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喘息越来越重,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所以更不能为了缓解疼痛而一味地弓着身子,于是左手抖着撑住桌沿,然后缓缓地将上身直立起来,努力让呼吸更顺畅。
不过这样每一个刹那都是煎熬,更莫说要他用意志力直起身体,手指一紧,右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她察觉到这动静,惊恐地睁开眼睛,然后看到发病的子瑾,一时间又急又气,刚干的泪痕又湿了。
他满脸冷汗,嘴唇紫青,喘得根本无法说话。但见夏月一脸急躁,他费力地抬臂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喘息良久,那几口气终于缓下来。
第二日回到家中,子瑾只说因为下雨在外留宿了一夜。
而后,两个人各自大病了一场。
子瑾对于那夜的事闭口不言,仿佛它在夏月身上从未发生过。他越是回避,夏月反倒越是沉默,对子瑾竟然也疏离了起来,也不大和人说话。
“小姐……”荷香眼见夏月性情大变,有些蹊跷。
“嗯?”她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绣品,半天没刺下一针。
“我……我想说件事。”
“嗯。”
“去年冬天小姐害风寒的时候……”荷香吞吞吐吐,“我端药进你屋见到少爷……少爷他……想亲你。”
她是个藏不住东西的小姑娘,这事情一直在煎熬着她,现在好不容易下决心将它说出来,却没想到夏月并不吃惊,淡淡地“嗯”了一下,连手中的针线活都没放下,令她大为诧异。她殊不知,在这背后已经发生了怎样一件让子瑾终生懊悔的事情。
半晌以后,夏月才抬头:“荷香,无论遇到何事,他都是我的弟弟。所以以后这等事都不必再提了,他还是个孩子,只是担心我才不禁有了妄为的举动,总归是不懂事罢了。”眼眸中无半点波澜,心中早就明白,兴许是他们俩从小腻在一起,相互之间过于依赖,才恍惚给他一种爱情的错觉。
如今,父亲离世,如此相依为命,怕更是不妥。
不久之后,夏月准备带着荷香干脆搬到齐安的书院去。
她解释:“城西的楼员外托人带信说想买齐先生的宅子,过些日子就带夫人来看看,我这些时间反正无事,过去住几天,和荷香把房子收拾收拾,也好帮先生谈个好价钱。”
子瑾知道她不过是找个托词远离他,他看着她踌躇了半晌后问道:“月儿,我们可以不这样吗?”
夏月听见他那死不悔改的称呼,倏地就恼了,决绝道:“我俩之间只有姐弟,再无月儿,否则——我就铰了头发去做尼姑。”
他的嘴唇猛然颤了下,原本要吐出来的“月儿”二字,终究不敢再出口,黯然道:“要搬也是我走。我搬到书院去,那里小半年没住人,不如家里方便。”
夏月道:“书院太潮了,不适合你住。何况齐先生原本和我就有婚约,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去。”
他的脸霎时一白,竟然再找不出只言片语来留她。
夏月是说一不二的人,晌午拿着钥匙去书院收拾了一下,傍晚就搬走了。
接连几日,夏月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便和荷香一并为院子拔草、施肥,忙得一刻也闲不下来。
“小姐,你那天说要去做尼姑的话是唬少爷的吧?”荷香试探着问。
夏月低头干活不答是否,转而说:“你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婆家了。”
荷香顿觉不妙,又问了一次:“你是吓唬少爷的吗?”
夏月又道:“你看人家常妈妈的儿媳跟你差不多年纪,都生孩子了。”
荷香说:“小姐什么时候把自己嫁了再来担心我。”
夏月笑:“谁说得准呢,兴许就是一眨眼的事。昨天隔壁樊大娘来找我,说她听到风声,沈家的二少爷,那个沈举人想要请人到我这里说媒,赶在爹过世这百日内把婚事给办了。”
荷香一下子站起身,急道:“这些人安的什么心,那沈举人将将才死了妻室,难不成想找我们小姐去做续弦。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夏月又苦笑:“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好的姻缘,或许真去做了尼姑倒还好。”
荷香见她这样,大声道:“小姐,你说什么呢!”
