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避而不答,继续上一个话题道:“父王迁陵一事,侄儿知道牵涉颇多,不能急于一时。多谢九叔这份心,若是父王和皇爷爷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字句上是说谢,但是语气却不卑。
言罢,子瑾端起茶盏,泰然地呷了一口。
尚睿见他动作,问道:“你不怕我下毒?”
子瑾道:“九叔顶天立地,肯定不是这样的小人。”
尚睿轻轻一笑,尉冉郁确实聪明。此刻杀他不难,但是杀了之后如何善后,那些从淮王帐下投诚而来的将士不提,民心不提,恐怕连自己那关也过不了。两相比较,还不如留着他。
尚睿又说:“云中那块地,你不必腾出来。我想好了,给你做燕平王封地。日后你和梁王也好互相照看。”
话题转到梁王身上,子瑾说:“梁王一事,还望九叔开恩。”
“你不必说,我自不会将他与淮王一党等同。但是他先隔岸观火再私自发兵,你尚情有可原,而至于他,我为君他为臣,公然忤逆我,罪却不可恕。”这句话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透着凌厉的肃杀之气。
稍做停顿,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君臣之外,我与他还是亲兄弟,想他当初也是护你心切,才出此下策。就罚他三年俸禄,叫他好自为之。”
“那侄儿就替梁王多谢九叔网开一面。”子瑾知道,尉尚睿这番话,惩治梁王是假,警醒自己是真,不过是要他明白,虽然先储追封,他也被正了位,但若是日后再有异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只需谈笑之间。
两个人看起来平静的谈话,却波涛暗涌。
尚睿隐隐再次闻到子瑾身上的气息,心中的那丝烦躁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有些不耐地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了些,却不想余光瞥见墙角的那张软榻。
同一间屋子,同一张榻。
他当时躺在上面,神志不清。
她照顾他。
也差点杀了他。
尚睿思绪回转,转身后神色无波地看着子瑾,开口提道:“还有喻晟。”
子瑾手指微微一屈,等着他的下文。
“太后曾经削了他官职,还下令缉拿他,我之前查了一下,至今缉拿令还被廷尉府登记在册。如今罪未脱,他夫妇二人却已含冤去世。我心难安。”
他说着话,脚步又踱了回来,从刚才那盒子中取出压在最下面的一张旨意。
“听说他认了你做义子,将你抚养成人,这让我十分欣慰。朝廷还他清白是其一,其二他膝下只有一女,名为昭阳,我想将她认作先储的养女,日后与你以姐弟相称,让她纳入尉家玉牒。旨意我都已经写好了,按照先前玉碟的排序就封为延宁郡主,你看看。”
尚睿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将手中的圣旨递到子瑾的面前。
子瑾看了尚睿的手一眼,却是不接。
他知道此行不易,也料到尉尚睿肯定不会轻易地放过夏月,却不想他竟然这样下手。若是夏月入了玉牒,做了他父王名正言顺的嫡女,那便成了他真正的姐姐。大卫朝虽然堂兄妹可通婚,叔侄女可通婚,但是亲兄妹、亲姐弟是绝对不可能的。
尚睿双眉微挑:“听说那喻晟待你如同亲生,如此大恩,焉能不报?”
子瑾没有答话,也没有动。
两个人陷入了僵局。
一个人递过圣旨,另一个人却不接。
子瑾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若是接了,那他这一生执念如何善终。
他若是不接,尉尚睿一怒之下,南域百姓、梁王……后果不堪设想。
尚睿目中带着凌厉,不愠不火地又叫了一声:“郁儿。”
这时,子瑾从凳上起身,后移了几步后,撩起袍子双膝跪地道:“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尚睿嘴角噙着半丝讥讽:“燕平王指的是方才的哪道成命?”
