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砚石摩擦上砚台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突兀得有些刺耳。
提笔欲写的妖王皱紧了眉:“钱来,小声点!”
“是,王。”钱来委屈地放轻了手下的动作。
“咯吱咯吱……”那声音小是小了,却也未免太小心造作了,刻意放轻的声音像垂死之人的呼吸,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听得人一颗心也随着那声音忽上忽下地吊起放下。
心浮气躁的那个谁“啪”一下将笔摔进了笔洗,溅起一圈水花:“把今朝叫来给我磨墨!”
跟在钱来身后进门的今朝有些喘,因赶得急,脸也是红扑扑的,倒比平常生动了一些,钱来知趣地退下了,书房里就剩了两个人。
颜渊冷冰冰地说一句磨墨,她便安静顺从地走到砚台前,同样是“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一回听在耳里却说不出的舒服。烦躁的一颗心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渐渐地也就专注到公事里头去了,刚批完一本案牍,觉得口渴,正欲转头要水,早有人奉了一盏清茶到他手边;批着批着,忽然想起前头有本公务有些差错,正要回头去翻,那人也早把那叠案牍挑出来递到他手边,连折页都是按着他平日的习惯,折一角,再往回叠一叠。无微不至,清楚他一切的细节习惯,仿佛就是可着心替他打造的,颜渊几乎要以为她比自己还了解自己。
“你……以前替我磨过墨?”实在忍不住了,他问。
“……嗯。刚开始,迟桑还未化作人形,我和他就在书房陪你,我磨墨,他捣乱;后来,他化作了人形不愿意呆在屋里,就剩下我,还是给你磨墨。”
“迟桑是谁?”
“他……”今朝一愣,欲言又止,垂下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脸色,“不是什么重要的记忆,你忘了就忘了吧。”反正连我都忘了,打听迟桑又有何意义?
颜渊盯着她看,不是什么重要的记忆,可就是这么一段不重要的记忆,却值得她甘愿背负六百年地府的刑罚去偷紫灵珠,却让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千里迢迢一路追过来,说什么不重要?他不信!
“今朝,”他忽然说,“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啊。”她吃惊地抬起头,刚好撞上那张脸,修眉、凤眼、高鼻、薄唇,俱是她在熟悉不过的,一错眼,六百年倏然而过,容颜依旧是那张容颜,可褪去了清雅高贵的韵味,如今这张脸上,那微扬的眼角透露出的只有傲气和艳色。
“我想知道以前的事。”他又重复了一遍。
以前的事,以前有什么事呢?从头回想一遍,只有平淡如水,以前的他沉默寡言,她不擅表达,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甜言蜜语,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唯有的几次罗纬春事,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心酸,本该是同心同体的两个人啊,却偏生被砍去了一半。
于是只能说:“从前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这样的回答,再配上那样晦暗颓然的表情,一刹那间颜渊只觉得左胸微疼。想知道以前那些他参与过的往事,从前的泊玉是怎样的,如今的颜渊不知道。如今的颜渊却是怎么也体会不到当初的泊玉看着今朝时的心情了。
妖王难得好心情,对话也就断断续续进行着,“今日去了哪里?”他随口问,状似不经意。
“没去哪里。”她顺口接,神色很自然。
颜渊看了一眼今朝极力想隐藏起来的血渍,冷冷勾了勾唇角。
她有事瞒着他。
她每次自外归来,便是伤痕累累,纵然事先处理过了,那血腥味却怎么也逃不过颜渊敏锐的嗅觉。白泽曾有一次说起今朝,说是十分老实的一个人,可如今却也学会了撒谎,原来这六百年,不单是他,其实她也变了。
“是吗。”她有心欺瞒,他便顺着她的意,淡淡地应了一声。
过了几日,恰轮到沙棠做东,帖子送到妖王府中,说是手下舞女新编了一支舞,自然是不能入妖王的眼的,只不过看她们一个身段罢了。
捏了帖子去找今朝,不可一世的妖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王要去一趟猫族。”说完却不走,扬起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她看,似乎在期待她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今朝傻乎乎地看着他,看进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半日,才茫然地应了一声:“哦……走好。”
十指将那请柬揉得稀烂,表面不动声色的妖王暗地里气得咬牙切齿,怎么就这么不懂人情!她以为他何必特意来和她说这一句?但凡伶俐些的,便该恭敬地低下头说一句“请王带小的去见识下世面”,偏生她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说什么“走好”,难道非要他开口请她一同去么?傻子、傻子、傻子!
