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是大房的姑娘如瑶亲自出来说话了,主子说话,那几个三等丫鬟如何敢驳,随即门被推开了,一行人匆匆走进,好似要朝着正房而去。
就在这一刻,小古突然跳起身来,一把推开正在踢打她的几个仆妇,靠着一股蛮劲就冲了出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眼睁睁看着她冲出门外,这才反应过来。
“快把人追回来啊,你们都是死人吗?”
姚妈妈脸上肌肉抽搐,简直想先扇这群人几个耳光——连个小丫鬟都看不住,简直是废物一群!
天色已经黑沉下来,晚风微凉,有花瓣盈盈落在人脸上,两侧的耳房内依稀透着暖黄色的灯光,小古闭上眼,不顾一切的朝着自己的目标冲去。
如瑶刚刚走到正房回廊下,静静站着等候丫鬟向内室禀报,她着一件烟霞色斜襟薄棉长袄,下系着绯紫月华百褶裙,一头青丝松松的挽着纂儿,只用了一只镶琥珀的蝴蝶金簪,蝴蝶翅纹在夜风之中微微颤动,活灵活现又巧夺天工,如瑶本人却是纤腰盈盈。纹丝不动,更显得她青春娇艳却又端庄沉静。
一旁的碧荷提着一盏灯笼,专心为她照亮脚前的台阶,面上却微微露出不忿之色。
如瑶垂眸等待婶娘王氏起身,却突然之间眼前黑影一闪,伴随着一股疾风直冲过来。险些让她一个踉跄摔倒。
身后的两个小丫鬟被惊得低叫出声,赶忙上前来搀,碧荷也急急冲到如瑶身前,很是紧张的将那团黑影挡住。
如瑶稳住身形,取过碧荷手上的灯笼。只见明耀火光下,一道纤瘦身影倒在她脚下,身上衣衫破烂且有血迹!
仿佛感受到她手中的灯光。对方抬起头来,只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好几处青肿几乎看不出本来长相,连嘴角也流着血,披头散发之下很少狼狈,唯独那双黑眸却是熠熠生华,睁得很大看向她。
好似一只落魄受伤的幼猫,已经毫无力气瘫软在地,却偏偏沉静的看着她。不愿求救,也不乞怜。
“你是…”
如瑶皱起眉头,感觉眼前这人似曾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绝对是在哪见过的。
“我是秦妈妈手下的…”
小古低声打道,顿时如瑶想起了那天的情景——瘦小的少女提了沉重的食盒,匆匆进来呈送。随后如珍如灿进来挑衅…
这个叫做小古的丫鬟,瘦瘦小小、貌不惊人,居然阴差阳错的揭穿了蔺婆子被杀人埋尸的惨事,又跟随二房的广晟去了军营…如瑶目光一闪,顿时明白了五六分。
这时抱厦那边的仆妇已经追了上来,姚妈妈脚步最慢,却是一眼瞥见如瑶主婢几人,心中咯噔一声,立刻停住脚步,悄无声息的躲在人群之后。
娇柳却仗着是王氏亲信,一向矜贵自傲惯了,一口气追到如瑶这里,匆匆对她微一屈膝,便要押走小古。
“且慢,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丫鬟是犯了什么错?”
如瑶开口问道,一旁的碧荷与她心有默契,上前两步,有意无意的,娇柳唇角略微弯起,笑容看似恭谨,实则却是轻忽不屑,“瑶姑娘,这些奴才手脚不干净又撒谎成性,略施惩戒才能让她们老实,您身份贵重,还是别理会这些才是。”
如瑶微微一笑,露出惊愕神色道:“她们是偷了婶娘房里的东西吗?”
姚妈妈在后听得真切,知道这话有陷阱,娇柳却懵然不觉,笑吟吟道:“是啊,真是胆大包天,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不可。”
“哦?原来婶娘这里门禁如此之松,一个大厨房里的粗使丫鬟居然也能登堂入室了。”
如瑶这话内含锋芒,却让娇柳窘得面红耳赤,偏偏又不敢发作,一旁的碧荷幸灾乐祸的嗤笑着插嘴道:“几位姐姐是怎么看家理事的?主子的物件也能丢了,你们的胆子也够大的,居然不怕责罚。”
“你…!”
