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沓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近的时候,好像就在洞口徘徊,我的心悬到喉咙口,一下一下跳得厉害,爆炸声就响在耳边。
此时的一秒便如一个轮回那般漫长。我僵着身子,维持一个姿势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接着海边传来呼喊:“军师!这是……公主的鞋!”
这回我没听到金需胜的声音。很久以后,他才开口:“先回去,明日令人带些犬只与公主骑的那匹马过来,我们再寻一遍。”
我暂时放下心来,寻思是不是该连夜带着商陆逃走。假如能连夜逃出滩涂,先寻一个客栈住下,替商陆疗伤。待伤好以后,便同他一起远走高飞,这回我不作不矫情,这回我是真的下定决心。
可想法很完美,事实却很残酷。我也知道凭我一人,是决计带不走虚弱的商陆的,正犹豫间,他醒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要不要喝水?”
我方才出去看过了,有一处卵石凹陷形成的小湾,积蓄了前几日的雨水,可以饮用。
他摇了摇头,沉默地转过头去,半晌淡道:“散了吧,小茴。”
我不——这话是我在心里说的,当着商陆的面,我不敢再惹怒他,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于是我只能讪笑着转移话题:“商陆,那什么,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去,我给你买鸡腿、牛肉,我们好好补一补。”
其实这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更不敢奢望商陆相信。没想到他倒是笑了,顺着我的话题说:“鸡腿,牛肉,那是你爱吃的吧。”
我简直大喜过望,绞尽脑汁想一些我平常绝对不告诉人的隐秘事,手舞足蹈讲给商陆听,逗他开心,他虽然没有被我逗笑,但听得很认真。
我倒是聒噪得有些累了,再加上今日连逢变故,无论精神还是,都很有些疲累。
我对商陆说:“多休息一会儿,再睡一觉。明天我们就出去了。”
他很顺从地点头。
石洞外有海风斜灌进来,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儿。我扒了几件衣裳,堵住缝隙,待一切妥当,方躺下来抱着商陆。
他的身体很冷。尽管我把所有的衣服都堆在他身上,使劲用自己的手脚去揉搓暖和他的手脚,却始终不大有效果。
我不愿意去想这是为什么,也不愿意思考这代表了什么。对我来说,此刻我正真真切切拥有着商陆。
如果他死了,他的呼吸停留在肺里,他的痛苦囤积在身体里,他的思想凝固在脑子里,我还是拥有着完整的他,并且将永远拥有。
我大概是疯了。
我就是这样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然后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
我梦见商陆活蹦乱跳地蹦起来,给了我一记手刀。奇怪的是我没有厥过去,于是问他是想做什么。
他朝我笑:“因为我要背你啊。”
这真是鬼斧神工的逻辑。
但是我还来不及问,他已经把我背上背去了,缓慢地走出洞穴,朝唯一的出口走去。
我梦里也记着不能往出口走,于是大喊:“停下停下!会碰到金需胜他们的!”
商陆说:“停不了了。我一辈子只能背一个人,等背了你,就不能停了。不信你看——”
我低头一看,他的背上长出绿油油的青苔和海藻来,中间还有小鱼和小虾米穿梭。
我愣住了:“商陆你是乌龟精?”
接着梦境又一转,我看见商陆漂浮在水中,海水慢慢浸过他的背。梦中的我想大概是乌龟精要回归海洋了。
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忧伤。既舍不得商陆回到海洋,却好像隐约又知道这是他最好的归途。
我便是这样惆怅地醒来的。
身边有人体贴地扶我起床:“公主,您醒了。”
我足足愣了三秒钟,经过了天亮了——商陆恢复了——这不是商陆的声音——我在哪里的思维过程后,心里大惊。
我从床上跳起来,慌张地四下扫视,这是一处宫殿。摆设熟悉,是白玉京我父皇的宫殿……
我大叫:“商陆呢!商陆呢!你们把商陆弄哪去了!”
我跳下床,赤着脚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人:“商陆!我怎么在这里!商陆!”
我词不达意,语无伦次,直到一个声音出现。
“云小茴,恭喜你了。”
那是长歌海月的声音。他的出现像是一种召唤,刹那间我所有的记忆潮水般涌来。
我还记得昨夜我特意在睡前用衣服塞住了缝隙;我还记得商陆微凉的身体,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么!
我冲过去想抓他:“你见过商陆没!”
