却犯下这等无可挽回之错,我早已罪无可赦。”
清冷地声音。无悲无喜,如流水一般缓缓流过。
“对于社稷朝廷来说,我这般样人,和那间紫宸殿一样,纵然光辉夺目。却也是污痕已染。再不复从前,与其让人鄙薄物议。不如一把火烧了了事。”
她的声音越加轻柔,映着远处的松涛林海之响,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耳边私语----
“我这次回来,只是不能再坐视那些鬼魅伎俩加害于你,如今事遂,吾亦该远行了…殿前的京营将士乃是忠于我元氏的,如今全数交给你,你应好生封赏他们才是。”
“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宝锦冲上前来拉她的衣带,却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足间轻点,立于竹稍顶端,那潇洒不羁,温润含笑的模样,一日从前----
“我先前创立水师,便是想南下寻觅,听说那里有星罗棋布的岛屿,有巫觋蛇瘴,蛟龙鲲鹏…如今江南已定,我欲带走一半水师----很久以前,我就想去那世界地尽头,看那七海奇景…”
她扬起头,微笑着,从身边折下一枝碧绿修竹,放入襟怀之中,最后回首,朝着唯一的妹妹一笑,便如白鹤一般,翩然掠空而去。
宝锦跌跌撞撞地去追,哽咽喊道:“姐姐,你不要走!”
锦渊没有回身,一身华妆,却翩然轻巧宛如天人,一个起落,便化为天边一个黑点,只随风遥遥传来一句----
“这个天下,就交给你了,那个云家小子我瞧着还好,若是有意,不要再错过了…”
声音清曼宛然,无尽写意,悠悠而来,绵长不绝。
宝锦无力地跌跪在地,痛哭不能自已----这一日,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地聚散离合,现在,连唯一地骨肉至亲,居然也离开了!一双温暖的大掌扶起她,她抬眼,看到云时仍有血丝地眼,一时不能自以,哭倒在他怀里。
“只剩下我们了…”
她哽咽道。
云时心中也觉惨痛,但他毕竟心神坚刚,抱紧了宝锦,低声道:“怎么会只剩下我们?明月,黄帅他们都在前殿等着呢!”
他见宝锦神色仍是凄惶,便一把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出暖阁,不愿她再沉浸在这感伤气氛中。
繁花丛中,两人的身影越行越远,只依稀有低声交谈----
“阿时…你说,姐姐还会回来吗?”
“也许…”
“什么叫也许?!你居然这样搪塞我!”
薄怒低嗔声响起,却稍稍淡化了离别的愁绪。
“喂喂,这样任性刁蛮的态度可要不得啊之…哎哟!”
花径远处,传来云时的痛呼声,声音中仍带阴霾沉痛,却竭力让佳人开怀。
叹息声起,“宝锦,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嗯…?”
“哪怕是一点…你是否对我有意…”
声音尴尬嗫嚅,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半晌,无人回答,花径中空气凝滞,惊起几只乌雀。
女声轻轻一叹,“阿时啊…你太小看自己了…”
话音停了一停,随之又起----
“在活着的人中,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啊!”
“在活着的人中间…”
男音仔细咀嚼重复着,有怅然,却又更多的惊喜交加----
“宝锦…”
轻轻地呢喃声,如珍似宝的念着伊人的名字,越去越远,只留下满地落花,金蕊芳华,空对一庭冷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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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风起
(这是两姐妹幼时的故事,她们所说的宸后,就是《宸宫》中的晨露)
大殿之中,紫烟氤氲,一双素白柔荑将卷轴卷起。
“这便是永嘉年间的那位传奇人物,宸后吗?”
她细细端详着,不由脱口而出道:“三百年前,祈帝立她为后,仪礼当夜却是殿碎人隐,从此远遁塞外…”
锦渊不过十二三岁,却已隐约看出绝世姿容,凤眸顾盼间,已能惑人心魂。
“祈帝从此郁郁,虽然勤勉政事,后宫之中也是久旷,终此一生,也只有一子,便是后来的洛帝。”
凤眸闪烁间,已带上了成熟与睿智,她轻叹道:“情爱一事,最是伤人心魂,我将来绝不要沾染半分!”
小而软的手轻拉她的袖口,妹妹宝锦睁圆了眼,半懂不懂地问:“可是女子总要出嫁…”
锦渊微微一笑,绝美中又带出凛然的贵仪,“我偏不要!”
