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秀雅阁的头天,不仅没有见到百里安寂的亲爹、西夜国的皇上,就是连百里安寂,也再没有露过面了。我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发愁——为了我和烟柴头空落落的肚皮,我寻思着百里安寂此刻是不是因为要报复我以前给他吃的饭菜,一边邪恶的嘿嘿笑着,一边给我弄一堆溲水桶里捞上来的烂菜叶子吃。
我搬了一个凳子坐到秀雅阁门口去,抱着烟柴头,凄楚的望穿秋水,等着百里安寂记起我们来。结果百里安寂没有等到,倒是看到了一娉婷女子的身影,一扭三摇的渐渐走近,那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叫我十分艳羡。
这女子走近了,轻轻浅浅的对我说:“奴婢柳烟儿,给永仁公主请安了。以后就由奴婢来服侍公主了。”
我瞠目结舌,因为我此时是坐在矮板凳上的,而柳烟儿是站着的,是以我这么抬头看上去,居然只看到了她高挺的胸脯,那乌压压的一片阴影啊,我竟连她的脸都看不到!
“咳咳。”我装腔作势的轻咳了几声,觉得自己的气势完全被她压住了,等到站起来时,才看到柳烟儿这张脸孔,生的真真是一副好相貌,那眉如同弯弯的柳叶,眼睛里一汪秋水,差点儿把我的魂都给荡漾进去。
我的目光从她的脸孔盯到她手里提的一个食盒,傻眼了:“你们西夜国的宫女,个个都是这么美貌的吗?”
柳烟儿掩嘴轻轻一笑,娘哎,那叫一个销魂,我骨头都要酥了,她说:“公主,奴婢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婢女,相貌自然要出众些。”
哦,我明白了。但凡是一个皇子,身边总是要伴随一个美貌的侍女,譬如沐止薰有一个杜兮兮,苏夏有一个叶蔷薇,所以百里安寂有一个柳烟儿也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唔,我琢磨,这个中的关系,委实有一些微妙啊。
柳烟儿人如其名,走起路来同一阵烟一样的飘渺曼妙,身姿迤逦的很。待我同烟柴头欢快的吃完饭以后,她对我微笑:“请让奴婢来服侍公主沐浴,这边来。”
我被她这一笑笑的五迷三道,晕晕乎乎的跟着她走到浴桶前,十分顺从的任她给我宽衣解带,然而当她开始给我搓澡时,我发现了我总是在同样的错误上重复的栽跟头,继韩竹浮以后,我又被柳烟儿的外表所迷惑,十分不济的沦为了她手下一只待宰的猪崽子。
我以为以柳烟儿如此柔弱的外表,想来搓澡时那纤纤十指也该是柔若无骨的,然而当她手持澡巾第一下狠狠搓在我背上时,我只觉得自己火辣辣的被扒下了一层皮,立刻发出惊天动地的嗷嗷叫唤声:“痛!”
我在水里挣扎扑腾,柳烟儿一下子摁住我,兴奋的眼放异彩,惊呼:“噫!公主您真脏啊,在军营真是委屈您了。您等我一下。”
我胆战心惊的回头去看她做什么去了,眼瞧着此人满面红光,手里居然拿了一把猪鬃的板刷!她用一种令人胆寒的目光瞧着我,真心诚意的同我说:“公主,您放心,我一定把您刷得干干净净的。”
我趴在木桶沿儿上心神俱伤,寻思着自己如今这皮相,大约已经连烟柴头的癞皮毛都比不上了。柳烟儿终于扔下板刷替我擦干身体,惊喜的说:“公主,您的皮肤雪白嫩滑,真真与牛乳一样。”
我狐疑的低头瞧了瞧我这被她刷的红通通的皮肤,觉得柳烟儿这种异于常人普通人等无法理解的美学视角,委实叫人惊奇。
我苦大仇深的穿上柳烟儿替我准备的如同她名字一样华丽轻薄的衣裙,由着柳烟儿在我头上折腾,在她欣慰的眼光下步履蹒跚的蹩回了我的秀雅阁,那叫一个憋屈,只觉得柳烟儿穿这身衣服,那委实是一阵袅袅软烟,而我穿上这身衣服,大约便如同乌焦乌焦的滚滚黑烟一样了。
百里安寂正在逗弄烟柴头,听见我俩的脚步声,转过身来,面色古怪的将我望了许久,直盯得我不寒而栗,半晌说道:“烟儿,这是永仁公主?”
