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肉痛地把金条给我,手都在颤抖着。我转身走了几步,看到他还依依不舍地盯着我的荷包,那表情就像是一个刚被阉割的太监看着自己的宝贝那样复杂。

我去找赵十六说我要离开了。

他显得很惋惜,叹息我这样的人才没有被组织培养成一代传奇人物。我笑笑,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赵十六坚决地摇头,说自己还是喜欢做一个乞丐,自由自在想睡就睡。

我很理解他,人各有志。很少有人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能看透世事,我是因为遭遇变故,所以才蓦然明白世俗名利、华服浓妆,其实都是壁障。而赵十六如此淡泊,我猜他天生就是个世外高人的料,估计等我走了后,他可以将我们的悲情故事再改一改,就说我被掳去做姨奶奶了或者我心伤成疾撒手人世,大概又能开始新一轮的吸金狂潮了。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我这样猥琐的人,也只有在深夜里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好吧,我承认吧,我对商陆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期望,但是只有一丝丝儿,就像萝卜丝那样,可就是这一根萝卜丝,让我人生的整个大杂烩都变了味。

我因为昨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顶了两个乌眼圈,神情萎靡地去找白蔹。

他看到我很幸灾乐祸,嘲讽我这就是坑了他金条的报应。我没有心情纠正他这个“坑”字的用法,继续神情萎靡地跟在他屁股后头。

我们买了两匹马,一路向西,从繁华城池逐渐到炊烟村落,我在心里鼓舞自己亢奋起来,想想看,新的花花世界就要展开了!

我们骑了一上午,白蔹选了一个空旷之地,说吃点干粮休息休息再走。我正撕咬着硬邦邦的饼,忽然看到白蔹站起身,抽出烟斗,不耐地低语:“麻烦来了。”

我东张西望,分明是一派宁静安详。但半刻钟后,隐隐有马蹄声逶迤而来,我的视野尽头逐渐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个乌衣黑发,身后背一杆长枪。

我对白蔹说我们快走。但身后疾驰而来的人却已经近在咫尺。我听到商陆说:“小茴!”

我头也不回充耳不闻,继续埋头疾走。忽然身子被人一扯,我回头一瞧,那厮居然勒住了我的腰,低头看我:“跟我回去。”

我因为被他勒住了腰,所以紧紧贴着他,被他逼得也抬起头来看他:“你认错人了。”

我亲眼瞧见他眉一皱,喉头上下翻滚了一回,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于是我们就这么无语相对,直到一杆雪中送炭的烟斗插|进来,白蔹看看我,又看看商陆,说:“这位兄台可是认错人了?小丢是个姑娘,兄台还请放尊重点。”

白蔹巧妙地一用力,我便脱离了商陆的怀抱。其实我觉得,那也是商陆愿意放,不然十杆烟斗也撬不过他。

他还是看着我,欲言又止:“小茴,你跟我回去。”

也许是我错觉,那语气里居然有一种卑微的哀求。可是高傲如商陆,又何时求过别人?

我抑制住自己在商陆眼睛里找痛苦的,冷静地告诉他:“几日前白玉京冷宫一场大火,死了不少人,你说的小茴,也死在那场火里了。我是小丢。”

说完我转身就走。其实我很想给他一个决绝又潇洒的背影,只是转身的时候被白蔹堆的柴火绊了一跤,一头栽到了我刚吃一半的大饼上,爬起来的时候满脸油光和葱花。

我恼羞成怒,愈发不想回头去看商陆。上了自己的马狂奔而去,不知跑了多久,身后逐渐有马蹄声传来,我愤怒地回头想把后面那人撞下马去,才发现原来是白蔹。

“你那位还在那边傻站着呢。”他很自来熟地挤到我的身侧,与我策马并行,自言自语道:“男人其实很可怜。”

我鄙视他,但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仲夏的翠绿,弥漫了整个山野。

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请一定要看!!!!!!!!!!!

