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见着沐凌霄被拖下去,心底生出深深的悲哀来。这便是沐止薰与苏夏最大的不同,沐止薰会为了我抛下尚在宫中的娘亲胞妹,他舍得用全世界换我一个;而苏夏,却会听从他皇姐的指令,毫不顾忌沐凌霄的感受,砍下老头子的头来。

我说:“苏夏,待她好一些吧——也不要太好,我还是很不待见她的。至于我们,此生,都不要再相见了。”

我说完掉头就走,一点也不想看到苏夏的表情,吴猫儿觑了我的脸色许久,忽然恍然大悟地说:“沐薏仁,那个锦瑟国的大殿下原来是你的旧情人!那你便把美人儿让给我吧!”

我默不作声地开始脱鞋子,吴猫儿立刻明智地噤声了。

我像赶场子似的,那边和苏夏交代完,这边百里东胤在不远处等我,他脸上难得没有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褶子看上去十分的沉重,盯着我半晌,开口道:“薏仁,你不愿留在西夜国皇宫么?”

我同他打哈哈:“陛下,我虽然身不在皇宫,但我在西夜国的李家村里,心还是在你的国度里啊。”

他闻言失笑,朝我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性子,和莲纹真是没半点相像。你们走吧,朕若得空,一定来瞧你们。”

我走之前真心诚意地同他说:“陛下,有我三哥在,您就放心吧。那,我们走了。”

我觉得这告别场面有些煽情,眼里忍不住要落下泪来,结果将将一转身,便有一个什么东西扑啦啦地飞上了我的头顶,在我面上扇起一阵凉风,我惊呆了,颤抖地指着眼前这一团肉球:“暖、暖阳!”

容暖阳得意洋洋地欣赏着飞到我的头顶挠我头发的呱呱,乐呵呵地说:“薏仁姐姐,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的普通!对了,哥哥准许我出宫玩一阵子,他已经回宫了,我便只能跟着你啦!”

……我沉默,立刻悲摧地预见到了我日后鸡飞狗跳的惨淡人生。

我们一行人带着暖阳上路了,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战场,血色夕阳下,百里东胤同百里安寂在向我频频挥手,而那边的行辕上,也有一个人默默地注视着我,恍惚间那暮色里的身形轮廓,仿佛与多年前那奶声奶气的糯米团子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我回过头来,却已是泪湿春衫,我想,这一定是被今日的夕阳灼出的泪水。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年四国混战,各执投石车图纸一角,谁也不愿交出手中的残片,投石车图纸永世不再完整。琉璃国帝皇薨,一月后五皇子登基,励精图治,勤俭持国,永世绝琉璃国奢侈国风。西夜国百里氏寻得流落民间多年的四公主,赐号长乐,建公主府,封三百里邑地。

86

衷肠...

杜三蘅同我抱怨:“丫头,你真是愈大愈不可爱了。以前你来四方府,哪次不是没心没肺地耍的,这次倒好,就知道守在这残废身边。”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躺在床上昏迷的沐止薰。

我对他怒目而视,老人家讪讪收回手,一把白苍苍的胡子仿佛都在哀泣:“唉,女大不由人啊,罢了罢了,就让我这老头子孤零零地随风而去吧……”

我抽了一抽,实在无法相信这么一个滑稽的老头居然有一手好医术,这世界委实不是我等人可以理解的。

自我们昨日到了四方府以后,我便用最后一根胡子央杜三蘅救沐止薰,他倒是尽心尽力地救了,无奈沐止薰平日被毒蚀掉了一大半健康的身子骨,且他那被老头子捉去的那几日大约也受了不少折腾,是以最后毒虽然解了,他却依然昏迷不醒,他醒后是否能重见光明,杜三蘅这么一个爱吹牛的老头儿居然也不敢拍胸脯保证。

我很忧郁。搬着板凳守在沐止薰床边,整日寸步不离,他却丝毫也不体会我这诚心,硬是不肯睁开眼睛。

这时门外传来暖阳的喊声:“三蘅爷爷!暖阳想做一个毽子!你快出来!”

杜三蘅乐不可支地点头:“来了来了!”暖阳随我一同来到四方府后,立刻与杜三蘅混熟了,这一老一小俩活宝十分投缘,大有英雄相见恨晚之意,再加上一个呱呱,那简直是江湖血腥再血腥。

门口传来俩人唧唧呱呱的说话声,杜三蘅问:“咦,暖阳,你这鸡毛是从哪来的?”他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度,“莫非是从呱呱身上拔的?你这小娃儿,爱护小动物你知不知道?”

暖阳十分天真无辜地说:“我才舍不得拔呱呱的毛呢,这是我拆了你房中的鸡毛掸子以后得的,可以做好几个毽子啦!”

