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山居十年,十年练剑,打熬基础,终于将一颗剑心千锤百炼,炼得坚硬如铁、不动如山、柔韧似水,以至于一颗心子落在胸腔中,虽然无时无刻不安稳镇定,却竟然忘记了这颗心脏激烈跳动起来会是个什么滋味。
她的情绪再也激烈不起来,笑也好、怒也罢、喜也好、悲也罢,忧思恐惧、七情种种,到了她这里,竟也全都变得淡如杯水。她甚至渐渐以为,剑客之道正当如此,淡化七情,消解六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论何时一颗剑心始终圆融透净,如此方能攀登大道。
然而此刻她却恍惚有了另一种了悟,其实不仅仅如此罢。
其实她也曾有过表面端静如水,心中却仿佛烈火烧灼、巨浪滔天的时候,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将流水剑法的流水十剑轻松练成。从细水长流到风起水涌,又何尝不是她曾经的内心写照?却又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将那些激烈的感情悉数淡忘了。是从修成静水篇起?还是从恍惚领悟逝水篇起?
从心如止水,到逝水无回,覆水难收,这个过程中,得到洗练的同样不仅仅是她的剑法,更是她的剑心。
却不知道是她炼了剑,还是剑炼了她?
韩素曾经无数次直面过生死,却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如此刻这般,死亡威胁面前,她却甘愿束手待毙的。
因而她此刻的心情全然不同以往。
人生之初,心始动,便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只是渐长以后,或因经历不同、或因天性不同、或因其它种种缘由,人往往便在红尘当中或者学会自制,或者迷失当初,或者丢弃情感,等等等等。
韩素却忽然想起了少年时薛瑞卓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那时候一心想讨韩素欢喜,常常寻些鬼怪故事来说与她听,有一回说到一个妖精化人来到凡尘报恩,最后却反被恩人寻来法师捉走镇压的故事,薛瑞卓最后评价道:“比起这个书生,这妖精才更像一个真正的人。”
韩素问他为什么。
薛瑞卓说:“因为她有七情六欲,爱憎分明。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情感,否则便不是人,而是草木,是石头,是精怪,是传说中忘情的太上。”
“不,”韩素却笑道:“这个书生才更体现了人的本性。”
薛瑞卓皱眉道:“这书生愚不可及,不配为人。”
韩素却偏与他作对,道:“这书生如此凉薄,方才可见人性么!”
“倒也有理。”薛瑞卓若有所思起来,“人在世上,太容易被诸多外物迷失本心,或是功名利禄,或是恩怨情仇,自然也可以是恐惧,是怯懦。这书生便是被他的恐惧与怯懦迷惑了双眼,看不到妖精对他的真心实意。如此说来,这书生之所作所为并未脱出人性,反而可以说,这书生的做法才正是大多数凡人会有的选择。”
“虚伪是人性,真诚也是人性,这妖精不过是比他更真罢了。”韩素叹道,“这妖精来到世上走一遭,原意有二,一是要报恩,二是要体味人间七情,其实她都做到了。她助书生功成名就,自然是报恩成功,她在书生的身上体味到了爱憎欲等诸多情感,这人间七情自然也是样样都已经历,她即便最后被法师收走镇压,那也是她自己脱离妖道,非要来干涉人道造成的,她应当是功德圆满,死而无憾了才是。”
故事里最后当然不会提到妖精是不是功德圆满,死而无憾,这不过是个乡野怪谈,人们口口相传,图的也不过是猎奇,韩素与薛瑞卓当时少年心性,总是有些奇思怪想,想要体会出自己与世人的不同来,这才能在这样简单的一个故事里生生看出那许多东西。
不过当时虽然是少年心性,所思所想未免有些乖张可笑,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人生在世,最难得的便是这一个“真”字,若是能够做到,的确可以说得上是纵死也无憾了。
古来便有众多道书,称修仙又名修真,修真修真,何为修真?
岂不闻去伪存真,方是真道?
