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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她仍是无精打采,好在不用当值,她在宫中漫无目的到乱走着。
“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掉了魂吗?”
语句虽然刻薄,却带着爽朗的关切,宝锦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馨宁宫前。
与往日的精美雅致截然不同,此刻的馨宁宫,竟是空旷异常,几乎不见人影。
明月对着宝锦诧异的目光,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这里形同冷宫,满宫奴婢都想着法子要调走。”
她继续扫着中庭的落叶,直到眼前变得清爽,这才放下笤帚,一边擦汗,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宝锦沉吟着,终究把昨晚之事说了出来。
“你真笨。”
明月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说的对…我确实很笨。”
宝锦苦笑道:“自小,我就不爱学这些国政谋略,天塌下来,也有姐姐顶着,如今种种,可说是报应不爽——若是祖先有灵,也要被我这不肖子孙气死!”
“要说气死,也该是你姐姐的手笔——她可是把诺大天下都败了个干净呢!”
明月拍了拍裙上灰尘,这才笑着直起身来,“我说你笨,不是因为你棋艺不佳,而是你这个榆木脑袋,天生不知道变通。”
她笑吟吟地看定了宝锦,苍白的肌肤在漆黑的长辫映衬下雪一般的透着灵气,笑容飒然明爽——
“你眼前便有一位棋道高手,到时候,只要我扮作侍女在你身边一站,还有什么为难的?”
第五十四章 逆转
昨夜小楼依旧,宝锦手执着黑子,准确,毫不迟疑地落下。
黑白二子有如两军对垒,肃杀之气越发凛冽。
一旁的侍女捧着巾扇,服侍殷勤。
“右上小角…”
宝锦的耳边细细响起传音入密的女音,那是明月在运筹帷幄。
她依言落子,奇军突起的一着,让白子阵势大乱,隐隐露出败相。
“接下来,提去他的三子…”
明月继续说道,宝锦照作如仪,端坐的姿势却越发僵硬,一颗棋子攥在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
眼看着这延续两晚的棋局被逐渐扳回,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这样的手段,即便是大获全胜,又有什么欢喜可言?
如同木偶似的,她手中不停,白子在沉稳精确的追击下步入颓势,疆域沦丧,眼看就要不敌。
黄明轨眉间皱起一道川字,凝视着眼前败局,心中惊疑不定,正要开口认输,却听宝锦漫声唤道:“黄帅…”
“殿下…?”
下一刻,黄明轨近乎瞠目结舌,只见宝锦伸出雪白晶莹的柔荑,竟然投子认输了!
“这是何意?!”
“因为我胜之不武。”
宝锦安然地答道,掠了一下鬓前黑发,眼眸闪动间,别有一种沉静高华的气度。
她看向身畔的明月,微微一笑,道:“如您所见,一切的妙着,都是出自这位姑娘的心中,并非是我能力所及。”
明月大吃一惊,随即怒道:“你这个笨蛋!”
北疆女儿生性飒爽,她盛怒之下,一掌拍在棋盘之上,震得黑白云子一阵乱飞。
宝锦轻舒云袖,说不出的飘逸好看,十指轻握之下,竟将那些震飞的棋子一一收入袖中。
“殿下真是好身手。”
黄明轨已经从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他笑着叹道:“殿下既然另有奥援,又何必当场说穿——所谓的为君之道,并不是自身有多大的才华,而是在于将将之道,能够驾御人才才是最关键的,又何必在意胜之不武?”
“所以说她是笨蛋!”
明月余怒未消,在旁冷笑不已。
“姐姐也曾经如此说过,可惜,我迂性难改…这世上,假的终究是假的,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将军一旦知道真相,仍是不会对我心服,既然如此,又何必弄虚作假,平白惹人发笑?”
宝锦低声说道,声虽微弱,却是力道千钧,她幽幽一叹,也不待黄明轨回答,深深地敛衽致意,便从席间起身,转头欲走。
“殿下请留步!”
