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被人扼住咽喉不能呼吸——一时半刻的不能呼吸对韩素这样的炼气修士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更何况自从入水,韩素的身体便早已是自行将外呼吸转了内呼吸,雕飞云虽是掐住了她的咽喉,实际上却根本不能真正伤害到她性命。
冰凉的海水将人裹住,狂暴的海底漩涡更将人卷住了四下抛击,明明被海水冲撞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韩素却半点也不难受,反而只觉亲切。
她心中一片澄净,被精炼到极处的如水真元在破败静脉中缓慢流转,一点点修复重伤的內腑与骨骼。
水!
可绵绵柔情,可凶猛狂暴,能滋养万物,更能怒目伏魔。
不入水则已,一旦入水,对韩素而言,又何止是如鱼得水?
她便像是水滴融入了细流,涓流回归了大海,身在海中,不论是怒海波涛,还是暗流潜涌,又或者脉脉静水,对她而言都无区别。
她即是水,水即是她,又何需害怕来自水的伤害?
韩素极缓极缓地动了,她身上骨骼破碎得厉害,若不是有真元强硬支撑,她此刻整个人只怕就要真正散架了。入水之后,得水中浓郁的水元之气滋养,她伤势稍有好转。虽则如此,每一动作仍是需得万分小心。
她缓缓抬手,水涡席卷之下,每一轮转都带得光线万千变化,睁眼之下,不论是韩素看雕飞云,还是雕飞云看韩素,都只见得对面之人面容扭曲,支离破碎。
然而韩素这一动手,仍然使得雕飞云不自主心悸。
他手上力量越来越弱,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昏暗的水光中,只见到韩素那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掌缓缓抬起,然后向他伸来。他破裂的心脏一阵阵绞痛,前所未有的恐惧猛地将他攫住,只觉得眼前那一只手掌恍惚来得极慢,却又似乎极快。
咚——咚咚——咚咚咚——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凌乱急促的心跳声,然后,他就看到,那只手掌破水而来,从他胸前裂口探入,忽地一下,握住了他的心脏!
巨大的恐惧终于将雕飞云整个人全数占满,这一刻,什么骄傲、什么矜持、什么高贵低贱,种种种种全数飞走,他脑中空白一片,诸般念头全数不存,恍惚之间只有终将死亡的恐惧将他笼罩。
模糊之际他听到自己仿佛是在低喝:“你…你敢…”
韩素道:“有何不敢?”
手上一用力,雕飞云的心脏在她手中就如一颗破败的肉球,“噗”地一下,彻底爆开。
雕飞云瞪大双眼,虽是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的双手却仍旧紧紧抓住韩素不肯放开,他一双漆黑中隐隐带着暗金的眸子更是一瞬不瞬地将韩素紧紧盯住,仿佛他仍旧在生。那双眼中充满了恐惧、仇恨、愤怒、骇怕,以及难以置信。
昂——!
就在雕飞云心脏彻底爆开之际,一声苍凉愤怒而又宏大的龙吟之声忽地彻响起来。
那声音虽仿佛来得十分遥远,然而不知为何,韩素却只觉得那声音其实与响在耳边无异。只这一声,她就被震得从水之意境中跌出。水涡一卷,便将她冲得身体猛一旋转,一直与她紧贴的雕飞云也终于在这水涡带动下与她分开,
韩素身不由己,被那水涡带得一旋身就是数十丈,然后斜刺里一只手伸出来,猛地就将她手臂拉住。
“快走!”来人拉住韩素的手臂使了一个分水诀便将她带着直往水底沉去,韩素甚至来不及说话,就被疾速破开的水流声淹没,耳边只余一片咕咚咕咚之声。
来人动作极快,分水诀更是使得十分精妙。重重水流在两人身前飞速破开,不过数个呼吸,两人就已是下潜了数百丈远。又因蓬莱地势极高,水下连绵起伏了成片山脉,以至于下潜得这一阵便有海底山脉隐隐在望,眼看着两人竟是要到海底了!来人带着韩素却又猛地一个折身,选了个远离山脉的方向一转,就再度疾速行开。重重海水被破开,水底游鱼惊起四散一片,在一片摇曳水草中,来人拉住韩素落下身形,然后转身将她扶住,低唤道:“素娘!”