子瑾知道他故意如此一说,屈身将头抵在冰冷的地上,额头重重一磕后直起身道:“臣欲求娶喻晟之女喻昭阳,望皇上成全。”
尚睿听见“求娶”二字时更加怒火中烧,脸上却反而笑道:“你见朕时不跪不拜,朕赐你恩典时,你也不跪不拜。此刻你倒是幡然醒悟了。”
子瑾无视他的嘲讽,又沉沉地一磕头,再次重复道:“望皇上成全。”
尚睿冷嗤一声,道:“朕如何能成全你?你既为喻晟义子,与那喻昭阳也该是以姐弟身份示人。如今你竟然想要娶她,如此颠倒伦常之举,也不怕世人耻笑。”
子瑾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笔直,平静地回了他一句:“皇上,庶子夺嫡,戮杀兄嫂,才是真正伦常乖桀之举。皇上当年做的,如今臣又为何做不得?”
“你放肆!”尚睿一把将手上的圣旨拍到桌上,怒道,“尉冉郁,你是不是以为朕杀不得你?”
子瑾收回落在尚睿脸上的视线,垂下眼,依然跪着,却再不言语。
屋内顿时安静起来。
门口守着的楚仲和姚创自然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但是各自主人都未传唤,也不敢贸然打断。
尚睿坐了下去,狠狠地灌了一口茶。
半晌后,子瑾抬起头说:“倘若臣以高辛宝玉献之,皇上可否考虑一二。”
尚睿看着他:“那玉就在朕的手里,何需你多此一举。”
“估计玉蝉中的名单,皇上已经拿到,可那是喻晟当年掩人耳目,真正的奥秘并非那份名单,而是一份前朝所遗的宝藏。”
尚睿将茶盏放下,微眯双眼。
子瑾继续道:“这是太祖皇帝君临天下前所得,后命人藏于玉蝉中,传予历代天子,以备不时之需,后来先帝垂怜臣,将它给了臣。臣知道皇上不信,但是皇上肯定记得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开国建朝之时原本国困民穷,却突然传闻得到一位仙人相助,那仙人声称太祖皇帝顺天而行,得天护佑,而后国库便陡然充裕。”
这事尚睿自然知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太祖皇帝的一个把戏而已。
“其实当时太祖皇帝只取了宝藏的一半,剩下一半仍在。”子瑾道,“如今大卫国势渐不如昔,南域饥荒,东域海啸,西面乌孙国又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再加上藩王势力已成祸害,皇上难道不曾想过要一劳永逸?”
说到此处,子瑾不待尚睿回答便又是一叩首,缓声道:“于内,于外,朝廷都正是用钱之时。臣愿为皇上解忧。”
尚睿闻言后一语不发,静静地盯着子瑾良久,仿佛是要透过子瑾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最终,尚睿收敛目光,却绽出一笑。
那笑容十分复杂,包含着心中太多的情绪,甚至还带着一丝自嘲。
这时,楼下突然嘈杂了起来,而后,听见咚咚咚的匆匆上楼的脚步声。
“皇上。”是田远的声音。
“进来。”尚睿道。
子瑾见状回头。
田远推门而入,手执一张白绢,焦急地喘着粗气说:“皇上,这是西城门守军收到的菁潭郡主送来的血书,说是闵姑娘在他们手上。”
子瑾心中大骇,“噌”地一下从地上起身:“你说什么?”
在云涧峰,子瑾一行走后,夏月便去了佛堂,跪在蒲团上静静等着消息。
得到子瑾所托,梁王昨日便派了心腹去城中打听菁潭的消息。
哪知,结果却出人意料。
那探子今早才找到菁潭的落脚之地,本在身后悄悄跟踪她,没想到路上恰巧遇见一个醉汉轻薄菁潭,菁潭出手狠毒,拔出身上短刀就刺伤了对方。对方同伴见状,就要抓她泄愤。情急之下,那探子只好救了菁潭,将她带出了城。
刚才传信回来说已经和菁潭到了山下,又请示梁王,要不要把她接上山来。
梁王十分诧异,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是又听上山来传信的人说菁潭受了些伤,需要及时医治。
“这寺庙山高路远,缺医少药,本王到哪里去找大夫,还不如送她回城。”梁王犹豫着,又看了夏月一眼,问道,“丫头,你那里可有什么办法?”他明知夏月一路都在研读医书,才故意有此一问。
自子瑾离开后,梁王也来了佛堂,一来觉得这里心安,二来守着夏月。他知道这姑娘是侄儿的心尖尖,唯恐有丁点闪失。
梁王这人虽然对淮王十分厌恶,但是对于菁潭一直有些于心不忍,特别是他上次替子瑾回绝她之后,见她默然离去,更觉得亏欠。
夏月昨天听子瑾主动提起,已知道菁潭是何人,她本不想和这些事情再有什么瓜葛,无奈梁王问起,只能说:“要是伤势不重,我倒是可以看看。”
梁王点点头,派人接菁潭上山来。