杜三蘅惨叫:“啥?!那鸡毛掸子是京城红毛轩的、京城红毛轩的!你知不知道这一根鸡毛,那是从多少鸡毛中万里挑一的!”他心痛地唉声叹气,“暖阳,待我去账上记一笔,就记个用久了损坏之名,年底好向容弦那小子报账的……”

杜三蘅估计去记账讹容弦的钱了,门吱呀一声,我回头一瞧,暖阳手里拽着呱呱,进来了。

她痛心疾首地看我:“薏仁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垂头丧气的?你哪里还像我认识的那个薏仁姐姐,我还特意把呱呱带了来,原来以为你会很想它的,可你瞧瞧,你一颗心都扑在止薰哥哥上面。你说,你在这板凳上守了几天了?除了吃饭解手,你挪过一寸屁股吗?瞧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越说越激愤,我十分疑心她最后会跳到沐止薰身上去用她那肥屁股把沐止薰压的没气儿了,她这屁股的威力我体验过,更遑论如今她又胖了一圈儿,真要跳到虚弱的沐止薰身上去,一定会被压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想到这里我连忙向她陪笑:“好了好了,我这就不守了,和你出去好不好?”

暖阳心满意足了,我将将出了门,却被这耀眼的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这才意识到,我果然是许多天没有出门了,只晓得守在那病床前,时刻疑心方才沐止薰的眼睫是不是动了一下,手指是不是颤了一下。

门外阳光挺灿烂的,我却觉着这日光照不到我心里去,十分地悲摧。艾十三甚为贤惠地蹲在一只炉子面前,拿把蒲扇给沐止薰煎药;林峦初到谙暖国,这会儿成天不见人影,大约跑出去体会谙暖国的风土民情了;李青青双手抱胸,在廊下露出一副忧伤的形容来,听到我出门的动静,冷笑:“你终于知道出来了?既然你出来了,我就进去了。”

我大惊,我是知道李青青对沐止薰的心思,立刻紧张地问:“你想干什么?”

她嗤笑一声:“你倒真像母狼,护狼崽子似的护着他。我能干什么?只不过进去瞧他一眼,他虽拿了银子和卖身契让我走,但我李青青有债必还,我小时候被人卖到青楼,是他将我赎了出来,虽然他将我赎出来,也只是为了利用我,然而这恩情我没齿难忘。是以这次我随四方府的人来救你们,便算是还清了吧。既还清了我便要走了,看他最后一眼,难道不应该吗?”

我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说:“啊……大约是应该的吧,那我和你一同进去……”

李青青鄙夷地看我:“得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放心,我对他没什么非分之想了,这么一个又瞎又毁容的残废,谁会看上他。”

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大猫,愤怒地跳起来炸毛:“你说什么?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准说他残废!谁说他残废我和谁急!”

李青青诧异地看我一眼,忽然笑了:“也罢,他有这么一个护着他的人,我是该放手了。”

她说完便进去了,我在门外蹩摸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决定在窗上戳一个纸洞,瞧瞧里面的光景。

我正撅着屁股把手指头伸到嘴巴里蘸口水呢,忽然门一响,李青青却已经出来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永仁……不,长乐公主,我这就告辞了。”

她说完就走,干脆利落地毫不留恋,我心里忽然觉得,其实李青青这姑娘,挺不错。

李青青走了以后,吴猫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沓里蹦跶出来,满脸喜色春风拂面。

我觑他一眼:“今天生意很好?讨了很多铜钱?”

他摇摇头,喜滋滋地说:“不,刚刚又走了一个觊觎美人儿的人,美人儿马上就是我的啦!”

我默然,十分不明白吴猫儿到底是怎么长的,居然长成了如此鬼斧神工的心态。

吴猫儿说完又蹿出去蹲到四方府墙角晒太阳了,我也晒了一会儿太阳,复又进房内,房里阴暗,我因为将将从光亮处走进,眼力便有些模糊不清,只朦胧瞧见床上的人笼在暗处,一张脸血色全无,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极了平日里他沉默隐忍的样子,我几步走到他床前,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他的脸:“二哥,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肯睁开眼睛……”

我的手描过他的眉眼,蜿蜒下去摸他的鼻梁和嘴唇,最后猥琐地溜到他的领口处摸索他形状美好的锁骨,恶狠狠地威胁他:“二哥,你再不醒来,我就强上了你……”

我不知道沐止薰究竟几时会醒过来,也许他会躺着一辈子,心里实在是觉得绝望,忍不住一边哭一边扑到他身上去轻薄他,我在他身上乱拱,寻到他的唇就胡乱亲一气,手摸到他胸前摩裟……咦?打住!手掌下挺立的红果是什么?我傻乎乎地看看他的胸膛,再看看他的脸,娘呀!我吓得一个骨碌栽到床下去,却顾不得屁股的痛,立刻又跳起来,捉住沐止薰的手惊叫:“二哥!你醒了!你睁开眼睛了!”

沐止薰虚弱地笑:“我再不醒来,你预备真的强上了我么?”

