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摊主道:“可不正是天罡玄金石?此物秉太乙精金之气而生,在金水交接处长成,多少万年才能长出那么一点,是天地间至刚至锐之物,可破诸法万邪,又因金水相生,故而刚极可柔,阳极能阴,实在是无数修士尽皆向往之至宝。”他抬手比出一个手势,“地级,天罡玄金石,品质最低的也能达到地级一品!”
他说得是天花乱坠,附近几个女修士听到了都不由得频频将视线转往韩素手上的云纹石簪,大有心动之色。
却听“噗嗤”一声笑,诸梦妍一手拧住鼻子,就是一声娇哼:“大吹法螺,真不害臊!”
摊主就叹道:“诸仙子可是误解我了,仙子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可好生评一评,看看我适才可是说了一句假话?”
诸梦妍嘁道:“你话倒是不假,倘若我不在这里,或还当真无人来拆穿你,可惜你碰到了我!”她哼道,“天罡玄金石巴掌大一小块就能有上千斤重,你这一钱的天罡玄金石能有多少?有头发丝儿大么?少吹啦,那么点天罡玄金石能有什么用?当我不知道这宝贝都是按方计算,不是按重量计算的么?”
摊主顿时讪讪,诸梦妍就道:“直说罢,这枚簪子你要多少灵石?”
“仙子厉害。”摊主苦笑道,“五百灵石可以么?这可是实惠价,这簪子也是件上品法器了,再少我可就亏老本儿咯!”
诸梦妍方才满意点头。
韩素也没有异议,付了灵石买下这簪子,却不插戴,只是拿在手上把玩。
诸梦妍问道:“素娘为何不戴?”
韩素随意往簪子里输了一些真元,感受了一番其中纹路,就道:“不知这天罡玄金石应当如何炼化?”
诸梦妍顿时瞪大眼睛:“你想要天罡玄金石?”
韩素微微移目,诸梦妍就“哎呀”了一声:“半个巴掌大的天罡玄金石就要两万灵石起价,寻常还买不到,只有拍卖会上才或许有卖,你要天罡玄金石做什么?这东西要做一柄飞剑至少须得百万斤,你算算这要多少灵石才成?”顿了一顿,又小声说了句,“我也是用不起的。”
冷不丁蒋沅就在后头说了句:“两千万灵石。”
韩素默默计算了一下自己储物袋里所有的天罡玄金石,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身家居然已经如此丰厚。不过天罡玄金石的价值居然如此之大,实在超乎她预料,这般一算,倒是她占了扇娘姐妹的便宜,应当寻机还礼才是。
诸梦妍还在惊咋:“只有剑修才会一门心思想要这种东西!”神色间很不赞同。韩素见她表情有趣,不由一笑:“梦娘不知,我正是剑修。”诸梦妍就“呀”了一声,小手掩唇,眼睛眨巴一阵,却忽似醒悟过来什么一般,忙就将头一扭,嘁道:“难怪这般冷面模样,原来是剑修,好了不起么?”
第139章 寒山万仞缓渡(二十二)
说说谈谈,韩素与诸梦妍已经有了几分熟悉。
噘着小嘴哼了几哼之后,诸梦妍忽转回眼睛,劈头就问韩素:“你是剑修?你没有门派?”不等韩素回答,她连珠炮一般的又说开来:“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加入我们三清宫罢!”
——三清宫?
原来诸梦妍竟是三清宫弟子!
