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抬手掐诀,这时得到身后之人相助,他手法已是稳定许多,顺利将护罩收回,他便转头向身后看去,是要谢过身后这人。
却见身后这及时伸出援手的青年一袭大袖宽袍,头戴高冠,腰缠玉带,不看其面容已显得此人气质非凡,俨然有古意。再看他面容则更是卓尔不凡,一双点星目,两鬓若刀裁,其五官线条深刻犹似钟有山川灵秀,使人一观之下便不由得为其容光气韵所慑,端地是风华天成,俊美无俦。
正是卫十七此番的主要招待对象,来自天坛宗的特使薛瑞卓!
薛瑞卓轻描淡写地运送出大量真元,又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拢入大袖当中,微微一笑道:“卫兄太过客气,此番事起突然,卫兄护持之意,瑞卓岂能不知?”他虽是面带微笑,这笑容中却偏偏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忧郁之感,这微妙的忧郁则更显得他气质奇异,使人观之难忘。
这是修为到深处,心境外显的标志,如此强大的感染力也只有神魂强大到一定程度之人方才能有。卫十七知道,这是薛瑞卓元神将成,随时都可突破界限,进阶化神的征兆!
炼气期巅峰,半步化神!
卫十七心头一凛,转念间便笑道:“不料今日有此变故,倒叫薛兄看了笑话,实在惭愧。”他谦言过后,又道,“我这泰阿钟虽是古宝,防护能力强大,然则使用此宝时内中之人却不得移动,如此有些不便。”他说这话就是在解释自己为何要收回泰阿钟。
正说着话,只见爆炸中心的强烈元气波动终于渐渐止歇,只余下无数尘烟和血雾团在中间,却是没有半分要再继续散开的迹象。卫十七恢复气度,指挥跟随身后的众护山弟子:“回字营听令,一队封锁此处,二队做好准备,随我前去探看。”
卫十七此番出行巡山,通共带了二十人,中途遇到薛瑞卓,见得对方孤身一人在山间闲步,便邀他同行。卫十七本意只是想要借此机会与薛瑞卓结个善缘,却不料三山仙会管辖之下竟有人在石屋中自爆,如此变故,对三山仙会的主办一方来说不异于被人当场打脸,实在有几分丢人。
尤其是薛瑞卓这个天坛宗特使就在一旁,卫十七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挂不住。不过他心头虽是尴尬,面上却分毫也不显,只反手取出一圆球状物托入掌中。
这圆球摸约鸡蛋大,色泽暗黑,原是一次性使用之物,叫做玄雷子。玄雷子采水属之雷霆精华炼制而成,因是一次性用物,其威力更是巨大,一击之下莫说是寻常炼气修士,就是一些初入化神的人仙受了此物,若不能防护好,也是要受伤的。卫十七行事谨慎,他虽是要去爆炸处查看,却并不立即就行,反而先取出一颗价值不菲的玄雷子放在手边以作防备。
他抬手将真元注入玄雷子中,目光灼灼看向爆炸中心。
与他同行的二十名护山弟子也按制分好队,一队人散开远远将石屋围住,另一队人也分散成圆圈队形,只缓缓向爆炸中心靠近,因卫十七尚未具体下令,所以这一队人也只是缓缓靠近,并不当即就走到爆炸中心位置去。
又过得片刻,却见尘烟血雾之中缓缓探出一只手来。
这手素白纤长,乍一探出,那肌肤之上竟似是莹莹放出皓月光辉一般,与旁边的晦暗血雾一相映衬,当真是清净美丽得不可方物。
卫十七下意识屏住呼吸,转头一看,就正正对上薛瑞卓骤然深沉起来的双眸,他心头便是一沉,不知为何,竟莫名生起了几分不祥之感。
这感应却不能轻忽,须知修士修行,不论走的是哪一条道,总归是要与天道有所印证的。在诸般气机交汇之下,修士的每一分预感到最后都有可能化作灵验,因此,无有所感倒还罢了,凡有所感时,却没有哪一个修士敢不重视。
卫十七心中凛然,手上玄雷子已做好准备,他打了个眼色,正向中心位置缓慢靠近到那一队人便停下了脚步。
卫十七朗声道:“前方修士何人?蓬莱弟子卫十七奉命巡察,请道友速速出示身份,说明事情始末!”