我又哭又笑语无伦次:“醒来就好……早知道……我就一开始用这个法子……”

他笑:“我就知道天底下的姑娘,也只有我的薏仁会这么干……薏仁,天黑了么?也是,大白日的你也不会干这事。”

我愣愣地看一眼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不知该是为他仍瞎着而觉得心痛,还是该为辜负了他的期望,在大白日里对他干这事而觉得羞愧,半晌吞了口口水,涩然道:“二哥,今日阳光晴好……”

沐止薰愣了一下,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忽然苦笑:“还是没恢复啊……”他忽然又想到什么,伸手去摸自己脸上的疤,那一道疤斜贯了他整张脸,皮肉翻卷,狰狞而可怖,他摸了半晌,颓然地垂下手。

我忍住眼泪,扑上去亲吻他的脸,沿着那伤疤一点点细碎地吻下来,他的身体开始禁不住地颤抖,我怕他大病初愈捱不住刺激,立刻坐起身子,改用手去抚摸他的脸庞,我说:“二哥,你也真是,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可是,我觉着这疤甚好,显得你愈发英气了。”

沐止薰脆弱的笑,问我:“五弟呢?”

我默然了,干涩地开口:“他回皇宫了。大哥和老头子都死了,琉璃沐氏只得他一个皇子,他回去继承大统了。”

沐止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大哥、父皇……死了?”

“嗯。”我把他昏迷过后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安慰他:“温泽已把菊妃娘娘奉为太妃了,我也嘱咐苏夏对凌霄好一些,你大可放心。”

他点点头,又摇头:“我不是担心母妃和四妹,全世界我只要你一个,”他忽然自嘲,“可是如今我这副样子,却怕是要不起了。”

我气得肝疼,可沐止薰此刻就是一个水晶做的人儿,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我挠了好一会儿墙,等好不容易翻涌的气血平静下来了,才执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沐止薰,你听着,全世界谁都要不起我,惟独你,才要得起我。”

87

眷属...

沐止薰醒了以后,四方府上上下下都开始骚动了。最先跑进来的是吴猫儿,此人“咻”地一下冲进来,一把推开我,岔开五个手指在沐止薰面前晃:“美人儿,是我!我是吴猫儿,你看见我英俊的脸孔没?”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冲进来的艾十三激动地撒了一身滚烫的药汁,在一旁嗷嗷地跳起来,艾十三却没理他,情深意重地执起沐止薰的手,双眼泛起泪花儿:“主公,是我,我是艾十三。”

而后进来的是林峦,他冷静地瞅了一眼沐止薰,点头道:“唔,人醒了,眼还是瞎的,面容还是毁的,我可以回去向太子殿下交差了。”我几乎是立刻就欣赏起了他这泰然的气度了。

杜三蘅和暖阳是最后进来的,彼时沐止薰那小脸蛋儿已经被一帮男人湮没了,老人家在外面拿拐杖敲了敲地,咳嗽了好几声,见没人搭理他,顿时气得翘起一把胡子,怒吼:“闪开、都给我闪开!想要他好,就给老夫让出一条路来!”

他这威胁挺有用,我眼见着他们立刻让出一条道来,将杜三蘅敬畏地瞻仰着。

杜三蘅装腔作势地捋了几把胡子,做出一副仙风道骨的形容来,替沐止薰搭了搭脉,说:“没什么大碍了,将余毒清了,这眼睛大概就能看见了,不过老夫可不保证,一定能看见。他这毒喂了多年,早入肺腑了,老夫也只尽力吧。”

我注意到沐止薰听了这番话,面无表情地把头转向床内,想来一定是失望了。我却已心满意足,只要他安好地活着,对我来说便是世上最美好之事了。

第二日上,杜三蘅便替沐止薰治眼睛和脸了,他用浸了药水的纱布将沐止薰的眼睛缠起来,又用浸了另外药水的纱布把他的脸裹起来,就露出了一个鼻子和嘴巴,瞧着挺瘆人。我其实并不大在意待这纱布拆下来后,底下的面容是否还如同往常那样好看,也不在意他漂亮的眼睛是否还会有夺目的光彩,所以按这道理来说,我这几日应当是过得十分逍遥快活的,然而我却深深地悲摧了,原因无他,因为沐止薰不知哪里会错了意,不愿见我了。

他这一不愿见我,艾十三立刻拿了鸡毛当令箭,成天跟柱子似的杵在他房门门口,一瞧见我妄图接近便横眉竖目,我明白他这是赤裸裸的报复,唔,我挺理解他,他本来好好一个主公跟了我,到最后还给他时却是又瞎又残的,莫怪他要对我这么愤慨了。

我就这么两日不曾见过沐止薰了,是以十分地伤神,暖阳看不下去我这萎靡模样儿,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薏仁姐姐,我有个办法。”她献宝似的抱起呱呱,“咱将你要给止薰哥哥的情话写下来,绑在呱呱的爪子上,再把呱呱从烟囱里丢下去传信,好不好?”

呱呱可怜巴巴地抖了抖,凄凉地回过头来看我,我顺了顺它的毛,摇头:“二哥他眼睛看不见,传信也没用。”

暖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黔驴技穷地沉默了。

我忽然跳起来,亢奋地拍了拍她:“暖阳!你提醒我了!我不用呱呱传话,我就用我自己传话;也不用从烟囱里跳下去,二哥房后还有一扇窗呢!”

