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之下,纪纲摇摇欲坠,一双狭长凤眸却是飞扬不羁,越发显得冰寒孤傲,他高声喝骂道:“本座就算虎落平阳,也轮不到你这旗手卫的少爷来可怜施舍!”
四目相对。他一双黑瞳看似冰冷,最深处却升起了欣慰和信赖的笑意,对着广晟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广晟知道他是为了替自己遮掩身份,让自己这个旗手卫的虚衔能继续存在下去,他心中一痛。却是一个字也不能多说,只能以目光示意。
广晟打量着纪纲,见他胸前的伤痕并不算深,也没有正中要害,总算略微放下心来,但风雨交加之中,鲜血却一直往外冒,他咳了一声,油嘴滑舌的笑道:“纪都使还是这么威风凛凛,可你这么着,血都快流干了——你要是一倒下,锦衣卫可就是树倒猢狲散了!”
臭小子,你才是猢狲!
纪纲知道他是在劝自己治伤,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他一眼,却终究接受了他的好意,冷声道:“拿金创药来。”
广晟看向萧越,萧越颔首,顿时就有两名军士送上膏药,纪纲接过敷上,又撕下衣角包扎伤口——他久经沙场,手法娴熟精准,一会儿胸口的血就止住了。
“好大的雨啊,今夜真是热闹。”
纪纲四顾而望,喃喃低语了一句,随即笑着叫住了那两个军士,“既然用了你们的药,不给你们一点回礼也显得我太过小气。”
说完,他丢下长剑,伸出了手腕,淡然道:“把我绑了吧?”
什么?!
广晟一惊,纪纲双眼一眯,眼中冷光却是瞪住了他,随即催促那两个被惊呆的军士,“怎么,绑人没学过吗?”
他说着话,瞪着广晟的目光却似磐石般坚定,又像名剑般锐利无双!
这是他的决定,不容任何人置疑!
广晟咬着唇握紧了拳头,想冲过去把他打醒,更想跳上马将他劫走…这些激越而危险的设想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定,却终究狠狠的沉入心底。
“大人,不可以!”
见纪纲束手就擒,锦衣卫官衙内发出惊呼反对声,有人挣扎着打开门要冲出来,却又似乎被人抱住拖走,门板砰砰作响,好似有人以头用力磕着。
纪纲垂眸不语,暴风骤雨中,晶莹水光从他眼角滑过,再抬头时,他却头也不回,提气发声却是对着官衙内众人说的,“你们都给我听着,不许乱动放箭,一起静待圣意裁决。”
即使身受重伤,即使五花大绑,他仍然站得笔直,冷然好似千年寒冰。
圣意吗?
广晟顿时想起他先前所说的:圣意飘渺难测,我们身为凡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战斗到底!
这一瞬,广晟心痛如绞:他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是彻底捐弃了自己的性命和名誉,只为了保全锦衣卫这个组织!
雷声隆隆,雨声哗然,单调声响中更显出诡异的死寂,这一刻,对峙的两边都陷入了静默,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一个结果,一种命运。
而无边的黑暗已经逐渐被雷电驱散,天边隐约有熹微的云光,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走到了尾声。
天近黎明,大理寺之内却是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属于主官的书房和起居室早就被小黄门整理干净,又燃起了线香。
室外风雨未减,室内却是灯光明亮,两人正在对弈,一个是精神矍铄而威严的老者,另一个却是唇红齿白的少年。
“你这一着,太过鲁莽了。”
老者淡淡说道,也不知是在说棋,还是在说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催命
面对那老者淡然无波,看不出喜怒的表情,那少年却不像其他人一般诚惶诚恐,一派轻松的笑道:“阿爷,您曾经说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那少年英姿勃发却又儒雅可亲,虽然穿着便服,但周身却透出一种上位者的尊贵。
“我也教过你快刀斩乱麻。”
老者淡淡瞥了那少年一眼,“纪纲这个人留不得了,留着他只怕牵扯更多。”
这个话题让一旁躬身伺候的宦官冷汗直冒,那少年却不见一丝惧怕,反而道:“我知道阿爷你保全阿爹,也是一片苦心。”
“哼,这个孽障!”