烟尘血雾当中,素手轻拨,内中传出一道汩汩流淌宛若清泉的冷淡声音:“剑修韩素,见过道友。”素手拨开血雾,浓稠的雾气之后一道素色身影缓缓行出。
漫山灯火之下,素衣女子乌发流泻,在一片血雾烟尘中现于人前。
她长发披散,发间不见丝毫饰物,她双手空垂,身上也不见半点兵器,她纤腰如束,更显身姿单薄,眉目清丽,然而不知为何,她甫一出现,卫十七就只觉得心口发紧,一股极致危险的感觉莫名而来,使他下意识便握紧了手中的玄雷子。
悲伤!
随着这女子的现身,更有浓郁悲伤弥散开来!
也不见她说旁的话,做旁的动作,只是睁着那双幽暗璀璨有如星河的眸子这般漫不经心一扫过来,旁边诸人就直是心口发酸,鼻头发堵,只觉得伤痛莫名,简直想要大哭一场才能稍稍纾解。
“你…”卫十七张开口想要说话,然而才只说出一个字,他就喉头发紧,竟是说不出话来。
卫十七心中警兆大起,手一颤,手中那枚玄雷子便要抛将出去!
“不好!”卫十七顿时急慌,他受到这女子气机牵引,竟贸贸然便要甩出玄雷子,如此举动实在不智。
然而他手上这一动,眼看便要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了卫十七的手上。
一股绵薄浑厚,却不容抗拒的真元传递过来,只是一转,便掐断了卫十七与玄雷子的联系。卫十七竟无法阻挡。
第109章 回首衣旧人故(二)
薛瑞卓收回了手,站定当场。
他前一刻出手掐断卫十七与玄雷子的联系,手法稳定,快捷狠准,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就止不住颤抖起来。
但见此间灯火起伏,喧嚣热浪四面而生。因此前妖气乍显,甚至惊动玄玉真君之事,蓬莱护山弟子早已全面出动,密密分散在山岛上下。
他们手提明灯,蜿蜒而行,薛瑞卓站在半山腰处只是抬眼一看,竟恍惚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程一程的时光长河中。
今昔非昨!
那些灯火之间,摇曳燃烧的,是否便是翩然已逝的昨日光阴?
抬眼看去,但见那素衣女子眉目宛然,一身清冷地站在烟尘血雾当中,朦胧间竟仿佛是从九幽而来,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说不出何等孤独。
薛瑞卓顿时如遭重击,一颗心脏便像是被无数双魔手揪过来、又碾过去了一般,疼痛入骨,一时难言。
当时不敢相见,以为从此不会再见;后来想要再见,然而偏偏不能再见;而今心心念念,恍惚之间竟乍然相见,一时却不知眼前是真是幻了。
卫十七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又仿佛来得很遥远:“原来是韩道友。”他说,“道友可否解说一番此间情由?”
韩素道:“这石屋主人原本道号致和,他深夜潜入到我所居石屋处,开声唤我,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我抓到一处四面不见点光的奇异所在。我为寻求出路,故一剑破之,剑破之后便正正迎上了此人的自爆。而后事故,道友应有所见,便是如此了。”
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此前的惊心动魄就简单描述了过去,倒不像是才经过一场恶斗,反而像是闲谈会友归来一般。
卫十七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干巴巴地问:“那人自爆,你竟无事?”