长歌海月敏锐地感觉到我的气息,往旁一躲,随口说道:“死了,这回是真死了。”
“你他妈放屁!”我想冲过去打他,这时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
那人是金需胜,他说:“公主,昨夜涨潮。海水漫过滩涂大半,今日一早,我们在出口处找到了公主,万幸公主平安无事,吉人自有天相,公主乃天定之人也。”
我没有听他那一长串的扯淡,我脑中反反复复只得那几句话:涨潮……漫过滩涂大半……
原来昨夜的梦并不完全是梦。
原来他说的只能背最后一次,并不是我的幻觉。
商陆他把我背出来了,他自己却留在了那里。
“你们……”我的泪水哽住喉咙,喘了气才能继续,“你们满意了吗。”
长歌海月拢袖立在一旁,神色淡然:“还行。”
包金刚担忧地看着我,我朝他摆摆手,漫无目的地择了一个方向走去,没走几步,眼前一黑,闭上眼前,我只有一个念知:商陆死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是暗的。
旁边有人紧张地探我的额头:“公主,感觉如何?”
我眯着眼睛想看清这个人是谁,却觉得他或者她像是蒙了好几层黑纱,我的视野中皆是模糊不清的黑点,看不清楚。
我躺在床上想,这是怎么了。是商陆死了,所以他们开始穿丧服了么。可是商陆又怎么会死。
“公主,我喂您吃点儿粥吧。”那人把一碗粥端到我面前来,我低头一看,是一个黑乎乎的碗,里头大概煮了黑米粥。
我摇头:“我不吃黑米。”
那人动作一僵,然后忽然大叫起来,扔了碗往外冲去,一惊一乍很有些吓人。
此时却没有什么能再吓到我了。我疲倦地复又闭上眼睛,什么都懒怠想,我只愿我就此沉睡过去再也不醒。
可是还没等我安安静静地躺一刻,门外呼啦啦响起了很多脚步声,好像有一堆人涌了进来。
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公主,请您睁开眼,看看老臣。”
我不愿搭理他,厌烦地转过身去。
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云小茴,这里有商陆的遗物,你看是不看?”
我心脏收缩,猛地转过身去,睁开眼睛,却发现竟是一片黑暗。
如果刚才的我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黑点,那么现在这些黑点互相交融,连绵形成了一片浓黑。
刚才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云小茴,你看得到我吗?”
那是长歌海月的声音。
我眯起眼睛,竭力地想聚焦眼光,可入目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又何谈聚焦。
我瞎了。
几次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发现了端倪。我听到金需胜冷冰冰的声音:“不可能!公主不可能看不见!太医,你给我好好看看!”
我的手腕上有一个触碰,我下意识地缩手,本能地偏过头去看是什么,结果却什么也看不到。
这种感觉让我很茫然。
那太医诊了一会儿脉,把我的脑袋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阵子,末了说道:“臣……无能。公主脉象平稳,脑中也无甚肿块,臣……不知公主失明系何因。”
“废物!”那是金需胜的声音,他好像一脚踢翻了那个太医。
其实我挺能理解他。他这样一个激进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复国,末了国复了,发现我这个主子却瞎了。真是讽刺。
相比起其他人的惊慌失措,我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许是商陆拿走了我的光明,他不愿我再看到他,不仅梦里不愿与我相见,甚至决绝到这个地步。
这样也好。
我本来就不想活了。
他们还在吵闹,有人叹息,有人低语,有人暴喝。
我听到包金刚的声音:“药!那个复明的药!把那个药给公主服下!”
接着很多人纷纷附和:“对,对,那个药治好了长歌公子的眼疾,说不定也能治好公主。”
乱纷纷一片。
我独自躺着,维持一种等死的姿态。
不知何时,那些声音渐渐淡去了,那些人好像一个个都出去了,屋里寂静无声。
我这才睁开眼睛,把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果然是徒劳无功的一片黑暗。
“别看了,瞎了就是瞎了。”屋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竖着耳朵听:“长歌海月?”
“嗯。我说让你别看了,你这个举动我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没用。”
“哦。”我现在没有和人交谈的,于是敷衍,“那现在恭喜你了,你看得到了。”
“还没有完全。只隐约有一些光感和很模糊的图像,再服几剂就好了。”
我心里想,与我何干。
商陆死了后,我的全部好像都随着他走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木偶,麻木地随着相应环境的变化做出一些简单的回应。
“想来真是可笑。我看见了,你却瞎了。”长歌海月自言自语,“不就是死了一个男人吗。”
我没理他。
接下去我们之间沉默了很久,直到那群人又呼啦啦地推门进来,有人把我扶起来:“公主,吃药。”
我麻木地张开嘴任他们摆弄,连药是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这世上千般苦万般涩,又怎及我失去商陆时的那一种剜心的滋味。
这碗药灌下去后,金需胜关切地问我:“公主,如何?”