韩素仔细看过从潘春山那里买来的玉简,当然是知道三清宫的,她还知道十三仙门中真正有剑修传承的其实只有五个门派。
这其中三清宫、青城派和崆峒派都不是纯粹的剑修门派,只是门中有剑修支脉,而三清宫又号称天下道门之首,最是声势浩大,传承悠久,即便其并非纯剑修门派,三清宫剑修在整个天外天也是威名赫赫的。
诸梦妍作为三清宫弟子,勿怪其如此骄傲。
三清宫执天下道门之牛耳,其底蕴之深厚绝非小门小派之人与散修之流可以想见。
而除开三清宫、青城派和崆峒派,在天外天,真正的纯剑修门派便只有齐云门和藏剑楼了。
不过虽然都是纯粹的剑修门派,这两派却又有不同。像齐云门,就是旗帜鲜明的正道门派,道统十分刚正,其门规之森严在整个天外天都很是有名。倘若是齐云门弟子行走在外,一般修士虽不敢随意招惹,却也并不需太过担忧其恃强凌弱,行蛮横之事。
藏剑楼却又不同,藏剑楼神秘低调,亦正亦邪,门中人数极少,却个个都是颖悟非凡的剑道高手。据传,藏剑楼内门只有真正修成剑意之人方才能够进入,若是不能修成剑意,哪怕是化神期,甚至是炼神期的大能,在藏剑楼也只能做一个外门弟子,而不能得到其真正的剑道传承。
如此苛刻的要求,即便是骄傲刚锐如剑修,也有太多不得不望藏剑楼而兴叹,最终却步于其门前。
以至于如今藏剑楼传承凋零,门人一代少于一代。若不是藏剑楼中还坐镇了几个天下有数的绝顶高手,只怕这十三仙门就要变成十二仙门了。
韩素是剑修,即便她同样精通水法,可她依旧认为自己是剑修。
因此在思考着究竟要加入哪一个门派时,她首先就将没有剑修传承的其余八个门派排除在外。
而进一步被排除的则是青城派与崆峒派,之所以排除这两派,是因为这两派要论大气与底蕴必然不如三清宫,要论纯粹与坚定却又不如齐云门和藏剑楼,因此在拥有剑修传承的五大门派中,韩素再次排除了青城派与崆峒派。
真正让她再思、三思,犹在取舍间的便是三清宫、青云门和藏剑楼了。
却不料此番遇合,倒是让韩素先遇到了来自三清宫的诸梦妍。诸梦妍开了口后更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十分不错,就又凑过来挽住韩素的手,催促她:“嗳!素娘,我说的可是三清宫呢,一般时候,要不是有人举荐,散修要入三清宫可不容易哟!”
韩素微微挑眉,转头看过来,就笑了笑,问诸梦妍:“要加入三清宫,可是有什么规矩?”
“当然有规矩啦!”诸梦妍掰开手指算,“资质、品性、忠诚,单说这三桩罢,资质倒是可以先放一边不说,这品性和忠诚却十分重要。”
她侧过头,晶亮的目光紧紧盯住韩素,眼神中未尝没有几分探究。
然而过得片刻,她却忽又笑起来:“素娘,你知不知道,初次来天外天的修士也不是一个两个,我却为何独独只提醒你一个?”
韩素道:“为何?”
诸梦妍揪过颊边一缕头发放到手指尖轻轻把玩,微微昂了昂下巴,弯着眼睛就笑了起来:“因为呀,我就是瞧你最合眼缘!”
韩素顿也笑了。
诸梦妍道:“我修的是还真道,瞧谁顺眼瞧谁不顺眼全在一心间,这种事情最是奇妙,说是说不清楚的,你只说,你愿不愿来我三清宫罢!”
韩素凝目注视诸梦妍,见她眼神纯澈,神情认真,心底下顿时也是微微一动。
世上之事,的确最是难得一个有缘。
韩素不知道,就在她心有所动,面临取舍选择之时,有一个与她颇有关联的人也在同一时候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
话说那一日韩循被韩老夫人着人押回了房间,左思右想,俱无法解开这困局,一时间心中真是痛楚难言,苦闷无边。
韩老夫人是他嫡亲的祖母,韩锦堂是他生父,韩大夫人是他生母,这三个人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三个。即便是此前他因为韩素的事情而对韩老夫人颇有几分不满,亦觉得祖母手段可怖,却也从未想过自己祖母会将这样的手段用到自己身上。
韩循虽是男子,并不太关心后宅女子间的事情,可他也知道,韩素的存在对韩老夫人而言意味着什么。韩素是韩重希原配嫡长子之女,也就是韩家的嫡长孙女,相比较起来,渔阳郡主李琳这样的继室在原配后人面前总是隐隐要低着些什么的,即便李琳出身皇族,自下嫁韩重希后又当家做主多年,却也改变不了她是继室的事实。国法不论,礼法当前,即便原配已亡,继室在原配面前,哪怕是在原配灵位面前,也仍旧是要执妾礼的。
对此,李琳多年以来深以为耻,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又如何能够对韩素喜欢得起来?