夏月淡淡道:“尼姑多好,六根清净,无欲无望。反正我也无爹无娘,无亲无故的。”
荷香突然就被她这模样吓哭了,搂住夏月道:“小姐,你在说什么呢,你这是怎么了?最近你这是怎么了?谁说你无亲无故,你有我,你要是嫌我是个下人,你还有少爷,少爷那么维护你,他怎么会让你去做尼姑,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夏月的泪也流了下来。
那样的泪,像锦洛春日的雨,淅淅沥沥,怎么落也落不完。

第五章 寂寂寒江明月心

尚睿正在古舜的行宫中。
他方才得到消息,说有了齐安的动向了。
“找到他了?”尚睿问。
“说他在锦洛的书院有人出入。”明连回禀着,心中却在埋怨这些人,消息都没落实,就传给皇帝。
尚睿点头:“好,再探。”
明连刚应承着要退下,却听尚睿唤道:“回来,回来。锦洛这么近,还不如朕自己去瞧瞧。”说完便宣了洪武即刻启程。
他和洪武带着几个侍卫骑马到齐安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接近二更天。
洪武先进院探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一共只有两个人。”
尚睿一点头,纵身一跃翻进墙去。
他为了出入方便穿着一袭窄袖紫衣,跃至主屋前,见到屋内的灯还亮着,却没什么动静。
他屏息在屋檐下听了半晌,望向洪武:“睡着了?”
洪武答:“应该是。”而且呼吸这么轻,很像女人,若非如此便是体弱。
“那你看看。”尚睿抬抬下巴,示意了下洪武。
洪武迫于无奈,拿手指捅开窗户纸。哪知他只朝里瞅了一眼,便急忙收身。
“如何?”
“确实是个女的。”
“女的?”尚睿顿时纳闷。
“皇上……”洪武觉得不妥,“这深更半夜的,男女有别。”
“朕知道,所以你守在这,朕一个人进去。”
“皇上……”他不是要这个结果。
可是,未等他将话说明白,尚睿已经推开窗户,轻声跃入。
屋里燃着灯。
那女子的确睡着了,却是趴在桌上。很年轻的女子,顶多不过双十年纪。
尚睿见真的是个女的,舒了口气转身要走,却突然感到一点点夜风从门缝里吹了进来,同时闻到一丝极淡的幽香,好像是菊或是梨花的气味。他不确定这气息是屋外的树林还是从眼前这个女子身上飘来的。
他不禁回身去看她。
这一眼,正好避开了方才的灯影,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眉目。女子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得不太安稳,甚至还动了动。
夜风又灌进来一丝,让灯盏里的火苗移动了一下,他看到她脸上深深的泪痕,以及依旧在淌着的眼泪。
圆圆的泪珠子从左眼眼角掉出来,流过鼻梁又到了另一边脸,滚过右眼的睫毛,滑过胳膊,最后滴到桌面。
一颗一颗一颗……
像是京畿尾闾海盛产的珍珠,粒粒落在同一处,润湿了一片。
他忍不住走近了几步,将她又看了一眼。
门外响起一声鸟啼,是洪武的信号,他没有耽误,起身离开。
荷香从偏房点着灯走了过来,敲了敲主屋的门:“小姐,你睡没?怎么没熄灯。”
这声音惊醒了夏月,从桌上抬起头,急忙抹了抹满脸的泪水,瓮声瓮气地回道:“我睡下了。”然后灭了灯。
她坐在桌前,在黑暗中静静听着荷香的脚步渐行渐远,却再无睡意。
她回身,借着月色狐疑地环视了下四周。
似乎——屋子里有陌生的气味。
又过了几日,常妈妈的孙子满月,大伙都说要去瞧瞧那小东西。
秦家在锦洛城东,那胖乎乎的婴儿,有着柔软细腻的身体,子瑾一抱他,他就安静地不哭也不闹。吃了满月酒席热闹了一阵后,夏月说要先走,子瑾起身想与她同行,被她回绝了,只是叫楚秦看住他不许喝酒。
与荷香一起从秦家出来后,迎面走来一个摇着金边纸扇的男子,定睛一看,居然是王淦。
夏月立住半晌没动。
那王淦早就瞧见她,笑嘻嘻地走来:“闵——姑娘。”故意拖长了声音,然后挡住她的去路。
那天,他连滚带爬地回家去,也没见人追来,连被打晕的那个侍从都自己跑了回来,先前他还怕对方上门寻仇,没想到过了好些天都相安无事,他便估计他们是怕王家的势力,更加有恃无恐了。