黄明轨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宝锦愕然回头,却见他竟然双膝跪地,向着自己大礼参拜——
“殿下这一席话,真是让我心悦臣服,从今往后,神宁军全体将士,唯您诏令是听!”
话音朗朗,宝锦在这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我刚才输了…”她声音飘渺,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况且,你刚才也说了,为君之道,在于将将。”
“此话乃是汉高祖所说,实乃金科玉律。”
黄明轨眼中满是诚挚之色,“从古到今,上位者无不如此,先帝更是深谙其中奥妙。”
“可是,我们这些被驱使、被利用的,却只是浑浑噩噩的工具,甚至于…只是君上的‘弃子’!”
黄明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说到最后的“弃子”二字,虎目不禁泛红。
“先帝的一道诏令,让我等原地待命,上不能匡护社稷,下不能守卫黎民,我们不过是…她手中的棋子玩偶!”
“与其让这样深谙‘为君之道’的人来驾御我们,我宁可向您效忠,最起码,殿下还是位真性情的主上,不会把我等骗入不测之地!”
宝锦听着他发自内心的话,心中五味陈杂,酸舔苦辣一齐涌来,随即,便是巨大的喜悦。
她转过身来,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
窗外的北风呜咽,都被这一笑压过了锋头,清丽的玉颜有如繁花盛开,满室都为之一眩——
“有将军加入,我们真是如虎添翼!”
第五十五章 画眉
三更的残声初起,京城都笼罩在夜幕之中,青石长街上,有两道纤瘦的身影并肩而行。
“你真是太苯了…”
明月叹息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随即,她偷眼瞥了宝锦,居然轻笑起来,“不过,笨人也有笨福,三万神宁军,从此便归入你掌中了。”
“未必。”
宝锦踏着青条石上的夜霜,一层雪白沾染了鞋袜,带来微微的寒意,“即使黄帅今日如此宣誓,也要等我有所成就,才会真正的心服景从,毕竟,三万神宁军不能陪我去送死。”
北风猎猎,将她的声音席卷其中,明月凝望着夜色中的京师,不由的脱口问道:“你的复国大业,真的能成功吗?”
“我也不知道。”
宝锦幽幽叹道:“但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元家的令名遭到玷污…姐姐手里丢失的东西,我都要一一收回,在此之前,我绝不能失败。”
她声音空灵飘渺,在长街之间回响,不知是对明月许诺,还是在提醒自己。
明月望着她,不知怎的,只觉得她缓步走来,肩上似有千钧重担,却还是微笑着向前走去。
前方,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重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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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年下。
十二月廿六,连降了好几日的大雪终于雪止天晴,宫中寒梅怒放,冷香沁人心脾,天地之间都被这浩然静穆的洁白笼罩,秀丽之中,别有出尘雅洁之趣。
“你吹的这一段,总算渐入佳境,音调婉转之外,且喜且怅的情境,也能品出些况味了。”
皇帝着一件玄貂外袍,乌缎子般的裘面中隐着均匀白色针毛,便是俗语所说的“墨里藏针”,得风愈暖,遇水亦是不沾,远远望去,只见一道月华似的光晕,越发映得他冷峻清扬。
宝锦吹出最后一声尾音,这才将玉笛收起,她抬起头,雪白额头上居然沁出汗来,可见用心凝神。
“年关将至,朕身边的琐事也多了起来,倒是把你累着了。”
他拿起绸巾,亲自动手,帮宝锦擦拭额头的细汗,动作亲昵,可说是暧昧已极。
晶莹小巧的耳垂由于羞窘而微微泛红,皇帝玩心大起,居然伸手轻捻,越发撩拨得它绯红艳丽。
他拨弄着指下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坠,微微皱眉道:“你的头面首饰也实在太寒酸了,朕赐给你的,难道都束之高阁了么?!”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宝锦低声道:“那些簪环价值连城,却不是我这等卑贱之身能佩带的,今日还有大宴,若是有什么逾越之行…”
“朕明白了。”
皇帝心中雪亮,道:“大约有些人看你在朕身旁长侍,要挑你的差池。”
“万岁圣明…”
宝锦垂下头,如烟的黛眉微蹙,仿佛清晨的露珠一般怯怯生怜。
皇帝心中一荡,一把揽过她,朗声笑道:“朕想起了坊间小说的言辞,用在你身上倒是恰当不过——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你先别动,待朕来‘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果真命人拿来炭笔,亲手细细地为宝锦画眉。
一边动手描绘,一边凝视着宝锦的眼眸,九五至尊的天子眼中完全没有平日的阴冷,只有脉脉深情。
“真是一双好眼…”
他喃喃道,宝锦几乎被他拥在怀里,听着这一句,心中腾然而升出一种微妙晦涩的情绪。
那是怒意,混合着不甘的酸涩——
他仍然沉溺于那旧日的情愫,又想起了皇后?