韩循与韩素其实相差十来岁,当年韩素离家而去时韩循也才虚岁五岁而已。但即便是在他年幼的记忆中,依旧深刻着祖母对堂姐的种种苛刻与不公——韩循印象最深刻的,其实却不是这个,而是在面对这些苛刻与不公时韩素的态度。
在幼小的韩循心中,祖母是威严的代表,说一不二,雍容强势,高高在上,从来没有谁敢于驳斥她、忤逆她、甚至是无视她。
而这些,韩素都做过。
尤其是后来韩重希去世,韩老夫人与韩素的关系降到冰点,而那一日薛家来人时韩素的做法——她打翻茶盘,褪了钗环,毫不迟疑,拂袖而去。
她舍弃荣华,无视礼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离家而去,也绝不予人做妾!
这一切,都被偷偷藏在一旁的小韩循看在眼里。
甚至可以说,韩素当年的作为在幼小的韩循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在他向往自由的心底种下了反骨的种子,以至于他后来竟会对这样一个接触不多的隔房堂姐念念不忘,在多年后再见时又对韩素多番施以援手,甚至因为韩素的“死亡”而伤心难过,怅然若失。
他甚至不知道,他失落的究竟是这位堂姐的“死亡”,还是韩素“死亡”所带给他的那种隐约的无力感。
韩老夫人强行为他定下的那桩婚事更是将他心中的无力与苦闷推到了至高点,他几番苦思,是越想越觉得难受,越想越觉得自己简直是没用到了极点。
他不住地想:“当年素姐姐多大?也不过十五六岁罢?”
“我如今已近弱冠之年,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女儿家来得有勇气?”
一时给自己鼓劲,一时又觉得心酸。
“父亲、母亲、祖母…究竟将我看做什么了?”
——是活生生的这么一个人?还是不过是个传宗接代的筹码?
韩循心中几番挣扎,忽忽数日,婚期越近,他终于是下定决心。筹谋多日,又苦求了碧纱一番,他终于在大婚的前一日夜间成功从丹霞镇逃离,穿过小镇外的杏花阵,踏入了独属于他的旅途中。只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从他起意要出走,就已经陷入了某些人精心准备的一场阴谋中。
第140章 寒山万仞缓渡(二十三)
韩循在杏花林中转了五日,吃尽了苦头。虽然有碧纱给的指南法器引路,可韩循还是迷路了数次,方才跌跌撞撞从这片看似美丽,实则却暗藏杀机的杏花林中走出。
到这个时候,他一身整洁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往日里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此一时刻真是狼狈得几乎可比乞丐。他随身带着的干粮也早已用完,出了杏花林的那一刻,几乎弄不清心中究竟是惊喜放松更多一些,还是无措茫然更多一些。
眼前出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大道,而是一面高耸入云的山峰。
山峰的峰尖直插在云端,他站在半山腰处,一眼看去入目皆是苍翠,明明是隆冬刚过的时节,可这座山峰却与丹霞镇外的杏花林一般,仿佛全然不受季节变化的影响,固执着生机,不肯变化分毫。
没来由的,韩循就打了个哆嗦。
他心下茫然,欲待迈动脚步,又怕前方更生诡异,然而若是不往前去,难道还要再退回那座杏花林不成?
