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目微微四顾,转头看向韩素:“小师妹,你与云师妹一道,便先护送钟师兄回门派。”说着话,他抬手抛出一柄飞剑,并指潜运真元,一阵疾书,便将这传书飞剑对着虚空一弹,片刻后飞剑隐入虚空,传信去了。
不等韩素说话,他又道:“我已传书给师父,他自会向门派说明此事,到时定会有师门长辈过来,我便在此等候。”
这安排本来倒是合理的,不过韩素也知道,申屠彦之所以要她与云如月一同先回门派去,其实还是存了要保护她的意图。留在此间的危险已不言而喻,钟长空的下场尤在眼前,申屠彦实力虽强,可就连冲天峰的长老辈人物关沂南都丧命在此间,申屠彦若孤身在此,究竟能不能保护好自己却是难说。
云如月一拂袖,将钟长空收入自己的洞天法宝中,款步行来,秀眉微蹙:“彦师兄为何不同归?师兄既已传书回门派,此间出了如此大事,一时三刻间定会有师门长辈过来查探,师兄便是等在此间也并无多大益处。”
申屠彦只是抬手一指来时的那座小丘:“我便再那处等着,云师妹不必担忧,速去罢。”转身大步而去,衣袍飘飞间,只是一个瞬息就到了那小丘顶峰处。他拂袖转身,从高处望下,看着云如月和韩素微微一颔首。显然十分坚决,并没有半点要改变决定的意思。
云如月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而看向韩素,淡淡道:“既是如此,我们便走罢。”
钟长空的灵兽空冥鹰一振双翅,轻鸣一声便倏地离地飞起,上飞之间它身形迅速变大,不过片刻便又变回了来时那巨大体型。
云如月轻身飞上,衣袂飘飘驻足立于鹰背之上,控制着鹰儿盘旋半空,等待韩素同行。
韩素微微一笑,遥望申屠彦,缓声道:“师兄不问一问我的意见么?”
申屠彦皱眉道:“小师妹不可莽撞,事态有变,你剑术不弱,此刻与云师妹一同护送钟师兄回山门,正该越快越好。莫要耽误了,速去罢!”
说到后来,声音已然严厉,神态更是坚决。
两人虽然相隔甚远,但不论是申屠彦还是韩素眼力都是极好的,在这样的距离下双方并不需大声说话,也不需费力张望,就可以清晰听到对方说话,看清对方表情。
申屠彦的态度不容拒绝,韩素并不因他的霸道而愤怒,只是摇头道:“钟师兄,让云师姐先走罢,我适才有所感应,姚丹位置有变,事不宜迟,正该前去一探。”
云如月并不知道姚丹是谁,又同此事有什么关系,可申屠彦却是知道的。虽然并没有什么证据表明姚丹就一定与此刻发生之事有关,可天涯无踪镜上的那幅画面却同时深印在韩素与申屠彦的脑中——怕是任何一个看过那幅画面的人都无法轻易将那画面遗忘。
不论是韩素还是申屠彦,都无法不将此刻之事与天涯无踪镜上的画面联系到一起。两人都是修士,韩素更是以武入道出身,身怀大道种子,修士的感应本就是极为灵验的,更何况此前韩素还发现了关沂南眉心符文与天涯无踪镜画面上的血符极为相似,有此一出,更能证明两者之间脱不了的关联。
不过当时开启天涯无踪镜的是韩素而不是申屠彦,所以虽然通过天涯无踪镜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可能够凭借印记追踪姚丹的人只有韩素。
申屠彦顿时心惊:“是祭祀完成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猜测,当然也有可能是祭祀之地被转移了,或是出了其他变故。至于这变故究竟是什么变故,这平白猜测显然是猜不出来的。
韩素凝神感应那追踪印记所在的位置,顿了片刻,道:“在向南转移,速度很快,数个呼吸就已经越过了近五千里地。”
这何止是速度很快!这样的速度已经完全超越了炼气修士所能有的极限,就是申屠彦也做不到在数个呼吸间跨越近五千里的距离,若是换到已经成就地仙位的殷灵山身上,才或许能有这样的速度。
申屠彦的眉心拧了起来,当下决断:“云师妹你带钟师兄先回门派,小师妹,我便与你同去寻那姚丹,好生会一会他!”