庄子《南华经》曰:真人行世,入火不热,沉水不溺。
此“真人”指的自然是至真至德之人。
修仙、修道、修真。
“仙”不是目的,“道”不是终点,“真”才是本意!
所谓修行,修持己身,其实修的都是人最初本有的那个“真我”。
只不过人在红尘中沉浮,这个“真我”往往会被太多外物沾惹包裹,使人渐渐不得而见,不得而寻。
倘若“真我”还在,这个“真”又还有什么好求的?
当此时,韩素只觉得全身上下通透无比,便有一股舒畅之气从胸中直散至四肢百骸,至于眼前万千毫针,死亡之险,反倒不是显得那样重要了。
——朝闻道,夕可死矣!
她心中豪情迸发,脸上反而带出了三分微笑。
此时那万千毫针已距她不过方寸。
凡此种种说来话长,实际上却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
韩素终究没有闪避,小老虎更没有留手。片刻已过,她只觉得身上一痛,那万千毫针便终于是密密麻麻、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她周身上下每处血肉——除去避开了韩素头脸,小老虎这一把毫针洒去,是实实足足的有一万三千根,而这一万三千根毫针一根未落,全都扎到了韩素身上!
小老虎欢喜地仰头高吼了一声,一个纵跃便跳到韩素身旁,张开大口便往韩素头上咬去!
它要先将这背叛者的头颅吃掉,再一口一口咬下她全身血肉吃进腹中,这样她就永远永远地属于它了!
冰蛋是它的,冰蛋中孵出的东西也是它的,自然是永远都该属于它,谁也不能改变!
小老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张开大口,露出了满嘴利牙。
第82章 借道传幽魄(二)
生与死,不过一线之间。
红尘万千,天地熔炉,真灵如昧,虽生犹死,真灵不昧,虽死犹生!
——你可以抹杀我的生命,却没有谁可以抹杀我的意志!
剧烈的疼痛中,韩素仿佛听到了大道纶音。
天地之桥轰然洞开,一股浓烈的玄奥之气犹如沸腾的开水从那冥冥中滚滚而来,这一瞬间,韩素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万物初始的母体当中,浓郁的灵气将她包裹,无数玄妙的大道之音在她耳边唱响,身体中的关窍一个接一个地被迅速打开。她忍不住侧耳倾听,细细感受。
然而剧烈的疼痛仍旧存在,韩素整个人都仿佛被剖成了两个部分,意识被剥离在肉身之上,一方面看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吞噬,被消逝,一方面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重组,力量在增长。冥冥中某种玄奥的力量交织出了生死之间的一线规则,韩素心神震动,终有所悟。
仿佛有某个庄严宏大的声音在询问:“生?死?我?他?”
生?什么是生?
死?什么是死?
我?什么是我?
他?什么是他?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者是我,死者亦我。
不论过去,不论未来,“我”即是“我”,本我,真我,无他,无一切所有,唯“我”而已!
小老虎原本正欢快大嚼,下一刻却惊恐地发现,这个被它按在爪下,原本已经失去了头颅的残破身体上,竟不知何时又长出了一颗头颅来!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口鼻,那张一样的脸上竟还露出了与此前一模一样、未变分毫的安详微笑!
小老虎惊恐地张大了嘴,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子在胸腔中左突右冲,被骇得险些就要跳出来了。
它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四肢却忍不住不停颤抖,它简直无法思考,舌头却已经下意识在口腔中舔了一圈——它口中却是干干净净,除了口齿与涎水,旁的什么也没有。
然而它分明记得,自己口腔中刚才还充满了使能够它满足的咀嚼感。
它明明已经咬下了这个东西的头颅!
难道是它记错了?
这怎么可能?
小老虎心中恐慌越来越盛,它连忙松动爪子从韩素身上跃开,只因不能就此舍下这到口的美味,便仍旧谨慎地徘徊在韩素身旁,不愿轻易离去。
因为此前受伤太重,后来又被扑倒压制,所以此刻韩素是歪倒在地上的。小老虎便仔细观察,发现自己虽已将此前射在韩素身上的尾针全数收回,可那些尾针扎在她身上留下的血印子却依旧还是存在的,这证明了它前一部分的记忆至少并没有出错,它既不曾陷入幻境,也没有被迷惑神智。
小老虎稍稍放心了些许,但它仍旧不敢去看韩素的头,只将目光定在她颈部以下,看了又看。然后,它就看到韩素腰下襟口处忽然跳了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跳出来了!