我得了这么一个主意,兴奋地激情澎湃,当晚便去问杜三蘅要了一件黑不溜秋的夜行衣,学那飞檐走壁的采花贼,摸黑寻到了沐止薰房后那扇窗。先是侧耳听了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估计沐止薰睡了,这才偷偷地推开了窗扇,蹑手蹑脚地开始爬窗。

我奋力又笨拙地将将爬了一半,正是半个身子拖在屋内,半个身子挂在屋外的光景,寂静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谁?”

是沐止薰的声音。我被他这么一惊吓,滑稽地抽搐了一下手脚,得,疲软无力了。我就这么悲摧地卡在窗户里,如同一只王八,凌空划着四肢,泪流满面地对沐止薰说:“二哥,你早不喊晚不喊,偏要这时候喊,现下好了,我卡在窗户里了。”

沐止薰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薏仁,要不要紧,有没有伤到哪里?”他说着就爬了起来,摸索着磕磕碰碰地下了床,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娘哎!我大惊,喊道:“停!二哥你千万别动!我没事,马上就过来!”我这么一急,立刻卯足了力气把自己那屁股往里面拔,动了动了,只差一点点了,我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只听很沉闷的一声响,我总算是把自己塞进来了!然而乐极生悲,我因为用力过猛,虽然屁股是进来了,却也因为收不住这冲势,咕咚一下磕到了地上,还滚了几圈。

我眼冒金星,躺在地板上,摊出一条舌头来喘气,忽然觉得有谁温柔地摸索到我,把我托到了他的膝头上,我一看,沐止薰居然循着声音寻到了我,此刻他便焦急地将我上上下下摸着,一边问:“伤到没有?”

他的手摸到我的脖子,我忍;摸到我的胸脯,我咬一咬牙再忍;然而摸到腿时,我终于忍不住了,脸热心跳地吞下那腻人的呻吟,颤抖着提醒他:“二哥,你知道你在摸哪里吗?”

沐止薰愣了一愣,飞快地松了手,手足无措地解释:“我不是特意……”

我趁他如今看不见,露出一个邪恶淫荡的笑容来,反身搂住他脖子:“没关系,我是特意的就行。”

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肃然说:“薏仁,我这几天不愿见你,自有我的考虑。若七日后我的眼还是瞎的,你……你便走吧。”

我翻了个白眼,幸而我早预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立刻将这句话当个屁一样放了,把他搂得更紧了:“我不走。我一生一世都陪着你。”

他苦笑:“我只会拖累你。”

我全当听不见,隔着纱布摸他的脸,嘻嘻笑道:“你说吧说吧,你尽管说,我只当没听见,我就要留下来。”

沐止薰好像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将他的脸撇到一边去,我乐呵呵地把他扶到床上,瞅准了他露在外面的嘴唇,穷凶极恶地咬了下去,唔,还是那么的甜,我意犹未尽地想更深入,他却死死闭了嘴巴,像极了坚贞维护自己贞操的黄花闺女。我失望地放过了他,没关系,明日再来。

我便这么连着三日趁夜摸到沐止薰的闺房里去同他幽会。沐止薰挺苦口婆心,历数了种种他眼瞎以后会拖累我的情况,循循善诱地劝我离开他。我觉得他若是去当个传经布道的和尚,这天底下一定已经大同了,大约人人都已在西方极乐世界了。

第一夜他同我说:“薏仁啊,你还年轻,做什么把自己绑在我这么一个废人身上,这世上还是有许多好男儿的,依我看,吴猫儿就很好。”

我大怒:“你让我嫁给一个乞丐?”

他叹口气:“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怎么会是乞丐,一个乞丐怎么会有如此气度,他是临沂吴家的人啊,吴猫儿定不是他本名,他其实是临沂吴家下一代家主啊。”

临沂吴家我是知道的,这望族是能和史书上记载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相提并论的,但是……吴猫儿?家主?我打了个寒颤,觉得这吴家要真让吴猫儿做了家主,大约也离没落不远了。沐止薰继续劝我:“这临沂吴家……”

我笑嘻嘻地打断他:“二哥,没用,吴猫儿对我可没心,他对你才是一见倾心哪!”我特意加重了“一见倾心”四字的读音,沐止薰立刻沉默了。这一夜,我胜。

第二夜他同我说:“薏仁啊,你要放开眼界,别只看见我,要我说,艾十三其实也不错,他虽没什么家世,然而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是知道他的品性的。”

我故作遗憾地叹息:“二哥啊,他现在恨死我了,肯定觉得你是因为我才弄成这副样子的,我要嫁给他,我这不是找死么?”沐止薰默不作声了。

第三夜他同我说:“薏仁啊……”

我真是被他惹毛了,冷笑截住他的话头:“这次你是不是想把我推给林峦了?可惜啊,我身子都给你了,早是残花败柳了,还有哪个男人会要我?”

我此话一出,沐止薰紧紧地闭上了嘴,我分明瞧见了他修长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我立刻又后悔了,他本就是病人,我何苦这么激他,只能伏□去,一口一口地啄他的唇,叹道:“二哥,你若看不见,那就由我来当你的眼和手,不好么?”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

我因为连接几日干着这夜里做贼的勾当,是以白日里就有些犯困,这一日我探完沐止薰回来,倒头就睡,这一觉又深又甜,待我睁眼时,已是日光西斜了,我居然睡了一整日。我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今日正是沐止薰拆纱布的日子!