我不愿说话,只摇了摇头,复又躺下。
他开始狂躁了,又开始折腾那些可怜的太医:“怎么会没有原因!有谁会无缘无故看不见!庸医!你们这群庸医!”
也许是瞎了,我现在的听觉忽然敏锐了很多。我听到刚才那个给我诊脉的老头子巍巍颤颤的声音:“臣无能,但臣另有一事相报,公主……有喜了。”
我猛然一颤。原本死水一般的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些情绪,又悲又喜。
商陆,这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念想吗。
四十一
四十一
我现在开始思考一些深刻的问题了,譬如自然给予人生命的形式,那真是一种奇迹。我经历了麻木到绝望到放任自流的过程,到了最终心如死灰的时候,上天却和我开了这么一个峰回路转的善意玩笑。
我站在窗口,虽然眼盲,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却觉得心里很亮堂。腹中的这个孩子给了我莫大的生活下去的勇气,我觉得是商陆冥冥之中仍在护佑我。他虽然离我而去,却终究不忍看我独自一人彷徨。
我现在心态很平和,金需胜曾经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过一次,大意是我从前没心没肺兼脑残傻逼就算了,如今是个当母亲的人,又要承担起整个云氏皇朝的重责,可不能再这样自甘堕落下去。
我惊讶地问:“我一个女瞎子也能当帝皇?”
我一直以为他们在另谋合适的人选。
金需胜道:“古有吕氏主政,扶立太子,又有武氏当权,治下开平盛世,今我云氏皇朝有何不能?你是陛下嫡亲血脉,自然是要继承大统的。”
如果是放在从前,也许我会激烈地反抗,甚或寻法子逃离白玉京。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却渐渐有些懂得,人活一世,并不只能为自己而活。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经营自己的命运,金需胜与包金刚就是想匡复云氏,扪心自问,他们为了父皇打下的江山所做的一切,远比我这个公主要多。
所以我平静地接受了。
登基的大典定在初六吉时。这之前他们开始忙碌地准备事物,金需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丫头,贴身伺候我饮食起居。
这妹子叫顺遂,名字起得极好,立意十分崇高和谐。
但我觉得她的言行风格就是在演绎顺遂这个词的反义。
比如现在,她把长歌海月放进来了。
长歌海月现在已经恢复光明了,一个瞎了二十年的瞎子,忽然看得见东西,情绪定是狂喜的。
所以我很能理解长歌海月。
他现在就像一个新生儿一般,对什么事物都显出莫大的兴趣,并且逮着谁就和谁抒发一下自己惊喜的感受,身上总洋溢着一股亢奋的欢脱的莫名其妙的激情,大概是因为我看不见以后其他感官变得很灵敏,所以我大老远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顺遂把长歌海月放进来以后,给我拿来了一床毯子:“公主,盖着肚子,不然娃儿要受凉了。”
长歌海月从进来以后,一直在念叨他对于颜色深浅的感受,光线明暗的变化,什么天边晚霞渐次由玫红变为绛紫啦等等,在听到顺遂这句话以后,突然停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肚子里怀的是商陆的么?”