他上下打量了夏月一番,轻佻地用扇子挑了挑夏月腰上系的丝带:“闵姑娘是我们锦洛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不过谁又知道衣裳里面的滋味更妙。”语罢,放肆地笑起来。
荷香不明所以,完全已经被吓坏了。
夏月怒极,她本是好强之人,在这种人面前更难示弱。倘若此刻手中有刀,倘若世间能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誓在当场将他千刀万剐。
但是这世事,岂是一命赔一命那么简单……
王淦凑近脸,笑道:“看来不但我没声张,闵姑娘也舍不得告诉别人。咱俩这么默契,不如好心一下,娶你做个妾,也算你的造化。”
夏月冷笑,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绕道走也罢。
她回头时,看到了后面的子瑾。子瑾不知道何时从常家追了出来,僵立在远处。
“子瑾……”她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近,直盯着夏月的眼,然后移到王淦的面上:“王淦,是你?”脸色有一种痛苦的扭曲。
他一直在找那件事的罪魁祸首,只是他不敢问夏月,一直在暗中进行。
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他也认识,就是王奎的养子王淦。
他拳头青筋绷起,倏然一步上前抓起王淦衣襟,然后朝他脸上就是一拳。这一拳之重,乃是他一生中最怒的一拳,拳中蕴含了他的痛,以及他的懊悔与悲伤。
动作来得太突然,王淦旁边的两个侍从想要阻止却被楚秦、楚仲制住,另外还有一个机灵的远远地见情况不对便飞奔回王家找帮手报信去了。
“少爷,街上人多。找个僻静的地方再说。”楚秦一边向子瑾示意,一边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不是锦洛繁华的地方,但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王淦从来都是在城里横着走的人物,他这么被揍,自然引得几个行人注目。
夏月说:“子瑾,你冷静点,他没有把我怎么样。”
他却扭过头看她,那目光直射到夏月的心中,摄人心魄。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他发怒,而那怒容之中却满含着复杂的情绪。
“他哪怕碰你一下也该死。”子瑾说着一把将王淦推到了城墙边最隐蔽的墙角处。
王淦背抵住墙壁,想着已经有人回去报信,于是强装镇定地笑道:“本想当时也把你抓过来玩玩,哪知你姐姐还舍不得……”不待他说完,子瑾抡起带着怒焰的拳头又捣在他腹部。
他不敢听下去,虽然见到王淦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王淦吃痛得要命,见子瑾的怒气,颤着嗓子要挟道:“要是我爹……来了,你们一家一个也别想活下去。你要是敢动王家人的一根寒毛,皇上皇后定要灭了……灭了你们全族,皇上他……”
说话间,子瑾已经回身,一把将楚秦腰间的剑抽出来,翻手抵在王淦颈间。
王淦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面的话,被脖子上的剑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少爷!”楚秦按住剑柄,不想让他盛怒之下做出错事。
“子瑾,不值得,”夏月挡在他的面前,“为了这样一个人让你以身犯死,不值得。”
“杀了他,我就地偿命便是!”他怒道。
“那我呢?还有辛苦看着你长大的楚秦、楚仲呢?荷香、常妈妈、闵容,他们又如何?”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放过他。”
夏月苦笑道:“你偿他命的当日,我们是去劫法场还是为你收尸?那王奎在锦洛只手遮天,若是他也一并要我们全家都死,该如何是好?他们王家权倾大卫,背后是谁,你也知道,我们如何逃得了。
“你方才看到常妈妈的孙子,他那么小那么可爱,糯糯软软的,来到这世上不过数十日,你也要连累他跟你一起偿命?”