不等脑中仔细思考,小老虎几乎是反射式地一个倒跃,便再也忍耐不住,骇得转身便跑。
它一边亡命奔逃,一边死死咬住牙关,虽然心中已经难过得直想大声嚎哭,可喉咙里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眼中更加不敢滴下泪水。它只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流下半滴眼泪,就会被那冰蛋中跳出来的怪物循着声音和气味找来。它最初妄想迫使对方为奴,后来又嘴馋想要将对方吃掉,它连番做下了这样得罪人的事情,倘若被那怪物寻到,还不知会遭到怎样恶毒的整治呢!
这般越逃越远,小老虎却仍不放心,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苦命的幼兽。生下来就自己一个孤零零的上头没有长辈下头没有兄弟姐妹不说,好不容易咂摸到一点天赋神通,捡了只冰蛋回来,一心一意用尽力气将其孵化,最后却孵出一个被咬掉了脑袋仍能再长的怪物,这怪物口说要还命给它,却在被它咬掉脑袋后又再长出了一颗来,它吃了跟没吃一样——欺骗幼兽,简直不要太无耻!
小老虎越想越觉得委屈,最后一路跑一路跑,竟跑到了小岛深处的禁区边缘。它抬头一看,就看到一面耸立的绝壁,顿有一股锋锐巍峨的气势扑面而来。
小老虎顿时又连连后退了几步,然后伸出爪子按住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趴伏到旁边的草丛里。
停在此处虽觉压力甚大,但整座岛上却也只有此处能使它稍微安心。
韩素当然无法料到这小兽内心竟还有这许多曲折,她是在一片滚烫中惊醒过来的。
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硌在她衣襟里,烫得她一个激灵,竟是硬生生从那玄之又玄的妙境中跌落了出来。就在她从那妙境中跌出来的一瞬间,她耳边的那些大道之音便也随之迅速远去了。那一瞬间,她是失落的,但这失落也仅仅维持了一瞬间。韩素迅速清醒了过来,机缘既已去,自然也不可太多强求。
她下意识便撑地起身,移目寻找小老虎,入目间却不见那小兽踪影,她又摸出腰间那滚烫之物,低头一看,原来却是随珠在发烫!
如此数月曲折,韩素经历之奇之险,简直是穷尽人所想象,她身上的衣物早便在这过程中变得破烂不堪,她随身的佩剑也已经丢失,倒是这随珠小小的一颗竟还能随在她身上不曾遗落,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韩素将随珠托在掌中,心念一动便引出一股真气注入随珠,当即便与大千世界另一头——身在仙界的方寻建立了联系。
“素娘?”方寻的声音几乎是惊讶的,“原来你还在!”
短短五字已是透露了太多,韩素恍惚片刻,道:“方郎君多次寻我皆不在么?”
“是,我以为你…”方寻顿了顿,声音中便多了一些赧然,“你…如今可还安好?”
他问得虽然十分委婉,可言语中的关切之意却并不能完全掩盖,在数度曲折之后听到这样简单的一句问话,韩素心头不由得便生起了一丝朴素的暖意,竟使人觉得十分舒适。
韩素道:“我虽经历了一些异事,但如今诸般皆好,倒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有这样一头小兽,它形似老虎,身披金色毛发,初时尾部细长,尾尖上有细长红色,能发出火焰…”
她细细描述了一遍小老虎的外形和能力,着重说了下它后来背生双翅,又说到它灵智极高,犹豫了一下,韩素还是继续说道:“它原本于我有救命之恩,但我却不能如它所愿做它奴仆,便同它说,我性命在此,任由它取。它先用右爪撕裂我右肩以作试探,后来甩出尾尖长毛化作毫针刺我,将我制住后,它便从我头上吃起…”
“它吃你!”方寻惊道,“它可吃到了?”
