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不安更甚,却强打起精神来,扫了一眼皇后,直到她后背沁出冷汗,才徐徐道:“你刚才的话,不仅犯了妒忌,有损中宫的颜面,传将出去,也是大大不利——你也不是三岁孩童了,口舌之上,还要我来调教吗?!”
她声音轻柔,并不如何疾言厉色,一字一句,却如巨鼓擂在皇后心头。
皇后垂下眼,安静聆听训示,心中咬牙切齿,却不必说。
“皇帝此番亲征,政务由几位阁臣暂领——但他们毕竟是外人。这锦绣江山,政务繁乱,我这老婆子,说不得,也只得替他料理几日。”
皇后一听便心下雪亮,太后这话,是预备把朝政大权抓在手中了!
她心中飞快思量着…
皇帝亲征,那大漠草原,雪峰激流,却是有无穷险峻,强敌环伺,若是有个万一…
她仿佛被这阴暗血腥的念头一惊,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开始浮想联翩——
若真是如此…
那未成形的胎儿,便能派上大用场了…
可是有母后在,那玉座珠帘,仍是她的风光威仪,又怎会轮到我?
她心思越发阴暗。
偷眼去窥太后,却见她似毫无所觉,抚了抚身上朝服,继续道:“惟其如此。你执掌后宫,却更要夙勤克俭,小心谨慎,像刚才那般言语,简直是有辱中宫的令名——皇帝远征在外,你要替他当好这个家,他才能安心。”
皇后听她娓娓道来,言辞之间,居然颇为维护元祈,心中大惊,她目视自己的姑母,一时竟寻不出词来。 “我知道…皇帝对你凉薄无情,可此时非同小可,一个不慎,便是蛮夷侵入,你须以大局为重!”
太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说道。
她柳眉微蹙,显然是忆起了年少岁月。
景乐之变时,她才十二岁,却已貌动京城,那些身批裘袍,粗鲁肮脏的蛮夷,大呼小叫着冲入林家,要将她献给鞑靼王子。
那时的惊怖惶恐,她一生一世也难以忘记!
直到她临朝执政,仍是心有余悸,对鞑靼也是词厚礼重,可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子,却是得寸进尺,如今,居然要侵占西北半壁!
她想起皇帝临走时,诚挚恳切的请求,心下暗叹:此次,真要以大局为重了…真要弄得巢覆穴破,什么尊贵显荣,母仪天下,也是镜花水月!她想起少时的躲藏,仍是心有余悸,暗忖道:那些蛮子真是太过无礼…幸亏有‘她’替代…太后想到‘她,’脸色瞬间变为惨白,仿佛是青天白日里,窥见了鬼神一般,嘴唇咬出了血。
皇后正等她细说,却见太后猛然转身,不顾大群侍人的惊愕,回头就走——
“启驾回宫!”她的声音,尖锐糁人,皇后都被吓了个踉跄。
出了玉门,道旁原本繁盛的树木人家,便逐渐稀少,向前便是无边草原,郁郁葱葱,碧翠明丽,映着远处苍穹的蔚蓝,只觉得心旷神怡,辽远开阔。
军中将士顶着烈日,初还不觉,三天下来,都已是汗流浃背,热不可耐,惟独皇帝安坐马上,神色沉稳。
两万京营将士,并不经常得窥圣颜,很是拘谨恭敬,一万禁军之中,却有之前外派的侍卫们,跟皇帝本是极熟的,其中有个叫郭升的,诨名花生,极是诙谐精灵,仗着几分圣眷,凑到元祈跟前,咋舌打趣道:“万岁是真龙天子,有满天神灵庇佑,却是良导体清凉!”
元祈素来知他贫嘴,性子却极是忠贞,闻言也不以为忏,只是微微一笑,略敞斗篷,露出其下的护身皮甲。
‘花生’打量着这精巧绝伦的甲衣,正在啧啧称赞,眼睛瞥见那细密有致的络孔,‘咦’了一声,很是诧异。
“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皇帝笑骂道,‘花生’却又细细看了一遍,才郑重道:“看这针脚排列,竟是出自军中老人之手,没有多年的浸润,位置决不能如此恰当!”