娇柳气得正要反驳,此时王氏已经起身迈出了正门。她刚刚用过晚饭,正在灯下抄经,夜风中缓步走来,一身墨香风韵更显得慈蔼温文。
“原来是瑶姐儿,已经入夜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她神色温柔惊讶,目光亲昵带笑,好似在看自家女儿,“有什么事犯难,居然让你这不出房门的丫头入夜来找我?”
“深夜惊动长辈,是我的不对。我来是借婶娘您的出入对牌…”
如瑶深深一福,不肯在礼数上有所差次。
“只是一点小事,你这丫头为何不早说呢!”
王氏很爽快的就让人把对牌拿出,如瑶目光一闪,却不就接,只是看着被摸得乌黑铮亮的檀木对牌,抿唇微笑道:“这一块好似是祖母那边常用的。”
王氏是掌家夫人,内宅的所有出入对牌都在她这里管着。老夫人虽然常年在佛堂颐养天年,但有时也要派人去给姑太太送东西,或是去庙里放灯油经文钱,若是拿了她那边常用的对牌,只怕对景儿就要落个“举动自专擅自外出”的罪名——老夫人对张氏那边的,可也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王氏好似这才发现,皱眉责怪身边的娇兰,“越发不会做事了,居然随意拿错对牌!”
娇兰咕咚一声就跪地请罪,“是奴婢眼花心粗,看错了,求主子饶恕。”
她用力磕头,地下又是厚实的青石板,几下就红肿了额头快要出血。
“罢了,婶娘是个吃斋念经的人,对你们最是慈悲不过…下次做事可要小心才是。”
如瑶懒得看这主仆唱双簧,连忙叫起,话说得漂亮,却是让王氏目光一冷。
她随即恢复了常态,欢笑如常的携了如瑶的手,要她进来坐坐,如瑶心中观念着病入膏肓的秦妈妈,哪里肯再与她虚与委蛇,只想赶紧回去让小厮去请了大夫来。
正要走,她的目光停在地上的小古,脚步也为之停住了。
“听说这个丫鬟偷了婶娘房里的东西?”
王氏看都不看地上狼狈的身影,唇边笑意不减,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娇柳,不怒而威让她心头一凉,“只是些许不值钱的小玩意,下人们眼皮子浅,偷了去换钱也是有的。
如瑶转起头,诚挚地对着王氏又福了身,“婶娘平日掌家辛苦,这才让一些小人钻了空子——不过我们侯府平素井井有条一点规矩都不错,这么着闹开了反而容易让人看笑话,也显得婶娘您这边看管不严,阿猫阿狗都可以入室顺手牵羊了。”
“倒也有几分道理…”
王氏抿嘴而笑,笑意却未达到眼底,“依你的意思,就这么把她们放了?”
“这样也太宽和了,不如先找个地方关起来,等天亮再审问清楚,也好弄明白东西是怎么丢的。”
如瑶这么说似乎没什么不对,但姚妈妈和娇柳都知道,这次算是彻底失败了——等天亮闹得沸反盈天又搜不出什么贼赃,别说老夫人会有闲话,连那个小贱种广晟那边也不会干休!
王氏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小古身上,冰冷而不带一丝温度——
都是这个小丫头作死!居然跑出来求救,如此倒反而不能再严刑拷问弄个清楚了!
她的目光又回到如瑶身上,唇边一丝笑意温柔无比,“瑶姐儿也真是长大了,说话也是一套套的,既然你这么说,就照你说的,先把她们关到抱厦里吧。”
如瑶敛衽告退,“侄女惭愧,当不起婶娘如此夸赞。”
临走时,她吩咐碧荷道:“先替她包扎一下吧。”
碧荷毫不犹豫的掏出绢帕,替小古擦去伤口的血污,再取出另一方撕成长条细细包扎。
如瑶看了一眼就屈膝福礼告退,走过小古身边时,她腰间的香囊轻轻晃动,掉出一个指肚大小的瓷瓶,正好落在小古的衣领里。
王氏含着笑,目送她离去,这才收起笑意,看一眼身边众人。
姚妈妈首先咕咚一生跪倒,“是老奴的错,没有看紧人…”
“妈妈年纪大了,难免精力不济。”
王氏淡淡说道,这一句就将姚妈妈说成老弱昏庸,不堪重用了,姚妈妈汗流浃背正要求饶,却见王氏又把目光投向娇柳和娇兰两人。
“娇兰你先下去吧,今日受了惊也吃了苦头,自己去领十两银子的赏。”
王氏将娇兰轻轻放过,目光停在娇柳身上,却是宛如芒刺冰针一般,“你长着张聪明人的脸,却是蠢到家了!”