嗯,这一章是直接跳到第一章然后继续了,所以姑娘们如果忘了,可以跳到第一章去重温一下,看看金需胜和包金刚分别是谁,衔接无能星人掩面疾走。

另外,灾难巨片九月一日全国同步上映:开学。所以我苦逼的要去了,开学前两天会比较忙,明天和后天可能更不了了。今天送上5000字一章赔罪~!

最后,爱你们,么~三年前的历历往事如今回忆起来,真像是被泼了满脸血,我不禁伸手抹了一把脸,惊恐地盯着转过脸来的那个人。

震惊啊!

我立刻想要夺路而逃,但又有什么促使我停下来,看着那个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男人。

白蔹不知何时偷偷地挤到了我旁边,一脸的苦相:“我的个亲娘二舅四姨妈哎!我早知道就不带你回寨子了。三年前他截你一回,没截成,这冤家三年后居然还记仇要来截你!咦,不对——你说他会不会其实是来找我报那一杆烟斗之仇的?”

我在心里朝白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他自从到山寨后,没少被众人嫌弃他装模作样的烟斗杆子。先是那些寨子里的老烟枪,在一次次兴致勃勃地凑上前讨烟丝但满脸狗血失望而归后,终于爆发了被欺骗的愤怒,共同讨伐白蔹;

再是寨子里的年轻人,他们嫌白蔹风头太足,烟斗杆子刺啦刺啦地一路火花,把少女们的心都点燃了,不利于有限资源的平均分配。

众怒难犯,所以白蔹很不舍得地藏起了烟斗杆子,这三年我便再也没见过,因此我都差点儿忘了三年前那些总伴随着烟斗杆子的事。

其实三年间,午夜梦回,偶尔我也会想起商陆。但总觉得那已经是尘封的往事,最好装在箱子里捆上千斤重的石头沉到海底再也浮不上来。可此刻他的出现,就像是这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仅浮上来了,还被人捞起来打开,湿嗒嗒地暴露在阳光下。

我躲在人群里看商陆。他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英气的脸和挺拔的身材符合当下一切妇女主流的和小屁孩非主流的审美,虽然我心里对他有罅隙,但也不得不客观地承认,看着他真是赏心悦目。

他如枭一般锋利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我总觉得他眼神所到之处,就是一片腥风血雨血肉纷飞,所以很没骨气地抱头蹲在白蔹屁股后头。

蹲下来后我就觉得我脑子一定抽了。白蔹作为我们老大,商陆一定会着重关注他的,我躲在他背后,简直是找死的行径。

我应该躲到那个厨娘背后去,她肥硕的大屁股一定能像一朵蘑菇般把我笼罩起来……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觉得背脊骨由下而上窜起一股凉意。我打了一个冷颤,偷偷从白蔹屁股后头探出一只眼睛,看到商陆正直视着白蔹,我松了一口气。

接下去这两大头目,历史人物之间展开了如下隽永而平凡的对话:

商陆说:“白寨主不请我进去坐坐?”

白蔹说:“不请。东川王不准备退兵?”

商陆说:“不退。”

我相信当时群众的心情一定同我一般,觉得这两人无聊透了。

果然有人看不下去跳出来打圆场了。打圆场的是不知道何时赶到的金需胜,他对着商陆点头哈腰:“不知东川王来访,有失远迎。有什么事,大家坐下来好好说,动兵戈伤和气。”

商陆不置可否,回头下令那整装待发的三百士兵原地待命,自己只带了亲信,下马走来。

我趁着众人疏散忙乱时,可耻地混迹到群众中去,然后匿回花厅后的厨房里。

霸气寨的花厅因为许久没有接待什么重要人物,所以一直空置着。如今呼啦啦涌进了这么多人,显得很有些拥挤。

商陆与白蔹像两头座山雕一般雄霸两方,还是白蔹略沉不住气:“东川王,霸气寨虽然是山贼,可近几年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王爷气势汹汹带兵围剿,是得了朝廷的指示,还是王爷想在自己政绩上添一笔?”

