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盛真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叮嘱:在画歌面前千万不要提年龄问题。她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画歌其实已经二十岁了,她从小出身医药世家,其父亲对医术的钻研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将当时十一岁的画歌当作了药物的试验材料,这一试,就将她的生长发育停滞了,永远是这小姑娘的模样。也正因为如此,世人都不会相信这个小姑娘便是神医。
画歌是喜欢流苏的,因为她与别人不同,别人听闻她的遭遇,都会将她当为异类,多多少少带着些怜悯的意味。流苏却不同,看她的眼光坦荡清澈,像是根本没把她的另类放在心上。也因此,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淡漠从容的女子。
画歌看到流苏,笑嘻嘻的朝她挥了挥手,顺口吞了一块珍珠糕,扯着流苏的袖子抹了抹嘴,道:“我说宫主怎么越来越瘦,你却越来越圆润,敢情你整日里就躲在厨房里吃了啊。”回头对厨房大娘说道:“李妈,你要小心宫主来找你哦。”
李妈在围裙上搓了搓手,嘴巴一撇,道:“我看宫主是要感谢我李妈呢。你看流苏本来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了,还不是亏了我李妈,将她喂养的长了几两肉,这样以后和宫主生孩子时也好生养啊。”
“……”流苏和画歌相望无言,无语凝噎。

肆拾叁

李妈得意的挺着大胸脯,甩着屁股进屋了。流苏默默的把自己的袖子从画歌嘴边抽开,问道:“染的堂主怎么这么闲啊?来找我做什么?”
画歌把盘子一丢,怅然叹道:“离宫太平着呢,我这个堂主自然没事情干。盛真那楞小子又被宫主派出去了,连个捉弄的对象都没,无聊的紧哪。”
流苏看着远处,喃喃道:“不知道苏柒然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去望天县……”来离宫已经将近半月了,她的身子不仅痊愈,而且还健壮了许多,她也多次明示暗示的提醒苏柒然去望天县的事,却都被苏柒然不动声色的驳了回来:不是宫里事物太忙抽不开身,就是前方战争形势紧迫不宜前去。流苏被这么软绵绵的太极拳打的鼻青脸肿,却又不能发火,每日惆怅无比。
画歌敛了嬉皮笑脸的表情,颇庄重的问道:“你很想离开离宫?”
“是啊。”流苏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画歌大惊失色,跳起来指着流苏的鼻子怒吼:“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宫主救了你那么多次,奋不顾身的跳到河里把你捞起来,为了救你还被你那相公刺了个窟窿,现在又把你带回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就那么点心愿,希望你留下来多陪他些时日,你这样都不满足他?”
流苏张口结舌,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呆了半晌,垂头丧气的沉默了。
画歌义愤填膺完,看流苏恹恹的样子,觉得有些对不起她,遂复又坐下来,安慰道:“好了,你也别担心了。就你家老爷子那脾气,你还不清楚么。一股傻劲只知道忠于主子,有时也忒是非不分了。你赶过去又有何用?再说,宫主已经派盛真带了一个堂的弟兄过去了,就是为了与凌家军共同奋战,保护你家老爷子,你就暂且安心住下来罢。”
流苏摇摇头,叹道:“恰恰相反,我希望的是,凌家军不要再与北蜀军队作战,我是想说服爹爹撤军回城。”
画歌哈哈笑道:“流苏啊,你傻起来真可爱。你以为宫主怎么会无故出现在这里?他对京城的形势了解的比你我都要清楚。早在一个月前,他就预料到了,所以命下属先赶来这里买下了这幢大户,装饰修缮,我们都奇怪呢,干吗把离宫建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镇上,没想到如今居然真的住进来了。总之宫主做事情都有他的道理,你放心吧。”
流苏苦笑,是啊,她怎么会如此愚蠢,越谨在牢里那番话她牢牢记在心里从不曾忘记,苏柒然和宣墨之间达成什么协议,她不知道,或许潜意识里也不想知道。从头到尾,她都是最没有心计最不设防的那一个罢。
她笑笑:“你说的对,我没什么要担心的。”便站起身来,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荷包早早的回了房,她被分派去打扫各个堂主的房间,其实那些房间自有专人打扫,纤尘不染,多她一个去帮忙的,也没什么事情好干,因此也是极为清闲。
见流苏走来,开心的迎了上去,兴致勃勃的说着一日下来的琐事:“夫人,我听负责打扫宫主房间的阿意说,原来宫主都不用丫鬟的,整个离宫除了浣洗衣裳的丫鬟外,就只有厨房里的大娘是女的了,其余的都是小厮。而且宫主至今竟然一个女人都没有哎!”