惊问之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它定然是没有吃到的。”
韩素却道:“不…也许,它的确是吃到了的。但我如今又好端端地活在此处,因而也许还是没有吃到罢。”说到后来,韩素自己反而不能确定了。她略过此事,只问道:“这小兽大致是如此模样性情,方郎君见识远胜于我,可知此乃何物?”
其实韩素已经觉得自己是在冥冥之中领悟了什么,但此事毕竟太过玄妙,出了当时的情境之后她已无法再用言语清楚表述出那时意境,只有那一点玄之又玄的奇妙感觉停留在她心中,使她通身舒泰,神清气明难以言述。
事实上她此刻更该做的是寻个静僻安全之处好生回味巩固此前所得,不过小老虎毕竟更得她挂心,再者方寻多次与她联络未果,她更不能敷衍了事将人打发,因而此刻却不是巩固修行的好时机。
方寻却是沉吟半晌,这才十分不能肯定地说道:“听素娘所述,此物…许是有穷奇血脉。”
“穷奇?”韩素想了想,道,“凡间也有颇多神物志怪之事流传,我曾读过一书,名为《山海经》,《山海经·西山经》有云:‘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猬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方郎君所说,可是这个穷奇?”
“《山海经》!”方寻却惊讶之极,“凡间竟也有《山海经》流传!凡间也有邽山么?”
韩素道:“凡间没有邽山,便是《山海经》中各种神怪之物也都不是凡人能见的,因而凡间人等大多只是将其当成神怪传说,却并不当真以为其果然存在。莫非《山海经》中所说竟不是虚言?那邽山在何处?方郎君问我凡间是否也有邽山,莫非仙界原是有邽山的?”
“仙界的确是有邽山!《山海经》更不是虚言,而是仙界的上古所有的风物地理志。”方寻很是惊奇,“虽说仙界地形如今比之上古时候已有许多变动,但有些东西却依旧是存在的。可这仙界的风物地理志为何竟会在凡间流传?此时当真奇哉怪也。素娘,凡间读过《山海经》之人多还是不多?”
韩素道:“《山海经》是先秦时候流传下来的古籍,虽则如今已无法考证是何人所著,但要寻得却也不难,只是凡间对此有兴趣之人并不多罢了。”
方寻顿时怔怔:“凡间竟有《山海经》,那《连山》、《归藏》、《周易》可有?《灵枢》《素问》可有?《河图洛书》可有?”
他一连问了几个,韩素待他语气稍稍平复,才缓缓道:“都是有的。”
方寻一时却有些失魂落魄起来,那边静默许久,他才终于说话道:“素娘少待我几日可好?我还需再去书阁寻一寻旧籍。”说到后来,他声音里却添了几分极细微的颤抖。
方寻为何竟有如此反应?韩素顿了片刻,终是缓声道了一个字:“好。”
第83章 借道传幽魄(三)
随珠的热度迅速消退了下去,韩素摊开手掌,掌心中停留的是一颗灰突突的冰冷石珠,若非事先知情,又有谁人能料到这颗看似不起眼的石珠竟有无视时空距离,连接大世界两端之人的功效?