云如月并不知道事情究竟,只深深看了申屠彦一眼,终是低叹了一声:“彦师兄,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顿了一顿,声音更低了些,道,“我回去啦,你…自己保重。”
她的眼中有霎那流光倾泻,然而不过片刻她就收敛好情绪,到底并不多说什么。她脚下的空冥鹰扬翅一动,瞬间便飞出数千丈,很快在天边化作一丝细小的黑影,终于完全消失不见。
韩素隐约感觉到这位云师姐仿佛对申屠彦有些什么不同,但旁人感情的事情并不容她过于置喙,她心知便罢,并不多言。申屠彦既然改了主意,要离开此处与她一道去寻姚丹,她也不推拒,当即将小老虎重新收回袖中,便指了道路。此时要全力赶路,因申屠彦速度更快些,这回便由申屠彦带着韩素,剑光一裹,两人循着姚丹所在的方向一路飞纵,一个呼吸就能远去千丈,两刻钟就飞纵了将近五千里的路程。然而这样的速度,相对于正在高速移动的姚丹,却又实在是差得太远。
回风原纵深足有八百万里之长,越往深处去各种险地就越多,到那时一般的修士别说是在回风原飞行了,就是想要安然步行,穿梭整个回风原而过都基本是不可能的。
姚丹不过炼气期,他的速度却那样快,要么是他从前就隐藏了实力,要么就是他此刻借用了什么特殊手法。
比如传送阵,比如法宝仙器,当然也有可能是有速度极快的大能正在带着他穿梭虚空,这又另当别论了。
两人越飞越是心惊,回风原实在太大了,即便有韩素能事先感应到姚丹所在的位置,申屠彦的飞行速度又十分可观,可要想追上正在高速移动的姚丹还是十分困难。
最麻烦的是,姚丹的移动十分没有规律,他一个呼吸就能跨越近五千里的距离,他却时而向东,时而向南,时而又向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直在向回风原的外围移动,虽然这种移动并不是直线,可至少他还是在从深处往外而来。
这般的一路枯燥飞行,因越到深处环境越是恶劣,就连申屠彦都不得不将速度渐渐降下,如此一连过去三个时辰,天色眼看将暗,韩素忽然神情一动,就按住了申屠彦的左肩:“师兄,停一停!”
呼啸的狂风中,申屠彦剑光骤停,转过头来,一双乌亮有神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住韩素。
“姚丹停下了!”韩素说着话声音又是一顿,她一边继续凝神感应,忽地一惊,“百万里!姚丹向南又再转移了百万里!”
这下不用再猜,基本就可以肯定姚丹能有这样的速度,必定是在用传送阵了。
“回风原中竟有如许之多的传送阵,我们三清宫却全然不知…”申屠彦话语之中尚有未竟之意,可即便他不说完,韩素也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三清宫统领十三仙门,玉清宫甚至自诩天庭,对整个天外天都实行着严苛之极的高压统治,这样庞大的势力,在天外天说上一句“一手遮天”是半点也不为过的。甚至可以说,在天外天这一小世界,三清宫就是“天”!然而回风原中遍布着如此密集的传送阵,三清宫这边却半点也不知晓,这事实代表了什么,不说是申屠彦这个老牌的三清宫真传弟子,就是韩素这个初入天外天的新进修士也不能不知道。
天下将乱,风雨将至,三清宫对天外天的统治远没有表面上的那样严密和强力,在屹立这一界将近十万年后的如今,这个庞大的修士朝廷俨然将迎来倾覆之危!
大厦将倾,作为支撑这座大厦运行的砖石之一,哪怕乌剑山一脉平常表现得再如何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可能真正独善其身。
而这样的时候,原本对天外天一无所知的韩素却毫无准备地就这样闯进了这团风暴当中,并且选择了一方,加入了乌剑山,她所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此刻便可想见端倪。
韩素道:“三师兄,姚丹停下了,就在距离我们大约八千里的地方。”
八千里!