荷包惊叹不已,流苏也颇有些惊讶,她一直觉得,依苏柒然的性子,后宫里应该储着许多胸大腰细腿长的美女,没想到到了离宫,她逛了整个院子,确实没有传说中的侍妾,连个丫鬟都不太见的到。
荷包叹道:“宫主真是清心寡欲啊。”
流苏哼哼冷笑,清心寡欲?苏柒然那绝对是一奢侈的主,光看这离宫便可知道。
她在离宫的这几天,除了吃就没什么建树,平日最爱处处闲逛晃荡。逛完整个离宫,瞠目结舌的得出一个结论:苏柒然真有钱。
如果说皇宫是辉煌磅礴肆无忌惮的张扬,那么离宫便是低调的奢华。摆设陈列皆为珍品,但并不金碧辉煌,反而是雅致清韵。就像流苏房里那架新月梨花琉璃屏风,整块透亮的琉璃上用银色颜料随意涂抹着梨花新月,粗看并无甚新奇,仔细看却不得不赞叹构思的浑然天成。琉璃本就透亮清澈,用银染料一勾勒,那月色下的一树梨花清幽绽放,似乎都能闻道梨花的芳香。
而水榭更为奢侈,本来流苏就奇怪为什么初冬的天气,水边却有袅袅热气蒸腾,后来听画歌说了,才知道原来这水榭的水与外界是相通的,是从离这里不远的一处活温泉水引过来的,因此即使冬天,水榭却始终温暖如春。
流苏颇有些郁郁,油然而生一种夹杂着嫉妒的仇富心理。
主仆两人正闲聊着,门外一叠声的叫嚷由远而近,一个小厮打扮的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气喘吁吁的跑近,面容甚是焦虑,见到荷包,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口中说着:“荷包姐姐,可见到你了!快走!”说完拖着荷包的手就走。
荷包咿哩哇啦地挣扎着,却敌不过那人的力气,像麻袋一样被拖着往前蠕动。
流苏看的新奇,不由问道:“这是作什么?”
那小厮听到流苏清冷的声音,脚下一停,转过身犹豫的看着她。荷包立刻挣脱了小厮的手,介绍道:“阿意,这是我们夫人。夫人,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打扫宫主房间的阿意。”
那阿意听到“夫人”二字,脸色丕变,慌张的捂住荷包的嘴,对流苏说道:“可别说夫人,就是这惹出来的祸,才刚小葛与我们说起夫人,叫您宣夫人,宫主刚好经过,听到‘宣夫人’这三字,脸就变了。现下里正拘着小葛去戒受堂,说是要杖毙!夫人,您得救救小葛啊!”
荷包傻了眼,呆了一会,蓦地嚎啕大哭起来,扯着流苏的袖子嚎道:“夫人!你一定要救小葛,他如果不在了,我也不活了!”
流苏看着眼前两个嚎的震天响的两人,头痛不已,问了阿意苏柒然现在在哪后,逃难似的急急赶去。
苏柒然在自己寝宫院子里的梅树下坐着,初冬的晴空呈现出一种尖锐的灰蓝,他斜支着头,看着眼前一执书卷,清俊的眉间有些阴郁。明明是清冷干净的气质,却仿佛怎么也看不透灵魂。
流苏蹑手蹑脚的靠近苏柒然,一边想着该如何开口,苏柒然却仿佛已看到她般,平淡的说道:“过来坐罢。”
流苏有些受宠若惊,难得苏柒然有好脸色给自己看,就在一旁坐了,偷偷看了眼苏柒然的脸色,不想苏柒然也刚好抬眼看她,流苏撞进那双险危危上挑的桃花眼,只觉得眼底深处湿润如春雨繁花,一时楞了。
苏柒然看着流苏眼也不眨的盯着自己,心底深处灼热起来,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问道:“什么事?”