老者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少年放下棋子就要请罪,老者却挥手阻止道:“此事你不要多管。”
少年朱瞻基碰了这个软钉子,面上却是不急不躁,两个人手谈了一盏茶的时候,他放下一枚白子,满盘的局面顿时活了起来,“这半边已经尽入我手。”
朱棣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居然被你赢了。”
朱瞻基笑着收起两边的棋子,玉石棋子清脆的响声中,他继续道:“我刚才是使诈来着,让您以为我要坚守中央,实则却是在左下角小飞…”
他看了一眼祖父,意味深长道:“可见真龙天子也有打盹的时候。”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欺瞒使诈只能一时,早晚会被人发觉的。只是下棋可以复盘,人的性命却不能重来。”
朱棣皱眉,却并未发怒,只是沉声道:“因此你建议留下纪纲一命?”
“脓包总是挑破的好,我也想知道阿爹究竟涉入多深。”
朱瞻基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果断。
“那可是你阿爹,我的亲儿子,查清楚了又能怎样!”
朱棣凝视着自己最宠爱的孙子,后者抬起头来,清澈黑眸中闪过忧伤。随即却低声道:“可我也是阿爷的嫡长孙,大明未来的继承者。”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慢慢发红,却仍是熠熠迎视着祖父,毫不退让,“若是中间有小人作祟,离间我天家骨肉,那我阿爹岂不是冤枉?!”
朱棣凝视着这寄以厚望的爱孙,耳边听着他口口声声“阿爹”,虽然话说得狠绝。却仍是在替太子开脱。心中顿时百味陈杂。一种复杂的酸楚和愧疚弥漫在心头。
他心头火辣辣的,垂眸半刻,终于叹道:“都依你。”
没等朱瞻基露出轻松神色,他又道:“不过。锦衣卫那边仍然要严查——他们只是皇家手里的刀,若是不是顺手,就没必要委屈自己,太祖皇帝当年也曾经裁撤缇骑。”
他顿了一顿,想起方才那个薛语所言,“锦衣卫瞒上欺下,多有民怨,况且彼辈好勇斗狠,在京城之中呼啸肆虐。对景儿发作起来,只怕连皇城大内也要受其逼凌。”
他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却听朱瞻基道:“他们有个年轻将官,姓沈,出身济宁侯府。急匆匆跑到西华门前有急事觐见,被淋得落汤鸡似的…我让他宣完手令就赶过来,阿爷您不妨见见?”
“是他?”
朱棣立刻想起了那个端秀美貌的青年,“是他,他有什么急事?”
随即他又想起红笺所招供的“锦衣卫狠抓疑犯,准备栽赃嫁祸给汉王”,顿时眼中闪过狂怒火光,冷笑一声,“是要来告汉王的黑状吧?”
他怒不可遏的来回踱步,冷厉眼神扫向一旁的朱瞻基,原本和煦疼爱的眼神也变得有些猜忌阴冷——
难道连瞻基都参与此事,跟他父亲沆瀣一气,要给汉王栽赃?
后者感受到他情绪的转变,一时愕然,不知为何他会勃然大怒。
“宣他进来,朕倒是要好好见识一下,锦衣卫都查出了些什么东西?”
朱棣的口气轻渺淡漠,却让朱瞻基背上生出冷汗来——这是他真正雷霆大怒的前兆。
“这人必定是来告你叔父的!”
朱棣冷笑之下,说起方才听到的一幕,而朱瞻基一颗心却是沉到了底,他不由的为广晟担忧起来。
广晟打马前来,没等休息就被引入觐见。
此时以是黎明时分,闷雷和闪电已经停歇,雨仍然哗哗直下,在屋檐下等待了不到一刻,浑身再次湿透。
进入房内后,广晟依礼叩见,却敏锐的发现气氛压抑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起来吧,你今日前来,究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讯息要说?”