“我应当有何事?”韩素淡淡反问。
卫十七便被噎住,脑中诸多疑问穿梭而过,却一时不知该问哪一句才好。他素日里行事严谨有度,虽不说是多么口舌生花之人,但也绝不嘴笨词拙的,只是此番被韩素剑意所慑,气机一乱,行事竟是大失水准,一着落入下风,便步步下落,这心气自然也就越来越弱了。
倘若此回他不能在关键时刻及时清醒,拾回气势与信心,只怕就要落下阴影,此后修行也将大受阻碍。
却又听韩素道:“不过受了些伤,倒也无大碍。”
听得这一句,卫十七心中就微妙地松了一口气,此前那种被人震慑的奇异感觉也稍稍散开了些,他便道:“既是无碍,便请韩道友与我一同去法堂走一趟罢。不论如何,此间之事总与韩道友脱不了关系,道友不去交代一番是说不过去的。倘若事情果如道友所言,此事全因那致和道人而起,道友自然无事,我三山仙盟也自会给予道友补偿。”
一番话说下来,他语句渐渐流畅,也有理有度起来。
韩素听他说话,倒也不觉得他的要求有什么不对,当下点头:“既是如此,我便随你走一趟。”说是这样说,她眉头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蹙。
这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旁人或许不察,一直仔细关注她的薛瑞卓却立时就看在眼里,当即心口一紧,再忍耐不住,张口便道:“且慢!”
他这一声唤得突兀,但他习惯了语调平缓,再加上他平常强大的收敛能力,以至于卫十七听得他这一声却并未察出任何不对。卫十七便转头看过来,道:“薛兄可有见教?”
薛瑞卓立在原处,只眼巴巴地看着韩素,指望她将目光多落在自己身上哪怕一息。
然而韩素虽是将目光移了过来,却也只是平平淡淡随意一瞥,就仿佛眼前所见不是他薛瑞卓,而不过是随随便便哪一个与她没有任何瓜葛的路人一般!
薛瑞卓顿时心头大恸。
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他心中简直就要呐喊出声,然而表面上,他却一个字也不能多说。他又忍不住想:“难道她没有看见我?还是她没有认出我?是了,自修行以来,我面貌气质都有变化,她认不出我也是正常的。”
虽是这样宽慰自己,以免心痛太过,然而到底意有不甘。
他薛瑞卓变化何其大,然而韩素的形貌气质难道就没有分毫变化了?不!韩素变化更大,但薛瑞卓先前只是看到她的手,就已经隐约猜到是她,听到她声音以后,更已是肯定是她。多少个日夜里,他为之辗转反侧,思念来去的便只是这一个人,莫说此刻韩素只是面貌气质有所改变,即便韩素整个换一张脸站在他面前,他也敢肯定,自己是绝不会认不出她的!
薛瑞卓一时看着,心中发痴,又想:“她认不出我,莫非是已将我忘了?是我对不住她在先,我自然不能指望她会如我思念她一般的思念我,然而,难道她便连恨…都不愿再恨一恨我了么?还是说,她其实是记得我的,只是心中气我太过,因此宁愿装作不认识我?”
前一个猜测让他痛楚大炽,后一个猜测却让他心痛之余又暗暗生起几丝可怜的企望。
“薛兄?”眼见薛瑞卓迟迟不语,卫十七稍感怪异,不由便出声唤他。
薛瑞卓轻应了声,恍惚回神。他不舍地将目光从韩素身上移开,强忍住心中翻滚的百般情绪,表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做平常道:“是薛某失礼了,因乍见故人,一时有些难以自抑,倒叫卫兄见笑。”
他说的全是实话,不过因为语气太过寻常,卫十七便以为他不过是客套而已。
“薛兄客气。”卫十七心气已平,又感激薛瑞卓,就有意卖他面子道,“薛兄说的故人,莫非便是这位韩道友?”
“不错。”薛瑞卓微微一笑道,“素娘与我是旧相识,我惯来知她为人,是从不说谎的。卫兄若还有疑问,不妨便在此处问她,至于法堂,便不用去了罢。”
说着话,他微笑之间仍见郁色。卫十七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伤心事,还是修行了什么特殊功法,以至于这样郁郁不开颜,不过见他这样神气,又听他这样说话,卫十七即便为难,那拒绝的话却实在说不出口了。正犹豫间,就见那一直静立一旁的素衣女子终又缓缓开声,只听她说道:“仙会素有旧规,卫十七不必为我坏了规矩,这便走罢。”她一言既出,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意志便从她身上发散而出,弥散四周,将人罩定,竟使人抗拒不得。韩素拂袖移步,顺着脚边道路便当先行了开去。
第110章 回首衣旧人故(三)
韩素移步而行,不紧不慢。
长长裙裾起伏在她脚边,拖曳过铺满碎石的小路,裙角间或翻起,便如层层云叠,舒卷在时光缝隙之间。她行在人群中,一时却好似是身处在谁也到不了的地方,清华冷寂,遗世独立。
便叫人觉得无限悲痛,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要心生痛楚,难以自抑。
卫十七引路在前头,走得一程之后才恍惚惊醒过来,他脚步就是一顿。
剑修!