柳烟儿邀功似的将我转了个圈儿,百里安寂拊掌笑道:“薏仁,我倒不曾想,你这么一打扮,倒也是个清秀佳人,我瞧着甚好。”
烟柴头像是不认识我似的,冲我龇龇的叫了几声,讨好的缩到百里安寂怀中,乖巧羞涩的伸舌头舔他的掌心,我盯着它怒从心起,转了转眼珠,对柳烟儿说:“烟儿,你瞧你好不容易把我弄干净,可是我一抱我这狐狸宠物,这白纱裙就又要弄脏了,可否麻烦你替我这狐狸也洗一洗?”
柳烟儿盯着烟柴头的眼里闪出光来,那是我十分熟悉的她握着猪鬃板刷时的眼神,她笑的十分狰狞:“自然,奴婢这就去洗。”
我得意洋洋的看着烟柴头被揪着尾巴抱走,满心期待的等着听它的惨叫声。
百里安寂又绕着我走了好几圈,赞叹道:“薏仁,你打扮起来,其实也是能入眼的。”
可是他这赞赏不仅丝毫没有宽慰到我,反而更让我想念沐止薰,我只想看见沐止薰瞧见我这身打扮时欣喜惊艳的眼神。
这么一想,我沮丧了,无精打采的问百里安寂:“你把我带回来,就不怕你那些臣子们吵着要杀了我这个敌国的叛逃的公主么?”
百里安寂胸有成竹,淡定的说:“不怕。我同他们说了,之前我们几次派使节去求亲而你避而不见,是因为你已纡尊降贵,甘愿在我龙啸营下做一个小兵,在这期间吃苦受罪,为龙啸营、为西夜国做了十分巨大的贡献。”
我目瞪口呆,我只知道我是扯谎的个中高手,却不想百里安寂居然能扯的比我还不靠谱,我说:“你同他们都说了?那这宫中的人个个都知道了?”
百里安寂点头:“是,你如今在我宫中,受到的可是太子妃的待遇。父皇如今正在寺里吃斋念佛为民祈福,等他回来了,我们便可商议婚事了。”
我当即动起了龌龊的心思,恶毒的希望那西夜国的皇上永生永世都不要回宫,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一命呜呼,让百里安寂守孝三年,那就更好不过了。我越想越远,突然想起若是这宫中的人都知道了我是百里安寂的未婚妻,也就意味着柳烟儿也知道了,而柳烟儿以前又是百里安寂的贴身侍女——我骇出一声冷汗来,十分明智的预见了自己的小命即将被扼杀在女人强烈的嫉妒心里,仿佛要验证我的预感,我只听得远远的传来一声烟柴头的惨叫,十分悲摧,那颤抖的尾音简直绕梁三日犹徘徊不绝。
我头发尖尖都颤了几颤,哀求百里安寂:“殿下,给我换一个侍女吧,要不你让我一个人呆着也成,我饿不死。”
百里安寂奇怪的看着我:“怎么了,烟儿哪里做的不好吗?”
我犹豫着怎样同他说这后宫里的女人之间那些狗屁倒灶的勾心斗角,不是我多虑,我再不济也是身在皇家的一个公主,老头子那些老婆们日日的明争暗斗,我还是很清楚的。
百里安寂继续皱眉苦思:“烟儿除了有点洁癖,特别喜欢洗洗涮涮外,其他地方都挺好的呀。她替我整理书房这么多年,我瞧着她是挺通透的一个人,这才特意指给你的。”
我琢磨着他这话里的含义,惊奇道:“这么说,她不是你的侍妾啊?”
百里安寂的脸唰啦一下涨红了,十分生气的说:“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动,我与烟儿之间清清白白,行动间止于礼,你这是什么话!”
哦!我突然恍然大悟,冲口而出:“这么说,你还是一个雏儿?”