娘哎,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了!我真想抽死自己,一咕噜翻身下床,披头散发地就往门外冲,我将将用力一把拉开门,便瞧见门外一个人影,彼时正是夕阳无限好,那氤氲光线仿若一簇簇软香洁白的花,盛开在他的乌发乌衣上,他听到开门声,负手转过身来,逆光里他温柔地笑:“薏仁,这一觉,睡得可香甜?”

我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手脚发软地朝他走近一步:“二哥……你看得见了?”

他微笑着由我在他脸上摸来摸去,他脸上那蜈蚣似的狰狞疤痕已不见,仔细看,只看见一条浅浅的褐色,而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里,清清楚楚映着我的脸孔,我瞪大双眼,有些发不出声音,他轻轻盖住我的眼睛:“薏仁,别哭,我们,总是一直在一处的。”

从小时至如今,从伤痛到原谅,我们总是在一处的。

第五卷番外卷

番外

88一家人...

白河书院里走出一位峨冠博带的公子,这公子生得一副英俊相貌,若仔细瞧,还能瞧见他面上一道极浅的疤痕,然而这疤痕却无损他无双风采,反是平添了英气。

公子出了书院,拂了拂袖,沿街走去,竟是常人仿也仿不来的意态风流。沿路有卖菜的小摊主热情地同他打招呼:“沐先生,下学了啊!你与尊夫人前日里去走亲戚,这一走就是个把月,可苦了镇上的娃儿们,今日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咳咳,瞧我,说偏了,回来说正经的,沐先生今日可要来一把芥蓝?将将才割的,可新鲜着呢。”

公子微笑:“也好,内人昨日同我说她想吃清炒芥蓝,那就来一把吧。”

小贩一边将一把芥蓝放到公子的提篮里,一边感慨:“沐先生对尊夫人可是极宠呢,想必夫妻间十分恩爱,我真是羡慕的不得了,咳,你别听镇上那些没见识的娘们说的,说什么尊夫人配不上沐先生,依我瞧,也只有尊夫人能真正懂你。”小贩憨厚地挠挠头,“我若以后娶了媳妇儿,只要夫妻间能有沐先生和夫人的一半恩爱,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贩的话奇异地取悦了公子,他眼角眉梢俱是笑容,笑道:“再来一把芥蓝吧。”

公子提了提篮,路过五味轩时,习惯地跨了进去,柜台后的掌柜眉开眼笑:“沐先生,今日要什么牛肉?水牛肉还是黄牛肉?”

公子敛眉思索:“唔,切一斤黄牛肉吧,要切得细细薄薄的,再刷些蜜汁。”

“好嘞!”掌柜的嘴里呼喝着,手下不停,把牛肉用荷叶包起来。

这时五味轩外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妇人,看到公子,倏地松了一口气,扯着大嗓门喊:“沐先生,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啊!沐先生,赶紧去瞧瞧沐夫人吧,她……”

公子面色一冷,妇人话还未说完,他却已窜了出去。掌柜的目瞪口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那是沐先生吧?沐先生只是一介书生吧,怎么脚速却这么快,方才还在这里,转念间怎么就到了街尾了呢?

街尾处是平常肉贩子聚集摆摊的地方,白河镇上人常说,自屠夫李大佛走了以后,这肉贩子是愈来愈市侩精明了,总拿烂肉充好肉,自半年前来了沐先生一家,沐先生留在了白河书院教书,沐夫人一个姑娘家却抛头露面在白河镇上当了一个肉贩子,沐先生品性好,沐夫人也厚道,在斤两上从不克扣主顾,谁家要是想做肉饼子又懒得剁肉,只管拿去了央沐夫人帮忙,她必定帮你剁得细细的。

此时这街尾处便围了一圈人,鬓边簪了一朵大红花儿的媒婆正朝着这家肉铺的女主人口沫横飞,容貌普通的女子冷笑一声,从砧板上拿起一把杀猪刀,双手高高举起,往自己面前的案台上一砍,媒婆愣了愣,忽然案台裂了,杀猪刀直直往下掉落,生生插进了媒婆绣花鞋前的土里。媒婆胆战心惊地看着插在她脚前的这把杀猪刀,傻了片刻,忽然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来人啊!杀人啦!救命啊!”

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中,有好事者嗤笑:“媒婆,你明明知道沐先生沐夫人夫妻恩爱,何苦来触霉头,你是这个月的第三个了,你也甭哭了,拾掇拾掇回去吧,就跟托你来的那姑娘说,甭奢想了。”

媒婆似有不甘,却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抹干收放自如的眼泪,只当自己讨了个没趣,嘀嘀咕咕地走了,媒婆一走,看热闹的街坊也就渐渐散了。

方才的凶悍女子蹲下来,对着垮掉的案台愁眉不展,抬眼正瞧见街头飞速掠来的男人,顿时喜笑颜开:“阿薰!”

沐止薰掠到薏仁面前,紧张地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微微斥责道:“薏仁,这是这个月第三块垮掉的案台了,我平日和你说的,你都忘了?”