莫非这就是剑修的剑意?
竟强大至此,夺人心志,动人心魄,不战便屈人之兵!
卫十七惊骇地看向韩素,直到身后一人轻唤:“队长!”
这是卫十七回字营中的队员,这人的修为刚过炼气中期,虽不如卫十七的后期巅峰,可他并未正面与韩素的气机交锋,反而保存了心志。他见韩素说走就走,全不管薛瑞卓适才还在为她出言担保,替她开脱,而卫十七竟也同样不管不顾,见她一走竟就自发往前几步为她引路,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然而气机牵引之下,旁边诸人虽未必如卫十七一般被夺了心志,却也同样受到压制,一时却不能出声提醒卫十七。直到卫十七自身起意想要摆脱这种压制,他身后才有人出声,将他彻底惊醒。
卫十七停下了脚步,第一反应就是往薛瑞卓看去,想要看他被人驳了面子会有何表示。但见他神情忧郁中带着几分隐约的落寞,只是一言不发,略带忧虑地看着韩素,却没有半分好意被人拒绝的羞恼与愤怒。
卫十七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他不是苦修士,平常也是雅通人情世故,懂得钻营的,这下一看薛瑞卓的表情,他就隐约明白了几分,顿时忖道:“此次事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且不论韩素的言语真假,但只要她与妖修没有联系,我便在法堂上说话时不着痕迹地偏她几分也算不得什么,如是能助她顺利脱身,反倒可以卖薛瑞卓一个人情,来日他若进阶化神,这便是化神修士的善缘了!再说这韩素身为女子,一身剑意却如此凌厉强大,细算起来潜力之大亦是不可估量,只怕其心志坚定更要胜过寻常男子不知多少,薛瑞卓说她不会说谎,倒也可信。”
心中计较已定,卫十七便笑道:“适才隐有所感,因而耽搁了行程,是卫十七的不是。”他说着话便又开步行走,走的是峰顶方向,一边走,他又问韩素:“韩道友便是玄字一百三十五号的屋主罢?”
韩素仿佛不觉其中暗流汹涌,只道:“正是。”
卫十七道:“韩道友说,那致和道人深夜潜入你屋中,开声唤你,将你擒走,又说你后来一剑破去他法门,他临危自爆,你却只是受些小伤…此间却有矛盾,韩道友可否解释一二?你后来既能一剑破他法门,又能在他自爆中保全自身——恕卫十七无礼,此前又为何会被他擒走?如此前后反差未免太大了些,实在令人不解。”
“此事我也不解。”韩素沉吟片刻,道,“我被他擒走后,临危突破,从炼气初期巅峰直入炼气中期。虽是如此,其间反差也不因如此之大。此间因由,我比卫道友更想知晓。”
此话说出,若是旁的时候,卫十七便要以为韩素是在存心推脱了,但此时此刻,看这女子轻声淡语,卫十七却无论如何,竟只有信服。他明知这情绪不对,应当仍是受了对方气机影响,一时却摆脱不了,只得苦思起来。一边苦思,他又详细问了韩素当时情景,韩素并无隐瞒,虽然描述得总是简单无味,可她心中坦荡,却也并不虚言半句,因此事情倒是说得清楚。
虽是说得清楚,可实际上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卫十七听来只觉得像是抓住了什么,一时却偏又无法具体说明。
他这厢思索,韩素便也沉默下来。一路无话,待得转过一道弯,更向山上行去时,薛瑞卓忽然道:“素娘,你此前是有提到,那致和道人几次开声唤你,可对?”