相对八百万回风原,相对申屠彦的速度而言,八千里已经很近了!向东,再行八千里,申屠彦与韩素便能见到一直被他们苦苦追踪了许久的姚丹。申屠彦没有犹豫,剑光一纵,便向东飞去。
第180章 绝壁饮风雪(十一)
回风原并不是一整片的平原,虽然相对周围的高山大泽而言,回风原的地势要平整低矮许多,但在这片纵横各有八百万里的庞然大地上,低山沼泽、地穴洞窟、森林河流等等都是一样不少的。回风原本就地貌复杂,更兼内中存在无数古仙禁地,一般的炼气修士能够深入回风原十万里都算是能耐了。
姚丹最后停留的位置正是距离回风原南方边界摸约十万里之处,十万里虽然不短,但对偌大的八百万回风原而言,却只能算得上是外围中的外围。
基本上回风原最外围这一带因已被无数人探索过,所以早就有详细的地图流传在外,韩素与申屠彦在溯风城的时候也曾大略看过这些地图,知道姚丹停留的地方地穴众多,正是被称为千心窟的一处险地。这千心窟所在地原本是一座灵石矿脉,而此地的诸多地穴其原身其实也都是灵石矿洞,只是后来这一带的灵石被挖尽,又经过上万年的演变,矿洞中地形变化,外又有诸多妖兽迁入其中存身,渐渐才形成了如今的千心窟。
不少的炼气修士都喜欢到千心窟来历练,此地危机虽有,但对炼气修士而言还算不上死地。再加上地底妖兽往往各有特色,废弃的古老灵石矿洞中偶尔亦会掉落出一些伴生矿石,地底更有几种特殊的灵草存在,这般数千年过去,千心窟倒是越发的受人欢迎了。
如果没有此前在天涯无踪镜上看到的画面,韩素此刻在千心窟中看到姚丹也是半点都不会奇怪的。
两人一路没有停留,有追踪印记的指引,即便千心窟地形复杂,对韩素与申屠彦而言,也不必担忧寻路困难。至于路上的小凶险则更不必提了,不说申屠彦已经是化神后期,就是韩素虽然大境界仍旧停留在炼气期,可她以武入道,更兼剑意三转,在回风原外围,只要不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能够威胁到她的凶险基本上是不存在的。
也不必申屠彦出手,路上若是有不长眼的妖兽拦路,韩素剑意一出,一剑斩杀了便是,若是遇到什么古老的禁制遗阵,韩素也尽能一剑破之。而一般的炼气修士,远远见到申屠彦剑光,感受到他身上冲天的气势,更不敢停留阻拦,多是远远就避了开去。
等真正到了千心窟,申屠彦才收敛身上气势,停下剑光将剑意一收,这时候他再站在韩素面前,平平常常的就宛如一个普通修士,即便韩素灵觉敏锐,一时竟也看不出他深浅来。韩素亦收敛气息,两人深入地底,步行前进,半刻钟后,两人已转过数百弯折,绕过了近百岔道,这时候但见眼前一亮,地势竟是开阔起来。
千心窟说是由千窟万穴而联合组成,实际上在这古老的遗弃矿洞中,真正被开出的洞口与矿道还远不止这些。在当年,这原是一座蜿蜒足有近十万里的超级矿脉,若不是经许多门派一同联合数千年、上万年的挖,这样一座超级矿脉要想将其挖至枯竭,原本就是极难的。
即便如今这片矿洞群早已废弃多年,可因其复杂性与特殊性,依旧是众多炼气修士历练探险的上佳之地。
申屠彦当年初入炼气期的时候也曾到千心窟来历练过,虽然因为千心窟太过庞大,他并未真正将其探索完全,可大致的道路他还是知晓的,眼见着前面地势渐渐开阔,原本阴湿的洞穴也逐渐显得干燥起来,申屠彦的神色就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他问韩素:“小师妹,姚丹离此处还有多远?”
