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却见厉择良那辆浅蓝色的宾利开过来,缓缓停到写意身边。
“沈律师,上车吧我送你。”摇开车窗说话的是季英松。他平时并不是个热心肠,显然是厉择良授权的。
正在写意迟疑的时候,季英松已经撑着伞下车为写意开门。她骑虎难下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得顺从地上了车。
“不好意思,厉先生。麻烦你了。”
“不麻烦。正好酬谢刚才沈小姐及时给我送衣服过来。”他眯着眼睛笑。
写意脸上有些窘迫。厉择良的那句话,不知情的人听起来丝毫没有异样,可是…
“不过,我还是希望沈小姐下次进来之前,能先敲敲门。”厉择良补充道。此刻,多了丝笑容落在他嘴角,那是他平时惯有的惬意慵懒。
写意心想,下次?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她从观后镜里看了看季英松,探究到他没有异常神色才松了口气。毕竟那种糗事让人知道了面子总挂不住。
“沈律师到哪里?”季英松问。
“啊,回了市区以后在睦邻路口停下就行。”
写意望向窗外,车子正在路口等着上高速。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在车内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见粗细不一的水迹一条一条地流下去。车里,响着电台的音乐。
她静下心来细细一听,似乎是莫文蔚在《大话西游》里配的歌。
佳偶共连理 共对是多么美
你的心似嬉戏 不解这道理
飘拂变心的你 茫然话说别离
情人匆匆远走为了谁
谁令你牵记
当爱被遗弃 愿往事不多记
我的心此际偷偷想念你
只想远方的你 回来莫在别离
然而一等在等没了期
怀念借风寄
叮嘱晚风轻送 柔情万千里
祈求星光再点未了情
重系两心
叮嘱晚风轻送 柔情万千里
情人心中再起未了情
重为我牵记
写意对这歌的调子不陌生,但是她这人有个听歌数遍却从来不看词的习惯,加上她对粤语半点不通,确切歌词里唱的什么她也听不全,只依稀听见重复那句“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
厉择良有点懒散地靠将头在椅背上,半瞌着眼,嘴角上翘,全然一副沉溺的神色。他的右手放在膝盖上,指尖随着音乐的节奏一起一落。他的手指很长。细细一看发现它们真的长得极漂亮,指甲剪的很短,贴着皮肤被修的圆圆润润,透着种健康的粉红色。
她忽地就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楼梯间捉住自己的情景。
可是就是这么漂亮的手指轻轻一发力扣住她的手腕的时候,却让人不能动弹半分。
突然,写意听见心尖“嘭——”地悸动了一下。
如果说相处数日她丝毫没被厉择良吸引,那是假话。他的确是一个能让很多女人心动的男人。况且他这人待人有些亲疏无常,难以捉摸,但是大体对她却还不坏。
暂不提他出众的外表和显赫不凡的家势,单说他那慵懒闲逸中时常夹杂着雷厉风行,以及对某些事实在必得的个性,就够让人着迷了。
可是最让写意抗拒的,也是他的个性,总觉得他身上有种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除了对待正经事,便难见他吐真言。
“有意思。”厉择良瞌着眼问,“这歌叫什么来着?”
这一问立刻打断了写意的心绪。
季英松丝毫没有要回他话的样子,想来这季木头也不会听什么歌,那难道是在问她?
“叫《未了情》吧?”写意想了想说。
“未了情?未了情。‘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这个世界究竟是有情苦呢,还是无情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没有上扬,听起来分明是个选择题却又不像是问句,似乎也并不需要对方回答。
“看不出来厉先生纵横情场,却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写意却接过话,“道是无情却有情。这情字原来就没什么可苦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就怕有些人偏偏强装不懂。”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指地瞟了瞟前面的季英松。
厉择良也乐呵呵地看了看季英松。想来他也不是没把小林和季英松的事情看出来。
此刻的季英松被后面的两束目光瞧得极不自在,一时间差点闯了红灯。
“好了,好了。”厉择良出来圆场,“你那剜人的眼神用我身上还受用,落在英松身上怕要让他吃不消。”
这一句暧昧不清的话说口,却突然让写意不好意思了起来。他这话的里层意思是以前她长期腹诽他时的不悦目光都被他看在眼里?还是说刚才她趁他闭目养神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事被他发现了?