他又恋恋不舍的抚摩了下,更为坚定道:“看这式样,是当年从龙御虏的老将中风行的,家父就有一件,从不许我乱摸乱动。”
元祈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只当是在胡吹乱侃,待见他脸色崇敬肃穆,才敛了笑容,微诧道:“这是出自内监之手,乃是尚仪设定的…”
他还未说完,只听得前方微微骚动,俄尔有人惊呼:“有蛮子兵在此埋伏!”
喊声未尽,便见前言坡下,涌出好些身着皮裘的汉子,高鼻深目,肤色黄黑,全是鞑靼装束,嗷嗷怒吼着,正漫山遍野的冲上来。
军中顿时一片混乱——
这些禁军并京营将士,虽然装备精良,也不乏武艺精湛的好手,却只是戍守京畿,从不曾真刀真枪的搏斗,乍一遇敌,一时半刻,却是反应不能。
此时大道虽宽,却也被人马横纵堵住,有人慌忙拿起武器,有人急着策马,却意外惊了同伴的坐骑,一片人喊马嘶,场面极是混沌。只听得空中‘咻咻’之声连续,黑色羽箭闪着寒光,密密朝着大队飞来。
元祈纵身下马,及时以剑抵挡,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圈套?!”
宸宫 第四卷 第六十五章 京畿
此时人喊马嘶,所有人都在忙着闪躲,只听得铁制箭头重重击在盾上,发出阵阵清脆响声,间或有人被射中,一声凄厉之后,便魂归黄泉,再不能回到中原故土。
元祈大怒,再也忍耐不住,从盾后起身,不顾身旁如飞蝗一般的箭矢,扬声道:“军中将官何在,各自统领好了自己的队伍!”
他被说完,只见当空一支巨大黑箭,带着羽翎的飕飕声,疾如闪电,已经到了面门,他也不及躲闪,手中‘太阿’迎上,就听得‘铛’的一声,那支巨箭被格挡开来,却仍是斜歇飞开,并不落地,元祈却觉得手臂酸麻,一时无法动弹。
一只晶莹洁白的柔荑,从旁伸过,看来并不甚快,却将那支残箭轻轻拈住,拿在手中端详。 晨露一身便装,不着甲胄,就这般遗世独立,站在这混乱血腥的大道中央,仿若闲庭信步一般,细细把玩着手中的羽翎。
元祈又惊又怒,想起刀剑无眼,她武艺高强,也是血肉之躯。
一把将她拉过,不由分说,递给她一道大盾:“你拿着这个——朕要去前言看看!”
他纵身而起,策动缰绳,向着行伍最前方,搏杀最激烈的地方疾驰去,身旁侍卫们慌忙跟上,却不及他坐骑神俊,一转眼就落后了好几丈。
晨露却不管他,只是站在原地,端详着手中的黑色大箭,心中疑窦更深——
她曾在北疆多时,对鞑靼十二部的徽记和兵刃很是熟悉,看这黑色大箭,却像是出自赤勒部。而并非是王帐勇士所为。
她凝神望去,只见前方烟尘蔽日,搏杀声不断,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再不迟疑,也掠上马背,朝着那边而去。
战斗仍在继续,可胜利的天平已经向着天朝这边倾斜,三万甲胄之士。本是兵强马壮,兵器精良,要胜眼前这几千鞑靼大汉,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初一开战,都没见到这种阵势,所以才惊慌失措。
皇帝亲自督战,自上到下,都已忘却了开始的畏惧,一时士气如虹,将这些蛮族分切包围,各个歼灭。
晨露站在前方,已经看得真切,心中一片雪亮,见元祈微有兴奋,却是闲闲泼了他一盆冷水——
“皇上,这些鞑靼人不是预先埋伏好的,却是他们为了躲避追兵,暂时藏身于山间,我们大军路过,才惊动了他们——这不过一群残兵败将,赢了也没什么希奇!”
元祈正觉得振奋,听着这话,如同雪水淋下,诧异道:“你怎会知道?”