当初他和子瑾选定云涧寺作为落脚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人烟稀少且地势险要,仅需极少的人手,便可将此山护成一个铁桶。因此若没有应允,外人很难进寺。
菁潭倒是自己走上来的,左臂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肉翻开,伤口往外渗着血。
止血的方法倒是简单,夏月在李季的书上见过,可以只扎针,无需药石。前几日在周宅,夏月便请周氏出去替她置办了几根银针,虽然比不上李季的精细,但是自己拿来练练手也是够了。
她从未在真人身上试过,还有些胆怯。
“郁哥哥呢?”菁潭问。
夏月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在她胳膊上,专注地下针。
三针之后,夏月回到后面的寮房,从子瑾的行李里找到创伤药,回来给菁潭敷了一些,又替她包扎了一下。
“我也只会这样了,若是恶化的话,只有叫他们送你回城里。”夏月说。
菁潭盯着夏月:“你就是闵夏月?也是喻昭阳?”
“是我。”
“你长得这么好看,难怪他喜欢你。”菁潭说。
夏月没有心思细究这个“他”指的是谁,加上子瑾和她定亲的流言,便下意识地以为指的是子瑾。
菁潭失血有些多,脸色苍白。
夏月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屋里说:“你一个人在这儿闭眼休息一会儿。”
她心中有牵挂,做任何事情都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又回到佛堂的佛像下面打坐。
没过多久,夏月突然觉得周围有种异香,疑惑间正要起身查看一番,哪想却见到梁王倒下,而后她眼前一黑也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夏月是被一瓢凉水泼醒的。
她喘着气,只觉得头痛欲裂,一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丝毫动弹不得。她睁开眼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双冰冷的手将她的下巴狠狠地钳住,嬉笑道:“好戏就要来了。”
夏月抬眼看着眼前的菁潭。
此刻的菁潭一脸冷艳娇媚,哪还有刚才带伤上山时的那副娇弱可怜的样子。
夏月冷冷地问道:“你要对子瑾做什么?”
“他?”菁潭一笑,“我对他可没兴趣,我要的是尉尚睿的命。”
夏月不知他们之间的瓜葛,拧着眉不说话。
“我还以为你会有多倾国倾城,其实不过如此。”菁潭说,“可是他为什么看上你?当初我眼巴巴地跑到宫里求着嫁给他,做他的妾室,他却将我送回去,叫我遭人耻笑。如今还要我们全家的性命。若是他对世人都如此凉薄我倒还过得去,可是他竟然为了你封门搜城,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夏月将下巴从她手中挣脱:“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这一动才发现上次雪地里摔伤的那只手的旧伤又复发了,几乎使不上力气。
菁潭答:“当然有关系了,我想要杀他,可他的身份和心机怎能有机会让我近身,怕是只有梁王和你才那么蠢。现在我有了你,还不怕他上钩?”
夏月试着动了动左手的手指,却疼得冒了一额头的冷汗,一边又应付菁潭道:“你都说他生性凉薄了,他怎么会为了我葬送自己?”
菁潭又是一笑:“试一下不就知道?更何况万一他不肯,我只要拿着你的命,便还有尉冉郁。他一定肯,到时候鹬蚌相争,岂不是更精彩。”
夏月咬牙切齿地说:“你做梦!”
菁潭笑嘻嘻地说:“你知不知道,尉尚睿拿捏着你叫冉郁与我父王倒戈相对,还杀了徐敬业。本来他占着云中好不快活,但是宁愿上帝京赌上自己来换你回去。尉尚睿让他做的这一件件的事,他哪敢不肯?”
夏月听闻后,面色倏然一白,不可能,子瑾亲口对她说,那人没有用她威胁他。
菁潭见她的脸色便猜了个大概,继续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你肯定知道,你有个丫鬟让尉尚睿给捉住了。”
夏月明白对方在激她,偏过头不再言语。
“需不需要我好心告诉你,她现在怎么样了?”菁潭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报复尚睿的快感。
夏月闭上双眼,再也不想和这女子说一个字。
菁潭得意地自说自话道:“她死了。死在宫里。”
夏月猛然睁眼:“你胡说!”