此时,厉择良的手机响了。写意认不出那手机是诺基亚的什么型号,总之样式很新潮,但出人意料的是响出来铃声却陈旧过时的单音。
他的这个嗜好,让但凡过的人都觉得很奇怪。
是厉氏总经理薛其归的电话。
“东正集团转让蓝田湾项目的意向书发过来了。”薛其归简明扼要地将内容汇报了一下
厉择良一边听一边下意识地去掏烟。
“詹东圳他就这么有把握?”他轻篾地笑了笑。
“虽说还是没谈妥,但是比起上回来说口气还是软了不少。”薛其归说
“他老爹留给他的筹码不多了。其他不说,就是他拿到这块地也是拜以前厉氏所赐,现在还想敲我们一杠。和他们,再谈。”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薛其归说。
挂了电话以后,季英松开口问:“真的那么重要?”
厉择良本想点烟,却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什么,又将打火机收了回去,“这个项目是厉氏进军B城的第一步,当然意义非凡。”
“我以为…”季英松透过后视镜看了厉择良一眼。
“英松,以前的你从来就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厉择良抬起头来来对他笑,也恰当地打断了季英松的话。
那样的笑容里,是一种警示。
季英松适时噤声。
3——2
这场暴雨来势有些凶猛,并且持久不衰。
摆席的酒店在A城的机场附近,回到市区还有一些距离。雨下的很大,虽然高速路上排水系统比较好,但是汽车飞驰而过时依旧在空气中激起层层水雾。
季英松开车的技术极好,坐起来很平稳。可是在车子滑过一个大弯道之后,写意开始觉得呼吸紧张。
她一直容易在高速路上晕车,无论坐的是宾利还是奇瑞,只要有一点颠簸都照晕不误。
曾经吴委明揶揄她:“你只有坐公交车不晕,看来这辈子倒可以省不少钱。”
“你知道个啥,说明我这人的平衡感受器官的功能很好。比你进化。”
厉择良从那个电话开始就没再开口了。
而她也没有精力说话,尽量想点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双眼则直视前方。她可不想将刚才吃的午饭全吐在厉择良的座驾内。
几百万的宾利,让她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赔不起。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前面开始堵车。而过来的车辆则一个也没有。朝前望去,在她的视线里全是在能见度不高的暴雨里闪烁着一串串的汽车尾灯,干脆索性什么也不看。她的心情开始烦躁,总觉得自己在这个社会摸爬滚打已经练得金刚不坏,但单单就是这么小的一个毛病也让她没有办法。
季英松看了她一脸难受的样子,迟疑了一下关切地说:“沈律师,车上有梅子糖,你要不要试试?”
写意不想开口说话轻轻点点头,这东西治标不治本,但是缓解一下终究是好的。
季英松便翻开副驾驶的抽屉拿了一包糖出来,他一手掌方向盘一手将东西朝后递。写意伸了下手,没有够到。
而旁边的厉择良则单手撑着下巴一心看着窗外,事不关己的样子,别说要他说句关心人的话,就连手也懒得替她抬,丝毫没有要帮个忙的意思。
明明见她这么难受,却一点也不会怜香惜玉,还口吐什么“关爱女性,匹夫有责”的话。
写意一时有些火,他怎么接了电话就无缘无故就不待见她了!心情好的时候就有情啊无情地胡侃,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将她爱理不理地扔一边去,拿她当隐形,简直就是喜怒无常!
她狠狠地剜了厉择良的后脑勺一眼,咬牙切齿地腹诽,腹诽,腹诽…然后解了安全带自己接过来。
她已经很久不吃这个玩意儿,塞了颗在嘴里。酸酸的,有些涩牙。
好在道路又恢复了畅通。大大小小的卡车,客车,轿车又开始浩浩荡荡地开出去。他们的车前面是一串货车,季英松时不时地按喇叭,从超车道绕到前边去。
突然厉择良冷不丁地冒句话说:“系安全带。”说话间,语气不冷不热甚至连头都没调过来看她一下。
“没关系。”其实她心里是想说:干你屁事。
于是她没动,只朝嘴里塞了第二颗糖。
“请你系安全带!”厉择良转脸过来,把刚才的话在增加了两个字的基础上,将其重复了一遍。
他倒也没有下命令,说的还算客气,口气不温不火的,和刚才两人讲话的语气截然不同。就是那个“请”字,让写意听起来尖锐刺耳。
她心想:你这那哪儿是请,分明就是强迫,假仁假义的,就像我不照做就要把我撵下车去。我不系安全带又怎么了?我乐意。出了事情我找保险公司,半分不需要你厉择良偿命。
“我胸闷头晕透不过气,系了就憋的慌。”她压住满腔窝火,勉强做到有礼貌地反抗他一下,然后生硬地将脸别过去。
厉择良挑了挑眉,“沈小姐,我想说什么话从来也没有重复过第三遍。至少,在这辆车上你需要听我的。”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凶。
写意听见这些话,立刻转头看他,眼睛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了两秒钟以后,倏地说:“那好,停车我马上就下去,谢谢厉先生带了我一程。”顷刻间,她拿起手袋又说,“季经理,麻烦你靠边停下车”。随即就准备去拉门拉手,全然一副像是要强行下车的样子。
厉择良反应极快,一把将她的手拉回来,牢牢捉住。
“你疯了?这里是高速公路。”他紧紧地抿着唇,有些动怒。
3——3
“你不是让我——”写意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
前面的货车突然变道,季英松心中大叫不好,猛踩刹车。车身在路上打了个转,车头的一侧生生地刮着货车的尾巴,急速地向路边隔断的护栏滑去。
季英松飞快地转方向盘,车头擦到护拦被迫横在车道上停了下来。
就在此刻,后面的第二辆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从写意那边撞上。
厉择良下意识地,将写意按在怀里,死死地护住。
只听见“呯——”地一声,后面的车从侧身撞过来。宾利在冲力中颠簸了一下朝后滑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
季英松慌忙中踢开车门,“厉先生!”