废话。
我拒绝回答他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只说:“太医说有两个多月了。”
我看不见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有些微凸,所以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
这种一个生命依存于你的生命而存在、藉着你的血肉呼吸而成长的感受,是一种很神圣的感觉。
长歌海月又不说话了。
从前我还能看得见的时候,看到他不说话的样子就发怵,这会儿我瞎了,越发看不到他眼里是不是在算计什么,于是觉得更加恶寒。
我赶他走:“长歌海月,我们的交易也完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你是不是可以回故土了?你带着你长歌当国的军队驻扎在我云氏皇朝,这令我不得不产生一些不大好的联想。”
他“嗤”地笑出声来:“云小茴,就你这点江山,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我倒觉得你变了许多。”
“愿闻其详。”我淡定地回他。
“你以前吧,让人一看到你就暴躁。不过现在倒平和了很多。”
我无语,自动忽略掉他的前半句。
人总是要成长的,商陆用他自己逝去的命和赠送与我的新生教会了我一些什么。
我愿放下过往,重往光明中。
时年五月,我登上白玉京的殿堂楼宇,在最高处接受众臣浩荡的膜拜。我从前胸无大志,从来不曾想过俯瞰这万里江山,但是命运吱嘎吱嘎的破齿轮转动着把我送到这个地步,却再也没有人同我并肩赏山河。
那一天上朝,金需胜上奏了第一本折子,便是处理叛臣。
包金刚私下和我说过,一些没背景的臣子早已被处死,背后权臣关系错综复杂的,也费了些功夫流放。现在只余三人,囚于天牢,待我亲自处理。
“商敬之与商清珏被囚于天牢,王襄雪囚于冷宫。陛下,依臣看……不如寻个理由,择日处死吧。”
他唰地列了一张单子出来:“陛下,这是臣自刑部得来的单子,上头所列皆为种种酷刑实施之法,不如……臣给您念念?”包金刚显得尤其热情。
我无语:“包爱卿有心了。但我目下怀着孩子,恐是不便听这些酷刑。”
其实我知道包金刚的提议是完美的,我云氏上下几百条人命,岂是炮烙车裂人彘此等酷刑便能轻易解恨。可也许是当了一个母亲,我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杀性不可起,我需得为我和商陆的孩子积德。
于是我说:“摆驾天牢。待我去了以后再做定夺。”
小半个时辰后,我在包金刚的带领下进了天牢。顺遂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我听到她轻声嘀咕:“这鬼地方。”
我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想象出天牢里的场景。
我们默默无声地行了一段路,忽然听到前方一阵嬉闹喧哗,有人在大声笑闹,倒洋溢着一种诡异的喜气。
我哽了一会儿,问顺遂:“这是天牢?怎的我听他们过得比我还乐呵。”
顺遂没有答话,大概在观望,过了一会儿,低声道:“陛下,他们非是在嬉闹。他们在耍一个人。”
我心里一惊,模模糊糊地猜出了事情大概:“商敬之?”
“是。他们将他围在其中,有人骑在他头上,有人朝他撒尿,有人用尿和了泥丸,逼他吞食。”
我有些作呕。
顺遂立即扶住我:“陛下可有不适?要不咱走吧。”
我缓过气来,朝她摆手。
这牢头真是个灵光通透的人。知道我与商敬之累世仇恨,特意选了我来的时候,授意其他犯人,演了这么一出戏给我瞧。
甚至未必是演戏。天牢中关押皆是穷凶极恶之辈,牢中弱肉强食比外头更甚,商敬之和商清珏是失势之人,再低贱的人也能将他们踩在底下,这日子想来过得并不如意。
我问顺遂:“商清珏呢?”
顺遂大概在找人,好一阵子才回报:“缩在角落里,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里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商敬之与商清珏被辱,若我愿意,他们此生将万劫不复,可我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觉得疲累。
我对顺遂说:“叫牢头过来,分开他们。”
接着我听到一个粗噶的声音粗鲁地呼喝着,分开那些囚犯,期间还有鞭子破空划过的凛冽声。
看样子商敬之和商清珏所受的罪,远远没有我今日所见这般简单。
身边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是所有人都被清退了,只有不知哪间牢房传出来的呻吟惨呼,提醒我这是一座人间地狱。
“商清珏,出来!陛下要见你!”
有一阵铁链拖曳于地的刺耳摩擦声,接着是商清珏不可置信的声音:“云小茴?!”
我努力想象商清珏此刻的表情,陡然觉得揣摩他人的心思其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没有理商清珏,朝商敬之的方向笑:“商大人,好久不见了。”
他显得十分震惊:“你——商陆呢?商陆呢?!他是不是被你这妖女迷惑背叛家国了,所以老夫才会兵败!你把我的儿子还来!”
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我知道我一定是扭曲了,我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好不容易稳住声音道:“顺遂,扶我过去。”
我在顺遂的带领下摸索着到了商敬之面前,他的声音由不可置信转为狂喜:“云小茴!你眼瞎了?报应,这是报应!”
“啪”的一声,我用尽全力,扇了过去。我只凭感觉,所以并不知道我打到他哪里,但我听到他的一声惨呼,心里有一种战栗的痛快:“商敬之,商陆不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如果不是你,我和他不会像今天这样!”
“商陆是我的,他的呼吸、身体、思想、感觉,全部是我的!”