流苏醒过来,尴尬的把眼光调到别处,说道:“是关于小葛……”
“嗯。”苏柒然淡淡的应了一声。
流苏索性一口气说完:“我希望你可以放了他。他没有什么错,只是实话实说,我确实是宣夫人……”
宣夫人三字刚出口,身边很合景的响起一声清脆的骨骼响动的声音,流苏胆战心惊的住了口。
苏柒然低垂着眼,阳光透过树枝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好罢。”
流苏刚舒了口气,就见到苏柒然眯起眼睛,嘴角柔柔上挑,笑得温和无害。
“完了。”流苏心底刚掠过大大的金光闪耀的两字,苏柒然就开口了:“一个条件:以后就过来服侍我罢。”
“……”流苏看着苏柒然懒洋洋的笑容,终于不情不愿的屈服在了恶势力之下。
苏柒然的效率真快,流苏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时,荷包正抱着小葛又哭又笑。见到她,少不得一番感激。流苏细细看了那名为小葛的小厮,倒也稳重老实。看了看荷包含羞带怯的神色,心里有了底,微微一笑,进屋惆怅起自己的事。
太阳再升起时,流苏已是苏柒然的贴身丫鬟了。
走到镂空雕花漆门前轻轻的叩了三下,慵懒沙哑的让人心神荡漾的声音传出:“进来罢。”
流苏推开门,从小厮手上接过水盆,缓步走了进去。
苏柒然还闭着眼睛,一把青丝逶迤流泻在散花贝锦锻被上,薄薄一层白色亵衣妥帖的贴在身上,清瘦的躯体若隐若现。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海棠春睡图。
帮流苏递水盆的小厮盯着苏柒然平坦的胸部,抹了一把鼻血后退出去了。流苏疑惑的看着那小厮的背影,心中感叹不已:“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断袖梦呵。”
苏柒然大约是赖床赖够了,躺在床上偏过头看着流苏:“还不过来?”
流苏应了一声,拿起搭在屏风上的白色狐裘,走了过去。苏柒然平举双手,任由流苏替他脱下亵衣,披上狐裘,系好衣带。流苏一边忙碌着,一边佩服起自己的定力,如此美色在前,她自岿然不动,也许是看多了宣墨的缘故罢,才有了免疫力。
想到宣墨,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如今又是怎样的心情,又是怎样考虑他们的未来?

肆拾肆

头顶一声轻咳,流苏一惊,才发现想的太入神,衣带系的紧了些,连忙放松了些。苏柒然自己绞了毛巾擦脸,洗漱完毕。回身问流苏:“可会束发?”
流苏看着他背光站着,光影打在黑发上,泛起一层金黄的光泽,条件反射的回答道:“会的。”
苏柒然笑了笑,状似不经意的问道:“给宣墨束过罢?”
流苏斟酌半晌,觉得苏柒然的心思太难捉摸,也就不置可否。垂手站立在一旁。
苏柒然明了的一笑,微微带着苦涩,缓缓开口:“过来给我束罢。”
流苏看着苏柒然。窗外一树梅花开得正盛,满树的丹蔻芝华,缠绵悱恻,那样张扬的美丽,也不如窗前那男子灼灼芳华。
她走过去,拿起一把沉香梳。发如流泉,从指缝间滑过,一把乌发沉沉,那微微的重量竟是压在心里。
流苏看着镜中的苏柒然,问道:“要冠发吗?”
镜中的人眉目沉静,敛去了那张扬的颓败气息,淡然清雅如行云流水,漠然的开口道:“不用冠发,随意点就可。”
流苏一手拢起一把青丝,一手扯过深蓝色的发带,在发尾处齐齐绑了,柔顺的发丝乖巧的顺从于瘦削的肩膀处,松散却不杂乱。流苏端详了一会儿,正要放下梳子,听到苏柒然低低的说了一句话。
大约是起风了,灰蓝的天空下厚重的云层疏忽掠过,投下一片阴影。又很快被吹散,梅花瓣似不胜风力,扑簌扑簌的纷纷坠落,铺上一层锦绣华盖。
“明明是我先到的,为何最后,却没了我的位置?”
低低的一句话,隐约模糊,晦涩不清。
流苏像是听到了,却又像是不愿听到,傻傻的回复:“什么?”
苏柒然向她瞥了一眼,讥讽道:“没什么,说你怎么穿的和汤圆一样?”