混帐…
她咬牙冷笑,轻轻,然而坚决地开口道:“皇上,皇后娘娘还在等你赴宴呢!”
这一声金振玉碎,将所有的旖旎和幻梦都打破,皇帝手中炭笔一顿,面上顿时乌云密布。
“皇上,到时辰了…”
半开的殿门被人推开,诡谲的气氛被人打断,出现在门前下的人影,被天光映得几乎透明——
是靖王云时!
第五十六章 惊变
云时背光而立,推开了殿门,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这样一副旖旎香艳的情景。
碧色罗衣映得肌肤晶莹,毫无一丝缝隙地,伊人被拥在皇帝怀中,而素来冷峻桀骜的今上,手中竟然持了一支炭笔,铜镜中黛眉如烟,云鬓鸦色,却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他孤身伫立在殿门前,带来冬日里的一阵寒风,卷入了殿中的温暖馨宁。
风吹得他衣袂纷飞,袍服上的浅金麒麟,在门口熠熠生辉,只那眉目神情,却因背光而立,混沌而模糊。
“阿时,你可算来了!”
皇帝笑着招呼道,宝锦见这场面,正要抽身离去,却被他强硬一拉,仍旧归入怀中。
云时直直望向中央,随即垂首施礼,再不肯多看一眼。
“是…臣弟惭愧,忝为陛下席上之客,于宫中女眷,却颇有不便。”
恭谨而毫无瑕疵的声音,却并不见任何欢喜。
“这是什么话?你我乃是结义兄弟,今日乃是家宴,也不必避讳什么女眷——左右都是你的大嫂,便唤上一声,也没什么吃亏的!”
皇帝笑着打趣了他一句,云时想起当年起兵之时候的戏谑,唇角也勾起一道浅弧。
此时宫人前来提醒,时辰快到了,皇帝于是起驾前殿,他挽了云时的手,两人并肩而行。
云时恭谨地退后半步,皇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个谨小慎微的样子。”
“今时不同往日,君臣分际乃是大礼,不可不守。”
云时低头答道,他的眼,却不期然地望向侧殿方向——
碧色罗衣裹了银狐斗篷,在宫人的随侍下,一闪即逝,映入眼角的,仍是寒梅虬枝,中庭残雪。
皇帝冷眼望着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微微一笑,“阿时,你分心了。”
“皇上恕罪…”
云时急忙请罪,皇帝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自家人闲谈,有什么罪不罪的…这件事,倒是朕亏欠了你。”
云时闻言,身上一颤,想要开口,不知怎的,却仍是沉默。
“你有怨气,朕知道——她本来就是你从姑墨带回来的,是朕夺人所好…”
皇帝深深一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中带了歉疚,“你若看上别的东西,任凭什么世上奇珍,倾国绝色,朕都不会吝惜,惟独是她…”
“臣弟明白的…”
云时沉声答道,清俊的脸上,仍带着阴郁的寒色。
他望着远处宫阙檐上的残雪,低低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这一句,似乎在说皇帝,也似乎在说自己,皇帝一楞,随即大笑道:“好一个只取一瓢饮!”