64永不
百里安寂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其难看程度已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半晌咬牙切齿字字血泪道:“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我分明听到了他吱嘎吱嘎的磨牙声,悔恨的立马闭嘴,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百里安寂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很是痛心疾首,最后叹息道:“罢了罢了,我早该知道你的性子的。”说完便摆手踉跄着走了,可是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在颤抖。
我便这么在西夜皇宫的秀雅阁里住了下来,闲时盘点我过去在其他几个皇宫住的经历,总结了这四个皇宫各自的特色:琉璃国的皇宫很奢华,谙暖国的十分精致,锦瑟国的恢弘大气,这西夜国的嘛,我很是斟酌了一番,最后总结出俩字:淳朴。
我揣摩着他们的皇宫大约是经年没有修葺过了,那些蟠龙的柱子早失却了昔日的金碧辉煌,掉漆的斑斑驳驳。我问柳烟儿:“你们陛下怎么不叫工匠重新上漆呢?”
柳烟儿笑的很腼腆:“前几个年头,下头的人连饭也吃不饱,守着那盐碱地能生产什么呢,所以陛下说能省则省,这锦绣华彩的看着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所以也就这么一直放着了。”
我几乎要拊掌叫好,单凭这么一件事,我便对这素未谋面的西夜国的陛下产生了好感。
柳烟儿又说:“陛下没别的嗜好,就是最喜欢养白狐狸,花的钱最多的也就在这上头了。”
我觉得这嗜好挺好,比起老头子动不动就爱御驾下江南,每次回宫就带回几个民间的好人家的女儿供他折腾、比起老头子那些老婆闲时互相攀比烧得慌来说,这嗜好既高雅又实用,起码这狐狸肉可以吃,狐狸皮毛可以做衣服,深得我心。
我想起百里安寂曾经说过的他宫里的白狐狸个个毛色雪白且油光水滑,一双黑眼睛如同黑宝石一样,便问柳烟儿:“你们的狐狸园在哪?”
柳烟儿给我指了路,我便抱着烟柴头朝那方向走去,预备让烟柴头见识见识它那些漂亮的同类,最好能自惭形秽,羞愧至死。烟柴头经过柳烟儿的时候明显瑟缩了一下,我估计它本来大概是打算把它的脑袋埋到它的大尾巴底下的,但我一瞧见它的尾巴,便又忍不住狂笑。
百里安寂曾说过柳烟儿有一点洁癖,但当那天她得意洋洋的把烟柴头还给我的时候,我傻眼了,这岂止是一点儿,我的烟柴头,它那时简直就和一只拨皮的大老鼠没有两样,本来毛茸茸的大尾巴可怜兮兮的变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条儿,悲摧的在呼呼的冷风中晃来荡去。
柳烟儿的行为给烟柴头带来了巨大的阴影,在其笼罩下的烟柴头每每见到她便落荒而逃,很是狼狈,是以如今见到柳烟儿,便直想用尾巴埋脑袋。
狐狸的习性是昼伏夜出,习惯于傍晚时分出去捕食,是以我和烟柴头到达狐狸园的时候,只瞧见三五只毛色雪白的狐狸,懒洋洋的匍在地上,竖起耳朵盯着我们。
烟柴头在我怀里吱吱直叫唤,兴奋的扑腾着,我将将一放它落地,便瞧见它冲进了那群白狐狸间,灰不溜秋的一团甚是显眼。
我饶有兴味的瞧着烟柴头与白狐狸们嬉戏闹腾,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打算去找百里安寂闹腾,这是我对他每日一例的纠缠,意图在于说服他放了我。
百里安寂这个太子做的委实有些劳碌,我瞧他案头上一摞摞的折子,不是哪里旱灾了哪里涝灾了,就是哪里反叛了哪里瘟疫了,烦得他一对好看的眉毛拧的跟麻花似的。我又想起沐修云那厮整日轻裘缓带,手提着一个笼子,笼子里一只画眉儿叽叽喳喳的叫着,出门吆五喝六前呼后拥着,怎么看怎么一副纨绔样,再对照起百里安寂那张板的十分平整的老脸,便觉得百里安寂这娃儿着实有些可怜。
我踱到他面前,劈头第一句话:“你预备几时放了我?”
百里安寂头也未抬,唰唰唰的下笔如有神,冷飕飕的回我一句:“永不。”
我愤怒的威胁他:“我要死!”