“你不是不和我说话吗?”菁潭嘟着嘴脸上透着娇憨,却叫人胆寒。
夏月咬着下唇,有些心惊,但是又敢不相信菁潭,这女子是昨日才入京,又如何能将这些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
菁潭幽幽地叹气:“你不理我的话,那就算了。只是小丫鬟多可怜,死了也没人想知道。”
“怎么死的?”夏月问。
“还能怎么死的,被尉尚睿一怒之下杀了泄愤呗。”
夏月用牙紧紧地咬着嘴唇,下唇瞬间就破了,渗出血来:“别以为我会相信你。”
菁潭“咯咯咯”地笑道:“无所谓了,我一时好心才告诉你。我只是觉得你越恨他,我就越开心。想着他那副求而不得的样子,一定十分有趣。”
“我再说一次,我和他毫无关系。”
“当然了,你是要嫁给尉冉郁的,没了你他大概活不下去。”
夏月淡淡地说:“你不要利用他。”
“我干吗要放过他?我父王危在旦夕的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他,他对我说,他为了你,不能出手。那么温柔的人,却说那么决绝的话。我当时就想,我的痛苦将来要他也尝一尝。如果他亲眼看着你死在面前,他一定会后悔没有帮我。”
这时,有个虬髯男子进来,和菁潭说了几句话。
对方的口音有些奇特,一时忆不起在哪里听过,夏月并未多想,抬头趁机环视了一圈。
屋外天色还亮着。
她觉得自己应该还在云涧寺里面,只是守卫应该全都换了。这个虬髯男子像是领头的。
虬髯男子离开,转身的时候无意间嘴里嘟囔出一句乌孙话。
乌孙人?
夏月拧着眉,乌孙国和大卫朝一直是宿敌,而菁潭竟然和他们在一起,细细一想,菁潭的举动恐怕并非只是因爱生恨那么简单。
菁潭回头,对上夏月双眼,瞅出她心中疑惑,盈盈一笑:“凭我一己之力,我怎能对付他们两个人,自然是有人帮我。”
夏月冷然说道:“你要是帮他们杀了尉尚睿,乌孙人得逞后会怎么对大卫朝的子民?”
“各取所需而已。我只要救我父王,至于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梁王呢?寺里其他人怎么样了?”夏月问。
“碍眼的自然是都死了,但是你放心,梁王还活着。”说完,菁潭将夏月从地上拽起来,“走吧,他们来了。”
夏月被人生拉硬拽,出了云涧寺门口。
厚实的寺门只开了一道缝隙,刚好够菁潭和夏月走出来。她有旧伤的手被人粗暴地拽住,疼得几乎站不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外冒。
寺外一片寂静。
夏月抬眼看到一行人站在远处,那两个男人在其中。
“九叔——”菁潭朗声叫了一声,“好久不见。”
尚睿负手而立:“菁潭,你有想过后果吗?”
而子瑾盯着夏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夏月摇了摇头,默默地用口型回了他三个字:“我没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菁潭和尚睿的眼睛。菁潭咯咯直乐,“九叔,后果无非就是我血溅当场。不过,你看着你的心上人当着你的面和你侄儿勾勾搭搭的,心情怎么样?”
尚睿瞄了夏月一眼,又转到菁潭身上:“你要如何?”
菁潭道:“人你已经看到了。那么现在来谈我的条件。”
夏月只听她说到这里,便被虬髯男子带回刚才那间禅房。
她坐在地上,忍着手上的剧痛,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五花大绑的尚睿赫然出现在门口,进屋的时候还被人粗暴地推了一个趔趄。
“哐当。”门又被锁上。
屋子里所有门窗都关着,光线十分黑,所以他眯着眼睛花了些时间才看到地上的夏月。
夏月别过头,躲过他的注视:“你不该以身犯险。”
尚睿冷笑:“来的人是我,而不是尉冉郁,你失望了?”