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随即不再迟疑,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而云时,虽然不疾不徐,却始终跟在他身后半步,近晚的暮风将他的黑色斗篷吹起,在满地琼雪之中,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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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门到正殿要走过长长的回廊,原本是四面通风的长廊此时都挂着鲛珠纱的挂帘,以躲避寒风,也便于欣赏风景。
一路之上,众嫔妃都是盛妆华服,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在曲折的回廊上,有的遇见了熟识之人,亦是微笑示意。
她们新近册封,却大都没有蒙受宠幸,这一次好不容易得见圣颜,口中不说,心中却是竭尽所能,希望能引来君王垂青。
殿内布置得极其喜庆,紫烟氤氲中,散发着冷梅的香气,近前看时,才发觉每张紫檀席案上,都放着一道玉瓶,玲珑精巧,中有花枝,暗香幽幽,伴着蜜蜡的清甜,让人心旷神怡。
今日的宫宴,与平常那些不可同日而语,乃是圣上赐下的年赐,后宫诸人按照品级,依次而坐。
向来深居简出的云贤妃,今日也破例出席,她穿了件简单的天蓝色暗纹朝服,以一只小小的珠冠将发髻偏绾,整个人显得秀丽端庄,别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妩媚。
与她同席的,照例是她的亲侄女徐婕妤,她静静端坐着,犹如一尊精美的玉雕,直到瞥到皇帝身后随侍的一人,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宝锦跟在皇帝身后,手捧着金柄如意应景,身上却已换了一身流光逸彩的锦纹宫裙,其上的惠绣在灯下熠熠生幻,绝非一般宫人的装束。
她迎着四面的揣测目光,心中却是暗恼皇帝的心血来潮——天知道,这样的抛头露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蓦然,她感受到右侧刺人目光,抬眼望去,只见徐婴华正襟高坐,只那眼中的光采,竟是诡谲摄人!
她见宝锦看来,随即敛目收神,那般复杂的眼光,便被浓密的眼睫遮住。
宝锦正觉得莫名其妙,却见身畔有人趋近,悄声道:“玉染姑娘,您的侍女正在殿外等着,好似有什么急事!”
她偷眼看了皇帝,见他正在跟皇后说话,好似没有注意到自己,急忙让一旁的宫女代替,侧身从帘幕中隐去。
“出什么事了?”
她出了大殿,到了宫门前的石阶前,果然是季馨正在翘首期盼,见她来了,急忙上前,颤抖着声音道:“前门那个小太监送来沈大人的急信!”
宝锦心中一凛——没什么大事,沈浩一般不会冒险传书,她展开一看,只见二指宽的细条上,只有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地让人心悸——
“有刺客!”
第五十七章 刺客
什么?!
宝锦的瞳孔骤然收缩,眼中光华一盛,细细凝视着手中纸条,只觉得心头狂烈震撼。
这样的皇家夜宴,居于禁苑大内之中,簪缨冠盛,居然也有人敢动行刺的念头?!
她沉吟片刻,决然道:“此地马上就有血光之灾,你先行避开,省得牵连在内。”
季馨惊得花容失色,却强撑着低声问道:“那小姐你呢?”
“我现在避开,也已经晚了…在开宴前离席,只会启人疑窦,若是以为此事跟我有关,那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宝锦面色淡漠,在这千钧一发的危局之前,居然露出一丝飒然微笑——
“什么样的刺客,我倒想会一会!”
“殿下…”
季馨一不小心,又把那禁忌的称呼喊了出来,她眼眶含泪,望着宝锦,仿佛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你不用担心我…我的武艺虽然平常,但自保还是有余,再说,我新近得到了姐姐的心得秘本,修习起来一日千里…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季馨被她风趣诙谐的话语逗得破涕为笑,在宝锦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小姐,你可要小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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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回到殿中时,只见珠光浩渺,众妃都是艳妆丽服,按品级从上首鱼贯而下,一席席分明整齐,而群臣的席面则居于阶下,远远地隔开,想是为了宫眷的关系。
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于今上有结义之亲的靖王云时,他的席面在皇帝下首,紧挨着姐姐云贤妃,如此布置,也算是熨贴妥当了。
宝锦侍立于皇帝身后,目不斜视,却总感觉有一道灼热犀利的目光,隐约从下首望来。
她面上一阵发烫,鬼神神差的,几乎要向后退去。
我在做什么啊?!