心高气傲的妖王冷了脸,拂袖转身,宽大的袖子恰甩到今朝茫茫然的眼睛里,她低低地惊呼一声,想闪躲,却一个趔趄撞到了旁边的石凳,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挣扎着抬头看时,那人早已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留给她一个飞扬跋扈的背影。
猫族的舞女确实有一副好身段,丝竹声声中纱衣轻飘,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抹红肚兜和一截雪白的纤腰,红衣如火,肌肤似雪,撩拨着人心,更有那如丝媚眼,清凌凌地如一汪清泉中的柳叶刀,真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哎,我说,沙棠府里的舞女就这么粗陋,这么入不得你妖王的眼啊!”川絮玩味地瞧着对面颜渊魂不守舍的样子,一双手掌还在摩裟着怀里舞女滑腻的腰。
“可不是,我们这是邀你来玩儿的,不是邀你来给我们添堵的,你这一来就阴沉着一张脸做给谁看呢?笑一笑呗——”暗陌咧开了一口白牙,露出一个咧到耳后根去的笑容,“——笑一笑。”
主人家沙棠懒洋洋转着一只酒杯,发话了:“妖王可是有何心事?”
颜渊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没、没有。”眼前明明是舞女细白的腰肢,可不知怎的就变作了她撞到石凳跪倒在地还揉着眼睛的样子,也不知是哪里撞到了石凳,若是膝盖,那是一定要起一片乌青了,许是伤到了骨头也说不定……石凳,是哪个不长眼的把石凳放那儿的?等到回去了,叫人把石凳石桌什么的,都用布裹起来……一边想着,眼睛不停地朝妖王府的方向瞄。
那三个没事都要找事的族王互相对视一眼,闲闲地唱开了一出戏:“咦,今日怎么不见我那仙子妹妹?哥哥我几日不见,想得慌呢。”
“咳,暗陌,这还用问,定是我们妖王玩腻了,甩到一边去了呗。他要厌了,那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哪。”沙棠嘴角微翘,半真半假地同暗陌一搭一唱。
“颜渊,这可是真的?”川絮倒是一脸正经,“这样也好。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这浪荡子哪里配得上她,我听说,蛇王白泽对她挺上心的,依我看,他们俩倒挺相配。哎,你们说,这会儿白泽是不是去妖王府了?”
话音未落,颜渊唰地立起身,气势汹汹,早没了踪影。
三十五
从猫族到妖王府的路上有一家茶铺,老板娘是个茶花精,卖些自家泡制的茶水,近来还兼卖些红尘凡间的小吃。颜渊以往曾几次路过这家茶铺,不过略瞟上几眼,只对这家貌美的女主人和显得有些呆头呆脑的男主人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清高孤傲的妖王哪里会将这粗鄙的乡野茶舍放在眼里,高昂着头,一身锦衣在风中猎猎扬扬,凛凛然不可一世,不像妖王,倒像是凡尘哪家王府的小侯爷。目不斜视,正要走过,眼角余光里却忽然蹿进一个人来,那身灰衣,那个瘦小的身形……大步走出几丈开外的颜渊猛然住了脚,不可置信地回头确认了一遍,的确是今朝。
她似乎是与茶花精和那屎壳郎极为熟稔,谈笑晏晏,从茶花精手里接过了一只用荷叶包好的烧鸡,笑着告辞。
烧鸡?她要烧鸡做什么?颜渊沉下了脸,难道偌大一个妖王府连只烧鸡也无,非要她下山来买么?不和他去猫族,反趁着他不在时下山,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要去哪里。
心念动间,颜渊匿了气息,悄无声息地跟在今朝后头,看她一路往西,不是凡间,不是妖族,那方向,是天界。