她答:“我怎么会失望。要是你死了,他活着,这结果真是再好不过。”
尚睿挑眉:“我拿命来换你,你就这么咒我?”
“谁叫你这么蠢。”夏月说,“你看,她捉了你,也没有打算放过我。你来与不来,不过就是要我马上死,和稍等片刻再死的区别。”
尚睿居然被她的话逗笑了,靠着墙挨着她坐了下来。
“我终于找到我看上你的原因了。”
她幽幽地回了一句:“多谢陛下厚爱。”
尚睿听到“陛下”二字,神色微微一滞。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人将他们两个人塞上了一辆车,然后开始赶路。
夏月靠着车厢紧闭着双眼,经过一番颠簸,手就疼得跟要掉了似的,汗流如注,嘴唇都开始发白。
尚睿见状,带着怒意问道:“他们打伤你了?”
夏月摇摇头:“是上次手上的旧伤,骨头又错位了。”深呼了一口气,缓了缓。
尚睿朝车外高喊了两声:“尉菁潭!”
不一会儿,车停了下来,菁潭慢悠悠地撩开车帘:“怎么了?九叔,这么想念我,这不刚刚才见过吗?”
“你把她的绳子解开,叫个大夫来看看。再这样绑着,她那只手就要废了。”
菁潭嘻嘻笑着:“九叔,你真以为这是在宫里,所有人任你差遣呢。”
“你还要我怎么样?”
菁潭漆黑的眼珠子一转:“你吻我一下,我兴许可以考虑考虑。”
尚睿又挑起眉毛,几乎没犹豫,当即说:“你过来。”
菁潭倒是不客气,爬上车走到尚睿跟前蹲下身。
尚睿匆匆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菁潭摸了摸自己的嘴,“扑哧”一笑:“这么敷衍,我可不认账。”
“那你自己凑过来一点。”尚睿冷冷道。
菁潭含笑照做。
于是他张嘴将她的唇含了进去。
车厢其实不窄,但是尚睿故意要挨着夏月坐。
于是两个人几乎手臂贴着手臂。
此刻,菁潭与尚睿两个人的吻近在咫尺,夏月脸皮就算再厚也看不下去,急忙背过身。
菁潭的呼吸被吻得越来越急促。那声音钻进夏月的耳朵,让她臊得如坐针毡。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尚睿用他那沉缓的嗓音问道:“这样够了吗?”
菁潭似乎有些失神,呼吸不稳且一脸娇羞地答道:“我去叫人来。”然后带着被吻得妖艳的红唇,掀帘而出。
夏月几乎瞠目结舌,待菁潭走后,呆坐了半晌才对尚睿说:“你可真放得开。”
“我又不是贞洁烈女。”尚睿寒着脸,睨她一眼,“再说了,我这是为了谁?”
“反正都要活到头了,一只手废不废又有何区别。”夏月说。
他忽而问道:“要是我陪着你死,你会不会高兴点?”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刚才进来的是子瑾。”她实话实说。
“你舍不得我死?”他问。
“我和他了无牵挂,只有彼此,死在一起又不牵连别人,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尚睿闻言,扬起嘴角自嘲地笑了:“我就是那个别人。”
这时,菁潭带着人,给夏月松了绑。菁潭十分谨慎,就怕是夏月故意装伤骗她,叫尚睿钻了空子。
她一边命人看着尚睿,一边叫人给夏月检查伤势。此刻,药肯定是没有的,对方胡乱用木片给她缠着固定了一下骨头,然后又将她反手绑了回去。
待几个人离开时,夏月趁机看了一下车外,天已经漆黑一片了:“他们怎么还不动手?要带我们去哪里?”
“他们还在等。”尚睿答。
“等什么?”夏月不解。
“等时机。你以为菁潭千方百计拿住我,只是为了要成全我和你做一对苦命鸳鸯?”