她抓住他举剑的胳膊,一点一点往下拉:“你娘留着最后一口气,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就是为了你这般轻贱自己?不值得,你的命那样珍贵,折在这样的小人身上,不值得。”
终于,他颓然地将剑放下。
王淦顺势挣脱,也不管那两个被打的侍从,连滚带爬地逃了一丈远。他见子瑾没动作,突然又生出些勇气,哆哆嗦嗦地回头道:“我告诉你们,今天的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你们几个回去最好……最好日日求菩萨保佑我长命百岁,否则……我哪天害个风热头痛都要你们家拿几十口命来赔。”说完,撒腿就跑了。
待王淦走远,夏月轻轻地拍了拍了他的手臂:“罢了,我一点也不介意。”然后独自离开。
子瑾原先以为夏月对那禽兽的事只字不提,是由于她根本不认识或者是不想回忆那些伤痛,所以他只好暗中查探。但是直到方才,他才恍然明白,不是她不知道,而是因为她在护着他,怕他犯傻。
他看到她纤细的背影,心中万般凄凉艰涩。
都是为了他。
为了他,她不得不随父亲销声匿迹地离开帝京。
为了他,她错过了佳缘良配。
为了他,她被人侮辱,人在眼前却不敢张口求助。
为了他,她甚至绝口不提真凶是谁。
他蓦地很想追上前问她,你为什么总是把我当作以前的那个孩子,总以为我还需要你保护。究竟我要怎么样做,才能让你以一个男人的标准来看待我?除了不停地长大,我还需要什么?
那一瞬之间,他最恨的居然并非王淦,而是自己。
对着夏月离去的方向他默然不语,良久之后,他转头看着楚秦道:“楚秦,我要见淮王。”
半夜里,楚秦突然跑来敲书院的大门。
夏月披上衣服急问:“怎么了?”
楚秦苦着脸说:“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是劝不住少爷的。”
回到闵府便见到池塘边凉亭里的子瑾。他倚着凉亭的柱子,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坛子。
那是家里酒窖里的陈清酒。
夏月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女儿红,已经放了好些年。先有十坛是埋在院子的土里,说是等夏月嫁人的时候再挖出来。而剩下的十来坛,是留给子瑾娶亲用的。
夏月走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酒坛。
他转头看她。
她恼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说了不许喝酒,不许喝酒!”
他默不作声。
“你这是跟谁学的?”