如瑶再怎么落魄不受宠,那也是正经的主子,娇柳没看住人出了篓子不思量如何补救,反而去跟主子拌嘴——这么蠢的丫头,她实在是用不起。
第一百十三章 面圣
娇柳已经吓得眼泪直流,跪地胡乱磕头,却听王氏淡淡道:“你且回到爹妈身边,让他们给你找户人家发嫁吧。”
说完转身进了正房,丫鬟婆子们急匆匆跟上,宛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只剩下娇柳一人孤零零跪在地上,哭得几乎要厥过去。
小古被拖了进去,姚妈妈恨得直咬牙,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仆妇们还要再打,姚妈妈阴测测道:“再打下去,人家的云南白药就要派上用场了。”
她方才看得真切,想必如瑶也不会以为真能避开所有人耳目,但她丢下这瓶云南白药的意思,就是不想让这丫鬟再受什么折磨。
若是她身上再添什么伤口,只怕过几天就要传出什么不利于清渠院的谣言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小古绑了拖回小杂物间,此时初兰已是遍体鳞伤昏死过去,小古看到如此惨状,眼中燃起一点怒火,宛如流光陨星一闪即逝。
这笔账今后一定会讨回来!
她心中暗暗决意。
“妈妈,那现在该怎么办?”
另有丫鬟怯声问道。
姚妈妈自恃私底下折磨人的法子不少,却没想到居然被大房的如瑶撞着了,什么手段也不能使了,气得整张老脸都耷拉下来,映着幽微的灯光,更显得阴森,“先把人捆着等天亮吧!”
老眼瞪着小古那张漠然无动的脸,她心中又起了恶毒年头,咬牙冷笑道:“去取那箱子里的牛筋绳来捆,捆紧点!”
这话一出,那些小丫鬟们还没如何,深谙内情的仆妇们眼中也闪过惧怕之色。
那牛筋绳可是特制的,是以前县官和小吏们用来对付抗租闹佃的刺头的,看起来普通一团绳子,却是比站笼枷号更加残酷…
牛筋绳取来了。众人七手八脚把小古捆紧了,面对昏死的初兰却是手下留情了,略微松了三分。
姚妈妈又让人取来一大盆冷水,狠狠泼在小古身上,顿时冻入骨髓,小脸都变得苍白起来。
“小贱人。你就在这好好享受吧!”
油灯被吹熄了,所有人鱼贯而出,唯一的木门被反锁,小小的杂物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小古感觉到冰冷的水让身上的袄裤变得冰冷黏着,整个人好似置身冰窖一般。逐渐失去温度;而被打湿的牛筋绳索也随之渐渐收紧,深陷肉里,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好冷…冷得让人头脑都浑浑噩噩。整个人瘫软着直打哆嗦,却是昏沉着想睡过去。而绳子收紧却让呼吸更加不畅,本就微弱的视线开始模糊、崩散。
一旁初兰的轻微呻吟声让她恢复了一些神智——必须给她上药!
小古就着反绑的姿势,艰难的挪移到她身旁,这小小的几步,却让牛筋绳更加收紧,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喘息声!
曾经听说,被浸了水的牛筋捆住。千万不能挣扎移动,否则越收越紧最后会无法呼吸而被勒死——以前她不过是当做说笑,此时却是实打实体验到了。
但初兰的伤口一直流血不止。就这么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夜,只怕真要出事!