薛瑞卓之前一路沉默,此番突兀出声,卫十七便是一怔。众人脚步不由得缓了缓,就见韩素默然片刻,道:“的确如此。”
这一声回答在旁人看来不算什么,然而听在薛瑞卓耳中却不异于妙理纶音,在他心头一个翻滚,便劈里啪啦炸响了开去。他心跳顿时加快,一时是欣喜激动,一时是酸涩难当,又不敢怠慢韩素让她久等,忙忙就道:“素娘可知世上有一种法术,只消知晓对方姓名,便可通过冥冥中的某种规则直接将人拘走?”
韩素再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法术,听得薛瑞卓此言她便怔了一怔,此前诸般不通之处终于得到解释,一时心头恍悟,又生怅然:“十三年后重逢,我再见此人,心中却是半点波澜也不起了。”她淡淡瞥过薛瑞卓,当真像是在看草木死物而已,就连恨都已懒得去恨他。
“我与薛家还有一笔生死帐要算,不过现在尚且不是时候。”韩素身上伤势其实远比表现出来的更要重上许多,一个炼气后期修士的自爆之威岂可小觑?更何况致和老道本是半妖之体,他又是立心要与韩素同归于尽的,韩素当时凭借丹田中日月同辉的大道种子勉强阻挡,也不过是保住肉身,不至当场溃散而已。她此后剑意外泄得如此严重,其实也是因为她伤势太重无法收敛,否则真正的宝剑应当藏锋才是,又何至于如此一味外放?
心中动念,韩素却是波澜不惊,只道:“原来如此。”
薛瑞卓已是欢喜不已,却又后怕:“想来定是如此了,具体情景如何却需请得法堂高手施以回溯之法方才能够知晓。得亏素娘此刻无碍,否则…”否则如何,他却是说不出口,只是说到这里,他脸色顿沉,一时又是郁郁起来。
卫十七若有所思:“原来竟是如此?韩道友是散修么?”
说话间他脸上现出惊异,看向韩素的目光中也饱含了难以置信。
韩素微蹙眉道:“卫道友何以有此一问?”
卫十七张了张口,顿时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难道要他解释说这是常识,只要稍有传承之人都会被师长告诫,这真名法名是不能随便说与旁人知晓的?所以他听韩素这一问,就认定了她是散修。这岂不是在变相地说韩素无知?说散修鄙薄?像这样得罪人的话,卫十七却是轻易不愿出口的。
而他此前不曾想到此处去,却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韩素口说的“韩素”二字却是真名。就比如他卫十七,卫十七原本当然不叫卫十七,但与人通报姓名时,他却从来都以“卫十七”三字相告,不通真名,不通法名,这几乎已是修士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他又如何能想到韩素告诉自己的竟是真名?
至于像薛瑞卓这样的大宗派核心弟子却又不同。
他们向来不忌讳与人通报真名,这是大宗派的气度,然而他们的法名却又往往并非真名。这却是因为人生下来,父母宗族给了名字,这名字虽则外人并不一定知晓,但总的来说,却也很难成为秘密。便以薛瑞卓为例,他入山之前原也是个普通的俗世少年,知晓他姓名之人即便不算多,却也绝不算少,如此一来,他即便带个假名在外行走又有何意义?
鉴于种种情况,大宗派往往便有法名转嫁之术。
此术一施,真名与法名便即分割,如此一来,除去施法者与受术者本身,只要他们不说,世上便再无旁人可以知晓此人法名,这才是真正的秘密与保险,比之用假名掩盖真名,却又不知高明大气多少了。
这些情况卫十七是知晓的,只是三言两语间他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给韩素听。而薛瑞卓本是聪慧灵透之人,他比卫十七又更加了解韩素的底细,这一下便忍不住想得更多。他第一反应是:“素娘竟不知晓这些…”眼神看过去,便有些为之心痛。
紧接着终于反应过来:“素娘不是没有仙根么?她是如何修行到今日境界的?”然后就想:“一定吃了许多苦罢…”绵绵不绝的心痛便将他淹没,看向韩素的目光顿时更加温柔起来,就和声给她解释。
第111章 回首衣旧人故(四)
这厢里众人各怀心思,却不知那高高峰顶之上,一行人信步而下,却也在一边行走一边谈论他们。
“剑修?剑意?”为首的紫袍男子嘴角含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眼神一转,便是几许利芒,“来得正好,阿敏修剑至今,正缺一块磨剑石,便是这个剑修了!”