他依旧不说话。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而他只盯着她看。他平时是个极容易脸红的人,可是饮了酒之后,脸却越喝越白。夏月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只见他神色还算清明,便继续数落他。
“楚秦他还管不了你了,是不是?他们辛辛苦苦地守着你长大……”
“我长大了吗?”他突然打断她,反问道。
他唇上的陈清酒还未干,染着月华,将嘴角衬得亮晶晶的,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她。那双眸像极了锦洛春日的湖水,清澈纯粹。
夏月蓦然想起他的那些心思,顿觉尴尬,避而不答道:“我懒得理你。”语毕,便揽过他身边的一个酒坛子,就要离开。
就在转身的时候,却被他双臂一伸搂了过去。
他坐着,她站着,他环着她的腰。
夏月急了:“子瑾,他们会看见的。”
而他却埋着脸,隔着衣裳贴着她腰上的肌肤道:“随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我不想听。”
哪怕说着这样蛮不讲理的话,他的语气仍然是万般苦涩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不会让你走,你要是把他们叫来了,那不如索性把话说明了,这样再好不过。”
他和她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见她没有硬要挣脱的意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松了松。
他怕她推开她,他怕她哭出来。
他甚至怕她再像上次那样说出决绝的话来吓唬他,所以他宁肯选择什么也不听。
他说:“以后再不要用你去做尼姑这样的话来威胁我,我会很害怕很心痛。你不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罢,都不要拿自己来威胁我。所以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让我叫你什么就什么,我都依你。
“有时我在想,要是那一天我没有对你无礼,是不是我们还可以和从前一样。所以,我就该把它捂着藏着,烂在自己心里,到死也不让你知道。而且,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他这一生因为耳疾,极少在人前说如此冗长的话,一顿一顿,加上酒意甚是困难。而此刻,他言及这里,情绪却再也无法自制,最后那句话几乎哽咽得接不下去。那种悔意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心智,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夏月完全明白他要说什么。她急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石桌上,伸手想将他的头抬起来,而他却紧紧贴着她的腰身,不肯让她碰他的脸。
她知道,他哭了。
随即,她感到他的泪,将自己腰间那片被他眼睛挨着的衣衫,渐渐染湿了。
夏月犹豫了一下,双手最终落在他的头上,十指插进了他的黑发,自己的眼泪也随之决堤而出。
这一夜,子瑾最后是枕在她的腿上睡着的。
借着醉意,他生平最后任性了一次。
他发誓,他定要成为一个强大到可以保护她的男人,让她此生不再受任何委屈。
第二日,子瑾便和楚秦、楚仲去了南域,而夏月则带着荷香前往母亲在帝京的老家。

第六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

初夏时节,有个叫叶骏的从六品内史舍人上疏太后,说魏王的逆谋案已经定夺,如今其位虚悬多日,举荐太尉徐敬业受魏王之封。
太后将折子转予尚睿,不置可否。
尚睿却径直递给徐敬业本人。
徐敬业在乾泰殿嘴里满口惶恐与推辞,可是神情却是掩不住的张扬喜悦。他如今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可是谁也无法保证待他百年之后,子孙能永享鼎盛。
徐敬业走后,心直口快的田远从屏风后出来怒道:“这个叫叶骏的,真是该死的东西!我朝哪有异姓封王的先例,若真如此,姓徐的这等嚣张气焰恐怕真要将朝堂弄个轩然大波,触犯众怒了。”
尚睿与贺兰巡相视莞尔,眼神颇有深意。
月底,李秉立再次上疏,恳请皇上应允他解甲归田。
尚睿拿着折子去了承福宫。
太后说:“平日里,哀家想见你都见不着,今日倒好,不请自来了。”
尚睿笑道:“儿子每次到承福宫都是喜不自胜,哪知母后却这般不待见儿子,伤了儿子的孝心。”
太后忍着笑,戳了他脑袋一指头:“好你个喜不自胜。”言罢,命人将他素日里最爱吃的几样点心果品呈上来。
“你每回来都没好事,捅娄子了?”太后又问。
尚睿听见问话,将手里的点心放下,接过帕子抹了抹手,随后从袖子里掏出那道折子。
“李秉立又上折请辞了,这回他直接递给儿子的,儿子觉得不妥,还是请母亲过目。”
“你上回不是替我驳了他吗?”
“是,这不又来了,他说他旧伤未愈,新疾又犯,年老体衰,实在是不行了。”
“南域前有蛮夷,后有藩王,朝中武将难当大任者少之又少。”太后思忖道。
“上次儿子就叫王清禀过母后,儿子觉得徐阳合适。”徐敬业有二子,长子徐阳,幼子徐子章。
“徐阳是不错。他自小跟着你舅舅在军营长大,没有帝京里那些富家子弟的习性。况且,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是你亲表哥,兵权还是在自家人手里,哀家才觉着踏实。”
“母亲说得极是。”
“可是……”太后蹙眉。
太后没把这个“可是”接下去,尚睿却知道她言下之意。
后来,王清终于忍不住问尚睿:“当时,若是太后只取不舍,如何是好?”