薏仁笑嘻嘻,无赖地缠上他的胳膊:“谁叫那个媒婆惹人厌,居然暗示说我们家人口少,你又太辛苦,让我找个人来服侍你。哼!这个月都是第三次了,我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叫杜三蘅治好你的脸的!留着那道疤,不知能吓跑多少不知羞的姑娘,我也省力不少。”

沐止薰闻言失笑,替她擦了擦油腻腻的手,包进自己的掌心,说:“薏仁,好了,案台我明日再帮你做一个,今天回家吧,我买了芥蓝和牛肉,回去做给你吃。”

他们相携着并肩走在一处,夕阳下那余辉将两人亲密的影子拉得斜长。

推开篱笆门,一只狐狸飞快地冲了过来,湿漉漉的鼻头嗅着沐止薰提篮里的牛肉,薏仁笑:“二哥,烟柴头的媳妇儿怀了娃娃了,有小狐狸了,咱们是该给它吃的好点,不如把烟柴头的伙食克扣下来给它媳妇儿吧。”

名叫烟柴头的狐狸立刻吱吱叫着,冲女主人亮起了爪子,薏仁哈哈大笑,去房内洗手洗脸,换下油腻腻的围裙,出来时就已是一身清爽。

夏末秋初,暑气还未完全散去,他们搬了桌子凳子到屋外,就着傍晚徐徐凉风开饭,薏仁失神地望着旁边园圃好一会儿,几月前种下的花花草草已是绿意葱茏了,葫芦藤也卷上了竹架子,展开弯曲的须来。薏仁忽然说:“二哥,明日里我们种一架葡萄吧,七夕夜里可以躲在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讲悄悄话。”

沐止薰夹了一筷子牛肉放到她碗里,说:“好。”

薏仁又说:“二哥,明天三哥和五弟真的约好要一起来吗?”

沐止薰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你很紧张?”

“嗯,我想他们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留下他们和我们一起住。”

沐止薰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薏仁,不要想那么多,他们是因为听说你怀孕了,所以特意来看你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和要走的路,旁人干涉不了的。对了,明日他们来看了你以后,你就不要去镇上摆摊子了,在家里安生养胎吧,我也会向学院里告假,让艾十三暂顶几个月,我陪着你。”

薏仁抗议:“为什么?”

“你忘了一个月前杜三蘅给你把脉是怎么说的?三个月以后就要开始注意,不要动胎气了,何况你怀着娃娃,还去做那些杀戮生灵的事情,对孩子的福气也不好。”

薏仁十分乖巧地应了一声,吃光了男人夹给她的所有菜。

薏仁怀孕以后易困,才吃完晚饭便开始打呵欠,拢着一床被子坐在床上,瞪着眼睛看在灯下手执书卷的沐止薰,初时还能撑着睁眼,过一会儿便捱不住困意,打起盹来。朦胧中她只觉得有人轻轻扶她躺平,那双手先在她脸上流连徘徊了一会儿,渐渐往下抚过她的锁骨,停在她胸乳上辗转,有个声音轻笑:“变大了呢。”

薏仁梦中以为是烟柴头在闹她,不耐地挥了挥手,将沐止薰的双手拂去,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沐止薰无奈地苦笑一声,替薏仁盖好被子,下床洗了一个凉水澡,然后上床来,小心翼翼地将背对他的薏仁收拢到他怀里,沉沉睡去。

百里安寂不是头一次到沐止薰和薏仁这处小院落,而沐温泽却是头一次,所以将将一进了院子,便好奇地四下打量,一会儿去摸摸井边的轱辘,一会儿去荡荡槐树下的秋千,薏仁走出房门,瞧到他这个样子,开怀大笑:“五弟,你还是和孩子一样!三哥,你也来了!”

沐温泽闻言,惊喜地抬头,唤道:“三姐!”不过他毕竟做了帝王,沉稳了许多,也没有莽撞地直扑上去。

百里安寂的目光柔和地落到薏仁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笑问:“小家伙闹腾么?”

沐止薰体贴地给薏仁的凳子上铺上褥子,随口答道:“闹腾地厉害,薏仁害喜很严重呢。”

沐温泽眨巴眨巴眼睛:“三姐,我能不能摸摸啊?”

薏仁还未答话,沐止薰严肃地拒绝:“不行。”

沐温泽立刻包了一泡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薏仁,薏仁忽然笑起来:“温泽,你都是做皇帝的人了,不过我也很久没看到你这个样子了,颇有些怀念啊。没事儿,别听你二哥的话,他近日来敏感过头了,你摸吧。”

沐温泽战战兢兢的摸上薏仁的肚皮,喃喃:“这里面是我的外甥啊……”

百里安寂也笑了出来:“可不是,也是我的外甥哪。”

薏仁也微微地扬起了唇角,留下了这俩人一同吃午饭。菜是沐止薰当下在园圃里割的,拿去井水里洗了洗,就切了下锅,沐温泽看着厨房里熟练挥舞锅铲的沐止薰目瞪口呆:“二、二哥居然在炒菜……”

薏仁得意洋洋:“还远远不够呢,起码他到现在还没学会怎么做酱爆螺蛳。”

百里安寂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的妹妹,驭夫之术很有道!”