这紫袍男子头戴金冠,腰束玉带,紫色袍服的边角处云起雾生,行走间似有蟠龙在那云雾间探首摆尾,观其风采气度,俨然仙中王侯,极是不凡。
他身旁簇拥着数人,有男有女,挨他最近的是一个年貌约在二八芳华的少女。这少女眉目流盼,身姿窈窕,身着一袭紫地生烟的高腰襦裙,肩披粉白色起云纹的大袖纱罗罩衫,渺然有如云烟的浅紫色披帛挽在她一双玉臂之上,山风吹来更如云中仙子一般,恍惚踏足天宫之上,真是一步一生香,妙色无比。
听得紫袍男子言语,这少女便微一侧目,眼波生媚,抿唇笑道:“四郎好意真叫阿敏感动,但听闻那女子年纪也不大,一身剑意已是凌厉无比,只怕背后另有出身,却不好随意招惹呢!”
“哈哈!敏仙子这可是替咱们小公子白担忧了!”少女说着话,紫袍男子尚未答言,他身后一个摇着折扇做风流状的玄衣男子便笑了开来,“咱们小公子是何许人物,莫说是在这海外地界,便是到了天外天,又有几人敢不在小公子面前恭恭敬敬?不过一个山野剑修而已,修出剑意又如何?纵是她再天才,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天才,又能算得了什么?”
说着话,他眼睛微微一眯,神色间就流露出几许煞气。
显见他虽是簇拥在那紫袍男子身边,说着奉承话,本身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草包人物。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或称赞紫袍男子能耐,或赞叹敏仙子美貌,一时间谀词不断,好不热闹。
紫袍男子神色不变,仿佛众人称赞的并不是他,只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自在模样,显然并不将众人的吹捧放在眼里。他一人在前,信步而下,脚步却是似慢实快,不多时便远远地见到了行走在山腰石阶上的韩素一行人。
虽是隔得甚远,又在深夜之时,但山岛内外灯火通明,众人俱是修行之人,更无一个目力弱者,这时一眼瞧去,便将对面的一行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一看去,众人却是齐齐一惊。
其实不等他们将对面一行人看清楚,只远远感受到对面人群中遥遥传出的萧杀剑意,就已经足够他们震惊了。
远远地,随着对面那一行人渐走渐近,就有一股浓烈剑意再也掩盖不住,宛如天河一卷,冲刷而出,便是满地悲鸿,使人禁不住心中颤抖,遍体生寒。
那缓步行走在人群中间的素衣女子便似一柄行走中的冲霄巨剑,每走一步都令人感觉到凛凛剑威,使人无法忽视,更不敢轻捋其威。
此来不过半刻钟前,这紫袍男子一众人尚且心怀轻视,随意议论着那不知名剑修的剑意,然而此番稍一走近,等他们远远感受到对方剑意的冲击了,他们方才知晓,此前的轻视不屑有多可笑。
原来他们随意议论的那个剑修,其剑意竟强大至斯!
便是紫袍男子的脚步都不由得一顿,他身旁一个一直不曾出声的灰衣男子此刻终于开口,他声音低沉,一开口便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他只说了四个字,然而只是这四个字,却足以让听到这四个字的所有人都心生震撼,一时再难有言语。他说道:“剑意化形!”
“剑意化形?”半晌,紫袍男子眼中忽然爆出一团精芒,他原本就站在高处,此刻居高临下地向着韩素的方向看过去,眼神就显得无比深沉起来。
一股若隐若现的霸道气势在他身上一闪而没,随即他便收敛神情,仿佛适才震惊全不曾存在过一般,只淡淡笑道:“正好,若是不够强,孤尚且不屑一取。她既有化形境界的剑意,阿敏你便以她为石,磨砺自身,半年之内何愁剑意不生?况且你与她同为女子,属性相近,沟通起来自然更是便利。如此人物寻常也不易碰见,今日既然得遇,断没有放过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