流苏微微有些发窘,因为自己怕冷,虽是初冬,却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很多,最外面罩了一件白底子碎花坎肩,领口处滚了一圈兔毛,近日又有些胖起来,衬得整个人圆润白嫩,被苏柒然这么一形容,倒确实像一颗圆滚滚的汤圆。
苏柒然不再看流苏,随意站起身朝外走去,说道:“跟来。”
流苏跟了苏柒然一天,才知道原来看似整日无所事事的苏柒然,其实是很忙的。每日要处理来自各处的探子的回报,查看宫中最近事务。只是他能力卓越,条理清楚,眼光也犀利,一个上午便能处理完所有事物。才会给流苏造成苏柒然不思上进混吃等死的错觉。
合上最后一本案牍,苏柒然端起茉莉清茶,润了一口。吩咐道:“传膳。”
流苏正机械的一圈圈磨着墨,闭着眼睛打盹,头不时下垂,差点一头栽到墨里。听了这句话,后知后觉的睁开眼睛,见到苏柒然痛心疾首的表情,顿时一阵心虚,喏喏的说了一句“我去叫”便掩面而逃。
厨房的大娘早准备好了提盒,看到流苏,暧昧的眼光滴溜溜的转过流苏的唇、脖子、胸口,所有可能留下奸情痕迹的部位。
流苏干咳一声,不自觉拉拢了衣襟,却意外的看到荷包从厨房蹦了出来。见到流苏,扑了过来,扯住流苏袖子,问道:“夫人,有没有被占什么便宜?”
流苏怅然的长叹一声,说道:“占我便宜么?他还不如看着镜子占自己便宜……”
荷包哽了一下,看着流苏提过提盒,跟在后头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道:“夫人,荷包觉得您到了离宫,好像比在咱府里开心随意多了。”
流苏脚步一顿,像是被投了石子的涟漪,圈圈荡漾开来,渐至排山倒海的惊涛骇浪袭来。尽管心底不愿承认,理智却告诉自己,荷包说对了。
开心随意多了么?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到,来了离宫以后,那些权谋、策划、心计渐渐远离,她放下所有的一切,似乎活回了自己。
她不是凌流苏,只是凌吟双,那个成日宅在电脑前玩网游逛论坛的凌吟双。在离宫的她,再次体验到了久违的单纯的快乐。
世事总是如此。
人都说,爱情是幸福的。是连空气都是甜,清水都是蜜那样浓烈的幸福。可是她不过一抹千年以后的孤魂,却不合时宜的爱上了不合时宜的人。如果不是爱,她大约也可以如此快活,不必像一只张开壳的蚌,不必那样小心翼翼的仰望着宣墨高处的风采,看他放歌看他张扬。众人皆仰慕钦羡他,她却透过那灵魂,看透他的孤独他的寂寞,他的无奈何。于是才有了那累赘般的忧伤、悲悯,担心着他的担心,痛苦着他的痛苦。
流苏自嘲一笑,是她太傻。以为敞开了自己,以为她那一点点的温情,便可以消除他们身份的隔阂,以为他会为了自己放弃天下。
有风从远处吹来,乱了额前的刘海,流苏抬手拂去,便瞥见不远处那个身影。些微的颓然,些微的绮丽,靡乱而华丽的身影。只不过一个瘦削的背影,流苏却奇迹般的觉得安然了下来。那些自怨自艾的情绪,烦躁的郁闷,如同被烈风吹散的云朵,散的干干净净。
流苏轻巧的走过去,对那背影说道:“饭来了。”
苏柒然转过身,标志性的嘲讽笑容挂在嘴角,上下扫了流苏一眼,说道:“怎么?竟没有偷吃吗?”