商陆端起茶杯,在手掌间把玩:“我来要一个人。要到了就走,绝不扰你山寨一分一毫。”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说这话时,眼睛似有若无地往我这边瞟,我矮了矮身子,继续贴在墙洞上往里头看。

白蔹和他扯淡:“我寨子里没有什么闺女,老爷们倒是一抓一大把。”

商陆忽的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我要云小茴。”

“没有云小茴。”

“……我要小丢。”

“没有小丢。”

“我要你们五当家。”

“……三当家行不?”白蔹忽然显得很热忱,将三当家包金刚一把扯到自己身前,介绍:“我们三当家也不错,能吟诗能作画,才情一等一的好。”

白蔹一定是疯了。我抚额长叹。早知道他武艺高强,为人处世却如同小屁孩一般——不,现在的小孩可灵光了,比他都精明得很。

商陆的脸开始往下沉,可怜的包金刚在商陆面前瑟瑟发抖,眼眶又开始漫起一层水雾,我掩面扭过头去,不忍目睹。

花厅里有一阵很冷的沉默。忽然响起清凛凛的一声铮鸣,我转头一看,商陆的长枪正稳稳扎在白蔹脚尖前一步,不偏不倚,枪上的红缨穗还在微微晃动。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门外有人应声而入,一队士兵列得整整齐齐,抬了全副红艳艳的什么东西进来。

我眼睛都直了。那红艳艳的铺满了整个花厅地板的东西,不是别的,是全副六十四抬妆奁。金的银的玉器的,满满当当全副执事。

我目瞪口呆,看向商陆。

他此刻的表情神色肃杀如同浴血修罗,轻描淡写道:“全副妆奁,要不走她,我要你整个寨子的人命。”

白蔹虽然也曾打家劫舍杀过人,却没有商陆这样重的戾气,关键是作为一个品行良好思想端正的山贼,我们都没有过抢亲的经历,所以商陆忽然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土鳖,油然而生一股自卑之情。

众人呆愕。我看着商陆的脸,不知怎的,我知道他一定说到做到。我不知道他这三年来经历了什么,但知道他决计不是从前的他了。

白蔹盯着那些真金白银,喃喃:“她脾气差,啥都不会,你要那玩意儿干嘛呢!包金刚都比她宜室宜家!”

我喉头一甜,又咽下去了。不管怎样,白蔹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我,给我三年无忧岁月,我不能因为自己拖累他们。

于是我将牙咬了又咬,大踏步走了出去。自己都要被自己这大无畏的精神感动了。

我不敢看商陆,但也能感觉到他的眼光,滚烫滚烫地落在我身上,一路追随不放。

他这样让我很紧张,开口时声音颤抖,气势就失了一大半:“三天后,我跟你走,你放过全寨人。”

此刻我感觉自己多么像一个被逼良为娼的苦情女子,简直字字都是血泪。

商陆盯着我看了很久,良久才开口,沉声道:“成交。”

他说完,便起身带着自己的亲信离开。他一走,花厅里那种压迫的气氛立刻消失,连带着花厅都宽敞不少,令人神清气爽。

当夜我与白蔹、包金刚和金需胜共聚一堂,商量怎么把商陆这尊瘟神请回家。

包金刚和金需胜都没有说话。

白蔹也忧心忡忡,不得不说,商陆这尊瘟神确实很难缠。

于是商量到最后,花厅里一派愁云惨雾,我叹口气:“算了,嫁就嫁吧。白蔹你收好我的聘礼,我以后还要投奔回来的。”

其实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逃,是一定要逃的,坐以待毙不是我云小茴的风格,我早就不是三年前那个傻子了,站在原地自投罗网。

一夜过去,我留修书一封,言明自己已与霸气寨没有关系,我出走后,如果商陆灭寨,我立刻结果自己性命。

写得很是荡气回肠。

于是我的逃跑计划开始实施了。

时间:商陆三日倒计时第三天。地点:霸气寨秘密地道。人物:我。

我掀开地道的盖子,捏着鼻子慢慢爬进去。这个地道也不知是几年几月修建的,里头滑腻腻的一股霉味。我持着油灯也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看到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丝光亮,听白蔹说,这个地道是通往后山竹林,所以我一想到要离开这个憋屈的鬼地方,到那青翠欲滴的竹林里去,不由得亢奋起来,爬得更快了。

等我爬到尽头,正准备探头张望,这时出口处忽然伸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来,我一阵激动,想来应该是白蔹在此接应,于是拉住那手。

白蔹很有力,一把将我拉出地道,我觉得白蔹有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我因为在那黑漆漆的荒废的地道里爬久了,一下子很难适应这天光,所以低下头整理我脏兮兮的衣服和发髻,然后准备同白蔹致谢并来一次声情并茂涕泪俱下的告别,结果一抬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白蔹很靠谱?