她暗自怒道,把心一横,抬眼向云时那席望去。
两人的目光,在一片笙歌华宴之中对上。
电光火石地一触,随即,各自避开,再也不看。
由首辅领班,群臣在阙下三颂天恩之后,筵席开始了。
各种珍馐美味流水一般地端了上来,各桌伶俐的宫女为各位嫔妃温酒布菜。
一声召唤后,宫中乐伎也入殿演奏。
悠扬的乐声中,有身着霓裳羽衣的舞姬由殿外翩然而入,两两成趣,又首尾衔接,如同天女临世,让人望而欲醉。
新臣之中,有人兴奋地低语,皇帝却略略瞥了一眼,随即不感兴趣地低叹:“整日里都是这些歌舞佳人,却又有什么意思?”
于我心有戚戚然…
宝锦心中涌上微妙而荒诞的熟悉感——类似的话,自己在宫中时不知说过多少,却无奈礼制如此,也没处置椽。
她凝神侍立,想起方才的刺客二字,越发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一阙歌舞完毕,皇帝应景似地拍手轻赞,皇后在一旁看他容色,知道他并不感兴趣,不由地抿嘴一笑,眼中透出慧黠和温柔的光芒,笑着低语道:“皇上且忍耐一二,下面便是我为你精心安排的剑舞。”
宝锦听得真切,耳边只刮过一个“剑”字,心中却是咯噔一声——
难道所谓的刺客,就应在了这里?
酒过三巡,便有一队婀娜多姿的舞姬,随着轻快喜悦的乐声,沿着九曲回廊飘然而至。
她们身上的衣装,颇为奇特,虽也有长袖翩然,却是一色的紧身黑衣。
待踏入场中,乐声忽而一转,声扬九天,诸女长袖曼舞,丝裳翩然而飞,望之玄色深广,妩媚中隐约可见浩然之气。
水袖的轻舒,驱走了众人酒酣的微热,暗香浮动中,仿佛连衣裳也被熏染。
第五十八章 乱殿
只见为首一人广袖轻舒,从中擎出一柄长剑,矫如游龙,寒光冰雪之间,身姿翩然,绛唇珠袖之间,清冷冷地无边寂寞。
随之而起的众女也舞袖低歌,一时之间,辉煌殿阙之下,只见玄黑绢衣与雪剑相映成趣,一扫方才的脂粉香氛,竟隐约可见军中的猎猎英风。
此时乐声停斜,殿中只有那清越低昂的和歌声声,一记一记的鼓声响彻耳边,仿佛要让人心神俱丧,眼前只有那上下翻飞的一口宝剑。
此时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久低昂,那长剑曤如羿射九日,矫如群帝骖龙,满座相对失色,瓶中梅花受这劲风一摧,潇然飘零而下,竟带上了几点肃杀凛然。
那正中央的舞者剑器舞动越急,只见一团银光周身飞闪,一声沉鼓惊破天宇,长袖飘洒间,竟是一个漂亮的凌空飞渡,单膝跪于帝后二人的座下!
宝锦看着那寒光由远而来,心中越发警惕,不由地扣紧了轻罗宫袖。
出乎她的意料,那舞者手中的长剑并未脱手射来,而是恭谨守礼地接过宦官奉上的赏赐,裣衽而退。
怎么会这样?
宝锦僵硬的身躯不由地松弛下来,她正在狐疑,却听殿外有人匆从跑入一人,气喘吁吁道:“陛下,可了不得了!”