尚睿乐道:“这就像去明姜巷的赌坊押大小,看运气了。”
王清抬袖擦汗。
贺兰巡拍拍王清:“王兄,皇上跟你说笑呢。”或许只有他和田远才知道,哪有什么押大小,那葫蔓和虚悬的魏王之位已使太后有取有舍。
她要保徐家万年不衰,也容不得除她以外的人染指儿子的帝位。
六月,李秉立抱病请假,朝廷特准其赋闲在家休养。
七月,徐子章接印赴任。
八月,太尉徐敬业请辞兵权,受封魏王兼任太尉一职。皇帝念其劳苦功高,特准王位世袭罔替。
从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从未出现异姓受封为王的先例,而且世袭罔替,顿时朝堂上下掀起轩然大波,一众元老忠臣愤愤不平,高呼徐家不除难以平天下。
波澜如这一年帝京的暑气,久久未能消散。
十月,徐敬业请辞太尉一职,仅余魏王封号。
田远问:“徐敬业这样就放权了?”
贺兰巡道:“还差得远。”
帝京由夏转秋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不觉间湖里稀疏的荷叶已经从叶子边开始枯黄了。
夏月路过翠烟湖的堤岸,突然就驻步不前。
东北处是奢华飞扬的皇宫角楼,下面的城墙恢弘肃穆。
“小姐,舅夫人催着回去呢。”荷香在夏月身旁提醒道。
她遥看远处发愣,目光呆滞。
“小姐?”荷香见她毫无反应,就在她眼前摇了摇手。
她这才收回心神,将子瑾临走前留给她的玉佩收起来。
路过明姜巷,听见酒楼里面传出丝竹萧瑟之声,隐隐还夹杂着东域口音的吟唱,夏月不禁停下来,侧着耳朵聆听。荷香见状,红着脸,过来拉她:“小姐,别在这种地方久待。”
左边沽月楼门口的姑娘听见了,一扇帕子:“哟——我们这种地方怎么了?走过这里还能让你沾了晦气不成?”
荷香见别人听见她的话,尴尬地垂头不语。
夏月刚想开口替荷香解围,转身之间,熙攘人群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远远掠过。
一瞬间,喧哗的闹市似乎都在耳边沉寂。
即使只是远远一瞥。
那样的侧影仍让她心中一动。眼见那人在人流中远去,她挣脱荷香的手,想从地上找颗石子之类的东西,待她再次起身时,人已经完全不知去向,只剩下陌生的行人还在穿梭,独独剩她愣在原地。
“小姐,怎么了?看见谁了?”
夏月满目怅然:“大概看错了,子瑾他怎么可能来帝京。”
他们打小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在惦记他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会不会有人欺负他,旧疾犯了没有?还有就是那些人……他们对他好不好?要是有了危险,楚秦、楚仲是不是在身边?
回到陈家,天色已渐灰暗。
本以为舅母又会摆出脸色,哪知她却有事出门了。
夏月母亲陈氏的娘家过去在外地做药材生意,如今家里还有一个弟弟。陈老爷过世后,药材生意变得艰难起来,夏月的这位舅舅便在几年前迁到帝京,一边做药材一边开了个医馆。舅舅大半时间在南方跑药材,不常在家,所以全家上下就靠夏月的舅母裴氏打理。
对于外孙女的投靠,陈老夫人是高兴得欢天喜地,裴氏虽不乐意,但是看在夏月每月拿出来补贴家里的那些家用分上,还是拿着笑脸相迎。
小院里,老夫人在绣着几只上天的白鹭,夏月蹲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半晌,老太太转过头来笑,皱纹叠得更深:“姑娘大了就是不一样,你小时候哪有这么安静,就跟个假小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