仙家之物,端是神妙万方。,
韩素收起随珠,低头扫了一眼自己一身的凌乱,也终于为自己狼狈的衣装而觉苦恼起来。
她就算再怎么不在意形貌装扮,也不能在一身破烂衣不蔽体的时候都还觉得无所谓。
事实上十几年前还在韩家的时候,韩素也是烩不厌细衣不厌精的。今时贵族女儿多半娇养,出则呼奴,入则唤婢,居家时的衣装、出游时的衣装、会客时的衣装、饮宴时的衣装等等等等各不相同,当年韩素在京中贵族女儿圈中已经算是简朴的了,可她居住的院子里光之是专门给她放衣装的屋子就有两间,另有一个大丫头带着一个小丫头专事打理她的衣物,至于其余钗环首饰胭脂水粉等等物件更是独有专人打整,一年四季各不相同。
说来也不怪常有寒门士人高呼世道不公,长安贵族圈中风气之奢侈简直超乎寒门中人的想象,说上一句“骄奢淫逸、不知疾苦”那还是轻的,实际上安禄山能够那样轻易就拉起大旗给大唐天下造成大乱也未必没有当今统治阶层太过糜烂之故。
韩素站在原处苦恼了片刻,不知为何心头就忽然一动。
她抬手摘下旁边一棵不知名矮树上的叶片,一连摘了十片。这树虽矮,叶片却是极大,形状宛如蒲扇,韩素摘下的这把叶片中最小的一片都有一尺见方大。她将这十张叶片对空一抛,叶片纷纷上扬,她抬手一拂,体内奇异力量涌出,一股玄奥的意识轻覆叶片之上,不过片刻,这些叶片就渐渐连接到了一起,然后形状开始发生变化。
虚无之中就像是有一双巧手在轻轻拨弄,叶片被连至一起,细转慢折,轻收缓裁,摸约小半盏茶时间过后,半空中虚浮的叶片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此刻呈现在韩素面前的已是一件阳绿色的交领窄袖深衣!
这深衣样式虽然简单,剪裁却极为古朴优雅,它虚浮着被展开在半空,只显得肩袖线条流畅利落,下摆裙裾层叠舒缓,阳光之下这绿色浓郁鲜翠,竟仿佛是要滴出来一般。
而更为使人惊奇的却是,这深衣分明便是韩素此前采摘叶片所化。化叶为衣,任意采取万物为己所用,如此手段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就是韩素自己,在这深衣化成后都忍不住惊了一惊。
她刚才只是隐约有所感应,事先却并未料到原来这样的手段竟果真可以实现。既然有效,韩素便又选了几截树枝,剥下树皮取出内里白色的树干化出一套白色中衣、一套白色小衣。她将这些衣物都揽入手中,四下寻了寻,因不曾见到旁的隐秘处,便索性进了旁边山洞。
这山洞原本是小老虎的居处,里头有一大三小四个洞室,皆是干燥清爽,与寻常野兽居处不同。小老虎此刻自然不在洞中,韩素便寻到里头一个小洞室钻了进去。她抬手一引,面前便出现一团足有脸盆大的水团,她将新化出的衣物扔进水团中清洗好,又轻一挥手,那水团便自散了个干干净净,再取下衣物,衣物干燥洁净,已经是可以穿了。
领悟水法之后,旁的不说,于生活上倒是方便了不少。
韩素化出水帘将洞口遮挡好,又引动术法将自身清洁一遍,等到再从山洞中走出,终于是一身清净了。
她一边行走一边细细回味适才引动术法时得到的种种体悟,只觉得既奇妙又自然。虽说在这之前,术法一道于她而言尚且只是传说中的东西,可不论是她刚才引水化用,还是之前化叶为衣,其中诸般应用法门却都是自然而然便涌现在她的认知当中,让她使用起来毫无困难,轻松写意。
这种轻松却并不是因为她从何处参阅并苦修了这些法门,也不是因为有谁将这些法门灌输进了她的意识,而是因为她隐约间触摸到了三千大道中的某种规则,大道降下诸般玄奥轨迹,她有所领悟,因而沿用起其中诸般化生法术来便自轻而易举。
此间种种原本也没有谁来告诉韩素,可她这一番思索却居然将其间来龙去脉明辨了个七七八八,说来这也是规则的妙用。
天道之下,有三千大道,小道无数。这些大道小道交织在一处,又衍生出无数变化,形成了无数规则,在规则之下,天地轮转,万物生灭,这万物便既是规则的一部分,又在规则的允许下拥有或利用、或掌控、或超脱规则的机会。
这便是易术所言,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则虚一不用——至于为何虚一不用,这个不为所用的“虚一”又究竟有何意义,便往往是各有各解了。
在韩素这里看来,显然这“虚一”正是大道给予万物的一线优容,它既制定规则,运行规则,又允许生在规则中的万物去解读规则,甚至是打破规则!