天正向晚,暮色里和风吹过,韩循心中却是萧瑟一片。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杏花林,咬牙一抬脚,胡乱寻了个方向就急急忙忙向前走去。
走不过百来步前方的道口就现出了转折,却是极细的一条羊肠小道,弯曲在重重叠叠的荆棘丛中,两边山坡鼓起,恰恰将这条小道夹在中间。韩循站在路口正有迟疑,就听得小道转角的另一边隐隐约约似是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心头顿时一跳,本就迟疑的心中更生出了诸多忐忑,原本迈到一半的脚步立时就被他悄悄收回,心中翻来覆去直是又惊又慌,一时在脑中跳出狐鬼传说,一时又在心底揣测起山精野怪。他原本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书生,从前在家中时也颇学了几年功夫,只是自从见识过修仙者的种种神奇,韩循心里就再不敢觉得自己从前那几分武者把式有什么能耐了,因而此番刚出杏花阵,又入这诡异丛林,他便不自觉地先弱了三分心气。
心里不安到了极点,正犹豫无措间,却又听那悉悉索索间似乎传出了细碎的呻吟。
“嗯…”先是一声绵长到极点的喘息,浓浓鼻音之下,这一声低柔的喘息虽是隔着转角的山坡,却因那缠绵的尾音而几乎就如同是响在韩循耳边一般。只是这么一个声气儿就勾得他心跳猛然加速,一时口干舌燥,原本就乱糟糟的脑子里更是混乱一片,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又该想些什么才好。
是狐仙鬼魅?
还是不过是迷失在山野地的寻常野鸳鸯?
如此香艳!
“嗯…嗯…!”
一声一声,动人心魄,荡气回肠。伴随着女子低柔呻吟的是男子畅快的喘息声,间或夹杂着啧啧的水声和暧昧的撞击声。
山风吹过,某种隐秘的气息飘入鼻端,直熏得韩循面红耳赤,退也不是,进更不是。
他浑身燥热,手足无措,想要拔脚就走,又怕惊动了前方正缠绵到紧要处的一对男女,一时间便只是将脚步牢牢钉在原处,只觉得四肢僵硬,竟是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前方传来的声音却更加激烈,那两人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动作,直弄得旁边草丛一阵又一阵的抖动不休,喘息声中更传来了一声又一声树枝被折断的咔嚓声。那两人却十分投入,混不管这些,战到酣处,女子忽地放声尖叫,就听“啪”地一声手掌拍肉的声音响起,男子喘息着笑起来:“好宝儿,痛快罢!”
女子拖着长长的鼻音又甜又腻地哼了一声,就又是一声长长叹息,忽地大叫:“啊——!要死啦!”
韩循在一旁听得下意识地就是脊椎一麻,全身汗毛都几乎在这一瞬间炸了起来。
丹田中的火热持续不散,韩循浑身燥热,更觉身下某孽处蠢蠢欲动,心脏却忍不住猛地揪紧起来。
他一面生出旖旎之极的感觉,直恨不得就此寻一个好人也来亲热一番,一面却又在心底生起诡异的不安之感,两重矛盾冲撞在他心间,那滋味真实在难言。他忙就将手塞入口中,上下牙齿一咬,这才好险没有在当场大喊出来。
“左郎!啊——!”却又听那女子一声低呼,就娇嗔起来,“放开放开!你手往哪里拧!”
男子笑道:“不给拧?那就尝一口罢!”
顿时传来倒吸气之声。
女子猛地倒吸一口气,声音里却是颤抖中几乎带上了哭腔:“混蛋!田舍儿!快些让开,也不嫌脏!”
男子却偏偏越发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发出夸张的吞咽口水之声,只调笑道:“我的宝儿清净无垢,只有香甜的份儿,又哪里会脏?”更深吸一口气,嗅道,“我要醉啦!我要死啦!”
这两人酣战之后又是一番挨蹭,显然是一时半刻间不会停歇了。
韩循在一旁听着却只觉得手脚冰凉,因心中惊骇到了极点,此前那些许的旖旎之念自是早便飞到了九霄云外。
打从听得那女子一声“左郎”之后,就似有一道惊雷当空将他劈醒,韩循浑噩半晌才终于恍然明白自己早前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他脑中一阵一阵的轰鸣不绝,全身血液更是几乎被冰冻了一般,仿佛已不能流动。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死了。
然而他又分明还活得好好的,也听得真真切切的。
——他却宁愿自己是死了!