眼前的商陆面无表情看着我,眼神从我脸上慢慢挪到我鼓鼓囊囊差点儿在地道被卡住的包袱上,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这个笑容很森冷。

于是我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得,还是再爬回去吧。

我刚转身,他却一把拉住我,我心里很激动,以为他终于找到被狗吃掉的良心想放了我,结果那厮慢腾腾地把拉过我的那只手在我的衣襟上擦了擦,然后冲我呲牙:“回去吧。”

一号方案:失败。

时间:商陆三日倒计时第二天。地点:霸气寨后山悬崖。人物:还是我。

我昨天回去以后痛定思痛,决定不能走寻常逃跑路径。于是辗转反侧一夜,决定从悬崖峭壁上冒死一搏。

崖边空旷无人,风声浩荡,没有商陆。

我肩膀上搭了长长一卷绳子,是白蔹友情赞助的被褥一条拼接而成。我安下心来,将绳子在崖边一棵歪脖树上绕了一圈,慢腾腾地踩着岩石往下爬。

我当时以为我爬了很久,结果往下一看,还是不见底的深渊。我心情低落,决定往上看,看看自己下降的距离来勉励自己。结果我往上一瞅,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崖边那个逆着光黑黢黢的人影,怎么他娘的又是商陆!

他冲我一呲牙,白花花一道亮光差点闪瞎我,然后他开始从容不迫地往上拉绳子。

我悬浮在崖下荡来荡去,一点一点往上升。我登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条被钓上钩的咸鱼,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地被钓上岸。

我被他拉上去后尤其的愤怒,摆出一张死鱼脸来面对他,然后掉头就走。走了一半,腰上一紧,我回头一看,商陆拎着连着我腰身的绳子的另一端,用一种同情的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我顿时觉得一股血气直涌胸臆,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解我腰间的绳子。我幻想那几圈绳子是商陆的肠子,于是下手愈发残暴,扯得七零八落。

我把他的“肠子”踩在脚下,昂起头打算回头再战,他忽然大踏步朝我走来,居高临下地看我。

我心里很不甘心。三年前他固然比我高,却也不过高小半个头而已,我俩比肩站在一起,大概是小麦和狗尾巴草的样子;但三年后,这种修竹与灌木的对比,令我既嫉妒又厌恨。

我在心里更讨厌商陆了。他却忽然低下头来,一张脸一下子逼近,离我只差几寸许。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眼睛,被人勾了魂般不由自主地往下看,掠过他眼角下那颗勾人的泪痣,他高挺的鼻梁,他唇上的青色胡茬,最后盯着他的薄唇,很不明智地咽了口口水。

几乎是下一瞬,他便贴上来了。柔软又缠绵地流连在我的唇角,痒得我忍不住躲开。他腾出一只手固定住我的后脑勺,一改方才的试探,穷凶极恶地闯进来,我急得松嘴要咬他,没咬着,反倒被他的舌头窜了进来。

噫,舌头,真恶心,快出去!

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可我的感官此时很可耻地臣服了。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有星有月,我在他的唇里尝到了极清醇的味道,甜美可口。

如今三年过去,我怀疑商陆是不是一坛酒变成的妖怪,窖藏了三年后愈发醇厚,甜香腻人,气息与暖意熏人欲醉,害得我差点儿变成一只醉死在酒坛里的土耗子。

但幸好我高洁的品性在最后时刻终于唤醒了我。我想推开他,但他手臂箍得太紧,我想后退,却又被他按住脑袋。于是愤怒之下,我卯足全力,拿自己的额头“砰”的一声,撞上了他的脑壳。

这一撞非同小可,损敌一千自伤八百,我看到商陆额头慢慢浮起了一片椭圆形的红,同时觉得我自己也开始眼冒金星了。

但好歹是起效果了。商陆放开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那模样太不和谐了!