她小心平衡着身体,将藏在衣内的小瓷瓶艰难取出。反背着手艰难的倒出一坨药膏,颤抖着为初兰抹在伤处。
药膏散发着一股清凉味道,很快就止住了血。小古心神一懈松了口气,整个人却感觉眼前一阵发黑,更加剧烈的喘息却是无济于事——再加上冰水的浸泡,整个人顿时瘫软倒地!
天边最后一丝暮光也暗走了,夜色彻底染上了树梢,清渠院大门前也点起了灯笼,更映得门前照壁上的琉璃珐琅都通明透亮,华彩熠熠。
粗使的仆妇们都偷偷的去喝茶烤火了,只剩下两个三等丫鬟垂手在正房门下廊前守候,冻得脸色青白也不敢挪动一步。
负责上夜的正是娇兰,她睡在拔步床的外间,却是连外衣都不敢脱,战战兢兢的生怕王氏有什么吩咐。
灯盏被拨得只剩下一丝火芯,幽幽的闪着光芒,让房中更显昏暗朦胧。拔步床的所有档板和雕座都关上了,层层的纱帐帷幔也放下了,整个大床变成了一个幽闭密合的空间,王氏换了罩衣,又把发髻散下,整个人平躺在正中央,却是毫无睡意,睁着眼正在想事。
清晨夫君沈源的寥寥几句,已经让她心中起了无穷波澜,再加上宫里的宣召,更是让她惊骇莫名——广晟那个下贱种子,什么时候竟然混得风生水起了?!
她一把攥住旁边的锦缎衾被,指尖顿时一阵剧痛,仔细看时,竟是蓄养了很久的指甲被生生折断了。
指尖的痛楚更让她心头好似火烧一般,她把中指放入口中吮吸,鲜血的咸腥让人更加烦躁!
那个贱人生的儿子,这么多年来,不是已经被她踩在脚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废物纨绔了吗?为何会突然翻身逆转?!
她皎美的面庞一阵痉挛,保养良好的贝齿咬着下唇,鲜红的嘴唇配上苍白的面色,简直好似乡野奇谈中的吃人狐妖!
当初,就该把他掐死在襁褓中的,不该为了寻找那些账册单据,就留他一条小命苟延残喘…
无尽的懊悔与怨毒弥漫在她心头,嘴里充斥着苦涩的滋味,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清明,低声喊了句,“茶。”
顿时就有轻巧而快疾的脚步声走进,正要打开床幔和雕花板,王氏不耐烦的低喝一声,“放在那里!”
听出女主人嗓音中的怒火,娇兰在床头小几上放下茶杯,如蒙大赦的离开了。
王氏坐起身来,披上雀绒织金的雪色外袍,伸出一只手去取了茶杯,凑到唇边慢慢抿了一口。
苦涩的滋味被甘甜微酸的花香味冲淡,温热的气息端握在掌中,她略微恢复了平静,唇边的冷笑却变为冰冷彻骨,“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名正言顺的母亲——还怕你翻到天上去吗?”
大明朝并非是那胡来的蛮夷,礼法规矩乃是所有人都尊崇的大义。只要等他一回来,她就会立刻好好“关心”一下这个庶子——让他知道,这个家究竟掌握在谁手里!
心中瞬间已有了好几种计谋,只要仔细谋划,定能让那小子入局…王氏正想的出神,突然窗外传来尖叫喧哗声。
她顿时大怒,一把推开档板的木销,沉声喝问道:“出什么事了?!”
娇兰匆匆跑了出去,又更快的跑回来,气喘吁吁却是脸色变幻不定,“夫人,出大事了——广晟少爷他,不顾阻拦,冲进我们院子里来了!”
什么,简直是反了天了!
王氏今晚已是再三被惊扰,听到居然有成年男子胆大包天冲进内宅,气得眼中直冒火星,手脚都在颤抖,“你们都是死人吗,为何没人去阻挡她?!”
“夫人,护院的小厮和妈妈们被他一脚一个踢开,没人再敢上去了…”
娇兰说的算是有所保留了——广晟是练过功夫的,就算没有出全力,被他踢中也是骨断筋折,哀鸿满院,谁敢去惹这混世魔王啊!