过了海外,云海舒卷蒸腾处有仙山,连绵起伏至九重天上,便是天庭。颜渊一边跟着,一边在心里嗤鼻:傻子就是傻子,改不了这蠢性子,天庭这样待她,她依旧惦记着那九重天上的景致,简直跟一条愚忠的狗一样笨!一径走着,忽然心念一动,她是笨,那么偷偷摸摸跟着她的自己又是什么?她去哪里与自己何干?她便是死在外头,他妖王府的热闹也不会少一分,如今自己却是在做什么?简直跟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一般!这认知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颜渊当下脚一顿,一转身就要离开,却见今朝一路熟练地躲过巡逻的天兵天将,一直到了南天宫的镜湖畔,毫不犹豫地便纵身跳下。
岸边的颜渊犹豫了一瞬,终是忍不住好奇心,苦笑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一入水,便有千万浓重的煞气咆哮而来,颜渊心一凛,立刻在周身圈起了结界,在岸边看这镜湖,不过是再平静不过的一片湖水,不想入了水,恶气竟能与地府的忘川河一比。他看向前方的今朝处,她却没有设任何结界,任凭水里的煞气化作无形的刀刃割裂布料,在肌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原来她这满身的伤痕是由此而来,颜渊想,可特意不设结界,又是做给谁看呢?回去后要好好教一教这今朝仙子,他妖王府里的人个个都滑溜得如同一尾泥鳅,那老实人就是学上一分半点的,也要比如今这呆蠢的样子好多了……
说是湖,却深得如同那无妄海,颜渊在水中潜了很久才见了底。湖底比起上面来,却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水晶宫琉璃瓦,晶灿灿地撩人眼花。前方的今朝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处宫殿,颜渊尾随在后,见她在一间房前停了下来,便将身往一处茂密的珊瑚丛后一藏。
“迟桑,我来看你了。”是今朝的声音,比起平日里的沉闷,这一次却平白的多了一些欢欣。
“格老子的!你又不设结界!”回答她的是一个男声,十分嚣张跋扈的口气,颜渊忍不住自珊瑚丛后往那边看一眼,只见那屋子周边设了结界,结界中有一俊秀的男子席地而坐,一头灿烂的银发几欲将那水晶宫也比下去,左耳一串金铃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晃荡,银发金铃交相辉映,将那张容颜衬得愈发夺目。
“别抱怨了,我给你带烧鸡来了。是从茶花那里买的,茶花说是她从人间的老字号卤味铺子里买来的,你尝尝吧,想来味道是不错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她从怀中掏出了那荷叶包。颜渊冷笑,自己伤了那么多处不管不顾,一只烧鸡倒是护的紧。
“老子跟你说了很多遍了,让你下水的时候设结界,你是聋了不成?你当老子不知道你的心思啊,还不是觉得紫灵珠那回事将我拖下水来有愧于我,便回回以这方式惩罚自己,他奶奶的,老子可不稀罕!你下回要还这样,小爷我可没那闲心再出来见你了!”那男子一边絮絮地抱怨着,一边撕了鸡肉,吃得满嘴油光。
今朝也不恼,笑眯眯地听着迟桑的唠叨,等他狼吞虎咽腾不出空来时,才慢慢地劝:“你也是。我六百年的刑罚都出来了,你这禁闭三百年的却还没出来。你怎么就这么傻,好好的思过着,三百年一闭眼也就过去了,偏要逃出来,活该你要被再关六百年。”
迟桑一噎,眼睛一瞪,骂将了开来:“格老子的,今朝你个没良心的!老子是为了谁逃出去的?还不是你信了别人的胡扯,说什么集齐六界的奇葩仙草也能结死人的魂魄,别人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就你这个傻子还当真巴巴地跑去了,那一次你要集的是什么来着?噢,修罗界的炽焰草,你还真就去了!老子还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闯到修罗界那种鬼地方去,才逃出来的!他奶奶的,等老子出去了,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那在你面前胡扯淡的王八羔子!”