广晟用眼角余光瞥见,皇帝身旁,正站着那位太孙殿下,他面无表情,瞳仁最深处却闪现一道焦急光芒。
他皱着眉朝广晟摇头示意,动作微小几乎看不见,广晟心中咯噔一声,藏在袖中的密折捏得更紧,“微臣确实有急情上报…”
他停了一下,断然道:“有人暗中纠集人手,私铸武器,准备图谋不轨。”
一旁的朱瞻基听到这里,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他知道广晟最后的底牌,就是那道密折,上面有汉王藏匿人手私造兵器甲胄的详细证据。
原本这是个大杀器,但他却刚刚得知:有人棋高一着,提前用口供反告锦衣卫准备污蔑汉王,为太子扫清障碍。
这样一来,广晟手里的证据,就不是什么底牌大杀器,反而是他诬陷亲王的证据,是一道催命符!
朱瞻基想到这,拼命朝广晟眨眼,指望他看懂自己的意思。
虽然与这人才认识两个多时辰,对他的才华性情却颇有投契欣赏之意。
今夜,他原本是在南内的太孙府内跟孙氏小酌,灯下看美人正是旖旎——孙氏是新封的太孙嫔,原本是他母亲太子妃张氏亲自择定的儿媳,选入宫中教养多年,与他可算是青梅竹马,同窗切磋。这么一对金玉良缘,却在正式册立太孙妃的时候平地起了波澜——钦天监竟然声称“后星直鲁也”,朱棣派人去山东地面寻访,斟酌之后决定另立胡氏女为后,原本内定的孙氏便落了空,为了不让她出宫另嫁,朱瞻基费尽心思才让她以选秀的名义留下,费尽周章才为她讨来太孙嫔的封诰。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夜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洞房花烛夜,朱瞻基与孙氏私语盟誓,正在说着情话,却冷不妨屋顶一块瓦被揭开,一道人影飘然而入——
“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太孙殿下你大祸临头,竟然还有心思儿女情长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救驾
随着这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语,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这个美貌更胜女子的沈广晟!
当时孙氏慌乱正要叫人,朱瞻基却是觉得此人危言耸听,“本殿整日闭门读书习武,能有什么大祸?”
“我知道太孙的依仗,不在太子,而在今上。”
事关紧急,广晟也来不及跟他客套,直截了当说道:“即使太子风雨飘摇,您仍然是皇上信赖爱重的太孙,地位可以确保不坠。”
朱瞻基眉头深蹙,正要喊一声胡说,却听广晟笑道:“圣上曾言:若非有此贤媳佳孙,大儿更是不堪!这话总不会有假。”
这是朱棣亲口褒贬的话,大内禁宫之语不得外传,这人又怎么知道?
朱瞻基目光闪动,那人却深施一礼,拿出表明身份的金牌,朱瞻基一下便认了出来,他让孙氏退下,沉声问道:“你是锦衣卫之人?”
他微微一笑,少年的锐气和矜贵一闪而过,“大祸临头的人是阁下才是,怎么有闲心来我这做梁上君子?”
“锦衣卫一旦倒下,太子就要坏事,而幕后主使下一个针对的,就是太孙殿下您。”
广晟微微苦笑,眼中光芒却是犀利无比,“叔叔夺了侄子的宝座,在我们大明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啊!”
“你好大的胆子!”
当时的朱瞻基,彻底被这一句惊呆了——他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说这种话——如今可还是永乐皇帝在位!
这一句在他心中引起惊涛骇浪,却也切中他内心最深的隐忧!
汉王,他的叔父…
朱瞻基眯起眼,想起了叔父那般英武而桀骜的目光,拢在袖中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我只能带你去见皇祖父,其余的,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说,朱瞻基的帮助也仅限于此了。他不能为了援救太子和锦衣卫,把自己也彻底栽进去——他唯一的依仗,就是今上的宠眷。
天家无父子,再怎样骨肉亲情,也不值得他为此舍生忘死。
朱瞻基想到这,心中却是一凛——这个锦衣卫的美貌青年站在眼前,即将步入为他预设好的陷阱,朱瞻基焦急,却也无能为力。
朱棣一双鹰目扫视广晟,唇边的冷笑让人不寒而栗。“哦。你说有人图谋不轨。究竟是谁呢?”