王氏深吸一口气,虽然盛怒却反而头脑清晰,“去喊外院的管事们来——跟他们说,若是不来,今后也不必见我这个主母了?”
娇兰应命却又不敢走,王氏知道她心意,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本朝还没出现过以下犯上、弑杀嫡母的忤逆大罪呢!”
广晟刚刚回到侯府的时候,是既疲惫又兴奋的——先是被内官张公公匆匆召去,练习了半日觐见礼仪和制式问答,他这才知道,竟是当今天子要亲自见他!
就算他心性沉稳坚定,此时也感觉震惊不可思议,但张公公的话却好似一盆冷水,让他浑身一激灵脑子也清醒了下来,“皇爷只是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军中吃里扒外,私通外寇,你照实说来不得隐瞒。”
这照实二字,却是有千钧之重,皇帝轻飘飘的一句,却是会让无数人头颅落地、家破人亡——便是对广晟来说,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危险局面!
在皇帝面前,任何隐瞒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一路匆匆见到的巍峨宫阙、曲径院落他全无心思去看,只是在心中打起了腹稿——但一切的谋划和心机,在得见天颜的那一瞬间,全部都化为空白了。
当今天子之尊,太监们口中的“皇爷”朱棣,只着一件细葛布道袍,坐在岸边正在垂钓。这位天下万民的主宰,传说中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永乐皇帝,此时看来似乎也只是个寻常老者而已。
但他放下钓竿,轻轻瞥了一眼广晟,后者就感觉心中一震,那般平淡却天高海阔的威仪,瞬间让人生出凛然拜伏之意。
广晟并没有被吓住,坦坦荡荡的看了一眼,安然垂目行礼,正要报出职司性命,朱棣挥了挥手手阻止了他,“你的姓名家世,来历功绩,我都已经听惟仁说过了。”
惟仁是纪纲的字,难以想象这个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会起这种字,但想想他先前乃是饱学的诸生,这也不足为奇了。
朱棣的目光含笑,却如鹰鹫般直刺人心,“朕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是想谋反?”
这一句直截了当,却让广晟面对最严峻的考验!
第一百十四章 得救
这个问题一出,在场的两个太监都不禁低下头去,殿中气氛变得微妙而肃杀。
该如何回答呢?
广晟清楚的知道,这一个答案,不仅关乎自己的荣辱生死,也关系着许多人的未来!
他的心头,瞬间有千万个念头涌上,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想,眼神平静明亮,唇边的笑意轻松而恭谨,整个人都好似会发光一般,“启奏皇上,有反意者天下间多矣。”
这一句简直是胆大到不敢置信,御案边随侍的两个宦官吓得浑身一震,要倒抽冷气却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哦,你认为哪些是心腹之患呢?”
“这次北丘卫事变,险些被白莲教浑水摸鱼,坏了大事…这等邪教妖言惑众,在各地州县流毒深广,且历朝以来绵延不绝,但这也不过是芥藓之患罢了。”
广晟的话倒是跟那些州县道官截然不同,他们总是喜欢把白莲教说得神出鬼没又人数众多,简直是燎原之势。朱棣眉头一皱,不悦道:“年轻人锋芒毕露是好事,但也不要把诸事都看得轻易了。”
“是,皇上圣训,微臣铭记在心。说他们是芥藓之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乡间贫苦民众中间流传,而百姓的心最坚定,却也最善变。”
他徐徐抬头,唇边笑意不变,眼中却是熠熠发光,世上最美的明珠在此也要黯然失色,朱棣在看清他的容貌时也不禁心中一凛——竟有如此美貌的男人!