“都过去了,现在我找到了他,自然是不用再去采那些仙草的了。”
“哼。”迟桑冷笑,“现下里自然是不用再去采仙草了,可你当初许了那人的条件却还没作废,如今白白地就——”
“迟桑!”今朝忽然打断他的话,“你忘了,说好不说这个的。”
“呿。”迟桑撇了撇嘴,低头啃起鸡腿来。
两人皆是坐在地上,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屋外,隔了一道看不到的结界,今朝将琐碎的小事娓娓道来:茶花和三郎成亲了,过得挺好,茶铺的生意也挺好;前几日去看了琅琊,已长成了倾国倾城的大姑娘,提起当年自己父亲的死,也是看淡了;神荼和瑶姬的儿子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却有上仙的风范……绕了一个圈,才略有些腼腆地讲起如今的泊玉。
说是如今的泊玉叫颜渊,也是个好名字;说那容颜虽然褪去了高贵清雅,可也别有一番韵味;说是十分洒脱随意的性子,高冠锦衣,盛气凌人……
迟桑边听着,边就皱起了眉:“老子那时就不待见泊玉,如今听来,这个颜渊怎么比泊玉还不如,这恶形恶状要放到人间,活脱脱就是个纨绔的败家子!今朝,他分明和泊玉没有半点相像,唔,老子不喜欢他!”
今朝睁大了眼认真地反驳:“他就是泊玉啊。那个时候,泊玉私下里也是这样的,喜欢戏弄人,也有些高傲,如同颜渊一般不会体贴人。我总想着,当时的泊玉是因着身份血统所限,不得不将真正的性子藏了起来;如今转世了,便毫无顾忌地展现出来了……迟桑,他只是忘了以前的事罢了。”
“随便你怎么想吧。”迟桑吐出鸡骨头,摆了摆手,“老子如今就盼着六百年之期快到好放我出去!今朝,你说他都转世了,老子还在这边守他的棺木,老子冤不冤啊!”
今朝笑笑:“迟桑,我得走了。下回你想吃些什么?你说的那家糟鸭掌铺子重新开张了,下回给你带这个吧。你好好守着,别闯祸,六百年很快就到的。”
“行了,你走吧。”迟桑看着今朝转过身去,忽然又叫住她:“今朝。你可想好了,真的不打算回天界了?六百年刑罚后,你本来是该投入六恶道去轮回的,全因崇恩求情,你才放了出来。你如今却主动与天界划清界限,崇恩他……唉,如今东王公和九太岁都在替你求情,你便去认个错又如何,他还真能眼睁睁看着你和天界断绝关系么?”
“他已经不承认我这个女儿了。”今朝复又转过身来,唇角明明是翘着的,眉眼却俱是凄楚,“父君他于我有恩,是我对不起他……可颜渊如今是妖,妖仙自古不两立,我要陪着他,就只能舍弃仙的身份。迟桑,我已然没退路了。”说完,转头就走。
这一番话听得迟桑一愣一愣,半晌嘀咕道:“格老子的,连青耕和崇恩都在一起了,怎么你俩还这么腻腻歪歪,真是……”
“泊玉的棺木在哪里?”横空里忽然有人问,语气颇有些霸道。
迟桑眯起了眼抬头看,眼前这人锦衣裘带,宽大的袖子垂落至地,凌云高冠微晃的珠绦后是一双流金溢彩的眼,正自上往下高傲地看着他。
迟桑呆了半日,忽然笑起来:“你的棺木啊,不就在那边。”
手指的方向是一具水晶的棺木。
不过咫尺的距离,颜渊却走得步步心惊。既盼着那棺木里的人不是他,又盼着那棺木里的人就是他。复杂的思绪翻飞,矛盾无可言说。及至终于到了那棺木旁,自上而下一看,正是那张脸,那张妖王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张颜渊在镜子里见了六百年的脸——那张泊玉的脸。
原来到了最后,那些纷乱纠葛的前世,主角真的是他。
“我和她……从前是怎样的?”他失神,盯着迟桑喃喃。
“哈!”迟桑失声大笑,“你这六百年来,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妖王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好不惬意!你可知,她这六百年来,是怎么过的么?”迟桑站了起来,步步紧逼,“到了如今,你却还问那些前尘往事,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如同一只手,攫紧了颜渊一颗心,血淋淋地抠出窟窿来。
“你……”颜渊恼怒,明明隔着结界,迟桑不可能迈出来,他却被逼得生生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我和她从前究竟是怎样的?”