第117章 回首衣旧人故(十)
水波暗流,起伏的水草间,远远近近也不知是什么在散发着幽光,映得一片光影交错。
韩素恍惚间定了定神,转目一看,就见眼前立着一个大袖高冠的年轻男子,海底光线虽是幽暗,却仍旧显出这人眉目俊朗,仿佛钟有山川灵秀。此刻这位风姿卓然的年轻郎君却正扶着她双肩,微微皱着深邃的眉目,一脸温柔担忧地望着她。
此人此目,曾经何其熟悉!
韩素只觉荒诞,她身上痛楚难堪,心底下更像是酝酿着一座火山,虽是被适才的龙吟声冲击得有些头晕,此刻回过神来却也仍旧能够做到心思清明,不至于一时糊涂。
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的的确确是薛瑞卓无疑!
韩素简直想要大笑,又想当即凝剑而出,一剑将眼前之人刺个对穿。她此前见到薛瑞卓时心底一片平静,是因为既然已经无爱,自然也就再没有了恨,然而此刻情景却又与那时不同。
雕飞云身份尊贵,这一点韩素已经知晓,她与雕飞云殊死搏斗,此番举动便等于是同雕飞云背后势力结成了死仇。如今她更是彻底将雕飞云击杀,薛瑞卓却在此时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离杀人现场,如此行事,无疑同样在将雕飞云背后势力往死里得罪。倘若是从前,韩素或许还会心生感动,又或者叹一声“你何苦”,然而经过那样一场背叛,十三年后的今天,韩素心中却只剩下一片嘲讽。
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薛瑞卓却反手在自己左手储物戒指上一抹,一件漆黑斗篷便出现在他手中。他抖手展开斗篷,将其披至韩素身上,只说:“素娘,适才是东海十大妖兽之一,蛟龙鄂尊在龙吟。当年他幼子被东陵王炼血抽魂,他便有心报仇,但东陵王修为高深,他一时奈何不得,雕飞云又从来不单独离开人类修士的势力范围,即便来到海上也是同东陵王一道,以至于十数年过去,鄂尊虽是将东陵王恨之入骨,却始终无法报仇。此次雕飞云因你而落海,更有鲜血为引,鄂尊感受到他气息必然是要来抓捕他的,此事你我不宜掺和,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他连串话说完,话语中透露信息实在不少,韩素原本要出言拒绝他送过来的斗篷,听得他言语都不由得动作一顿,脱口就问:“雕飞云不是已经被我杀死?”
“雕飞云虽未修成元神,但他与寻常修士却又是不同的。”薛瑞卓皱眉道,“雕飞云修炼皇龙威天道,只要他身上蛟龙之魂不死,他的魂魄就不会消亡,也不会离体,在他死亡的一时三刻之间,倘若有高人愿意付出大量精元气血与灵丹妙药,未必不能救活他一次。”
韩素以武入道,从俗世修行而来,一时之间又如何想得到在修行界还有死而复生等等玄奇手段?她惊愕了片刻,又想到自己此前在那剑岛之上的经历。那时候小老虎恍惚似是一口咬下了她的头颅,然而她却偏偏又毫发无损回复当场,此间曲折韩素虽是至今也不能全数清楚明白,但也可以想见,修行之人对于死亡的判断比之俗世凡人的确又是不同的。
薛瑞卓道:“素娘,雕飞云能复活是好事,否则一旦与东陵王结下死仇,你即便是从外海去到天外天,也未必能逃过他的追杀。”
韩素微微蹙眉道:“便以如今来看,难道我与东陵王结的便不是死仇?”
“素娘却是想岔了。”薛瑞卓便是一笑,“高人自有高人的气度,东陵王已是炼神巅峰,堪称半步地仙,只要不是直接招惹到他,他又如何会随意与我等晚辈计较?莫看素娘你与雕飞云战得如此惨烈,在那等人物眼中却未必就算什么。须知东陵王当时便在小蓬莱之上,他若当真会在意此事…素娘你又如何能有机会将雕飞云伤至如此?”