百里安寂这才抬起头来,斜斜瞟了我一眼:“死了也得葬在西夜国的皇陵里。”
我差点被一口气噎死,继续苦口婆心的劝他,例如娶了我做太子妃西夜国将没有未来可言云云,我这边说的口干舌燥,那边百里安寂连个鼻孔里的气流都吝于发出,我顿时觉得我的行为奇蠢无比。
我本来以为,我这么日日去骚扰百里安寂,他大约会烦不胜烦,指不定就叫人把我扔到那狐狸园里去惹的一身骚,却不想此人对我每日的造访显得十分欢欣,那皱成一团的眉毛也就在此时才会稍微舒展一点开来。
我同百里安寂套近乎:“殿下,你的母妃和兄妹们呢?我怎么瞧着这皇宫静悄悄的。”
百里安寂面无表情:“我的母妃病死了,两个哥哥一个因为叛变被处死了,一个在沙场上战死了。”
我真想抽自己的嘴,一边后悔好死不死挑起了这么一桩黑暗的皇宫秘史,一边寻思这西夜皇室大约是风水不好动了龙脉,才会这么满门萧条。我嘴张了又合,因为说不来那些矫情的安慰话,是以最终只能默默的闭嘴。
百里安寂倒似乎感慨万分,很是唏嘘了一番:“多少人羡慕我们这些皇子公主,只当生在皇家自然是呼风唤雨尊贵无比,却不想这皇族也有皇族的龌龊处,倒不如那些小门小户来的其乐融融一家和睦。”
我说:“那你会放弃太子之位吗?”
“什么?”他吃了一惊。
“你说你羡慕那些百姓的生活,可这也不过是你置身于太子这个高位,往下俯瞰时一些不痛不痒的感慨。我问你,倘若真有一天要你放弃太子之位,要你放弃日后的帝王生活,过与千万庶民一般的日子,你愿不愿意?”我难得有这么牙尖嘴利的刻薄语气,步步紧逼:“譬如有一天,我让你为了我放弃皇族的身份,你愿不愿意?”
百里安寂沉思了很久,神色复杂的看我:“我不愿意。”
我得意的笑,这便是他与沐止薰的不同之处了。我沾沾自喜的想,沐止薰夺位是为我,弃位也是为我,他跟着我抛弃了他养尊处优的皇族生活,抛弃了他备受宠爱的琉璃国二皇子的身份,扮成一个粗俗不堪的牧上草,处心积虑小心翼翼的陪在我身边,光这一点,百里安寂便迟了不止一两步了。
我趁胜追击:“既然这样,可见在你心中,皇位才是顶重要的,那你何不娶一个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太子妃呢?”我本来几乎要仰天长啸“你就行行好放了我吧”了,如今愣是生生把这嚎叫憋住,同他讲了这么一番道理。
“唔。”百里安寂的脸色很严肃,“有道理。”
我简直要欣喜若狂,可是百里安寂的下一句气得我恨不得拿在军营穿了许久的那双破布鞋来熏死他,他说:“可是你到底还是我的未婚妻,这是不能改变的现实。”
我掉头就走,被百里安寂折腾的失魂落魄,将将走到我的秀雅阁,瞧见烟柴头竖着它那条光秃秃的尾巴在院里欢快的蹦跶,显然与那些白狐狸处的甚为愉快。
柳烟儿撩着袖子,正在吭哧吭哧的抹桌子——这是今天以来的第五遍。我算是知道她这洁癖有多严重了,我很诧异她替百里安寂打扫了这么多年的书房,居然没把百里安寂书架上那些孤本的什么书给洗洗再晒干喽。
她瞧我闷闷不乐的样子,丢下抹布问我:“公主,谁惹您生气了?”
我有苦不能言,可是柳烟儿将我殷殷的盼着,那眼神让我莫名的联想到了那柄猪鬃板刷,是以十分没骨气的招了,我添油加醋的将百里安寂那番口不对心的感慨说给柳烟儿听,直把百里安寂说成了一个口是心非矫言伪行的骗子方才罢休。
柳烟儿笑了:“公主,您误会殿下了。殿下这不是虚伪,他说出这番话来,其实倒也是有过真实经历的。”
我大惊:“莫非你们西夜国也内乱过,他小时也被送到乡下去养过?”不是吧,我瞧着这百里安寂一身的隽永风骨,高雅的如同空山幽谷里的兰,哪里有丝毫淳朴的乡土气息?