他眼中的光芒残酷冷冽——只要这个年轻人说出“汉王”两字,取出那份诬陷栽赃的所谓密折,那便是坐实了红笺的口供!
太子和锦衣卫沆瀣一气,既然要对汉王下手。下一步岂不是要让他这个老父让位?!
罪无可赦!
广晟低头垂眸,恭顺答道:“是微臣的上司,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
什么?!
这一刻,朱棣霍然睁大了双目,一旁侍立的朱瞻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他禁不住看向广晟怀里:那里不是藏着一道密折,历数汉王各种劣迹吗?
他连夜奔走,殚精竭虑费尽心血,不是为了搭救纪纲和锦衣卫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祖孙两人正在惊诧。却听广晟的声音稳稳传来,“微臣这几日调查,偶然得知,最近充斥朝野的疑案和流言,都是纪纲一人所为!”
“所谓太子私造甲胄、意图不轨;汉王桀骜纵容甲士行凶。都是纪纲一人散布,目的是为了让蛊惑人心,制造皇室内乱,而他本人却是跟金兰会勾结,意图谋反弑君!”
广晟口气急促的说完,重重的磕下头去,“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请万岁赶快移驾,以免不测!”
朱棣眯起眼,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这些全是纪纲一人干的?”
“还有金兰会那群逆贼,他们联合设下此局,就是想要取您的性命啊!”
广晟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眼眶都红了,继续叩请道:“逆贼手中可能有红夷火炮等物,一旦轰击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朱棣仍然半信半疑,老谋深算的他向来猜忌心很重,对眼前这个纪纲推重的青年才俊,他也缺乏太多的信赖,一时反而不肯离开。
“万岁,来不及了快走吧!”
广晟满头大汗的喊道,仿佛是映证他的话,下一瞬,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整座衙门都被震得晃动不已,连地面都颤抖起伏!
窗外响起连续的倒塌巨响,随即升起浓烟和火舌,有人发出惨叫声,“放炮啦,着火啦!”
小黄门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朱棣却仍然保持镇定,他正要迈步冲出,下一轮的轰击又至——轰然巨响过后,硫磺火药的味道直冲鼻端,天旋地转之后,连这座衙门花厅也承受不住,墙面倾倒之后只柱断折,顿时便是半边残垣!
“阿爷,我们快出去!”
朱瞻基高声喊道,上前一步要搀扶朱棣,不料椽条脱落,连另一面墙都塌落下来,顿时将他压住,粉尘弥漫之下被压得严严实实!
“瞻基!”
朱棣长眉抖动,身边的一名武监见状就要冲过去救人,只听又是一声火炮声响起,那人顿时满脸是血,僵直着倒了下去。
小黄门发出尖叫声,两腿抖成筛糠,朱棣怒发冲冠,却见窗边又是一阵火光冲天,浓烟呛得所有人都咳喘不已!
朱棣心急爱孙,身边人却是七手八脚要搀他出去,正在忙乱之时,最后一堵墙在火焰熏烤下终于倒了,四周被大火吞噬,渐渐向中心逼近!
“没时间了皇上!”
广晟低喝一声,不由分说背起朱棣就往外跑,高温烘烤之下,他的鬓发都微微蜷曲,身上的衣服都散发出白烟!
一鼓作气把朱棣背了出去,身边跟着逃出的宦官只剩下两人,外面被火势阻挡的侍卫们顿时一拥而上,倒是将广晟挤出了人群。
朱棣一落地便是猛咳,拉风箱一般喘息着,终于平息下来,却竟然又要冲进火场,“瞻基,瞻基还在里面!”
广晟此时也暗暗诧异——早就听说朱棣偏疼这个孙子,每日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就连饮食起居也是关怀备至,朝野早有传说,若不是看在这位太孙殿下面上,只怕太子也坐不上那位置!