她看了一眼妹妹,又道:“父皇身体孱弱,太医说他从此子息艰难,我皇室没有后嗣,是何等的灭顶之灾?!”
她抬眼望着天井,眉宇间带出不羁的英姿——
“我自从出生,便注定要以男子之身出现,将来也要登上那至尊御座,哪里有闲暇理会这些风华雪月?!”
声虽稚嫩,却带出卓绝天下的威仪,让人不敢小觑。
两姐妹端详着画像,语声轻微,另一偏殿中,她们的父皇,却是强撑着支离病体,等待着至关重要的断语。
“两位殿下命象高贵,皆是福寿绵长…只可惜…”
对面一人,在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只着一袭道袍,他婉转说到此处,却是微微踌躇。
“可惜什么?!”
皇帝一时心急,不由连连咳嗽。
道人再也不肯开口,皇帝催促再三,才轻叹一声:“紫微帝星有变,未来究竟如何,贫道也不敢断言。”
“天象紊乱,竟似有客星横空犯扰,一乱再乱之下,再也不能辨别…”
道人的声音,也带上了些惊疑。
冷风从窗的缝隙吹入,卷起案间的书页,冥冥中,仿佛有人幽渺叹息。
只有那天上的星辰,神秘而冷峻,任凭清风吹尽世间传奇,仍是千百年一贯的沉默。
【番外】馨香
月亮很大,很圆,那般惊心动魄的银白,仿佛要从天际流淌下来,化为冰冷的岩浆,将所有人凝冻。
月色映入季馨眼中,她只觉得越发阴凉,左肋的箭伤,仿佛也被冻得麻木了。
她喘息着,无力地前跃,却几乎被花丛绊倒。
各色菊花,在这秋寒深重使时,却在夜色中静静绽放,季馨只觉得一阵冷香,沁人心脾。
不远处,追捕的人声越来越近,她坐在花丛中喘息着,随后,将华贵披帛拉起,裹住了大半个脸。
这是宝锦的衣物,只要穿着它继续走远,便能替她引开更多的敌人…
只是,我已经无法动弹了…
季馨苦笑着,又从腹部切断一支铁箭,箭头深深留在肉中,却无法拔出。
菊花的香气越来越浓,将人也熏染得昏昏欲睡,季馨强忍住眼前的模糊,将断箭掷出,精准的射中一人,那人惨叫一声,却吓得其余侍卫都倒退几步,再不敢上前。
花丛深处,只见宫裙重染,那女子出手如电,一记便取人性命,哪见半点颓势?!
自己…大概已经难以为继了吧…季馨的心中闪过一道明悟,唇边苦笑加深----赌上了性命,只为了那个。才相识几月的女子,主上地亲妹妹,宝锦。
是什么时候,开始真心怜爱这坚强隐忍的少女呢…她想起了初见那时。
原本,假扮玉染公主的差使。就该由自己来做,可那平空出现的少女,却含着凄然微笑,踏上了重返京城的不归之路。从此,手染血腥,被卷入重重阴谋,再难自拔。
宝锦啊…很多人说你资质平常,如宋麟一般。只景仰你地姐姐,可我却觉得,你已经拼尽了力,费尽了心----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苛责于你!
季馨眯起眼,想起那少女时而任性,时而倔强的一颦一笑,心中一片暖意----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能做你的姐姐…
季馨微笑着。将最后一支断箭投出,成功震慑所有人之后,她只觉得胸口一凉,随后映入眼中的。却是天际飞舞的无数箭矢----
胸口在剧烈的抽痛,眼前的一切,都逐渐模糊----死亡的利爪,终究攫住了她!
季馨倒在地上,望着天空苍穹,终于呼吸停止。胆战心惊地侍卫们围上来后,却惊愕的发现,她是微笑着的----
沉睡的你。在这满地馨香中,梦见了怎样的美好场景…
【番外】风动
这是所有开端之前,一切命数,也许从那一刻,在冥冥中依然被决定----
大殿之中。紫烟氤氲。两道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走到专存秘辛的书柜前。一番搜索后,有一双素白柔荑将卷轴卷起。。
“这便是永嘉年间的那位传奇人物,宸后吗?”