“……”
夏月手上的疼痛缓解了许多,脑子也清明起来,想起刚才那虬髯男子,提醒尚睿道:“这些人里面有乌孙人。”
尚睿听了并未显出多少惊讶,只是喃喃道了一句:“徐子章还是带着徐家走了叛国投敌这一步。”
他们的车一直没有停歇,摇晃颠簸地疾行着。
夏月只绑了手,至少腿还可以左右挪动一下。而尚睿则是手脚都被绑着。他倒是泰然,背靠着车厢,养精蓄锐。
过了一会儿,有人上车给两个人眼睛上蒙了布条。
而后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似乎进了一个农庄的后院,菁潭倒是温柔地爬上车,给尚睿解了脚上的绳子,敦促他们二人赶快下车。两个人被蒙着双眼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截路,又被关进了一间黑屋。
“这下子倒好,连眼睛也用不上了。”尚睿感叹。
“他们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刚才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夏月道。
尚睿却没有再说话。
眼上的布条依旧蒙着,两个人同时对着一片黑暗,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要动手了?”夏月开始意识到他支吾不言的原因。
“他们善后的人肯定遇到了麻烦,估计姚创已经找来了,所以才匆匆将我们暂时藏在这里。”
“然后呢?”
“弃卒留帅……”他淡淡地吐出这四个字。
夏月听后,不再说话。
尚睿亦然。姚创比他预计的时间迟了许多,也许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里,尚睿紧张起来,颤着声对着黑暗的虚空中喊道:“昭阳,你过来。”
“怎么?”
他的腿又被绳子锁住了,自然挪动不了,便轻声哄她:“你过来再说。”
她迟疑了一下,循着声音朝他的方向缓缓地挪了过去。就在她刚挨到他的时候,门被一脚踹开了。
一阵杀气扑面而来。
“两个人带着不方便,马上把这女的解决了,狗皇帝先留一会儿。”说话的是虬髯汉。
还未待他说完,尚睿已经将夏月护在身后,呵斥道:“谁要敢动她,我尉尚睿势必将他碎尸万段!”
他身上原本就带着不怒自威的天子气概,如今这样的怒斥竟然真让人有些却步。
哪想菁潭却“扑哧”一笑,“九叔,你演的这出英雄救美也太妙了,差点把我都感动了。”
尚睿又上前一些,用身体挡住夏月。
菁潭走了过去,扯开夏月眼上的布条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这九叔为了得到你的芳心,居然故意对我束手就擒,为的就是英雄救美,再来个苦肉计,好叫你舍不得他。”
夏月眯着眼睛,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别过脸去。
“尉菁潭!”尚睿怒道,“你别动她。”
这时,虬髯汉一脚凶狠地踢在尚睿的胸口上,再用脚掌重重地将他抵向墙角,顿时将二人分开。
他的胸肺被沉沉一震,喉咙涌上一口腥甜,嘴角溢出血来。
菁潭一把捏起夏月的下巴,恶狠狠地将她的脸对着尚睿:“你临死之前真要好好看看他,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以利用你控制尉冉郁对付我父王,又可以故意授意那个御医教你治病,好让你舍不得走。如今他又利用我,来让你回心转意。这天下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颗棋子,任他拿捏。他喜欢你,便把你捧着,要是没了价值,就弃之如敝屣。”
夏月并不搭腔,暗下憋着劲儿准备一脚朝菁潭踢去。可惜,她刚要出脚,便被虬髯汉看出端倪,手中长剑一扬,将她那条腿削下一块肉来。
尚睿一直被蒙着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夏月沉沉的一声闷哼,随后就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手上的绳子几乎要勒进他的肉里,他目眦欲裂:“我以大卫朝天子之名立誓,今天只要我活着出去,来日我定要踏平乌孙国!”
说完,他又一次想要挣扎着起身朝夏月那边挪去,虬髯汉右手一刺,将剑插进尚睿的肩胛,嘲讽道:“你也得有命出去说。”随后,再一用力,剑尖穿透他肩胛的骨肉,将他钉在墙角。
菁潭看着夏月那条血淋淋的腿,摇了摇头:“多可惜,本来我看在郁哥哥的情分上,想给你个痛快。”
夏月忍着剧痛,没有吭声。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菁潭又说,“听说九叔还准备把你添进尉家玉牒,将你和郁哥哥凑成一对真姐弟,让他这辈子都只看得着,却娶不了你。你说我九叔他怎么想得出这么妙的主意?”
就在此刻,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脚步声纷至沓来。菁潭和虬髯汉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关上门,迎了出去。
尚睿沉沉地咳嗽了一声,带出一团乌血,他低头在自己的肩膀上蹭了蹭嘴角,而后唤了一声:“昭阳?”