柳烟儿古怪的瞥我一眼:“那倒没有。不过那时殿下还不是太子,当太子的是大殿下,大殿下一度把持朝政排除异己,因为害怕殿下与他争夺太子之位,派了杀手去追杀他。有一次殿下被人砍杀于一个小村落外,是一个村民救了他。殿下就是在那个村子里过了一段极其平淡但幸福的普通百姓的时光,可也就是那段经历,让他明白了西夜国百姓生活的苦楚和艰难,所以他在痊愈以后,殿下便暗中开始与大殿下争斗。”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大殿下那时还派殿下去谙暖国行刺谙皇,殿下过的可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
我恍然大悟,难怪我与百里安寂的头几次见面,一次是在谙暖国的天牢里,一次是他再度行刺谙皇的时候,我猛然想到,我与他初初认识的那一次,他隔着一道墙,给我讲故事,彼时他清凌凌的声音如同泉水,抚慰过我的伤口,让我看到了那天边被晚霞染的艳丽的脉脉流云,那一咕嘟一咕嘟的小纽扣花儿和一串一串饱满的浆果,让我听到了炊烟四起黄昏将暗时呼唤他回家的声音。现在想来,原来这些都是他的真实经历,也就是为了这样恬淡的生活,他才决然的担当起了作为一个太子的责任。
我感叹万分,原来每一个人都如同被裹了几层粽叶的粽子,只有一层层的剥开来,才能知道里面究竟是肉馅儿还是红枣馅儿,或者是赤豆馅儿。那么沐止薰呢,他隐忍淡漠的一层层掩饰下面,又究竟是什么呢?
65血统
待到烟柴头光秃秃的尾巴上已经长出了许多蓬松柔软的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西夜国皇宫住了大半个月了,我虽然在百里安寂那厢踢到了无数次铁板,吃了无数次鳖,丝毫无甚进展,但值得欣慰的是,我与柳烟儿发展出了十分深厚的友谊。
我便这么日日同烟柴头蹉跎着,伸长了脖子等沐止薰如同英勇的骑兵般披荆斩棘跋山涉水雄赳赳气昂昂的来救我。
我因为对百里这个姓感到十分震撼,是以磨着百里安寂想瞧瞧他们的皇族族谱,是不是有百里草原、百里平野之类的名字,结果被百里安寂义正词严的拒绝。我很忧郁,柳烟儿瞧不下去我这闷闷不乐的样子,某日神秘兮兮的告诉了我百里安寂的父皇、西夜国陛下的名讳——百里东胤。
我为这名字很是赞叹了一番,幻想着百里东胤应该是一个精明矍铄的老人家,双目如炬,十分有皇族风范。没想到没过多久,我便亲眼见到了这位帝皇。
与百里东胤见面的场景十分的戏剧化。这一日我正从百里安寂的书房里回来,预备去狐狸园捉烟柴头回秀雅阁,将将进到狐狸园中去,便瞧见一位胖乎乎的老人家,抖着他肥厚多肉的肩膀,哭天喊地的抱着那些白狐狸嚎嗓子:“我的百合莲花啊!怎么我才出去一个月,回来时你们肚子里就有了呢!这都是哪只公狐狸干的好事啊!”
我与他怀里的那些白狐狸同时抖了好几抖,蹑手蹑脚的逮住烟柴头以后,觉得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家哭成这个样子,委实有些令人心酸,便走过去安慰他。
我说:“这位老人家,出了什么事了?”
这老人家一边耸着肩膀嚎哭,一边把那些白狐狸举起来给我看:“我的心肝宝贝们,在我不在的时间里,居然与一只公狐狸珠胎暗结了!”
我这才瞧清那些悬空的白狐狸圆滚滚的肚皮,只得劝道:“多子多孙实乃福气啊。”
老人家放下手中的狐狸,肥胖的腰身突然十分灵活的一扭一转,转到我面前来,对我怒目而视,正预备说些什么,他的眼睛落在了我怀里的烟柴头上面,直愣愣的呆住了。
我觉着他的眼神十分的不对劲儿,愁苦中带着狂喜,释然中暗含愤怒,我正决定带着烟柴头先走为上,那脚将将迈开了一个步子,便被这老人家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震的魂飞魄散,悲摧的抹着一脸的唾沫星子。
老人家的眼神悲愤,指着我怒吼:“原来是你!就是你搞大了我的百合和莲花的肚子!”
我被震撼的目瞪口呆,这罪名委实大了些,且不说我与那些狐狸人兽殊途,单单我与那些狐狸都是母的,这罪名就显得十分的荒唐无稽不靠谱。
我试图同他讲道理,老人家先我一步从我怀里夺出烟柴头,拎着它的脖颈面目狰狞:“好一只骚狐狸!我非扒了你的皮做狐裘不可!”