第一百六十九章 袭爵
皇帝竟然要亲自冲回救人,众人连忙阻止,朱棣也感觉自己年老体力不如从前,但看着冲天火舌,想起被压在墙下生死未卜的爱孙,顿时心乱如麻。
“还是微臣再跑一趟吧。”
广晟请缨说道,众人一时愕然看着他。
此时大火熊熊,飞焰横天蔽地,整座后衙都被燃烧成火柱一般,要冲进去救人,多半是毫无希望还要丢了性命的。
“只要臣有一口气在,必定安然带回太孙殿下。”
广晟毅然说道,朱棣早就知道他身手卓绝,闻言心中也是一松,顿时脸色稍霁,“让几个侍卫跟你一起去吧。”
“只要一人足矣,火场之中人多了反而难以协同。”
广晟说完,拿起侍卫准备的棉被布帛等物缠在身上,又用水将全身一层层淋透,口鼻处也蒙了块湿巾,又换了厚底长靴,目光凝视原先花厅所在的大概处所,随即大喝一声疾冲而去。
众人只见他的身影瞬间被火海环绕吞没,不禁发出一声惊呼,但那身影实在太快,瞬息之间就深入内中看不真切。
“皇爷,这位小沈大人身手上佳,必定能顺利救回太孙殿下。”
身边剩下的宦官张铭恩低声说道,朱棣点了点头神色冰冷漠然,一颗心却是悬到了半空中——
瞻基、瞻基他万万不能出事!!
他粗粝的手掌攥在一起,只岁月无情,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纵马扬鞭,远征蒙古的英武燕王!
真是老了,若是年轻二十岁,定然能亲自救出瞻基,又何需在此提心吊胆?
朱棣心中泛起苦涩——这位强大冷酷,好似无所不能的九五至尊,此时跟普通百姓家的年迈祖父一样,只是纯然一颗担心爱孙的心!
正在这时外圈人声鼎沸。大理寺卿带着一众差役气喘吁吁前来救驾。
朱棣阴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好似要择人而噬,让陈洽冷汗直冒却又不明所以。
这是个必杀之局,手段狠辣,消息准确——朱棣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兴夜访,却立刻被人察知,竟然准备用火炮来弑君!
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是大理寺,还是宫里的某些人?
朱棣阴冷暴戾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掠而过——火光冲破黎明,照出很多人惊惧不安的焦黄面色,唯有站在陈洽身后的那蓝衣书生从容淡定。风华隽秀皎如明月。
是叫薛语吧?
如此处变不乱、怡然不惧。倒是颇有读书人的风骨…朱棣对他的印象很是不错。但此时朱瞻基生死未卜,他也没心思唤人来多问。
景语看着永乐皇帝那般阴沉的脸色,耳畔听到大明的皇太孙陷落在火场,心中快意简直让他想大笑出声——报应。真是报应!
这种复仇的狂喜只是在心中一闪而过,随即他却恢复了冷静——是谁在远处放炮轰击大理寺?是谁如此大的手笔,来谋刺皇帝?
绝对不是他主持下的金兰会所为,那是元蒙间谍?是白莲教来京城活动?还是…
满心狐疑充斥他的心中,任凭他智珠在握,满腹心机,却也是漫无头绪。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间,突然听见靠近火场那端传来喧哗欢呼声——
“出来了!救出来了!”
景语心头一震,抬眼看时。之间漫天火焰扑腾升高,火堆之中跑出一道身影,臃肿围绕的防护布帛上水汽已经被蒸干,正在熊熊燃烧,整个人好似被点燃的蜡烛一般!
那人却不顾身上疼痛。背上仍然负着一人!
“是小沈大人和太孙殿下!”
侍卫们赶紧冲过去用水和衣服扑灭他身上的火苗,广晟一张脸被熏得乌黑,身上也有多处灼伤,到了此时浑身力气一懈,顿时扑倒在地。
有人连忙将他背上的太孙解下,这才发现太孙已经被烟熏得半昏迷了,呼吸微弱不稳,顿时又是一阵急救。
朱棣大步上前接过爱孙,见他面色惨白神情委顿,立刻大喊,“御医,御医呢!”