车的侧身已经凹了一些进去,他用力试着拉了拉侧门,门已经被卡住。他便绕到另外一边开门。
“阿衍!”季英松情急之下叫道。
车里的厉择良急急将写意的头托起来,她似乎受到撞击晕了过去,而全身则像抽了骨头似的散在厉择良怀里。
“写意…”他连连叫了她几次。
门被季英松打开,暴雨倾泻入内,顷刻间就将俩人淋得湿透。雨水落到她的额上,带着碎发流下来,遮住写意的眼帘。
厉择良不禁用手擦去她脸上的雨水,却不想这一抹,倒带出许多血。那血和雨水冲在一起,立刻流到下巴上。
“写意…”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又去抹,但是血却越抹越多,须臾之间写意的脸颊和脖子已经全是血,触目惊心。
“阿良!!”季英松急着说,“别乱动,是你在流血!!”说着就想找点什么先帮他包扎止血。
厉择良闻言一愣,低头瞧着怀中的人,将信将疑。此刻的写意虽然是突然晕倒,脸色倒真没有异常,晃眼一看就像睡着了似的,也没见她头上有伤,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前面两颗门牙。她鼻翼一动一动的,呼吸还算平稳。
她身上也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和流血的地方。他悬着的心落地后才隐隐觉得手有些疼,伸出来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流血。
厉择良心中一哂,这才缓下来,将她挪到驾驶座,找了个干东西给她盖上,关好门。
季英松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和厉择良一同站在雨里,等着人来处理。
后面那车的车主和乘客也撑伞走了下来,被季英松应付过去。厉择良来回看了现场,幸好都不是很严重。
他透过前窗的玻璃看了一眼写意,若有所思。
她闻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那个味道诱使出她的过敏性鼻炎,使得有点想打喷嚏。她竟然梦见了爸爸,爸爸弯下腰对她说:“小意,过来让爸爸看看,额头还疼不?”
她鼻子一酸,眼泪潸然而下。
那时是自己多大?三岁还是四岁?大概是四岁吧。
她小时候一直留着短头发,长的像个男孩子。性格也特别顽皮,简直就是一个孩子王,时常举着一把塑料的大刀喊打喊杀的。
玩过家家,人家演公主她却要演皇帝,挤得原本演皇帝的只好扮皇后。等大伙要她演男孩的时候,她又说:“我要演一棵树。”
每年儿童节爸爸都要送礼物过来。
那一年,爸爸送给她的是什么呢?她蹙着眉头,想了想。
是宇宙飞船。
那个宇宙飞船是上电池的,一打开开关就是“乌——拉——乌——拉——”地一边闪灯一边叫,活像现在的救护车。那个宇宙飞船最让小写意好奇的是它居然可以自己拐弯。如果按按钮让它独自在屋子里转悠的话,它要是遇见了障碍物,连续撞两次都没过去就会很聪明地调头,朝别的地方开去。
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问爸爸。
爸爸说:“这是爸爸施在上面的魔法。”
她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做事一点也不低调,有什么新玩意就献宝似的拿出去显摆。
于是,她信以为真地抱出去给小伙伴们炫耀,没想到冬冬却“切”地一声很不屑地说,“这哪是什么魔法。你爸爸瞎说的,明明就是有个小人儿在里面开车。”
“骗人!哪有那么小的小人儿。”
“有就是有。”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魔法魔法。”
“除非你不知道拇指姑娘,不然怎么知道没有小人儿了?”