或者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那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女子就幽幽叹息起来:“再如何清净无垢,自体生香又如何?今日芳华仍在,明朝却也终究逃不脱黄土一抔的命运。这是天命,谁又能改呢?”
男子顿生痛楚:“琳娘,你莫要胡思乱想!总会、总会有法子的!”
“左郎…”女子低柔一唤,“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你与我不同,我不该妄想,然而人心不足,我从前只想与你白头偕老,后来又想与你长生相伴,此番种种,只愿与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我又如何能够自控?左郎,我若是先你而去了,留你一个孤零零在世上,便是仙寿千载又有什么趣味呢?”说到后来,声音哀婉,几乎便要伤痛得哭出来了一般。
韩循在旁边听得却半点也不觉得感动,他只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仿佛想了很多,一时又仿佛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能想。他僵硬地站在原处,甚至就要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而是一只空壳,一具死尸。然而他现在偏偏又还活着,所以他是活死人,是行尸走肉,总之,他不是他自己!
那左郎只是柔声安抚:“琳娘,我不会让你一人独去的,你一个人先走,谁又知道黄泉之下有多凄冷,我又怎么能放心?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人独去的,你放心,你放心…”
女子却似是从他言语中听出不祥之意,顿又惊慌起来:“左郎,你不是要做傻事吧?你想做什么?不行,我不许!”她一惊之后又忙忙道,“左郎,我不想长生了,活那么久,太久了人都要不好看啦,我才不要呢!我是渔阳郡主,不!我是渔阳公主,大唐天子恭宗皇帝之女,是帝女真凤,我无时无刻不是美丽的,是不是?是不是左郎?”
男子只是柔声道:“是,我的琳娘是帝女,是真凤,当然是美丽的,你又如何能不美?”
“那便让我在最美丽的时候去了罢,永远也不要让我有老去的那一天,好不好?”女子轻轻一叹,幽幽哀求,“左郎,让我在最美丽的时候去了罢,不要将我葬入土中,我要一座北海玄玉棺,你便将我镇在棺中,从此以后我都常伴在你身边,我们再不分离…”
“不要说了!”男子忽然低吼一声,空气里一时静默。
半晌,男子方才叹道:“琳娘,我已是人仙,以你如今的状况要再留下我的血脉实在是太难,我…还是去将阿循寻回来罢!”
女子道:“还是不去寻了罢,左郎,我知道阿循是不愿的,我也不能忍心那样待他。毕竟、毕竟你我相逢半生,也只得锦堂一个骨肉,锦堂这辈子又注定了只能有阿循一个孩儿,他便是你我血脉的唯一延续,我又怎能逼他太过?况且,你那法子…”
“真傻,我的琳娘真傻!”男子又是一叹,语气却淡漠起来,“阿循还年轻,他要生几个不能生?他没有仙根,我为他寻的婚事已经是所能为他谋得的最好的了。待他生下几个有仙根的孩儿,我既能有法子为你续命,又如何不能为他续命?甚至为他造出仙根也不是不可能的,他也是我唯一的孙儿,我焉有不疼他的?”
“他也是我唯一的孙儿,我焉有不疼他的?”
“他也是我唯一的孙儿…”
“他也是…”
“他…”
无数的话语听过又去了,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活死人的韩循却猛地一个激灵,就又“活”了过来。
他脑中不断回响着那一句话,一时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一时又生出几分绝望的恍然。
到最后,他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不停念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霎那间心脏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捏成了无数片,说不清的痛苦难堪与愤怒近乎将他淹没,以至于当后来李琳再度说出更加石破天惊的消息时,他竟只觉麻木,而不再有震惊了。
李琳迟疑着,犹豫着,仿佛是在反对般,终又说道:“左郎,阿循的孩子也是我们的重孙子,你那秘法,只怕…”左平不在意道:“只要阿循还在,多少个重孙子不能有?况且也不过是取他们一点精血而已,也不会完全断送他们的仙根,往后我自会想法子帮他们养回来…”听到这里,韩循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寒意与愤怒,脚下忽就一个踉跄。
第141章 寒山万仞缓渡(二十四)
直到许久以后,韩循再回忆起那个时候,还觉得自己那天所见所闻、所面对的一切就像是一出噩梦般荒诞。
然而现实却往往会比噩梦还要更加荒诞无稽,韩循甚至宁愿是自己发了疯,也不愿相信自己那天听到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他没有疯。
他只能认为,是这个世界疯了。
这段时间他甚至还在考虑一个问题,自己究竟应该姓韩,还是姓左?