满殿喜庆之中,这嘶哑凄惶的嗓音,带着太监独有的尖利,乍然如同平地里生出个鬼魅,让人身上一颤,不禁毛骨悚然。
只见那人着平常太监服色,跌跌撞撞地跑入殿中,到了半途,却被手执拂尘的张巡拦住,他急着往前冲,竟把张巡撞了个囫囵。
众目睽睽之下,身为总管太监的张巡深感颜面无光,不由怒从心起,一脚将他踢倒,低喝道:“这是在御前,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
那人就势跪地磕头,也不知是慌张绊了,还是张巡这一脚力道太猛,刺溜一声,竟滚到了御座跟前。
在众人的低笑声中,那小太监狼狈地爬起,灰头土脸地又要跪下——
“不好了…”
他踉跄着好似要上前抱住皇帝的腿。
电光火石间,皇帝蓦然起身,闪身向左侧一避!
只听叮当一阵轻响,他原先所坐的龙椅之上,已是蜂窝一般,射满了密密的暗器。
这时,侍立在宝锦身侧的两位侍卫已经反应过来,一人跃起扑向这小太监,另一人扶起皇后,就要向殿侧的楹柱躲去。
那小太监绿衣一翻,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刃,顺势一削,竟将皇后的半道凤冠都斩断,一头青丝逶迤而下,遮住了她的面目。
此时殿中已乱成一团,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居然是有人行刺!
当即,也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满殿的宫女太监,并一些低等嫔妃,纷纷起身乱窜,四处尖叫奔逃。
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狼子枭镜之徒,也敢妄称为帝!”
刺客大喝一声,一刀避退皇后,也不再追,剑势一转,立刻又向扑来的侍卫迎去。
这一剑威势十足,宛如金石错裂的沉响过后,那侍卫的佩刀竟被一斩两截,他正在惊愕,刺客的短刃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一串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金碧辉煌的龙椅。
刺客正要放声大笑,却只觉得脖项边一阵寒意,他下意识地一躲,只见寒光凛冽,竟是贴着肌肤而过,稍有差池,就是咽喉割断的下场!
皇帝拔出了自身的佩剑,冷笑着向刺客袭去,他招式沉稳狠辣,虽久不出手,却仍是犀利非凡。
此时只听阶下发一声喊,声音清脆悦耳,竟是那些伴舞的女子!她们齐齐从袖中掏出兵刃,疾步冲向殿门。
她们看似弱不禁风,下手却极为毒辣,团团围上,砍翻了门前的侍卫,竟齐力推动着殿门,想要把它关上。
一片混乱之中,殿门发出沉重的钝响,被徐徐阖上,殿中顿时一暗,门缝里的夜风吹得满殿灯火摇曳,众人的一颗心也越发沉下。
殿外的执金吾卫士听得喊杀声,虽无命令,却也忍不住要入殿救驾,他们拼力敲打着殿门,有性急的,甚至将手中刀枪狠命戳入,企图破门而入。
无奈,乾清宫的大门乃是以千年桐木所制,坚硬牢固,可算是世上一绝,只听门前喊杀声不绝,一时半会,外间的人也休想攻入。
皇帝与刺客战得难解难分,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刺客手中短刃乌黑,却是一招更比一招凌厉,而皇帝虽然稳占上风,却由于佩剑过长,尽情施展开来,又怕伤及身后爱妻,两番消长后,竟是一时僵持。
此时那些伴舞女子倚仗人多,竟肆无忌惮地在人群中横加屠戮,残存的侍卫虽然技高一筹,却因满殿人群推搡,投鼠忌器之下,反被屡屡重伤。
此时只听清啸一声,声音清脆动听,奇异悠长,却宛如杜鹃啼血一般凄厉破空,直冲九霄。
只见一道雪光冲天而起,玄影翩然飞上高阙,剑气如白虹贯日,耀眼已极。
只见一剑如仙,来如雷霆震怒,罢如江海清光,那翩然身影,竟是那剑舞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