晨露把玩着手中箭翎,将缘由说了,又道:“鞑靼人最重狼旗,每战必擎于阵前,可是您看那道旗帜,何等的千疮百孔,这必是之前就经过激烈搏杀!”
元祈抬眼遥望,果然如她所说,再细看敌将的皮甲战裘,也是破烂不堪,有的还挂着彩。 “是镇北军前番勇战,才让他们伤残至此的…可惜,让林邝一个‘失误,’让这群负伤饿狼流窜进了我天进内地!”
皇帝咬牙恨道,想起自己的舅舅,竟气得面色煞白。
远征军遇此惊袭,京中却颇是安宁。
皇帝远征之前,跟太后有一番长谈,从此之后,太后居于内廷,不时将几位阁臣唤入商议,竟是将个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皇后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纳罕—— 她自从那日窥见太后与静王密晤,便知她对元祈颇有猜忌,母子之间,已如冰炭一般不同炉——
这番怎么态度全变?
她几次旁敲侧击,才得到太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皇帝在前方与鞑靼鏖战,若有人在后方牵扯,却是将这万里江山便宜了那些蛮夷!”
皇后隐隐听过,太后年少之时,险些被鞑靼人劫持,从此便对他们有了心障,听着这话,也觉得有理。
今日她又去慈宁宫中请安,两人谈了些家中旧事,并后宫逸事,皇后便忿忿道:“母后,我遵照您的旨意,兢兢业业的执掌后宫,那两个女人,却干站河岸看笑话,一点也没帮上我的忙——皇上不是让她们协理六宫事务吗?现在一个也不见人影!”
太后微倚榻上,一身月白凉绸,鬓间只压一朵石榴红珠花,显得风韵皎美。
她听着侄女抱怨,只款款道:“这也难怪…周贵妃的父亲刚刚打了败仗,她素来心高气傲,也不愿抛头露面—至于齐氏,她父亲刚刚去云庆宫探视过,这孩子得了喘咳,一点也起不来床呢!”
她望了望皇后尴尬的神情,缓缓道:“你身为六宫之主,不要这么尖酸刻薄,要多照看底下的人,这样才有好人缘,才会得人心——你别瞧这些人都口称奴婢、臣妾,对景儿起来,就能诋毁得你声名扫地!”
皇后唯唯称是,心中冷笑:怪不得人家道你贤德,口蜜腹剑的一套,想必是炉火纯青了!她想起周齐二妃,这阵子必不能指手画脚,而皇帝又不在宫中,这辉煌皇宫之中,第一次可以随心所欲,不由心头雀跃,眉眼也浮上几分笑靥。
两人正在闲谈,久病初愈的何姑姑上前禀道:“几位阁部大人到了!”
皇后察言观色,连忙辞了出去,不多时,在宦官的唱名下,几位阁臣鱼贯而入。
太后对他们很是客气,赐下了座位,才开始议起政事。
“皇帝目前已然到了玉门附近…”
她看着底下大臣,笑得和蔼:“这一次亲征,也不过是在镇北军与襄王间居中协调,皇帝做为天下兵马的统帅,定能旗开得胜!”
“我一个老婆子,也不过在京中替他当几天家,大家不必拘束!”
她很是诙谐得说笑着,却目视齐融道:“齐卿家,京中治安如何,百姓们可有什么议论?” 齐融正在焦心女儿病,冷不防被点名,沉吟片刻,才道:“京中一切平静,百姓们都在畅谈圣上那日的英姿,没有畏惧避战的情绪…至于京城治安,本来是京兆尹和九门提督协同管理…” 他沉吟着,垂下了眼——
“万岁怕有奸细作祟,离京前,已经下旨给新上任的京营将军,让他以军制管理,一切治安大权,暂时移交于他。”
太后一听,面色立即阴沉下来,心中冷哼一声,却是再不肯说话,只是用画扇轻摇,仿佛要将初夏的暑气涤荡。
宸宫 第四卷 第六十六章 暗明
太后想起前些时日,皇帝跟她提起,仪馨帝姬的驸马孙铭,在武艺上很是去得,尽忠职守,这么多年都是不上不下,欲要将他提升为京营将军。
“京营将军人选空缺,有几位老将军,朕又不忍让他们劳心劳力…孙铭毕竟是天家亲眷,稍稍提拔一下,皇姐面上也好看些!”