写意呆了一下,少有人给她讲故事,她确实没有听过拇指姑娘的故事,可是她又从来没有示弱过,于是心虚叫道:“我怎么不知道那个拇什么的。她明明就是个指头。”
两个人争论了起来,最初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没想到那男孩舌头比她利索多了。最后写意一时说不过便一脚给人家踹过去,冬冬捂着屁股,两眼含泪委屈地瘪着嘴巴说:“你说不过,就知道踢人。
“踢你怎么了?我现在就撬开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骗子。”写意气呼呼地跑回屋子拿了钳子、起子和刀。
“小姑娘你怒气冲天地干嘛呢?”沈妈妈看见问。
“有人找茬,我今天收拾他去。”然后她头也没回就像旋风似的回到空地上,恶狠狠地对冬冬说:“要是没有小人儿,我还让你以后扮皇后。”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里面既没有拇指姑娘,也没有爸爸的魔法,只有一堆螺丝钉和还原不回去的破铜烂铁。
写意望着那堆残骸,愣了半天,然后带着一副哭腔大叫:“你们都骗我——”接着就放声大哭。
接着,她将那堆烂铁宝贝似的搂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哭,因为腾不开手抹眼泪,所以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合在一起分不出什么是什么。
回家上楼梯时,一脚踩滑滚下楼梯,眼看脑壳要撞在楼梯边上,她却舍命一样紧紧抱住那宇宙飞船的残骸,舍不得放手撑一下。于是额头狠狠地磕在石头沿上,摔了好长一条口,在医院住了好些天。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躺在医院里,爸爸来看她,弯下腰对她说:“小意,过来让爸爸看看,额头还疼不?”
3——4
那个伤结了疤便一直没有消掉。妈妈曾经常常对人家说:“我们家小姑娘脸上要不是留了这个疤,说不定还是个标准的美人。”
她抿着嘴笑了笑,在医院的病床上又翻了个身。
后来,她刚满五岁半,因为家里没有人手照顾她,又不放心将她锁在屋子里,于是,写意就被送到学校去念一年级。
开学的那天,天气还很热,妈妈为她穿了一条崭新的蓝色背带短裤,裤子衬着她的头发显得很帅气的样子。
班上很多小朋友,大家都不怎么怕生,叽叽喳喳地一会就打成一团。写意从小和人自来熟,立刻就成了班上领袖级的人物,引得很多男生愤愤不平。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有男生走过来问她说:“你叫苏写意?”
写意看了看他那正在流鼻涕的鼻孔,不屑地扭过头去。
“你怎么长得像个女孩儿一样。我同我老爸说你这种人就叫娘娘腔。”男生话还没说完,就被发飙的写意掀翻在地。
她长这么大,即使别人误会说她像男孩儿,她勉强还能接受。可是,哪知世界上最讨厌的事情居然是你明明是女的,人家还以为她存心装女生。
于是,在她上学的第二天就被请了家长。妈妈向老师赔着笑脸,道着歉。
在写意的印象中,妈妈一直都是那么温柔娴雅。
是不是,因为大人脾气太好,才使得她一直这样任性?
梦中的写意潸然间失落起来。如今,她早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等她真正醒来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护士正在给她取输液管和针头。
“给我输什么了?”写意侧着头问。
护士笑笑:“别担心,没事儿,给你输的退烧药。你只是感冒了有些发烧。”
“我们的车没事吧,和我一起的两个人呢?”