薛瑞卓一番话再次颠覆了韩素的观念,她再也想不到,原来自己将东陵王幼子重伤至死,在那等高人看来,却仍旧不算是直接招惹到他——如此逻辑,简直匪夷所思!
虽则此番说法全是薛瑞卓推断而来,韩素对他的观感也绝对称不上半个“好”字,但却不能否认,薛瑞卓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倘若东陵王当真在意,韩素当时身在小蓬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机会重伤到雕飞云的。
两人却不知晓,东陵王其实并不是当真便有那样的雅量汪涵,雕飞云是他心爱的幼子,东陵王再如何存心要打磨雕飞云,也是有限有度的,否则他便不会将雕飞云养出那样一个性情来。而最后时刻韩素之所以能一再重伤雕飞云,其实说到底也是因为有玄玉真君在一旁镇压,东陵王不便轻易出手罢了。
韩素思及高人风采,尤有几分向往。
又听薛瑞卓道:“虽说东陵王并不会亲自与晚辈计较,但他门下的众多化神高人却未必不会动手。尤其是嵇之山…再者,素娘你与东陵王不算死仇,与雕飞云却必然已是死仇了。雕飞云倘若复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只怕就是亲自将你诛杀。毕竟,世上能有蛟龙魂魄护体的也不过是那一人而已,素娘未有不死之身,即便剑意通神,也仍需多加小心。再者,雕飞云虽是血脉特殊,或能复活一次,却未必能复活第二次,他若再来,他出手时可以无所顾忌,素娘你却不能不顾忌到他背后的东陵王,如此一来二往,总归诸多不便。”
他说得十分诚恳,眉目间忧虑之色更是不加掩饰。韩素看他微微皱着眉,满眼无奈与担忧的样子,竟是与多年以前并无不同!
韩素不由得轻轻一叹,前尘已去,物不再是,人事也非,即便再如何努力装作与从前并无不同,实际上也终归是不一样了。
她轻轻叹息,神色间清冷与郁色同在,此刻立于海底,柔波拂过,更映得她脸色苍白,锋锐中透着一丝从前从未有过的脆弱颜色,绝艳得惊心动魄。
薛瑞卓不由看得痴了,韩素的叹息更使他心头颤抖,一时间诸般念头聚集,隐约间又有一丝窃喜。
“她在叹息…她在叹息…她其实也不是当真就全然无动于衷罢…”
欣喜之下,他不止心在颤抖,就连垂在身侧的双手亦是控制不住颤动起来,既想当即伸手将韩素拥住,又怕举促不当,一时冒失惹恼了她,那却是要糟糕了。
韩素审视薛瑞卓,她此刻身体经脉中是翻江倒海的疼痛,便是站立当场也需用尽全身力气,然而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在薛瑞卓面前示弱的。而眼前虽非好时机,但有些话早晚要说,此刻说清倒也爽快。
她缓缓抬手,解下身上斗篷递还给薛瑞卓。
此前薛瑞卓将斗篷披至她身上她之所以未曾反对,却不是因为不愿,而是因为身上骨骼破碎太多,便是每一动弹都十分困难,一时半刻,她无力拒绝。
她此刻还能站立却是全赖自身肉躯已与凡人有所不同,否则若是在跨入炼气之前受此重创,韩素必定瘫痪当场,绝无幸理。
“素娘…”薛瑞卓不接斗篷,只是哀伤地望着她。
韩素道:“你不必如此,你我之间早已情义两断,再做这般姿态实在多余。”
薛瑞卓如遭雷击,韩素将话说得太过直白,简单数语却清楚明白地将薛瑞卓多年来悉心掩饰的伤疤生生揭开,一时间使他痛上加痛,只觉得自己就连灵魂都要死了一般。
此前种种幻想与侥幸终于被全数打碎成一片一片,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素娘…”薛瑞卓颤抖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手伸出去,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来,双手颤抖得竟是连一件斗篷也抓不住!
斗篷落在地上,被海底细流一卷,便随着水流不知漂向哪个远方去了。
韩素道:“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薛瑞卓只觉得自己一片死灰的心头又隐隐燃出一丝火星,忙道:“你问,你问。”
韩素点头:“我问你,当初随同薛家人一同到我家来退婚的那个修士姓甚名谁,如今在何处?”