流苏很有些囧,也不好开口,眼风看到苏柒然进了屋,连忙跟了进去。
从提盒里拿出菜色,流苏惊奇的发现竟然有许多碟甜点心,苏柒然不是不吃甜食的么?疑惑的看向那人,后者却若无其事的只吃面前那碗水晶虾仁,香菇木耳菜,并一碗笋尖珍珠汤,对那些甜点不闻不问。
苏柒然不解释,流苏也不开口问。站在苏柒然旁边睁着大眼睛干瞪着那些色泽淡雅的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色。只能用力压着肚子,并不停吸气,希望肚子的肠鸣声不要扰了宫主大人的兴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流苏觉得自己肠胃的抗议已是无法掩饰了,再看苏柒然依然优雅的小口啜着汤,便偷偷顺了一块糕点,装作打呵欠的样子,用宽宽的袖子掩着,“咕咚”一声便吞了下去。
流苏觉得自己这个丫鬟当得着实委屈,连吃个饭都要如此心惊胆战偷偷摸摸,像是一只老鼠在猫的眼皮底下偷肉吃一般。
如斯吃了三四块,流苏觉得打呵欠这招已无新意,且也实在太累,索性站在苏柒然背后坦荡磊落的吃了起来。却没看到,前面苏柒然冷峻的侧脸,慢慢缓和成一个柔和的弧线,唇微微上扬着,眼底都是温润的笑意。
当流苏吃完所有糕点,意犹未尽的舔唇时,苏柒然也恰好的放下汤匙,命门外的人进来收了碗碟。
流苏见苏柒然慵懒的打了呵欠,像是要午憩的样子,便随时准备开溜。不想苏柒然转身走进内室,丢下一句话:“过来给我打扇。”
打扇?流苏很鄙视的瞧着苏柒然,大冬天的打什么扇?
腹诽了几句,不甘心的挪动着脚步,朝内室走去。苏柒然自动自发的脱了外衫,枕着枕头仰面安然的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胸腹上,气息平和而悠长。
流苏眼尖的看到苏柒然的小叶紫檀雕花床旁,有一张精致的软榻,上面放着一把美人团扇,心里大约估摸了苏柒然的意思,便坐在了软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
流苏扇的很心不在焉,没一会儿,便觉困意袭来,头沉重起来,最后也不知怎的丢了扇子,投身于身下软绵绵的被褥的诱惑,躺下睡了。
流苏睡的很沉。苏柒然的眼慢慢的睁了开来,他侧头看着身旁流苏抱着棉被的睡姿,眼睛氤氲了一片暖色。这样……大约也是好的罢。
流苏是被很不人道的冻醒的,她睁眼一看,赫然眼前站着上次盯着苏柒然流鼻血的小厮,此刻怀着深仇大恨将她望着。
流苏四下一看,苏柒然早没了踪影,只有眼前的小厮,可疑的发出霍霍的磨牙声。他一把掀掉流苏的被子,居高临下的骂道:“你这个女人!怎么可以与宫主同处一室!而且宫主都去办事了,你还睡着,这成何体统!”
流苏歉然的看着那小厮,不好意思啊,抢了你与你爱人同处的机会,可是我也是很无辜的。可惜那无辜带歉然的眼神被小厮正义的屏蔽了,流苏只能手忙脚乱的下床,叠好被子,也不顾整理仪容,先逃离那两道指责的眼神再说。
不消片刻,离宫上下所有人都眼放异彩,饱含热情,热烈的讨论着时新的八卦:有一个女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从宫主的卧室出来,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流苏。当下便有老管家老泪纵横,微微颤颤的朝香堂走去,口里说道:“我要给老宫主烧柱香,少宫主终于开窍了,离宫后继有人了!”
流苏浑然不觉自己已是八卦绯闻的中心女主角,没了苏柒然的差遣,乐得轻松,回了自己的房间,继续思索该怎么尽快找到凌家军。
门轻轻响了一声,流苏随口应道:“进来。”
门外荷包轻手轻脚的进屋来,眉目间犹豫的神色尤其浓重。流苏瞥了她一眼,也不开口,自顾自喝着茶,坐等荷包开口。
果然荷包纠结了一番,唯唯诺诺开口道:“夫人,他们都说……都说你从宫主房里出来……你们……可是夫人你是嫁过人的……少爷那边不能对不起他……”
流苏听了,皱了皱眉,在脑子里过了一圈,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冷笑了一声,随手将茶盏往桌上不轻不重的一放,斟满的茶水晃荡了出来,在白瓷光滑的表面上留下浅褐色的茶渍。
她看了荷包一眼,只不过没有表情的一瞥,荷包却觉得有些寒意。听到那淡然的女子优雅说道:“先不论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只说究竟谁亏欠谁良多,荷包,我问你,如果你爱的人千方百计算计你,你还会义无反顾的奉献出自己么?先不要说答案,我只问你,会不会有动摇,哪怕,只有一点点?”