另一边没有声音回应。
他有些慌乱了:“喻昭阳,你说话!”
夏月哑着嗓子回道:“我没事。”
“你过来,挨着我。”他轻轻地说。
“我腿疼,动不了。”她答。
语气有些冷。
刚才菁潭的话,她并不全信,只是,并非全都不信。是了,若是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以尉尚睿的个性,如何会以命相搏。
想到这里,夏月苦笑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荷香是不是死了?”
尚睿并不说话。
“是你杀了她?”她又问。
“她是自尽的。”尚睿答。
得到这个答案后,夏月扭过头,将脸贴在冰凉的墙上,潸然泪下:“她对你没有用处,所以死了也不可惜,是吗?”
他默然不语。
夏月眼帘一合,泪水决堤而出:“尉尚睿,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被蒙着眼,在黑暗中听着夏月这句质问,半晌才缓缓地答道:“昭阳,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可以这样问我,唯独你不可以。”
此刻,屋门再次被人推开。
有个影子站在门外的暗处,却迟迟没有动静。
尚睿嘴角带笑,喊了一声:“躲躲藏藏做什么,进来吧,田大人。”
夏月听见这个称呼,诧异地抬头。
只见田远真的从暗处走过来,“没想到皇上此刻就算目不能视,也能有这般好眼力。”
“你居然真是乌孙奸细。”尚睿道。
田远一脸坦然,好奇地问道:“你如何猜到是我?”
尚睿下巴点了点夏月那边:“她告诉朕的。”
夏月疑惑了。
“她之前对朕说荷香死了,这消息肯定是菁潭告诉她的。至于菁潭如何得知,明连来报荷香死讯的时候,康宁殿在场的只有三个人。”
“那你为何不怀疑贺兰巡?”
“因为菁潭的信也是你送来的,而不是他。”尚睿说。
“你果然聪明得紧啊。”田远笑道。
“黑殷痧也是你故意给她染上的?好让她不知不觉死在我手上,叫尉冉郁与朕反目成仇?”尚睿又问。
田远点头:“不错,但是你都猜中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现在知道已经迟了。你安排姚创来救你,可惜此刻已经被我截杀在半路。而就在这个时辰,徐子章应该已经在城中起义,待他攻入宫中,再与乌孙的骑兵里应外合,你还不是一个亡国之君。”
尚睿不怒反笑:“你确定徐子章已经在城中起义?”
此刻的尉尚睿苍白着脸,嘴角挂着血迹,双眼被蒙住,肩上还留着一把剑,无论怎么看都十分狼狈。可是那唇上绽出的粲然一笑,却让田远蓦然心惊。
他后退了两步,转身出了屋,急忙派人去核实徐子章那边的消息。
就在此刻,两个黑影从屋顶上轻盈飘下,落在檐下的暗处。
见这间屋子看守严密,心中便有七成的把握,两个人一同了结掉了门口四名守卫。
其中一个朝门缝轻轻地喊了一声:“皇上?”
“朕在。”尚睿听出是姚创的声音,又补了一句,“闵姑娘也在。”
姚创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一边请罪,一边简明扼要地回报着近况:“臣在路上差点中了田远的奸计,救驾来迟。”
另一个黑影得知夏月也在,急忙压低声音试探道:“小姐,我是楚仲。你可好?”