是生是死,皆是本来,顺天逆天,全在一念。
正如佛家所说,过去现在未来,都应是我,善良邪恶慈悲也全是我,佛陀魔鬼众生,亦皆是我,既然如此,天堂地狱并无差别,顺天逆天也无不同。
你顺,天在这里。
你逆,天也在这里。
韩素少时随祖父学习,涉猎百家经典,与许多传统修道士不同的是,她对道的理解从不拘泥在一家一言之间。不论道家、儒家、佛家,还是玄学、法学、阴阳学,等等等等,凡有典籍流传,被她所见,尽能习读。这固然是因为她在修行途中并无完整的师门传承,亦无明确的引路之人,也要得益于韩重希开明的思想,以及整个大唐王朝文明开放的风气。
当朝文风盛极,各种诗会、花会、文会等等多不胜数,乡野村夫尚能吟几句打油诗,贵族圈中姑且不论男女,但凡是那胸无点墨的,往往是要笑掉旁人大牙去。
韩素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打小时起先学的是文而不是武,先读的是各家典籍而不是修行心法,她既区别于自草莽中起身的各路江湖豪杰,更不同于那些从小修行的修仙界中人,多番遇合之下,她竟是隐隐约约的抓到了独属于她本身的那一丝道韵。
这一丝道韵虽然仍旧生涩模糊,并不清晰,但脉络已然初展,韩素只消寻迹一探,便有所悟。
她缓步从洞前平台走下,一面仔细打量四周环境,心中思索更是不停。
小老虎早不见了踪影,韩素虽然隐有所悟,但此前发生之事终究太过神异,她当时处在那不可言说的状态中,此刻回想起当事情境只觉记忆朦胧,却是并不太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小老虎又为何会不见了踪影。不过她探到过小老虎的记忆片段,知道自己此刻所处乃是海中孤岛一座,那小老虎便是不知因何事而骤然离开了,也总归脱不出这座小岛去,韩素并不担心寻不到它。
至于寻到小老虎之后又该如何,韩素一时间也不能想得明白。
她的心思多半还是放在适才引动术法时的种种奇妙感应上,这种奇异的力量并不等同于真气,真气起于精腑,纳于丹田,而使韩素引动诸般奇异应用那股力量却仿佛是来自于天庭祖窍之间。
所谓天庭祖窍在修行中又被俗称为上丹田,上丹田,藏神之所,命魂居处,自来神秘无比。习武之人修炼内功大多便是只修下丹田,而魂魄神明之事因为太过难以捉摸,却是极少有人能够涉及的。韩素修行的内功心法《元始太玄经》原本脱胎于《太玄经》,此法在凡间也算是极致精妙,可其中关于天庭祖窍的修炼之法也是及少提及,便是偶尔提了几句也是模模糊糊语焉不详,让人不能依法具体修炼。
然而此刻韩素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眉心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一鼓一鼓,再仔细咂摸去,那东西细细幼幼地挣扎着,倒像是一颗被深埋在泥土中,急欲破土而出的小芽,其间蓬勃旺盛之意叫人阻也阻不住。
她摸上眉心,心中思忖:“藏神之所震动不休,莫非是元神生发?”
韩素如今对仙道修行也不算是一无所知了,她尤其重点听方寻说起过化神之难,便又想:“仙界之中人人俱有仙根尚且化神困难,方郎君见识胜我百倍也依旧在为化神苦恼,可见这元神绝不能轻易聚集,既然如此,这元神生发又哪里会来得这般容易?”
她再又想到:“当日从江都港生还的诸人当中,除去原本身怀内家真气,阴气不侵的几人,便如我与那葛老大外,其余众人反倒是获得了更为神奇的力量。他们或能御风,或能引水,或能喷火,也有人力大无穷,有人身形变巨,有人肋生双翅,有人甚至还能举手招雷。这些原本也都是凡人,虽则其中是否有人能有仙根尚且未能得知,但总归不会是人人都有仙根的。饶是如此,他们却人人皆获奇异力量…我如今的状况,与他们可不是正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