薛瑞卓便怔了一怔,他心间颤抖得愈加厉害,却不敢不答韩素的问题,只忙忙道:“他、他名叫姚丹,是天坛宗内门执事弟子,现今修为在炼气后期,出身妙神峰一脉,也算…算是我的师弟罢。前一段时间他带领一队化气期弟子出山历练,去了回风原,如今、如今也当回山了。”
姚丹明明修行比薛瑞卓不知要早上多久,却是他的师弟,此般以修为论尊卑的规矩韩素倒也听方寻说起过。
她略加沉吟,又问:“当初姚丹一掌将我祖父重伤,此事可是由你示意?”说话之间她双目紧紧注视着薛瑞卓,虽是身在海底,可她的目光却没有半分滞碍,她一双眼眸澄净幽深,这般移目看过来时,当真便如两汪深海寒潭一般,就使人心神沉醉,又惊悸莫名。
薛瑞卓无法逃开她的目光,却只觉得在她目光之下,自己全身上下一片冰凉,仿佛就要被她目光给穿透了一般。
“素娘,我…”嘴唇翕合一阵,薛瑞卓终是颓然一叹,苦笑道,“倘若我说,我是直到此刻才知,原来韩老将军竟曾被姚丹重伤,你信么?”
韩素静默片刻,点头:“我信。”
简短两字,直叫薛瑞卓不知是喜是酸,是悲是苦。
他不知所措了片刻,绵绵的悲痛却又在下一刻涌上,将他紧紧淹没其中。他终是艰难地问道:“素娘,韩老将军,如今…还尚在人世否?”
韩素平静道:“祖父已经逝世十三载有余。”短短一句话,她虽是说得平静,然而薛瑞卓却仿佛可以看到这句平静言语背后所蕴含的风暴。风暴早已不知酝酿多久,可想其一旦释放将会造成何等恐怖的破坏。
薛瑞卓是何等聪明之人,只听得韩素这一句话他心中就已有定见。他几乎是鼓起全身勇气,却到底还是问道:“那…韩老将军之死,可是与姚丹有关?”
韩素道:“算是死于姚丹之手,我必诛杀此人!”
“那…”薛瑞卓全身都颤抖起来,“素娘,可要杀我?”
韩素静静地看着薛瑞卓,无悲无喜,亦无言语。
薛瑞卓承受不住这样的煎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一种无形巨力撕扯,痛到某一刻,竟恍惚麻木起来。他终是强忍住颤抖,柔声道:“素娘,你若是要杀我,便动手罢,我绝不反抗。”
一句话说完,他竟隐隐觉得心头枷锁像是去了大半一般,莫名便是心头一畅。
“是了,是我对不住素娘在先,便是将命赔给她又有何不可?”
隐约之间,薛瑞卓心头甚至生出欢喜来。
他眼神温柔地看着韩素,恍惚之间,既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在看那些深埋在记忆当中,从来不曾褪色,也不曾变化的纯净岁月。
当初究竟是因何而背弃…他简直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恍惚觉得,现在这样也好,现在这样很好。
若是能够死在她的手中,也当是幸事一桩。
却听韩素道:“我原来想过杀你,然而如今又不想杀了。”
“不杀?”薛瑞卓恍惚反问。
“有个问题我原本觉得已经不需再问,也不想再问,然而如今看来,还是应当要问一问。”韩素道,“你甚至愿意将性命交付与我,为何当初却要背弃婚约,甚至不当面与我来解说一句?你要弃婚,我韩素也并非纠缠不休之人,难道还会不允?还是你心中也以为,以妻为妾很好,只是此种要求,你说不出口,因而便使了旁人来说?”
“我…”薛瑞卓张了张口,却是答不出话来,他有千万言语想要解释,然而此时此刻,却觉得不论哪一句都万般无力。他只得重复,“什么以妻为妾?我绝无此意…我绝无此意…”
韩素微微一笑:“我信。”
薛瑞卓更是怔在当场,“我信”,这两个字仿佛蕴含巨大魔力,当韩素再度说出“我信”二字时,薛瑞卓领受到的却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再也无法抗拒的巨大悲伤!