韩素道:“左转摸约十里之数。”
不要小看这十里路,韩素通过印记感应到的是直线距离,若是在地面上要跨越十里路,不论是对韩素还是申屠彦而言都是极简单的,可千心窟中地形复杂,千窟万穴弯折不尽,这时候的路程自然不能再简单地以直线距离来计算。韩素已经做好了再绕无数条道的准备,可申屠彦却道:“小师妹,你可知过了此间,前方会出现什么?”
“不知,还请师兄指教。”韩素道。
“这是一条直道,再过两三里的路程前方会出现一座长三十里宽二十里的地下厅室,这些地下厅室原本是矿道仓库,不过后来整座矿脉都已被废弃,这些矿道仓库自然也早就被搬空废弃掉了。”申屠彦面色古怪,“后来千心窟成为回风原外围有名的历练之地,每日里出入其间的修士数量越来越庞大,这些形状方正开阔的矿道仓库就渐渐被利用了起来,在千心窟内部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型市集。”
韩素的神色亦渐渐古怪起来:“师兄的意思是,姚丹此刻正在集市当中?”
“如果姚丹所在的位置的确是在前方十里之外。”申屠彦皱了皱眉,“我以为他即便是在千心窟,也会是在什么隐秘之处。”
申屠彦的想法也是韩素的想法,因为此前的经历,两人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姚丹,只想着他即便是到了千心窟也会藏在什么隐秘处做什么不能见光的诡异事,根本就想不到这人竟会光明正大出现在集市中。然而越是如此,反而越显得姚丹此人隐藏之深,也更显得事件扑朔迷离了。
又再前行一程,前方景物尚未有变,一阵喧嚣的声浪就已是远远传来。
或是修士们的笑谈声,或是讨价还价的喧闹声,或是灵兽的叫声,甚至还有摊主不顾形象当众吆喝,一道道复杂的声音组成一成片的繁华热闹,韩素恍惚中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凡间的集市。
而她已经明明白白地感应到,姚丹的确就在前方集市中!
越是接近,两人反倒不急了。申屠彦步履悠闲,韩素亦缓步慢行,顺着人流,两人走进集市。
虽然只是一个小型集市,但那也是相对于那庞大的溯风城而言,占地数十里的集市若是放到凡间,简直叫人想都不敢想。集市中或纵或横,一道道排列出无数摊位,也有一些角落里的摊位是空着的,申屠彦道:“这些摊位尚未租出,可以到集市管理处认租。”
“集市管理处?”韩素奇道,“也是三清宫主导?”
申屠彦笑了:“此处应当是太岳宗的产业,三清宫也不能将天下资源都占尽了不是么?”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一行修士。为首一人不过炼气后期,跟在他身后的十数人中修为高的也不过炼气中期,修为低处甚至还有化气后期的。一行人修为虽低,却各个神态轻松,行走间谈笑风生。为首那人,正是姚丹!
第181章 绝壁饮风雪(十二)
与凡间景象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的集市上,人声喧嚣,韩素站在被一个个摊位隔出来的一条长街尽头处,恍惚了一下。
迎面走来的一行修士虽有十数人之多,可在此时此刻能真正被韩素看在眼中的,却只有姚丹一个。
多年以后再见到这个曾经被自己放在心中摆开了揉碎了翻来覆去记忆过无数遍的仇人,韩素才知道,自己远不能做到此前所思量的那样平静。
她永远忘不了当年那一幕!
除了恭迎圣旨和婚丧嫁娶的时候,平常从不轻易打开的将军府中门被人强行轰开,薛家来人趾高气昂地一呼噜涌进府里,摔打开阻拦在二门前的家丁护院,大喇喇穿了中堂,过了二门。当时的韩老夫人,渔阳郡主李琳却一派热情地将这群人迎进了花厅,韩重希领着韩素进门的时候,李琳与薛家一个主事妈妈正你来我往地说着韩素与薛瑞卓的亲事应该要怎么怎么退,又提起要纳韩素与薛瑞卓为妾之事云云,说得是耳酣面热,气氛大好。
韩老将军当时大怒,愤而指责薛家来人,这时,一直安稳居于人群当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姚丹忽而暴起一击,当即就将韩重希重伤。
韩素永远记得那一刻姚丹的表情,他轻描淡写,仿佛面对蝼蚁刍狗之物一般,只是遥遥地隔空一挥手,一道劲风就凭空生起,击打在韩重希胸口!