我发了疯一般地冲商敬之嘶吼,腾空伸出手去,不知抓住了他的什么便开始撕扯,也许是头发,也许是皮肉,此刻只有借由着我手上的动作,我的恨意才得以宣泄。
商敬之在我手下惨呼连连,我撕得痛快,冷不防却被人一把抱住了腿:“小茴!小茴!你要打就打我,我爹他经不住了!”
我愣了一愣,那声音是商清珏的,他的声音勾起了我很多回忆。那些被我遗忘得只剩下零星片段的记忆,此刻忽然重新拼接融合,我想起我们三个一起在白玉京闹腾的年代,好像我的青春、我的爱情,那时候就飘散在白玉京傍晚的风里。
我木然地止住手,顺遂小心地把我拉离几步:“陛下,莫动气,小心伤了自己。”
我朝商清珏的方向伸出手去,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抓住什么:“商清珏,商陆死了。”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我也只好收回手,抚上自己的腹部。
良久,商敬之喃喃:“不可能……”
他的声音苍老了很多,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半死之人。
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处了。于是转身对顺遂说:“回去吧。”
走出天牢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凉风,我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觉得现在的我才像是活在日光下的人。
顺遂说:“陛下,我们回去歇息吧。这种事情,不该让陛下烦心。”
我摇头:“还有一个人,去见了她,这事儿才算完了。”
顺遂大概很不能理解我,可是她不会明白,只有我终结了这些旧的章节,我才可能翻开新的篇章。
王襄雪住的,正是从前我父皇和云二焚于此地的冷宫,商敬之即位后,重新整修了一番,勉强亦能住人。
我和顺遂走进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只有我和她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堂里,听久了,竟像是身后有鬼魅跟随一般,很有些寒意。
“谁?!”顺遂突然尖叫,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不提防被她这么一叫,倒吓了一跳。
然后我听到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又是谁——云小茴?!”
一连三次听到故人的声音,真叫人怀念。
我装作环顾四周,事实上我什么也看不到,道:“王襄雪,住在这个宫殿里,你不怕吗?我父皇和云二皆惨死于此,夜深的时候,你可曾看到过他们的身影?”
她冷笑一声:“我夜夜安眠如婴儿,何来不安?”
我升起一种感觉,迫不及待想要刺痛她,看她失态,看她恸哭,看她狂嚎,即使说出的话也会刺痛到自己。
我说:“商陆死了。”
我无从得知她脸上得意的、不屑的微笑是不是一刹那僵硬凝固,但短暂的片刻沉默后,我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她崩溃的哭喊:“不可能!云小茴你诓我!”
“我没有骗你。最后一次沂水之战,他被围困滩涂,后半夜涨潮,他没能逃脱。”
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想不到会如此平静。
王襄雪仍在尖利叫嚷:“滚!云小茴,我部信你!商陆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们就在一起!”
我恶毒地微微挺身,笑道:“王襄雪,是你和你的主子商敬之派他上的战场,你怎么就不信呢。商陆留给你什么?什么都没。但他留给我一个孩子。”
我猜想王襄雪此时的眼神是不是正不可置信地落在我的肚子上,因为她随后发出了一声令人恐惧的尖叫,我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发出那样的叫声,好像把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这一声当中。
我平静地转身离开。
当夜,刑部传来消息,商敬之于狱中自杀身亡,商清珏趁混乱之时逃脱,王襄雪被赐三尺白绫,吊死在那座曾埋葬了我父皇和胞弟的冷宫中。
包金刚带来这个消息时问我:“陛下,可要悬赏通缉商清珏?”
我和他心照不宣:“你不是已派人跟着他了吗?盯着他,只要不起逆心,便随他去吧。”
商清珏是我放的。他是商陆过去二十年来,除了我,唯一关心过他的人。商陆未必愿意看到自己这个弟弟被我处死。这是如今的我仅能为商陆所做的事了。
从前的这些故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一场闹剧,终于曲终人散,只留我一人,还要独自上演这锵锵的一片热闹。
四十二
四十二
当一个瞎子实在是一件不大爽快的事。我虽然内心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却没办法忽略眼盲给我的生活造成的不便和困扰。
我现在事事都得依赖顺遂,这种感觉很不好。现在除了商陆,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心无芥蒂全身心地信任,可等我终于能信他的时候,他却不在了。
长歌海月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美其名曰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教我如何当好一个有理想有抱负不悲观不失望的优秀瞎子,起初我觉得他简直是在赤|裸裸的扯淡,不过后来我发现,他教的一些技巧的确非常实用。一个没体验过失明的正常人,决计是想不到那些细微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