我信,我信,我信…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简单两字。
无尽悲痛,再没有阻碍,将薛瑞卓整个人纠缠其中,使他坠入无底深渊,再也无法回还!
他懂,他太懂了,他了解韩素,正如韩素了解他,因而韩素会说“我信”,而薛瑞卓也再没有什么时候能如此刻一般明白,韩素即便说再多的“我信”,他们也到底是回不去了。
正如韩素所言——“你甚至愿意将性命交付与我,为何当初却要背弃婚约,甚至不当面与我来解说一句?”
是啊,既是在意她胜过在意自己的生命,当初又为何背弃?
薛瑞卓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能够回到当初…如果能够回到当初…
他忽地弯下腰,一手按在心口,一缕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惨然一笑:“素娘,我也不知…我不知道的。我…”
韩素后退一步,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既已弃约,便不要再挂碍了。”
薛瑞卓只是哀伤地望着她。
“今日闻君一席话,我心中终是释然。”韩素道,“至少叫我得知,我当初倾心相许之人并不全然卑劣。”
他只是犯了年少轻狂的一个错误。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错误一犯,却又引来多少恩怨情仇事。
“你不知…”韩素一叹,“你的确是不知,却并非不能知,而是不愿知,不敢知罢。”
水流涌动,她足尖轻轻一点,便将身化入水流当中,随波一卷,飘飘荡远。薛瑞卓怔在原处,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逝在眼前,想要追上去,却偏偏无论如何也无法提起力气来动作。他一只手还按在心口上,唇角血迹尚未完全洇入水中,就有两行清泪从他眼眶中一滚,终是从他眼中滚出。最后湮没海底。
第118章 寒山万仞缓渡(一)
韩素心头无悲无喜,一片宁静。
她舒展身体,随着水流渐渐去远。水波卷起,不论温柔还是狂暴,都将她抚慰其中,绵密醇厚的水元之气源源不断从水中渗出,又从她肌肤毛孔间钻入她体内,替她修复起千疮百孔的身体。
造物如此无情,却又如此有情。
韩素心中澄静,远近诸事交错而成的一幅幅画面有如流水般从她心头脉脉流淌而过,回首再看,诸般情绪皆定,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此前的种种危机,斗法交锋到此时再看竟仿佛全数是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般,恍惚间遥远无比。
难得一刻沉淀,此番静谧感觉实在美妙难言。
相比起与人相处,竟是这般隔世独行更能使人畅快。
红尘多苦,不如归去——此番言语虽是当初致和老道蛊惑韩素,消其心志的魔音,然而细细回想起来,竟也不无道理。
从当初少年离家,至而今一十三载,韩素求索在仙途道上,其间所受磨练实在是言语难以尽述。而凡间已有种种不平,修仙界竟也并无不同。妖精鬼魅,仙道气象,魍魉小人,法气交加,若说凡间是红尘,修仙界难道便不是红尘了?
同有众生百态,贪嗔痴怨,情仇爱恨,一样天覆地载,水火交炼,同是万物熔炉,清浊汇聚。
此间软红十万丈,人人情态各不一,诸般烦扰,桩桩恼人,说一句不如归去真是半点也不为过。
红尘多苦,不如归去,而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一场修行之旅,又何尝不是一场归去之旅?
在天地熔炉,万丈软红中寻觅那一条归去之路,从大道看世界,从大道行世界,回归本真,而得长生。
人在世上,生下来本是一片纯净,自然便契合天道。红尘污浊,却将这本真染色,人在其中沉浮,要行往远方何其容易,而要回归当初却又何其艰难?
不如归去,却不是人人想归去便能归去的!
一死百了,又如何能算得上真正的归去?
唯有以大毅力,大智慧破浪而行,逆途而上,方才有可能触及本源,见得本真。
至于究竟长生不长生,在韩素看来,反而没有那般重要了。
她修行,从来就不为长生而修。
倘若得道,自能长生,长生久视只是道的一种衍生,因道不朽,故人不朽。长生不是目的,“道”才是归途!