当时,太后只道要让他上战场,真刀真枪拼个功勋,却不料,皇帝此次亲征,只带走了两万京营将士,剩下五万多人来拱卫京师,竟还不动声色的,将治安大权也夺了过来。
元诉这一着棋,真可算是狠辣,无声无息的,就把太后架空于琐碎民政之上——
母子之间的疑忌,已是深如鸿沟!
太后毕竟是老谋深算,虽然心中已是大怒,却竭力不形于外。
只轻摇画扇子,民间那簪珠花,在窗下映出嫣红欲滴。
沉重的气氛在殿中蔓延,几位阁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中明白了几分,都是垂手端坐。
太后轻笑着,打断了僵局,她的脸色温和,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笑道:“可怜见的,孙铭这孩子我见过,确是忠诚可靠,只是木讷了些,能降伏那些兵痞少爷吗?”
齐融咳了一声,抬起头,终于直视太后,因酒色而微微浮肿的眼中,满是精光。
“还请太后放心,孙铭为人虽然质朴勤恳,也是出过兵放过马的人,臣料定他必能统领京营四镇,卫护京畿!”
太后听着,微微一笑,脸色隐在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
“我不过白担心一番罢了——既如此,卿等暂且跪安吧!
她端坐着,冷冷看着阁臣们大礼朝拜后,恭谨的鱼贯而出,唇中只迸出三个字:“老匹夫!” 叶姑姑蹒跚上前,给她背壶一盏参茶,宽慰道:“主了别和这等小人计较,气坏了凤体,可就如了他们的意!”
太后默默接过,啜了一口,感受着其中的醇香苦涩,精神也为之一振,她叹了口气,道:“若是早几年,我临朝之时,却有什么人敢如此跟我说话——齐融不过是在效‘犬马之劳’,替皇帝‘汪汪’两声,以示忠勇!”
她坐在昏暗之中,冷冷一笑——
“皇帝对我如此防范,真是煞费苦心…”
她的声音幽邃,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叶姑姑听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上前一步,附在太后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都想作反了?他真想死吗?!”
太后勃然大怒,一口气没喘上来,心口又是一阵绞痛。叶姑姑慌忙上前揉搓,小心翼翼道:“或许静王殿下只是和三五至交来往…”
太后缓缓摇头,那簪石榴红珠花在黑暗中颤颤巍巍,眩目生辉——
“这孩子做事太急…不吃此苦头,是不会知道收敛的。”
元祈正在扫视着战场,只见胜局已定,只几个散兵流勇,兀自拼命抵抗,本是碧草繁茂的山坡之上,红黑血迹遍地,倒卧的战马、尸体、并辎重兵器将安谧祥和的四周渲染,简直成了修罗地狱。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那股血腥挥之不去。
元祈觉得有些刺鼻,但却不像一些新丁,脸色苍白欲呕,他摸摸身上的甲衣,感受着刀剑的划痕和血渍,从心底生出兴奋来。
恨不生成汉唐人物… 元祈心中的热血都为之沸腾,他从幼时便遵循为君之道,讲究雍容肃穆,却无人知晓,他沉稳内敛的外表下,仍是渴望征战的浩烈热血!他转过身,对着晨露说道:“你似是见惯这等杀戮场面了…”
晨露把玩着手中羽翎,淡淡道:“在江湖之上,也有酷烈的搏杀…”她微微眯眼,遥望着天空中的烈日,但觉无边蔚蓝之上,金芒极尽绚丽——
“人世间,无论何时何地,皆是如此…万事的缘由可以被时光磨灭,无数的生命只化为丹青笔墨,可人与人的争斗,却是永永远远不会遏止的…”
她莫名生出怅然,遥望着不知名的苍穹深处:“佛家说回头是岸,可我等凡人,又哪里有岸可返?”
皇帝静静的望着她,只觉得眩目阳光下,少女的周身却似有无穷的暗霾,如丝絮般缠绕——
她整个人都是透明苍白的…
元祈正在诧异,却听打扫战场的兵士惊呼:“好棘手的胡蛮!”