烟柴头四肢凌空挣扎,哀怨的将我瞧着,我哧溜一下钻到老人家的腋下,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腰,趁着他放了烟柴头哇哇大叫着稳定他那跟陀螺似的身形时,预备落荒而逃。
老人家挺像一个胖不倒翁,晃了几晃愣是没倒下去,横眉竖目的怒吼:“来人!捉刺客!”
我傻眼了,眼瞧着周围冒出了许多御林军,团团将我围住,立刻十分不济地和烟柴头抖成了一团。我一想到我还没见到沐止薰,还没弄清楚坐臀肉和五花肉的区别,还没完成李大佛的遗愿,便要与一只狐狸一同死在一处,便觉得委实憋屈。
就在我们这混乱的当儿,百里安寂的声音从天而降:“慢着。”
娘哎,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般这么渴望听到百里安寂的声音,这短短的俩字,于我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
百里安寂一脸从容淡定的替兵戎相见的我们相互介绍:“父皇,这是薏仁,您的儿媳妇;薏仁,这是我的父皇,西夜国的陛下。”
我因为被这消息打击的魂飞魄散,万分不可思议,是以也就没有去反驳百里安寂对我的“儿媳妇”的定位。我此刻,只有一种深深被欺骗以后的悲愤,眼前这个说好听点是富态、说难听点就是脑满肠肥的老人家,居然就是百里东胤?娘哎,他那张大圆脸上点点雀斑,简直就像一张撒满了芝麻的大煎饼!
百里东胤显然与我一样的震惊,脸上的表情十分缤纷,很是五光十色,半晌颤抖的指着我同烟柴头:“她的狐狸,她的狐狸……”
百里安寂的救援很及时:“唔,烟柴头么?怎么了?我瞧着它与你那些白狐狸处的甚好,挺热闹的。”
百里东胤气得在原地跺脚,肚皮上的肉一晃一晃的,他痛心疾首的怒斥:“就是处的太好了!你知不知道我这些白狐狸可都是纯种的雪狐!我好不容易寻了一只纯种的公雪狐来,预备放在一起培养感情,好让它们繁衍生息,哪晓得居然被这么一只杂种狐狸给搅和了!血统啊!”他喊,又强调了一遍:“血统!”
我与百里安寂同时沉默了,我是因为自知理亏,替烟柴头做出了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情来而觉得羞愧,是以只能默默的聆听他的教训;而百里安寂,我分明瞧见了他额角绽起的青筋,且分外清晰的听见了他嘎嘣嘎嘣的磨牙声。
我曾经十分疑惑为何百里安寂总能忍人所不能忍,譬如在谙暖国天牢的不见天日的生活,譬如他躲在我的阁里养伤那段时光里我对他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他这项能力究竟是如何被磨练出来的,我觉得有这么一个爹,着实是一件叫人怜悯的事情。
我这么想着,看向百里安寂的眼神就十分同情,百里安寂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是面沉如水,淡定的说:“薏仁,带着烟柴头,咱们走吧。”
“哦。”我难得乖巧一回,烟柴头大约知道自己犯了错,前所未有的乖顺,趴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我愁眉苦脸:“殿下,烟柴头无知不懂事,不晓得自己的品种,侵犯了陛下的白狐狸高贵的血统,还望殿下海涵,如果陛下要扒烟柴头的皮,你一定得替它说句好话啊!”
我眼见着百里安寂的背影颤了一颤,他回头神色复杂的看我:“父皇那边,你可以不用管,他就是……”百里安寂蹙眉苦思,好像在斟酌一个适合他亲爹的形容词,半晌说道:“他就是一个老顽童,你凡事让着他一点便好。”
我点头,总算明白了为何百里安寂的肩膀上总担着这么重的国事,我感慨幸而百里东胤还生了百里安寂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不然这西夜国的前景,只怕比我沐薏仁当上西夜国的皇后来的还要悲摧黑暗。
自那日以后,我便许久未见到百里东胤了。狐狸园加强了防守,严密的别说一只公狐狸,就连一只公苍蝇都飞不进去。
烟柴头因为不能去探望它的后宫群,这几日很是郁郁寡欢。我便带着它日日往百里安寂处跑,希望能碰到百里东胤几回,老人家心软,也许求个几回便能让烟柴头与它的老婆们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