荷包大张着嘴,愣在原地。她不知该怎样回答,流苏却轻声回答了:“至少,我动摇了。”

肆拾伍

木堤曲撩开帐篷厚重的毡帘,迎面刺骨寒风夹杂着冰雹打了他一头一脸,他打了个哆嗦,复又站定,搓了搓双手,有些惶惑的看向远方茫茫白雪。
身后又有人掀了帘子出来,走到木堤曲身边,一同看那下的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木堤曲坚毅粗犷的侧脸有些失神,问向身边的人:“蓝止,这场仗,我们会赢吗?”
那名为蓝止的中年谋士伸手接了片雪花,笑意融融,“将军不必担心,凌家军过不了这个冬。”
“是么。”木堤曲忧心忡忡。
北蜀王当初下令出兵时,他并不是很赞同。冬季行军,冰雪覆路,行走时增加了许多困难;军粮的供给势必也要从百姓过冬的口粮里扣;与之对战的又是赫赫威扬的凌家军;更重要的是,他从各种渠道隐约知道了北蜀王之所以急着出兵,是与大越的首辅达成了什么协议,因此他更坚定的认为此仗不可打。木堤曲自负甚高,事实上也颇具才能,可说是威名赫赫。尽管骄傲如他,也有忌惮的人,宣墨便是其中一个。这个协议,表面上是各取所需大家欢喜的场面,事实上木堤曲却觉得,他们北蜀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可能性更大些。
想到那年轻的男子谈判时的优雅从容,和唇边一抹轻浅笑意,木堤曲又打了个寒战。他摸摸耳朵,返身想走回营帐。蓝止跟在身后,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意味深长的说道:“宣墨可不会让凌家军全身而退。你以为,凌家军等的所谓的援兵,真的会来么?”
木堤曲停住了脚步,不觉得欣喜,反而莫名觉得悲哀。自从与凌家军开战以来,虽然北蜀以人数取胜,赢了大多数战役,饶是这样,部下也已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而凌家军损失更为惨重,可是即使这样,他们依然围守在望天县,被凌家军抵挡的无法再南下一步。从某个层面来说,他是十分敬佩凌风雷的,这样英勇的一个人,最终也不过沦落为一颗棋子,那么自己,又何尝不是?因此听闻蓝止的话,总不可避免的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脚步一顿,看向后面运筹帷幄的军师,慢慢说道:“蓝止,你大概忘了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蓝止的表情有片刻的失神,随即脸色一变,失声说道:“苏柒然?!”
没有人回答,只余雪地深深浅浅的脚印蔓延。
-------------------------------------------------------------------------------
流苏近来很有些忐忑。
画歌趴在桌边,看着愁眉苦脸的流苏,嗤笑出声,幸灾乐祸的语调听的流苏一阵气血翻涌,“怎么样?心里是不是很不好受?内疚了?犹豫了?徘徊不定了?”
流苏没有回答,下意识的拔下头上那支发簪抚摸摆弄。严格说来,宣墨唯一送她的类似定情信物的东西,便只有这发簪了罢。可是本来碧绿通透的颜色,却又偏偏染出些血红丝线,在一畦碧绿里缠缠绕绕。
本应是服侍苏柒然的时辰,她却自欺欺人的躲在房里不肯出门。她不是未经情事的小女生,这么多日子以来,苏柒然对她的心意她都明了。那样颓废散漫没有心的男子,讨好她的时候,却小心翼翼的近乎懦弱。
知道她爱吃点心,害怕当面送会被拒绝,只能采取那样愚笨的方法,让她躲在自己背后偷吃;想让她陪着自己,睡在自己身边,却又明知不可能,只得扯了在冬日里打扇这么荒诞的借口,好趁她熟睡时偷偷的看上一眼;明明说是丫鬟,她的待遇却几乎比主人还要好;这种种如孩童般拙劣幼稚的讨好,却压的流苏沉甸甸的重。
她不是不知晓的,她只是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心里最初的位置,终是被宣墨占了,像是一块心口的疤,是流血后的痊愈伤痕,再一碰触或揭开,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只能任由它,也任由自己的爱情,像一块顽疾缠身;她不想在自己尚未完全忘记宣墨时,接受另一个男子。这样对谁而言,都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