他抬头望去,只见东北道边,一个鞑靼大汉,看着像是个将领,左手擎着奇形大弓,右手却持一柄黑亮短刀,于厉吼声中,又一连斩伤了两人。
他满身都是鲜血,一些疮口,已是深可见骨,白森森的,煞是可怕。
这大汉勇悍不减,气力却已竭尽,他喘着粗气,虽能连连伤人,却已是强弩之末。晨露也凝神看去,元祈只听她口中喃顺道:“果然如此…”
那大汉身法越发沉滞,又受了几刀,他无力倒地,周围兵士齐声欢呼,便要上前捆绑。
只见这大汉,大声念了一句什么,硬生生撞开对手,抽出铁箭,竟是朝着自己咽喉戳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金芒倏的一闪,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那大汉的铁箭,竟被一柄小小的金钗从中穿透,断为两截。
晨露向皇帝微微敛衽:“请恕微臣唐突,实在是还有一些疑惑,要着落在这人身上!”
宸宫 第四卷 第六十七章 掣肘
那大汉浑身浴血,瞧着极是骇人,却仍是凶狠蛮强,血红的眼睛恨恨的瞪人,晨露夷然不惧,缓缓走到他身边。
大风将她的衣袂吹拂飘飞,眉目间,自有一种凛然出尘。
初夏的山坡上,一片金光余韵,茂密碧翠的牧草,在风中匍匐摇曳,她一身素裳,在这金戈血肉的杀戮中间,宛如天人。
“你是赤勒部的人?”
那人被她话音的独特音韵一震,费力的抬起头,却被眼前人的冰雪风姿所摄,一时头晕,几乎跌倒在地。
“你…是谁?”
晨露并不答语,只是指了指身后玄黑蟠龙旗帜。
“原来是天朝皇帝的走狗…”
大汉不屑的哼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浑身上下十余处创口,鲜血横流,皮开肉绽,看着就像修罗恶鬼一般。元祈也走到他身前,听着这话,也不恼怒,只是冷冷道:“你不过是我们的阶下囚,作此败犬狂吠,不觉得丢人吗?”
那人‘呸’了一声,终于坚持不住,倚坐在僵卧的战马旁边,笑得惨淡,却仍不失其豪迈:"要不是忽律背信弃义,就凭你们这些南蛮子,也想让我五千儿郎葬身于此?!"
他大笑着,豪迈中却有凄厉,两道血痕从眼中流出,却是痛极无泪,铮铮男儿,豪气烈烈,却已是英雄末路。
晨露端详着手中铁箭羽翎,郑重问道:“你便是赤勒族这一代的哲别勇士?”
哲别在鞑靼语中,乃是神箭手之意,赤勒部本就擅长骑射。
在族中,只有千里挑一的勇士才有资格承当这称呼。
那大汉面有惊异,却仍是痛苦摇头道:“我已经没有这等资格了!族中的五千精锐,已然伤亡殆尽…忽律那贼寇的计谋竟是要得逞了…”
他说得痛切,朝着苍穹低吼:“长生天…你睁开眼看看!”
一道血箭从他喉中喷出,他颓然倒下。
晨露俯下身,从他掌中取出玄铁大弓,深深慨叹道:“赤勒部的铁弓,曾经让各部族都闻风丧胆…”
黄昏的落日,终于从西边落下,那金亮的余辉,也逐渐消逝。
兵士们打扫着战场,将敌我双方分开,尽数掩埋后,竖木作记,留待回程之时,再作区分。
晨露背负长弓,纵身上马,那一瞬,不知是夕阳绚染,还是自己错觉,元祈瞥见,她的眸中,满是清婉悲悯。
塞外正是夏风高爽,京城之中,却已是微有燥热。静王漫步在荷塘之畔。
静静凝望着月下芙蓉,但学菡宛如谪仙,亭亭玉立之外。更觉凛然高华,不可亵玩。
他深深吸了一口荷叶清香。
耳边蛙鸣阵阵,更显幽静,月影在水波中淡淡荡漾,微有支离。此情此景,宛如仙境,却丝毫不能疏解他心中烦闷。
不期然,他又想起白日里和太后的对谈…
午后正是燥热,静王正和几个清客在府中对弈,宫中传来太后的懿旨,让他速速觐见。
这般紧要,却是出了什么事?