韩重希当即就口吐鲜血从主座上跌落,姚丹方才慢慢吞吞,用仿佛赶蚊子一般的语调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聒噪!”
薛家人则用十足恶心的怜悯语调啧啧叹息:“韩老将军这又何苦,惹得仙师不快,便是我们家二郎在此,也不好在仙师面前给老将军求情的。”
韩家这边除了李琳,几乎人人惊诧,如见晴天霹雳。
原来这出手之人竟是仙师!怨不得能有如此能耐!
那一刻若不是被韩重希死死拉住了,韩素就要不自量力地冲上前去,与姚丹拼命!
韩重希捏住韩素的那只手力气大得仿佛要将掌中纤细的手腕捏成两段,他唇角仍旧沾着鲜血,原本愤怒的神色却在瞬间沉静下来,他开口说话,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薛家高门,我们韩家攀之不上,就此退婚,从今往后,两家恩断义绝!”扬声便喊自己的心腹长随,“韩平!速速去将薛二郎庚帖取来!”
薛瑞卓与韩素定亲,原本这庚帖应当由韩家辈分最高的女性长辈韩老夫人收着,或者由韩家如今名义上的当家主母韩大夫人保管,可韩素是韩重希最爱重的长孙女,她在韩家地位尴尬韩老将军又岂能不知?他亲自给韩素商定了亲事,又一手做主打理,原本只以为自己给韩素定了个如意佳婿,彼时又岂能料到后来会有如此祸患?
韩平是个机灵的,这边韩重希刚开口,他就猜到了后面韩重希话里的意思,等韩重希话音落下,他已经跑出了花厅,不过一时半刻就从外书房打了个来回,取来了薛瑞卓的庚帖。
韩重希命韩平将庚帖递送给薛家主事的嬷嬷,又讨回韩素的庚帖,当即端茶送客。
薛家人倒也没有过多纠缠,成功退了亲就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去,当真是说不出何等嚣张。
左右那个时候的韩素与薛瑞卓之间也还只是停留在议定亲事,交换庚帖的阶段,薛家尚未放定,因此这个亲事退起来也是干脆利落。
只有韩素被韩重希死死拽着,全无心思去计较这婚事是退是留,只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睛,看着打伤祖父的仇人施施然扬长而去,就连嘴唇被自己咬出血了都不自知。
这是年少的韩素首次体会到真正可以被谓之为“无能为力”的滋味,哪怕是幼时在韩老夫人手下艰难讨生活的时候、哪怕是当年母亲去世的时候,韩素心中的无力与痛恨都没有那样强烈过。
因为韩老夫人虽然对她不待见,可最多也就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使些阴招磋磨她,却并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她苛刻,韩素自小就是个刚强的性子,她自己立得起来,这样的磋磨对她而言就算不了什么。后宅虽然水深,可以埋葬无数青春女子鲜嫩的华年,但若是一个人的眼界和心胸根本就不在此间,韩老夫人的那些小心计自然便不能将她拘束。
对韩素而言,这世上真正的,最最亲近的人始终只有祖父韩重希一个。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早在当年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抛妻弃女访仙而去,双方之间的感情不谈也罢。至于母亲,韩母是一个再传统不过的小家碧玉型女子,温婉柔弱,以夫为天,韩父离家之后她就像是失了泥土的鲜花,在短短时日里迅速枯萎下来。她终日以泪洗面,根本就不会去想自己如今也已经是为人母了,当然也想不到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比她更加弱小更加需要保护的小韩素在等待她的照顾。索性韩家不是一般的门第,即便幼时得不到母亲的照顾,有一堆的奶娘妈妈媳妇子小丫头围着,韩素到底也还是磕磕绊绊地成长了起来。
幼时的经历让韩素这一生最不愿意成为的就是父亲和母亲那样的人,一个自私,一个懦弱,一个不负责任,一个只懂逃避。不可否认,因为父亲的缘故,在幼时韩素对母亲其实很有几分同命相怜的复杂感,她也曾为母亲打抱不平过,可后来她一日日长大,母亲却一日日凋零,她对母亲怜惜就全变成了恨其不争的愤怒。
年少的韩素怎么也想不明白,不懂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人因为失去了另一个人就懦弱地只能放弃自己。她曾经声嘶力竭地求过母亲,求她哪怕是为了自己这个女儿,振作起来,活下去,可是换来的从来都只有一叠声的道歉。她也忘不了韩母一次次含着泪,对她说的那些话。母亲说:“素娘,阿娘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只是苦了你,我对不起你,我可怜的孩子。”
除了道歉,她竟然再没有旁的话。
韩素也曾说过:“既然放不下他,你去找他。”
换来的也只有母亲茫然哀伤的泣诉,她说:“素娘,你不会懂的,你不懂。你还小,你还没有遇到那个人,你怎么会懂?他已经不要我了,我怎么还能放下一切追上去?我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这最后一点的尊严。再说了,他是去访仙,我又如何能知晓他在何处?如何寻他?”