迟桑索性就地躺下,翘着二郎腿晃啊晃,唇角一扬,勾出得意的笑来:“我不告诉你。”
三十六
“您是问迟桑?”对面坐着茶花精夫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的王。
茶烟袅袅,氤氲着水汽漫开了一片雾障,很久以前的过去便隔着这雾霭模糊地显现了出来,“迟桑……是那个左耳下有一串金铃的人吧?那个时候,他是跟着今朝一起到妖界的,言谈间挺维护今朝的。”
茶花努力地回想着,印象里迟桑漂亮的脸一闪而过,不陌生,但也仅限于不陌生而已,零碎拼凑出来的信息也只有这么一点点:“听说,他本来是上古的神兽貔貅,后来跟了今朝三千年,就化作了人形。对了,据说,他还是貔貅的时候,是您——”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嘴,偷偷地朝颜渊看上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才又继续说下去,“是泊玉从长生大帝那里讨来,将他送给今朝的。”
“后来?后来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要不,您去问问长仪和婆娑?那个时候,他们与泊玉很相熟。”
颜渊低头喝茶,默然无语。长仪和婆娑,自己名义上的父母,自那日他托了狼族太子的肉体出世后,方一落地便已是弱冠少年的模样了,他迄今都记得长仪和婆娑惊诧的眼神,震惊、不可置信、继而是恍然大悟,一瞬间变幻了许多色彩。第二日,狼王狼后便留下书信一封,说是托狼族的长老照顾这新出世的妖王,他们俩却包袱款款,丢下烂摊子,游历天下名川大山去了。如今想来,那样震惊中带着恐惧的眼神,大约是不能接受昔日的挚友成了如今自己的孩子罢。
呵,也是,颜渊自嘲地弯起唇角,这本就是一出唱了千万年的戏,荒腔走板,荒诞不堪。戏中的角色都落幕了,台下的看客也散光了,空荡荡的台上,独留了那个傻子仍在缓歌清唱,水袖扬了千万年,仍固执地不肯叫帷幕落下来。
“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茶花试探着问。
颜渊回过神来,站起身留下银子:“没事了。你们的茶铺不错。”的确不错,没有妖王府的热闹繁华,不过是再贫寒不过的一家,可不知为什么,那傻乎乎的屎壳郎憨笑着听茶花娇嗔的情景,却深深地烙到了心里去。
这么一耽搁,天便迟了。黑夜里的妖王府灯火通明,在沉默黑暗的重峦叠嶂中灿烂了一方天空,钱来带着小厮侍女恭敬地候在门口,齐齐地俯下身去:“恭迎王回府。”
“免了。”他心不在焉,一双眼在众人中逡巡,在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时安静了下来,仿佛是缺了一个口子的瓷器被天衣无缝地补上了瑕疵,心满意足。
“今朝,”心里是奇异的温柔满足,高傲昂起的头却不肯低下来,高高在上地对那人说,“你留下来服侍。其他人散了吧。”
掌灯的小厮偷了懒,以为妖王今夜大概是要夜宿在不知哪家姑娘的芙蓉帐里不回来了,一盏灯点得昏昏暗暗。今朝正要起身去挑灯芯,被颜渊喊住:“回来!”
“噢。”她乖巧地应了一声,坐在了颜渊对面。
颜渊看她几眼,从袖里拿出一支青玉瓷瓶来:“把伤口擦一擦。”
今朝茫然地看着他,看得颜渊心头又火起,将药瓶子粗鲁地一丢,别开眼去:“我说你的伤口——被石凳磕到的——擦一擦。”
今朝也不避讳,只当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一副画中的景致,在他面前兀自就撩开了裙摆。别开头去气哼哼的那个谁悄悄地斜着瞄一眼,再瞄一眼,索性转过头来,光明正大地直盯着看。
就着一豆昏黄的灯光,膝盖附近的那一片淤青仍是触目惊心。许是伤口太怵人,许是看不过去那傻瓜笨拙上药的样子,颜渊劈手夺过今朝手中的药,尴尬地垂了眼不敢看她,口中却是再霸道也没有的强词夺理:“这药可是妖王府里最贵重的,炼了好几味奇珍异草在里头,给你擦是本王体恤下人,可不是让你来浪费的!笨手笨脚,要洒出一点来,你卖了整个人也赔不起!”