至于修行路上遇上的种种魑魅魍魉,如致和老道,如雕飞云,如嵇之山,等等等等,不论其出身如何,血脉如何,神通如何,归根究底,也不过就是“魑魅魍魉”一言概之。小丑之流,不堪大道,若来阻碍,降妖伏魔又如何?
而如扇娘子、珍娘子此类妖精,反倒是比许多人类更要直率可爱许多,此类妖物虽为妖身,却有人性,或有一日,未必不能寻其大道,踏上归途。
诸般感悟自韩素心头流淌而过,她渐有所悟。
逝水虽无回,人却更要在这永不能回头的时光中寻觅当初,坚守当初,最终成道。
流水静静环绕,韩素心中种种念头却是越发清晰。既是要坚守当初,直面本心,自然亦是要直面自身七情六欲。皆因人之为人,皆有七情,此乃人道,摒弃只是下乘,掌控、归真才是上乘!
因而不论仇恨还是悲伤,既然存在,便当直面。该报仇自然要报仇,快意恩仇,分明爱恨,方才不枉此生。
否则即便修炼成仙,最后却忘记了最初修行的初衷,岂不等于空花一场,又是另一番可悲可笑?
念头通达之处,韩素心念穿行,忽见丹田中大海无际,烈阳波涛,明月相照。此间日月同辉,青空万里,原来如此宏大气象却是早便种在了丹田当中!
韩素心中顿时一片明朗,穿行周身再无阻碍。
真元随念而行,亦是加入水元气的奔行队伍当中,浩浩荡荡开始了对韩素身体的修复之旅。
正渐入佳境,豁然就有一声大吼在海中炸开,炸得数百上千、上万丈的水流间都是一片激荡,韩素被那声音一震,亦是不由得从全心的修行中退出,一时寻觅声源,片刻恍惚。
回过神来,就觉身上破碎的骨骼已是初步长合,体内经脉也不再如此前凌乱,而是被梳理出头绪,渐渐又有畅通之相。而体内痛楚虽是仍旧时时作怪,比之此前却又不知是要好上多少了。这一番自愈能力竟是比之雕飞云也并不差到哪里去,韩素细思之下,又忆起当初在剑岛之上与小老虎斗法时发生的种种事情,心中渐有所得——这样的疗伤自愈之力应当是与她那时隐约触摸到的某种大道规则有关。
我道!
剑道!
轮回之道!
过去现在未来是我,生者是我,死者亦我,生死轮回皆是我,“我”即是“我”,从来未变,从来不变,既然如此,伤即不伤,又有何区别?
然而此道规则委实深奥,韩素虽是隐有所悟,要立时全然掌控却也不能够。
她心中并不强求,隐约感觉到体内真元流转又快了几分,丹田中的烈阳与月华同时照射而下,阴阳相交,更将生机散布,渗入周身,修复损伤。
海中动荡却越发剧烈了,也不知那动荡的源头究竟在何处,韩素睁眼看去就只见到无数游鱼从身旁逃窜而过,其中不乏身躯庞大的巨型鱼类,甚至还有各种水类妖兽架着水遁滚滚而行。韩素浮在水中,就看到一只大乌贼喷着漆黑墨汁身躯一窜便从百丈之外窜行而至,它身上已经初具妖气,乌汁喷射之下旁边死鱼重重翻滚,有逃得快的勉力逃出这乌贼的墨汁侵袭,却也是纷纷给它让路,不敢阻它分毫。
乌贼触须翻动,间或伸出触手一卷,就卷起旁边一些气血充足的鱼类扔入口器当中,当场吞吃。
海中世界之凶残由此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不妨斜刺里又窜出一只巨大的虾类妖兽,这妖兽挥舞着寒光熠熠的两只巨钳破水而行,眨眼间就不知行出多远,它与乌贼擦身而过,那乌贼喷出的墨汁却不能损伤它分毫,反而是它那巨钳轻轻一夹,就将乌贼破成两半。乌贼身躯当中飞出一枚略显虚浮的半透明圆球,虾妖张开口器一吞就将那颗摸约鸽蛋大的小圆球吞入口中,然后它身上的妖气便又更加浓郁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