锦渊细细端详着,想前宫人们暗中窃语中的本朝传奇,不由脱口而出道:“三百年前,祈帝立她为后,仪礼当夜却是殿碎人隐,从此远遁塞外…”
她此时不过十二三岁,却已隐约看出绝世姿容,凤眸顾盼间,已能惑人心魂。
“祈帝从此郁郁,虽然勤勉政事,后宫之中也是久旷,终此一生,也只有一子,便是后来地洛帝。”
凤眸闪烁间,已带上了成熟与睿智,她轻叹道:“情爱一事,最是伤人心魂,我将来绝不要沾染半分!”
小而软的手轻拉她的袖口,妹妹宝锦睁圆了眼,半懂不懂地问:“可是我听说,女子总要出嫁…”
锦渊微微一笑,绝美中又带出凛然的贵仪,“我偏不要!”
她看了一眼妹妹,又道:“父皇身体孱弱,太医说他从此子息艰难,我皇室没有后嗣,是何等地灭顶之灾?!她抬眼望着天井,眉宇间带出不羁的英姿----
“我自从出生,便注定要以男子之身出现,将来也要登上那至尊御座,哪里有闲暇理会这些风华雪月?!”
声虽稚嫩,却带出卓绝天下的威仪,让人不敢小觑。
宝锦吮着指头,眼中满是姐姐的飒爽英姿,可惜,她没有沉醉多久,就蓦然想起一事,额头险些滴下冷汗来----
“糟糕,我把常来那老道士的枯草弄坏了…”
锦渊耳尖,已经听到,不禁无奈道:“那是占卜用的蓍草,我说过无数次,不要捣乱,你总是不听,仔细父皇发怒,你又要吓哭…”
两姐妹亲密相依,正在絮絮低语,另一偏殿中,她们的父皇,却是强撑着支离病体,等待着至关重要的断语。
“两位殿下命象高贵,皆是福寿绵长…只可惜…”
对面一人,在滴水成冰地寒冬时节只着一袭道袍,他婉转说到此处,却是微微踌躇。
“可惜什么?!”
皇帝一时心急,不由连连咳嗽。
道人再也不肯开口,皇帝催促再三,才轻叹一声:“紫微帝星有变,元氏龙脉黯然消沉---未来究竟如何,贫道也不敢断言。”
“天象紊乱,竟似有客星横空犯扰,一乱再乱之下,再也不能辨别…道人的声音,也带上了些惊疑。
皇帝听罢,心中却越发作难,“朕只有这一双女儿,皇家几代单传之下,也再无什么宗师----老天难道竟让我元氏绝嗣吗?!”
他踌躇半晌,终于咬了咬牙,开口试探道:“朕之长女锦渊,从小便以男装示人,朕百年之后,她便是这天下之主,她天赋绝佳,心志坚忍----如此资质,仍不得上天嘉许吗?”
道人摇头,“天心无亲,诸般命数早已注定,又岂有什么缘由?”
他取出蓍草,就要放入怀中,下一瞬,他“咦”了一声,惊诧地连调都变了----
“这蓍草…竟然是卦象有变!”
他看着枯白色、半断裂的蓍草,眼中闪烁不定,既惊且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窥探天命数十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话没说完,只听支呀一声,殿门被小心翼翼的推开,一张圆滚滚的稚气小脸,有些鬼祟地探头进来----
“父皇…”
“你来做什么?”
皇帝看见幼儿,虽然薄嗔,言语之间,却颇多宠溺。
“宝宝是来道歉地…”
孩子的奶声奶气,连老道都为之抬起头来。
宝锦忽闪着眼睛,那幽深地重眸,竟让老道心中一凛----传说中,重眸乃天子之象,只是元氏多有遗传酷似,出在她身上,也没什么奇怪…
他正在沉吟,却听宝锦继续道:“我把老人家的蓍草弄坏了,实在是对不住。”
她圆滚滚的身子,有些笨拙的,向老道作了一礼,倒是让在场的两个大人都为之开怀大笑。
笑声中,老道有些狐疑的看了看手中的蓍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这应劫之人,竟是眼前这小小孩童…?!”
冷风从窗的缝隙吹入,卷起案间的书页,冥冥中,仿佛有人幽渺叹息。
只有那天上的星辰,神秘而冷峻,任凭清风吹尽世间传奇,仍是千百年一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