饭间薏仁问起百里安寂和沐温泽的近况,两人都叹:“还能怎么样,被臣子们逼着娶妻了。”

薏仁大惊:“人选呢?”

沐温泽笑笑:“不外是哪家大臣的女儿吧。反正对我和百里陛下来说,只要能巩固帝位,其实无论娶谁都是一样的。”

沐止薰沉默许久,忽然说:“三哥、五弟,等你们娶了妻子生了孩子,若是哪天累了,就退下那位置吧,咱们这小院,总是向你们开着的。到时咱们四个,都七老八十了,聚在一起回忆往事,也算欢喜了吧。”

百里安寂和沐温泽对视一眼,要让沐止薰说出这种话来,委实不易啊。当下便爽朗地答应下来:“就这么说定了!”

薏仁虽然是笑着的,却是红了眼眶,哽咽道:“一言为定,我和二哥,总会等着你们的。”

他们这几年分分合合,可至始至终,一直是一家人。

89

过往时光...

沐止薰三岁的时候,听小太监说落霞阁的纹妃娘娘诞了一名小公主。

三岁的二殿下疑惑不解地问太监:“公主是什么?可以用来治国齐家平天下么?”

小太监手指一抖,对这小小男娃儿的崇敬简直比天还要高,镇定地回答:“不,殿下,公主是您的妹妹。”

沐止薰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奶声奶气地指挥小太监带路:“那我要去落霞阁瞧瞧妹妹。”

他娘对他说过,在这琉璃皇宫,真正有权势的是他们这一家,即使父皇很想要一个女儿,但这公主如果是纹妃诞下的,那对他们来说便毫无威胁性了,等娘亲也给你生一个妹妹出来,咱们一家就是显赫无双了,什么皇后、纹妃,统统都要一边儿去。可是即使娘亲这样说,他也想去瞧一瞧妹妹。

落霞阁的奴才没有想到平日极受宠爱的二殿下会来这已经是冷宫的地方,一时间乱了方寸。沐止薰耸了耸小鼻子,把一条鼻水吸进去,甚为体贴的安慰众奴才:“不用泡茶了,我就是来瞧瞧妹妹的。”

宫女询问地看向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纹妃,后者默默注视了沐止薰许久,才轻微地点了点头。宫女得了许可,把襁褓中的女娃儿小心翼翼地捧给沐止薰看,沐止薰先是闻到一股奶味儿,然后看到这妹妹全身皱巴巴,头上光溜溜,眼睛还紧紧闭着,像一只小老鼠,顿时皱眉:“这妹妹好丑。”

婴儿仿佛听懂了他这句人身攻击的话,嘴巴扁了扁,鼻头抽了抽,“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哭了起来。沐止薰被吓得后退几步,一不小心踩到了过长的袍角,咕咚一声仰栽在了地上,落霞阁里的众奴才立刻鬼哭狼嚎,这边忙着哄啼哭不止的小公主,那边去扶起胖乎乎的二殿下,沐止薰眼冒金星地站起来,颇具帝皇风范的指挥众人:“莫慌莫乱,我没事,你们都退下,我来哄公主。”

奴才退下了,二殿下警惕地靠近摇篮,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胖指头,戳了戳婴儿红扑扑的面颊,婴儿顿了一下,打了一个哭嗝,哭得更欢快了。二殿下觉得自己连这么一个婴儿都哄不好,将来怎么治国齐家平天下呢,是以暗自下定了决心,与这奶娃儿耗上了。

他把手指头移到婴儿柔软的嘴唇上,婴儿奇迹般地收了眼泪,开始抽噎着吸吮这外来的东西,二殿下吃惊地“呀”了一声,新奇地看着婴儿使劲鳖着嘴,吮了他手指满满的口水,乳儿还未长牙,吮着他的手指时麻麻痒痒,二殿下忍不住把手指抽了出来,婴儿吧吧嘴,发现东西没了,眼泪先滚滚地流下来,眼看又有大哭一场的趋势,二殿下心里一慌,连忙再把指头塞进去,婴儿立刻又不哭了;二殿下觉得甚为有趣,把手指头抽出塞进,看着婴儿面部表情的变化,玩得乐此不疲。

跟随而来的小太监提醒沐止薰:“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回腾云楼与菊妃娘娘用膳了。”

沐止薰失望而不舍地又看了看婴儿,后者已经被他折腾地睡着了。他严肃地下了个结论:“妹妹很好玩,我明日还要来。”

当晚腾云楼吃的是薏仁粥,菊妃说:“陛下已经给那公主赐名了,沐薏仁,呵呵,我料想的果然没错,连名字也取得这么敷衍。”

沐止薰想的却是:“唔,那个薏仁妹妹的奶味儿,果然与这薏仁粥一样,香香甜甜,的确是该叫薏仁的。”