“百姓们总是趋利避害着,好似墙头草。”
广晟的嗓音清朗,却好似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让人注意倾听,配上他近乎绝世的容貌——朱棣几乎要觉得,眼前这个出身济宁侯府的小小庶子,却是比那些妖言惑众的巫婆神汉更能蛊惑人的心神。
“他们膜拜神佛只是一种交易,希望能得到财富、安康和福气。最大的心愿却只有一个——好好活着。因此,他们虽然容易被蛊惑,但也只是昏了头跟着起哄而已——只有真正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有杀人、造反之事。”
广晟的眼神并没有刻意避让,话语也显得胆大妄为, “百姓只要能安居乐业。就不会跟着白莲教的人走。若是这些邪教流传深广,地方上的各位大人难辞其咎。”
朱棣听了却并未动怒,反而陷入了深思。良久,他才叹了一声,“民不聊生吗?想当初。太祖皇帝也是因此而揭竿而起的。”
这话太凶险了不能接,广晟见好就收,及时躬身低头道:“我大明施行仁政。倡行忠孝节义,国运正是如日中天,元蒙那是暴政虐民,万万不可相提并论。”
“然则情不同而理同,不是吗?官员们贪渎苛政,却要让朕来替他们兜着…”
朱棣的笑容变得阴沉冷酷,广晟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这话暗合了他“清肃吏治”的念头。于是也不再多说,只是低头道:“至于军械流落在外,兵部武库司应该严加管制清点。也应把此案传檄各卫所,警示他们不可步上罗战后尘。”
“所以你把罗战活擒回来了?倒也算物尽其用。”
朱棣低声一笑,那笑声更加让人浑身寒毛直竖。他看向广晟。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他背后到底有什么人,你们锦衣卫难道一无所知吗?”
果然来了!
广晟在此刻想到纪纲那意味深长的叮嘱,“我们锦衣卫,很久没有遇见大案了,我们不能成为没用干吃饭的——这就跟猫组抓不住耗子、狗拿不着贼一样,非常危险。”
所以要往深里挖,甚至要生生造出一件谋反大案吗?
广晟此时目光闪动,在这一刻,他已经做下了决定。
“我们已经发现幕后黑手的线索。”
广晟从袖中取出一片丝帛帕巾,上面赫然绣有蟒龙纹饰,却是被大火烧得焦黑,只剩下半幅。
蟒龙并不是真龙,但也意味着此人的身份,若不是宗室,就是属国国主!
朱棣的面色阴云密布,并不显出太深的怒意,眼中的酷狠冷光却让旁边的两个宦官都吓得颤巍巍瘫软跪伏。
“好,好…果然有人觊觎朕这个座椅!”
朱棣哈哈大笑,看向广晟的目光却是阴沉莫测,“你们是从哪找到这个的?”
“罗战贴身藏着。”
朱棣怒声责问道:“你们锦衣卫精通拷问的不知有多少,区区一个罗战也撬不开嘴吗?”
广晟垂眸低声道:“没等我们用刑,罗指挥使已经什么都不能说了——他已经疯了。”
“哦?朕没想到,人在惟仁手里,居然还能出这种差错?”
下一刻,广晟神色未动,却是毅然跪下请罪道:“罗指挥使在抓捕后的次日就开始神志不清了。一路赶回京城,大夫对他也是束手无策,这都是微臣的过错,跟纪大人无关,请万岁责罚。”
“居然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吗…”
朱棣眯起眼,眼角皱起深深的刻纹,看向广晟的目光含着兴味和打量,“济宁侯府的子嗣,居然有你这般敢说敢为的小子,真是异数!”
他话锋一转,冷声道:“你可知道,出了这个差错,你的大功就要被抵消,甚至要被问罪,大好前途就这么没了?”
“微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微臣不敢有所怨怼。”
广晟低下头,不去看上头的圣颜和表情,只是静静等待裁决。
朱棣凝视着他,眼前的青年长漆黑闪亮,规整束在冠巾之中,那般俊秀而平静的气质,却与多年前的记忆似曾相识。
他神色之间突然变得寂寥而伤感,“看着你,朕不禁想起了一个人。”
是沈源吗?
广晟低头想道。
谁知朱棣接下来一句竟然是,“惟仁当年拦住朕的马头,自荐为朕所用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你与他虽然长得不像,却大有他昔年之风啊!”
他想起了纪纲,这算是什么意思?
广晟仍在回味这话,一旁的司礼监青年宦官拂尘一扫,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在回府的路上,广晟回忆着面圣的那一幕,自己感觉背上也是起了一层冷汗。
今上的赫赫威仪,果然非是常人可以承受。
想起刚才说的话和送上的证物,他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希望指挥使纪纲知道自己擅做主张后,不要震怒发作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