静王微微纳罕,通过重重宫门,才进得慈宁宫。
太后手中轻执一物,却不是她惯常的苏杭画扇子,而是一道请安折子。
她见得静王,也不言语,只是把那道折子扔到他面前。
静王接过,略略看了几行,却是潇洒笑道:“这些官员着实琐碎,连这些事都往上奏报,改明日,却是宫中用几个烛台,也得具折上报了…”
太后却不答腔,却是以手托颐,冷冷道:“你且看仔细了!”
静王细细看了两行,怦然动容,冷汗几乎要从背脊上滑落。
太后瞧他毫无异状,心中却暗自诧异——
莫非错疑了他?
静王再抬头,已是一脸怒色,目光如电:“母后是疑心,这事是我做下的?”
太后淡淡道:“前几日,你家门人,可是拜访了兵部和户部的诸位,真是好伶俐,好热闹!”
静王静静听完,不禁哑然失笑:“母后容禀,您真是错怪孩儿了,这抵御外侮的当口,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不过…”
他的笑容,在午后炽烈的眼光下,竟显得邪魅森然:“那些军需之物,无论粮食辎重,都是从京城万里迢迢运往北边,若是有个延迟耽误,也只能怪天意弄人了…”
太后被他言外之意一惊,随即便是勃然大怒——
“皇帝在前线奋战,你竟是如此使绊子…”
“母后息怒…”静王上前,小心扶住了太后:“我断不会要了皇兄性命的…不过是希望他经此挫败,不要穷兵黩武,多些休养生息罢了!”
太后微微冷笑,心中却是雪亮,静王在军需上动手脚,即使不让皇帝葬身北疆,也要让他大败而归,从此圣明无光。
她轻轻推开静王有力的臂膀,款款笑道:“可怜见的…你真还是个孩子!”
迎着静王愕然的目光,她道:“你也不看看,这奏折后面,是谁在策划指使?”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文轻柔,静王却只觉得雷霆万钧,从头顶轰下——
“你皇兄早就防了一手,如今,你的一切作为,怕是早就被某些人具书一封,正在送往北疆的途中呢!”
月影在风拂之下,摇曳破碎,静王从沉思中醒来,只觉得郁怒心中,恨不得发——
且等着瞧罢…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朦胧之下,仿佛有无数阴霾,被深深压入喜出望外,连这清塘荷韵,也为之黯然一瞬。
明月隐入云中,大地一片黑暗,夜,已经深了。
宸宫 第四卷 第六十八章 染指
临夏是个不大的镇子,素来胡汉杂处,镇后仍是牧草清碧,前方却越见荒疏,翘首遥望,便能见到四处军帐重重,鏖战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正中的帅帐中,已经蒙上了明黄绸绫,其中诸般器皿,都是极尽精巧,一一瞧来,竟有柔丽江南的错觉。
元祈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不满,却很快掩住了。
他解下腰间玉玺丝绦,置于手中把玩着,一时,竟也不急着宣两人觐见。
他率京营与禁军来此,一路之上,但见仪容整齐,三军肃然,不仅周浚手下的镇北军极为勇猛剽悍,就是一直被认为是‘乌合之众’的襄王府兵,也很是进退有度。
元祈想到此处,脸色越加阴沉,一道凛然冰冷的怒气从他眉宇间透出.
襄王!!
他想起这位舅舅的封号,心中冷笑,将手中的五彩丝绦一顿,放于楠木金丝案上,微微示意,便有侍从扬声宣两人入帐觐见。
最先揭开帐帘的,却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来人年过四旬,生就剑眉星目,瞳仁中透出深邃光芒,凝神看时,却有一重威仪,凛然难犯。他并不穿任何甲胄,只着一袭黑袍,却无人可以忽视。
这就是让鞑靼人闻名生畏,可以令小儿止啼的周大将军?!
元祈端坐正中,两人目光相碰,只电光火石一闪,便各自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