沐止薰四岁的时候,听小太监说落霞阁的纹妃娘娘自作主张替永仁公主办了一个周岁酒,陛下大怒,下令各宫各室均不得去落霞阁凑热闹。

二殿下很不服,他虽然没有记忆,但是听娘亲说,他的周岁酒可是办得热热闹闹,陛下下令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可为什么薏仁妹妹的周岁酒就这么冷清呢。他想,他已经长大了一岁啦,已经认得路了,不需要小太监带路了,他自己就能去了,所以那个下午,腾云楼的众奴才惊恐地发现,他们的二殿下不见了。

永仁公主的周岁酒很冷清,只有她娘和几个奴才,等沐止薰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按照惯例开始抓周了。小奶娃儿胖胖白白的身子在一堆小物件中蠕动,可是就是不抓任何一样东西,二殿下觉得很好奇,特意站到了薏仁旁边去观察。薏仁觉着身旁好像多出了一样庞大的东西,立刻眼睛一亮,嘴里依依呀呀叫着,欢快地朝沐止薰爬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永仁公主软绵绵的胖手“啪嗒”一下抓起二殿下的手指头,气势汹汹地往嘴里一塞,吧唧吧唧地吮着,心满意足了,天下太平了。

奴才们倒吸了一口冷气。二殿下却很困惑,他娘说他周岁时抓的是一本线书,所以他长大了一定是要与书为伴的;那薏仁妹妹抓周时抓了自己的手指头,她长大了难道要和自己的手指头在一处?二殿下开始挠头,上天注定,在他四岁的时候,头一次进行了有关他终身大事的深刻思索。

沐止薰五岁的时候,永仁公主两岁了。五岁的二殿下还抱不动跟肉球一样沉的沐薏仁,好在薏仁已经会走路了,所以这一大一小成天腻歪在一处,大的在前头走,小的跌跌撞撞在后头跟,偶尔栽一个跟头,便被大的扶起来,一边嫌弃她笨,一边给她擦脸。

永仁公主天性愚笨,到了两岁还不会讲话,纹妃娘娘一度怀疑自己的女儿是一个哑巴,整日愁眉苦脸。这一日二殿下带着永仁公主在御花园走了一圈儿,把她送回了落霞阁后就要告辞,没走了几步,袍角被人扯住了。他回头一看,沐薏仁仰着头,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他,吧嗒了一下嘴巴,模模糊糊地发出了几个音节:“哥……二哥……”

纹妃大喜,冲过去抱住薏仁,激动地热泪盈眶:“薏仁,你开口了,你会讲话了!止薰,她在喊你呢,她人生的头一句话不是娘,是二哥呢!”

沐止薰很震撼,仿佛他生平第一次被一个人这么强烈地需要着,强烈到非他不可,顿时充盈起一种感情,严肃地对着纹妃娘娘说:“纹姨,我会保护薏仁妹妹的,我永生永世都会保护她。”

二殿下天真地以为,他和他的薏仁妹妹大约一辈子都会这么欢喜下去,直到他十三岁那一年,偷听到了父皇和纹妃的对话。父皇怎么说的?他叫薏仁妹妹为杂种,说她是那个男人的女儿,这么说,他宠了那么多年的薏仁妹妹不是他的妹妹?只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娃儿?

沐止薰迷惑了。他瞪着十岁的沐薏仁,后者扎了两个包子髻,白嫩的脸上已然舒展开了眉眼,琉璃沐氏的血统很讲究,但凡孩儿,无论是男是女,都长得十分美丽,只有她是长得最平凡的一个。而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会长得这么普通,为什么父皇会如此地不待见她。

沐薏仁看到沐止薰,欢快地扑上来抱住他磨蹭,他习惯性地要回抱她,想起父皇的话,想起这不是他的亲妹妹,伸出的手蓦地一僵,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十三岁的沐止薰已长成了修长的少年,菊妃已开始有意识的教他识得男女情事,此时薏仁滑腻的脸颊就挨在他胸前,少女幽幽体香钻到他鼻端,沐止薰像是忽然意识到了平日里和他玩在一处的妹妹,其实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女孩儿,一个真正的女孩儿,少年的脸,不经意地便红了。

后来沐止薰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他自始至终不知薏仁是别人的女儿,自始至终只当她是自己的妹妹,那么是否等他们长大,只会是各自嫁娶,有着各自的伴侣,永生都不过是兄妹而已,他是否还会在听到老头子把她指给百里安寂时,冲动地抛下一切带着她逃。可是这世上之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他终究是知道了薏仁的身世。于是年年月月,他看着这个不是自己妹妹的女孩儿在备受欺凌的环境下坚强地活下来,坚韧地长大;看她将一切苦痛哀伤掩藏在嬉笑爽快的外表之下;看她独自躲在暗处落泪,哭完一场抹干眼泪,依旧是那样没心没肺地跟纹姨闹,逗纹姨开心,他的情动,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滋长。

沐止薰想,他原本只是一个看戏人,看薏仁上演一场场悲欢离合嬉笑怒骂,恍然间却入戏太深,随着剧中人物欢喜而欢笑、悲伤而落泪,将自己一颗心也搭了进去而犹不自觉。然而他毕竟是幸运的,十六年来,他夜夜为自己亲手在她背上烙下的伤痕而遗憾,可刻骨铭心的长恨,到头来终究抵不住那一缕南国红豆串起的相思。

初时长恨,复又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