“这个不清楚,昨天你进院的时候不是我值班。桌上的早饭是你的,最好能多吃一点,一会就可以出院了。”
写意朝桌上瞧过去,是一碗热粥。
护士收起东西准备出门时,回头说:“哦,刚才给你送粥的那位先生托我转告你,说是你有位朋友在307病房。”
她确实是饿了,极不雅观地吃掉了满满一碗粥,然后洗漱完毕换上原先的衣服才出病房。
“307…307…307…”写意嘴里一面念叨一面找,最后在走廊的最深处看到了这个门牌。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异常安静。
她敲门。
“请进。”一个低缓的男声穿出来。
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推开门,看见厉择良坐在床上,双腿盖着被子,背却挺得笔直。他换了下平时的衬衣和西装,穿着医院的蓝白相间的病服,显得好像比平时稚气些。
他见她杵在那里,微微一笑,“英松说给你送了早饭,吃了吗?”此刻的表情和他昨日在车上怒气正盛地抓住她说“你疯了?”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他手里拿着报纸,“哗啦——”地翻了一页。写意觉察到他手上的绷带,也许是昨天受的伤吧。
“我…厉先生…”她不知从何说起,“我昨天在车上…”
她忘记了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和他闹,然后突然车子就失控了。
“整个过程,你就是睡过去的。”厉择良迅速地用了一句话,很简明扼要地替她总结了一下。
“呃?”写意更窘,好像就是他说的这样的,“都是我的错。”她有点忏悔地说了后面这句话,而且语气非常诚恳。
她害得他进了医院,还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伤。她也知道厉择良这人一贯作风是阴晴不定且小肚鸡肠的,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她。
写意垂下头,眼神落在脚尖前面的地砖上,专心悔过,在她人生的前面二十五年内还很少这么认真地认错。可是厉择良好像并没有买她的帐,半天没搭腔。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写意垂得脖子酸,不禁抬起头瞧一下,正好撞见了厉择良的眼睛。
他已经放下了报纸,一手环胸一手撑住下巴,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写意。他的目光是从头到脚,然后又从脚到头,最后又落回在她的脸上,盯住她的眼睛。
许久以后,他改变了个坐姿,后背靠到靠枕上,沉吟道:“沈写意,你不需要对我说点什么吗?”这和他的上一句话时间隔得不算长,但是嗓子却像太久没开口一样有些暗哑,显得有些慵懒。
“呃?”写意有点诧异地又低下头去,“对不起。厉先生,对不起。”
“就这个?”厉择良暗声问。
“?”写意一时不明白他想听什么。
突然,厉择良就笑了,笑得淡淡地。是那种平时在他脸上最常见的笑,先微微翘起唇角,然后由唇再带动其他的五官,显得整个笑意都是从嘴唇漾出来的。但他也是常用这样的笑来应付别人。这样的表情挂在他的脸上,让写意觉得比他冷脸嘲弄还要使她难受。
两人之间蓦然一下就感觉疏离了些。他似乎很不满意她的答案。
他挪开视线, “没关系,我只有点皮外伤。你的出院手续季经理会帮你办妥。如果这两天精神不好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林秘书让她替你请假,公司会算工伤。”
早晨的太阳金灿灿的,也不刺眼。病房的窗帘是拉开了的,阳光斜射进来,随着时间慢慢移动,恰好徘徊在厉择良的附近。
写意才注意到他的眼眸是深棕色的。
此刻,在日光里看下去,他侧脸因为那边射来的明亮光线而蒙上了层淡淡的金色光泽,却衬得另一边有些暗。
他的话里每一句也挑不出毛病,和前些日子一模一样,但就是让写意感觉好像有点奇怪。一时间,写意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杵在这里似乎就像个多余的摆设。
写意想,今年夏天怎么来的这样早。
3——5
她体质偏热,往往是周围人中最怕热的那一个,一到初夏便会将头发长期扎成马尾,要是独自在家或者和朋友逛街时就索性绾个发髻。可惜她又偏偏是个律师,无论是坐在办公室看文件还是与当事人会面都必须正襟危坐,头发要梳得一丝不乱。以前在唐乔还好,乔涵敏对这个要求不太高,只要出去见人的时候着好装就行。可惜,现在身处厉氏,连老总都是日夜正装,公司上下则更加不敢逾越,个个女性员工们连脚趾头也不敢往外头露。她就时常琢磨,这个厉择良是什么做的,难道他就从来不会觉得热?
这个周六懒得在家做饭,写意便约了周平馨下馆子里吃,顺便回公司拿点东西。
反正是休息日,她夹着双人字拖,穿着一件小吊带和宽松的棉布裤子散步似的和周平馨走在商场里闲逛,买衣服、买鞋。
两个人试来试去的,试得自己在空调下也满头大汗。
“沈小姐。”
她与周平馨从商场出来后,一时听见有人叫她,取开墨镜回头扫射了一圈,没发现目标,又继续朝前走。那人又叫了一声,然后才见这位女士从路边的车里走下来——是孟梨丽。
“孟女士。”写意停下脚步。
“沈小姐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一起去用顿便饭吧。”孟梨丽很诚恳地邀请,看见周平馨后又说,“这位小姐一起啊。”
孟梨丽脸上化着精致的妆,皮肤透得粉嫩粉嫩的,嘴唇自然地微微厥起一点,简直天生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只比写意略长两三岁,完全可以像她这个年纪一样肆意地穿衣,但是她却知道自己身份,打扮从不逾越,中规中矩地坚守着一副少妇的衣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