韩循还记得那一天左平与李琳从小坡后走出,看到自己时脸上的震惊与慌乱。那一瞬间,看到这两个人神情里难掩的惊慌与忙乱,不可否认,他心底是快意的。
然而下一刻,当左平伸出手,唤了一声“阿循”时,他却偏偏很没出息地转身就逃了。
他后来一直在后悔:我当时为什么要逃?凭什么是我逃?凭什么逃的是我,而不是他们?
其实他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的,那一刻,他不敢面对那两个人,他害怕在他们脸上照见自己的难堪与肮脏!
身体里留着那样两个人的血液,又如何能不肮脏?
他满心惶惑,慌不择路,左脚绊右脚地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跑了多远,他甚至没有闲心去思考以左平“仙人”的能力为什么在此前会没发现自己的偷听,后来又没有在即刻间追上自己,那时候,他脑中混乱得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离这两个人越远越好!
他忙忙乱乱地逃入深林间,一路也不知撞开了多少草木,忽然他脚下就是一空,然后他一跤跌下,整个人就在慌乱间滚入了脚下地洞中。
彼时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这一跤碎了他前半生的安逸,开启了他全新的、不可预测的仙途人生。
地洞中有什么?韩循后来甚至有些回想不起来。他只知道,在这个地洞中,他度过了他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旅程。
忽似有烈焰焚身,又似有玄冰冻骨,整个身体就像是被拆开来又装回去了无数次,一次次濒临死亡,又一次次在绝望的边缘被拉回。似乎受过万虫噬身之苦,又似乎整个人就散成了一团泥,连着灵魂一起被不知名的力量捏塑出无数形状,而每一次蜕变都是极致的痛苦。
韩循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每当心头绝望不住弥散,痛苦得就连灵魂都不想再要了的时候,被他曾经深刻在心底的不甘就会跳出来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他居然会存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他的身体里居然留着那样肮脏的血液,为什么他不能选择出身,不能选择过去,甚至就连自己的未来都不能选择?
为什么?
试问天公荒唐,降下人间咄咄怪事,红尘诸多丑恶,光影之间谁又能清晰明见那夹道中的前路?
无数次,在痛苦到近乎崩溃的时候韩循都会在绝望中对天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
心中却始终不能得到答案。
而越是得不到答案,他越是心有不甘。越是心有不甘,便越是觉得,这黑暗中的诸多痛苦与煎熬竟也不是那样难以忍受了。
最肮脏难堪的挖心之痛他都已经忍受过了,又还有什么忍受不了?
恍惚之中,韩循觉得自己的确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一会儿变成了一团泥,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条虫,为了活下来,他和无数的对手撕扯,什么尊严、什么骄傲、什么贵公子形象在这一刻都成了昔日浮影。他是不记得他具体究竟做过些什么了,他只是模糊有感觉,觉得自己真的就像是虫子一样在地上爬过、撕咬过、啃噬过,他甚至与虫为伍,恍惚吃下了无数虫子,最后,他的对手们都被他吃下去了,而他,活了下来。
的确是无比恶心。
然而不论再怎么恶心,他总归是恶心不过那两个人去。
他的心底好像是烧起了一团来自九幽的阴暗火焰,这团火将他从里到外烧了一个通透,终于有一天,他从烈焰焚烧后的灰烬中爬了出来,恍惚间又像是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呼唤:“过来,孩子,过来,好孩子…”声音温柔,满怀亲切,叫人一听之下疲乏尽消,苦痛尽去,真是恨不得立马就躲入声音主人的怀抱,从此永享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