韩素的确无法理解,如果说失去了那个男人就算是一无所有,那她这个女儿算什么?她是不存在的吗?
况且,既然清楚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为什么不能干脆放下?既然放不下,又为什么不去争取?就为了那点其实早就不存在的可怜尊严,她将自己困在茧中,看不到世间的一切美好,最后终于自己将自己困死。
临死前的那一刻,她甚至是解脱快乐的,她说:“素娘,我终于要走啦,我这一生做什么都很失败,唯有你这个女儿,不必我过多操心就能自己过得很好。你这样好,阿娘便是走了也能放心。只有一点,我一定要同你说。素娘,你要好好爱惜自己,一生都不要像阿娘这样为一个男人陷落终生。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再不会有旁人爱重你胜过他自己的。”
韩素听着她的话,简直想要嚎啕大哭。
如果说自己的成熟懂事也能成为母亲放弃自己的理由,那她宁愿自己再无用一点。纵然表现得再刚强,也不会因此就失去对母亲的渴望,这是人的天性,更何况是那时候尚且年少的韩素?她也知道母亲并不是不爱自己,只是这种母爱并不足以支撑她坚强起来,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用死亡来逃避一切。
韩母说错了,这世上其实还有一个人爱重韩素胜过爱重自己,那就是她的祖父韩重希。
老将军一生戎马,经历了太多,临到老来反而将满腔的柔软心肠全都投到了韩素这个长孙女身上。韩素可以说是韩重希手把手一点点教养长大的,他教韩素怎么生存,怎么做人,更教韩素什么是信义,什么是坚持,什么道,什么是理!
因此在韩重希被姚丹打伤的那一刻,韩素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人生至痛。
枉她素日里还颇有几分自诩,到了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一旦连祖父都庇护不住她的时候,她其实什么都不是!
她只能够眼睁睁看着至亲的祖父被人打伤,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表达愤怒都不可以!
原来她如此无能,原来在仙人的力量面前凡人是如此弱小,竟不堪其轻描淡写地挥手一击——
韩素对姚丹又怎么能不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彼时,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师,面对韩家这一群凡人,不论对方是否位高权重,地位尊崇,对他而言,凡人都不过是蝼蚁而已。他轻描淡写一挥手,就能要去韩重希性命,仙家权势往下一压,就能令韩素不得不远走天涯。而今十数年隐忍,终于再见到这个最大的仇人姚丹,韩素心中翻滚的情绪简直就要在这一刻立时沸腾开来!
她太高看自己了,即便经过再多年沉淀,她也无法在面对姚丹这个大仇人的时候心怀平静。
既然如此,勿需再忍,何不快意恩仇?韩素脚下一动,正要迎上前去,手腕间忽然就是一暖,申屠彦握住了她的手。韩素目光冷厉地转望过去,申屠彦摇头,毫不退缩,与她对视。
第182章 绝壁饮风雪(十三)
韩素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