有机灵的早一溜烟去把大理寺内值守的大夫请来了,这大夫只是负责犯人的,医术不算多么精通,但此时也干鸭上架了,吩咐众人散开不要挡住太孙呼吸,又给他灌了些醒脑汤药又用艾草熏了,朱瞻基打了喷嚏,终于醒了过来。
“太孙殿下安然无恙!”
这一嗓子喊得好,朱棣欢喜得连双手都发抖,高声道:“赏,都赏!”
此时随侍在旁的张铭恩惯会察言观色,低声笑道:“小沈大人也被烧得厉害,奴婢过去看看,也给他上些药。”
朱棣此时也恢复了冷静,闻言倒是显得和蔼可亲多了,“你去吧,让大夫有什么好药先拿出来用,御医那边也快去催催。”
顿了一下,又道:“熬好了药就扶他过来,给朕瞧瞧。”
他随即也不嫌中庭泥地污浊,居然席地而坐,守在朱瞻基身旁,见他嘴唇干裂,微微开阖却是嗓音嘶哑,不由的心中一痛,低下头俯身道:“你要什么,阿爷都答应你!”
“阿爷,我阿爹他,必定与此事无关…”
朱瞻基声如蚊吶,却仍坚持说道:“方才沈大人也说了,这是纪纲跟金兰会的阴谋,阿爹是冤枉的。”
他嘶声咳嗽,整个胸膛都起伏不定,好似风箱在拉动的声音,朱棣心头一软,连忙阻止他说话,“别说话,御医快来了,让他看看你的喉咙。”
朱瞻基看着祖父焦急关切的神情,眼中倒映的面庞,仍是如往常那样威严慈爱,却分明看到他耳畔的银发。
祖父,真的老了…
而某些人,真的已经迫不及待。
这些人里,有他的叔父,也许,还有他的父亲。
但此时此刻,他必须替父亲说话——因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沈广晟说得对,即使祖父再怎么宠爱他,若是太子不在,连太孙这个称呼,都只是一种笑话。
“金兰会的逆贼,用火炮这么轰击,是想让我和祖父都葬身火海,父亲素来仁孝慈爱,绝不会如此心狠手辣…”
他费力翻过身来,凑在朱棣耳边低声道:“您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我也是他的嫡长子,他哪里舍得如此?”
他本意是为了说服朱棣,太子无辜是遭人陷害,但朱棣心中却有另一种复杂而深沉的秘密,听到他如此说,反而悚然一惊——
嫡长子!
若是瞻基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嫡长子的位置,就是他三弟朱瞻墉的了!
莫非,高炽这个逆子,是想一石二鸟,既让朕这把老骨头归天,又顺利让瞻墉代替瞻基——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但疑忌的种子却越发在他心中生了根!
他从来就没喜欢过朱高炽,这个嫡长子,不仅体态痴肥,挽不动弓骑不了马,还喜欢摆出礼贤下士的态度,跟满朝文臣打得火热——从那时起,他就觉得这个儿子,虚伪而危险!
他也许,早就知道了“那件事”…
他心中涌起对太子朱高炽深深的厌憎,但看到朱瞻基孺慕企盼的眼神,却又心中一软,一种酸楚混着苦涩泛上心头。
瞻基他,如此竭力的为父亲说话辩解,他又怎忍心让他痛苦失望?
这大概就是民间所说的,打老鼠却又怕砸碎玉瓶吧!
“你好好养伤,别东想西想了…”
朱棣咬着牙,勉强道:“朕知道太子的清白,不会被小人构陷离间的。”
他不愿再看到朱瞻基惊喜和欣慰的表情,转头去看别处,正好有人扶了广晟过来,他虽然遍体鳞伤敷了药膏,但双目湛然有神,正要挣扎着行礼,朱棣竟然亲手扶了他起来,随即不等他反应过来,竟然亲手扯下身上长氅,披在了他身上。
“今日多亏有你,我祖孙才逃了两条命!”
这话就说得太重了,广晟连忙拜倒,“圣天子有百神护佑,微臣不敢居功。”
“朕在军中时,对人一向赏罚分明,如今做了天子,难道还会更小气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