夏月出声道:“我没事。”
在得到两个人的确认后,姚创朝空中吹了一声哨子。
与此同时,楚仲拔出佩剑,一刀斩断了门口的门锁。
那些乌孙人这才发现动静,纷纷抽刀扑了过来。
哪知此刻,院外突然灯火通明,四面的墙上陡然出现了几排弓箭手,不知什么时候院子的外围已经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后李秉立带着人杀了进来。
夏月头轻轻地靠着墙,她摸不到自己的腿,也不敢垂头去看,只觉得血涓涓地往外流。
楚仲一脸凝色,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将她膝盖下面紧紧地缠了好几圈。
这时,姚创已经斩断了尚睿身上的铁链和绳索,而对于插在他肩上的那柄剑却不知如何是好。
尚睿垂头看了一眼后咬紧牙关自己拔了它,掷在地上,问道:“京中如何?”他在徐子章回京的同时,也密诏洪武带兵北上,暗中屯兵京畿十里坡。不过,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他仍然不太放心。
姚创答:“徐子章一党,已经被洪将军一举拿下。只是没料到乌孙人也会插一脚,损失了些人马。”
尚睿被姚创拉着起身,听完姚创的叙述,心中大安,转而去查看夏月。
她腿上的血已经将周围的衣裙染红了。
尚睿伸手想要扶她,没料到夏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回应,仅借着旁边楚仲手上的力道,自己扶着墙站起来。
她一瘸一拐,艰难地朝前走了两步。
这时,提着剑从敌寇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子瑾出现在门口,进门后身影一闪,急切地将夏月紧紧揽到胸前。
“月儿。”子瑾焦急又欣喜地喊着她的名字。
夏月自然而然地投入他的怀抱中。
子瑾察觉到夏月的伤势,脸色突变,赶紧将她抱到屋子的僻静处查验一番。幸亏他贴身带了创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药粉倒在伤口上,血倒是止住了,可是伤口仍然触目惊心。
外面的乌孙余孽还在垂死挣扎,唯恐出屋后会有暗箭伤了夏月,子瑾只好一边紧搂着她,一边安抚道:“我们等一等就走。”
夏月点点头,静静地将头埋在子瑾的颈间。
尚睿无意间朝夏月看去,窗棂外陡然而起的橘色火光映着她,让那张脸变得十分炫目。
这一刻,她眉目间温顺安宁的神色,是在他面前从未出现过的。
一次也没有。
这个夏天十分炎热,但是整个帝京却笼罩在清洗徐氏余党的肃杀中。
菁潭在那日便当场自尽了,此后淮王一门也就地伏法。
康宁殿内,明连从外而归,复命道:“皇上,燕平王已经启程前往云中就藩了。”
正在殿中议事的贺兰巡看了尚睿一眼。 随即,明连又呈上一个锦盒:“这是燕平王临行前送到宫里来的,说是他欠皇上的东西。”
尚睿揭开了盖子。
盒里躺着一把长命锁,那锁本来下面坠着三个铃铛,其中一个却被单独取了下来,放在一侧。
他用指尖捻起那颗绿豆大小的铃铛,摇了一摇,却没有听到它该有的银铃声。
“伯鸾,你可知这是何物?”尚睿问道。
贺兰巡思索:“既然是燕平王所献,难道这就是太祖皇帝的秘宝?”
尚睿听到贺兰巡的疑问,并未回答,却是将它放在掌心中,端详了一阵后,怆然一笑:“求而不得,舍而不能,朕最终也不过如此。”

第十三章 尾声

永安十二年,四月初七,燕平王大婚。
那一日,阳光格外好,正值帝京春暮夏初之际。头一晚下了整宿的暴雨,将整个皇城洗得干干净净。
尚睿起了个大早,在御花园里转悠着。
雨后的帝京空气十分怡人,他站在流波湖边深深一呼吸,却不想那冷冽的晨风吸入肺中,整个人却不禁咳嗽起来。他胸肺受了伤,伤愈后一直犯咳嗽,熬了一个冬天也未痊愈,总是起伏反复。李季也劝他说思绪太重不利于养病。
明连刚想劝他上御辇,却见齐安从康宁殿的方向走来。
“有事?”尚睿站在树下,停下脚步。
“有人托臣转交一封信给皇上。”齐安答。
他笑道:“何人这么有能耐,还能差遣齐御史做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齐安手里接过信,当他目光落在信封上时,神色陡然一滞,笑容凝在嘴边。
上面写着四个字——洪公子启。
这笔迹,他后来在她留在桃叶居的那些医案上见过,早在心中临摹了无数遍。
尚睿抬头看了齐安一眼。
齐安点了点头,默默告退。
他拿着信在树下站了许久。
清晨的日光还未染上热度,明晃晃的金色从天泻下,透过树上枝叶的缝隙,在他肩头留下斑斓的光影。
他垂着头,手指展开了那封信。
只见一方素笺上,留着极短的一句话——
愿君已放下,常驻朝阳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