我很生气,同时又为自己轻易的神魂颠倒而感到羞耻,于是掩面疾走。

这回商陆没有再来追我。我回到自己屋里,当夜无心睡眠,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个吻。最后我自欺欺人,安慰自己说要原谅少年一颗骚动的心,才心安理得地睡过去。

二号方案:失败。损失物件:一条被子,一个吻——我不承认。

时间:商陆三日倒计时最后一天。地点:霸气寨下山路径。人物:一二不过三还是我。

经过昨天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经历,我深刻意识到我要对付的那个敌人不是张三,不是李四,那个人叫商陆。

《神农本草经》曰:商陆,别名下山虎。有赤白二种,白者入药,用赤者见鬼神,甚有毒,若服之伤人,乃至痢血不已而死也。

毫无疑问,商陆他是赤色的那一种。

于是我左思右想,觉得暗的来肯定会被商陆识穿,不如光明正大的来,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本着这样的指导思想,我给自己乔装打扮了一番,坦荡荡地扮作下山采买物资的小山贼,一路晃荡。

我往左看,没有商陆;往右看,没有商陆;往后看,没有商陆;往前看,没有商陆啊哈哈哈!

于是我心情愉悦,眼看着就要到山下小镇了,但是隐隐约约一阵煞气扑面而来,我定睛一看,前面岔路口玉树临风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商陆。

那一刹那我忽然一点反抗的欲|望都没有了。我垂头丧气认命地打算回头走,商陆几步赶上来,挑眉笑问:“玩够了?”

我心惊胆战地看他,那种笑容实在太渗人了。

他拍拍手,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顶八抬大轿,锣鼓唢呐司仪媒婆一应俱全,他甚至还给我备了嫁妆!几十箱金银细软,洋洋洒洒铺了十里。

十里红妆。很久以前,我的父皇曾经把我搂在膝头,笑说:“等我的小茴出嫁了,父皇让整个白玉京都张灯结彩,结满红绸铺满红缎,朕的出云公主,出嫁也是最风光的!”

诚然这话被我刻意遗忘了很久,因为每一想起就像扇自己耳光一般。

可当时的我也不曾料到,多年后,会有一个男人用这样盛大华丽的仪式来迎娶我——虽然是强抢的。

商陆慢条斯理地在亲信的服侍下穿上喜服,大红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毫不艳俗,真是英姿勃发,然后他看向我:“娘子,请上轿。”

十八

很久以后,我威逼利诱商陆谈起这段令人发指的抢婚往事,我直视他的眼睛,道:“在这件事上,你必须承认,你阴险,你卑鄙,你无耻,是故意、有预谋、抱着捉弄我的心态,去做这件事的。”

他那个时候刚好晨起梳洗,听到这话,将如泉流泻的乌发往肩后一拨,淡淡地看我:“是啊,你待如何?”

我一口凌霄血堵在喉头,栽在枕头上。与商陆斗,其恨无穷,自找罪受。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了。转回现在,我坐在花轿里,几个丫鬟把我摁着化妆打扮,手段极其凶残。我这三年来,素来是披头散发,既洒脱又豪迈,如今被她们紧紧地挽了一个髻,顿时觉得头皮绷紧,我怀疑眼角都往上吊了。

然后她们在我脸上涂涂抹抹,最后把镜子往我面前一杵,我都做好打算要迎接一个如魔似幻的惊喜了,可出乎意料的,镜子里的人眉眼清秀,凤冠霞帔,脸上映出一抹喜色,倒真有点人比花娇的味道。

那一瞬间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相信自己是一个喜气洋洋而含羞带怯的新娘,候着英俊的丈夫策马而来,只可惜这样的幻觉也只不过是一瞬,然后毫不留情地破灭了。

我矫情而伤心地想,我和商陆都不是从前懵懵懂懂的少年了。

丫鬟们最后给我盖上一块蠢呼呼的盖头就退出去了。我只来得及从缝隙里看到外头的光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喜庆的唢呐吹得震天响。

我怀疑商陆一定是提前一个月就设下了这样的陷阱,搞不好他连什么时候攻上霸气寨,甚至连我提出的三日之缓都计算在内,不然怎么我一路坐着花轿过来,越接近东川王府,人声便越鼎沸,且似乎都是赶来贺喜喝喜酒的客人。

我听到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对着商陆惊诧道:“娘哎,你当真抢了个女人回来?就是那个霸气寨的泼辣娘们?”