一边说着,修长指尖挑起了一点膏药,温柔而细致地在她的伤口处抹开来。指尖下的肌肤与他六百年来碰触过的女子皆不同,没有她们的细腻,没有她们的白皙,亦没有她们的柔软,却是结实的,也是,她本就不是养尊处优的千金。
青色的药膏随着白玉一般的手指在肌肤上蔓延开去,分明该是冰凉的,可在这昏黄暧昧的烛光下,却隐隐地起了热度,滚烫的像是要灼伤皮肤,带来了一阵颤栗。
专心擦药的颜渊察觉了,于是手下更是轻柔,抬起头问:“痛吗?”
今朝老实地摇头。这点痛,比起三百年地狱刑责,又算得上什么呢。
三百年,十八层大地狱,无数小地狱,一轮轮地挨过来,衣衫褴褛,绑在铜柱上,今日是刀山,便眼睁睁看着青皮厉鬼手持一把利刃,手法熟稔地在皮肤上划开一个小口子,再将薄薄的一层刀片如同蛇虫一般一点点钻进去,沿途割裂血肉经脉,直到在皮肤下隆起薄薄的一层方住手,痛,痛得全身颤抖不止,痛到恨不得昏厥过去,他那边却又另寻了一处完好的肌肤,掌心摊开,又是另一片明晃晃的刀刃;明日是火烙,烧红了的铁掌自烧得正旺的火炭中取出,一点点靠近胸膛,耳边恐惧不已的惨呼声此起彼伏,下一秒,剧痛袭来,刚想张嘴呼喊以宣泄痛楚,喉中却只溢出沙哑不堪模糊的呻吟,低头一看,原来通红的铁掌正抵在喉间,扭动、抽搐,痛,痛得十指抓挠,血淋淋地掀开十个指甲盖犹不自觉。一轮刑责下来,血肉模糊地再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丢入血池,漫漫长夜里所有的伤口自行一处处长好,一处处愈合,到了第二日,便又是新一轮的开始。
经年累月的痛,她痛习惯了。
“好了。”回过神来,眼前是他在烛光下显得尤其温柔的眉眼,嘴角就不由自主弯弯地翘起来,此生能再看到他,六百年的痛,值了。
颜渊涂完药膏,猛一抬头,便看见今朝痴痴地盯着他瞧,风月场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妖王居然别扭地别过脸去,偷偷地染上了一层红晕。
“你今日去了哪里?”他掩饰性地咳了咳,问道。
“没去哪里。”
旖旎□霎时破碎,那烛光忽明忽灭,阴惨惨地似要熄灭。没去哪里,分明是看着她去了天庭,去了镜湖,去看了那叫迟桑的男人,她却说没去哪里!
“本王累了,你退下吧。”方才还是一派春光,展眼便是萧瑟冬季,冷面冷心的妖王起了身,衣袖一扬,兀自走进房内,再也不搭理外面的今朝。
迟桑口中修罗界的炽焰草是怎么回事?被今朝打断了的“许了那人的条件”又是怎么回事?曾经的她是一汪澄碧清泉,水中的小游鱼鹅卵石一览无遗,如今却带了无数个秘密,迷雾重重。
入秋了,下了几场秋雨后,便一天凉过一天。被风扫落的黄叶带着湿润的雨丝,覆了一地,因为浸了雨水,沉甸甸的,竹笤帚也扫不动,远远看去,金黄绯红,锦绣斑斓的仿佛铺开了一张彩毯。
今朝抱了一领冬衣兴冲冲地跑去找颜渊:“颜渊,天冷了,你出去的时候穿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