商陆回了他一句什么,听得出来心情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我陡然觉得未来的日子暗无天日。

轿子停下来了,大概是到了正门口,我正琢磨着是要自己走下去还是怎么的,忽然眼前一亮,有一只手伸了过来。这只漂亮的手我很熟悉,因为前三次的逃跑未遂,我现在对这只神奇的黄金右手以及他的主人已经有了敬畏之心,于是颤颤巍巍地放了上去。

他立刻紧紧握住,然后牵着我下轿,一步步稳稳走向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在脑袋里艰难地挖掘一些关于婚嫁的信息,总觉得他的做法于理不合十分无耻不要脸,这时却听得客人齐齐恭贺一声:“祝东川王、东川王妃百年好合鹣鲽情深!”

平地一声雷啊!我以为他只是私底下把我当一个小妾一般偷偷摸摸地娶回去,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大张旗鼓!东川王妃是个什么东西啊!商陆你哪来的狗胆娶我一个前朝灭国的公主,还堂而皇之地封一个王妃,难道不怕连累九族吗!而且依祖制,王公侯爵大婚,需进京面圣,我明白了,商陆你一定是怕我死得不够早吧!

我觉得我的心里有无数只扎着红绸结的蠢驴挥舞着四只蹄子奔腾而过,不禁惊恐地抖了好几抖,这时手上一紧,原来是商陆将我的手又握了握,就算我现在手心滑腻腻的都是汗,他都攥得不留缝隙。

鬼使神差的,被他这样一握,我居然也安心了不少。于是便继续做一只鹌鹑,乖顺地跟着他走这婚礼的流程。

只是我愿意安耽,却有人不乐意了。那时我正听着司仪洋洋洒洒的大篇祝祷词,木然地盯着盖头,心里从成亲必备的红枣莲子一路联想到可爱的红烧肘子,忽然在场的客人们一阵骚动,然后我听到一个十分嚣张的女声:“长公主驾到!”

我因为被红盖头盖着,什么也看不到,正凝神听那公主的动静,忽然手被商陆一扯,腰身被他一带,那盖头摇了几摇,就飘到地上了。

我登时就想做个鬼脸,让在场的人认不出我来,只是盖头一落,我就被眼前那比鬼脸还狰狞的一张脸震撼得忘记了。

这张脸我认得,她是三年前我还是一个小乞丐时,带着商陆来找我茬的那个公主。三年过去,她的脸固然张开了不少,显露了一些美艳之色,但显然她的智力依旧停留在三年前。

她高举着手,还没放下来。我立时明白,方才她是想不声不响地扇我一巴掌,只是被商陆挡下来了。

她不出现则好,一出现我就想起三年前这对男女的种种龌龊,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的感觉实在不是很好受。我暗地里用指甲抠商陆掌心的肉,用指头捏商陆指头的骨节,但商陆丝毫不为所动。

我们仨就这么对峙着,但其实这根本与我无关,如果商陆放开我,我想我会热情洋溢地把我头上的凤冠戴到这个公主头上,再把那蠢呼呼的盖头蒙到她那张狰狞的脸上去,然后他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进洞房断子绝孙。

但我也只能想想罢了。所以我开始装作一个无辜的路人,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这一望,我才发现原来白蔹、包金刚和金需胜也在座,算是我的娘家人。其他的人,看装扮非富即贵,有侯爷公爵,亦有朝廷命臣。我装作不经意地一眼扫去,从前我父皇手底下的那些老臣们,一个都没有了,入眼所见,皆是一张张陌生的年轻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