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虽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却隐约听到身后有人追来的风声,那张先生仿佛是在说:“速退速退,莫来挡路!”
她目不能视,听力就越发灵敏,隐隐约约又像是听到了前方传来阵阵水声。
那是冰面之下暗流潜行的声音,明明极细微,韩素却竟然听得分明。她心中一动,此时听到的水声,若不是来自护城河,便是横穿洛阳而过的洛水河了!
若从洛水游出,必能顺利出城!
原来卢远的手下竟将她从城南方向的定鼎门外径直带到了距洛水不远的城中心处,这已是横穿了半个洛阳城。倘若当初她从韩家密道逃出时最后不是出现在距离定鼎门最近的宜人坊,而是在洛水近处,她当时便可借洛水顺利出逃了!
当然此刻不是回想当初的时候,韩素既听得水声,心中有了目标,精气神一提,速度瞬间便又快了一截。
不过转瞬间,她就循着声音到了洛水旁边,顿时就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刺得韩素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当。连日的降温和大雪,早使得洛水河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刺骨的寒意从冰面上传出,倘若是平常韩素功力丰足之时,她当然不惧,然而此刻她旧伤才愈,新伤又添,体内阴气更是不停作怪,这般两相刺激,竟使得她身上气血都有了将要凝滞的迹象。
这却是她此前未曾料到的。
韩素心头犹豫了一刻,照此状况可以想见,一旦她破开冰层跃入水中,迎接她的必然就是无法抵抗的灭顶寒冷,而她并没有把握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抵抗住这样的寒冷。
如此一来,她究竟是跳,还是不跳?
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追近的声音却由不得她再犹豫,韩素立时拔出长剑纵身往冰层上一跃。她双足落在冰层上,一股寒气便从她脚底传入,直往她四肢百骸袭去。她一面宁心静气,尽量忽视这寒气,另一手长剑指地,使了个巧劲在冰层上一划,顿时就在冰层上划出了一面摸约三尺直径的小圆,她用剑柄在冰面中心一敲,这一块约摸有三寸厚的圆形冰块就噗通一声掉进了下面的冰水里。
这一耽误,张先生也就追过来了。
韩素拄剑起身,微微侧头,转望向了张先生来的方向。她虽不能视物,脸上神情却没有半分变化,雪亮的冰层反射着岸边灯火的光芒,她一双黝黑的眸子在这光影微淡的黑夜中更显得亮如灿星,竟是叫人半分也看不出她此刻目不能视。
黑暗之中,正急速向韩素靠近的张先生便忍不住脚下一顿,心头竟又起了些犹豫,一时分辨不清韩素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虚张声势。
便见韩素横起一剑,剑尖一转一挑,眨眼之间,那剑竟奇异地跳跃了空间的距离,直指张先生咽喉!
这剑来势既快,角度又无比刁钻,危急之际张先生竟无法闪躲。
他惊地心脏都险些从胸腔跳出,生死关头福至心灵,竟是突兀一低头,张口便向那剑尖咬去!
直到将这剑尖咬住,张先生才恍惚发现,原来这剑上却是半分内劲也无。
张先生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虚张声势!
他心中大喜,嘴上咬着剑尖不放,抬手就要向那剑脊弹去。既然对方气力已尽,那纵然功入先天,也不过就是只拔了牙的老虎而已。而亲手斩杀一个先天,这又是何等让人热血沸腾之事?
电光火石间,张先生体内真气运转,内力已从丹田汇至右手,一招隔山打牛便要使出。
说时迟那时快,韩素却忽将剑尖斜斜一扫:流水剑法流水篇之,逆水行舟!
她早便在等着这一刻,隐忍许久的真气终于在此时喷发,挟裹着一团闪躲不及的阴气以最短的路线冲入她右臂经脉,转瞬便从她手心劳宫穴喷出,涌入长剑,最后一齐袭向了对面的张先生。
长剑横扫而过,割破了张先生的嘴角,又将他震得连退了数步。
韩素略有些遗憾地将剑收回,转身一踏步,便踏进了身旁破开的冰洞口,直落入河。
她本想一击将敌人毙命,奈何终究是气力不足,这一击竟未能竟全功。既未能杀得敌手,韩素无力再战,索性保存住最后一点力气。洛水冰凉刺骨,转瞬便将她淹没。
第76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六)
韩素一沉到底,冰凉的河水将她紧紧包围,寒气直入骨髓。,
她冻得几乎哆嗦,脑中更是抽痛不已,仅余的稀薄真气在经脉中高速运转着,使她勉强保持住神智不失。水下却并不是平静一片,河底急流涌动,几乎是在韩素沉下去的一瞬间,就将她卷住,带得她直往下游涌去。
韩素早在入水的一霎那就将呼吸转成了内呼吸,她如今真气虽然受损,先天的境界却是在这里的,以她先天中期的功力境界和对阴阳五行的领悟,她足可以保持住内呼吸整半个时辰。虽是内呼吸,也不过是使她不必随时注意浮出水面换气,对于冰河中寒气的抵抗,却没有半点助益。
冰河底下寒气极重,四面八方侵袭人体。韩素身在其中,只觉得每过一刻自己的身体就要僵硬上一分,寒气从肌肤处钻入,一点一点向内凌迟,从骨骼、到经脉、再到五脏六腑。
残余在她体内的那些阴气却仿佛受到了极大鼓舞一般,又从她身体里无法探寻的那些边边角角涌出,开始欢快地在她经脉中肆意游走,兴风作浪起来。
韩素眼前再度幻象迭起。忽而是母亲在含泪向她凝目,叮嘱她千万委曲求全,不可与人相争;忽而又是祖父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行走在边关的城墙上,指点江山,意兴飞扬;忽而又见韩老夫人面容狰狞,眼露贪婪,向她欺身逼来;更有那位左仙人在雷雨之夜纵身狂追,掌中罩下天罗地网。种种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这样的幻象早已不能动摇她的心志,除了扰乱她的感知,使她无法在水中清晰明辨方向外,也最多只能给她增添一点小麻烦。
幻象又起,幻境中李白单剑斜挑,手提酒囊,醉眼朦胧,只笑说:“素娘,与我同行江湖如何?”
韩素微微一笑,并不答他。
李白当然是极好的人,不过两人相交一场,虽然时日不长,相互间的了解却半点也不少。韩素知道,幻象中的李白虽然言语含蓄,可话中的意思却也十分明显,然而像这样的话,却绝不是李白会说的。
正如他曾经在诗中言说道: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他是那样向往自由的人,既不会束缚自己,也不会愿意束缚旁人。有缘时江湖相逢,把酒言欢,缘散时两相记忆,留待他朝再会。既不需相濡以沫,也不需相忘于江湖。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如此了。
韩素从不妄自菲薄,也自认为自己虽不曾达到勘破红尘的境界,可这样的胸襟与洒脱也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是不是结伴,是不是同行?
幻象再变,这一次出现的是薛瑞卓。薛瑞卓仍是当时少年模样,他脸上带着真挚而热切的笑容,从一地繁花中走来。他俯身摘了一朵粉紫牡丹,望着韩素柔声道:“素娘,我为你簪花。”
韩素又是一笑,她微微侧过头去,虽不言语,但行动间显然已经同意了薛瑞卓的簪花之议。
薛瑞卓大喜,他趋步上前,一手轻轻揽上韩素肩头,另一手便拈着那支牡丹,小心往韩素发髻上簪去。
他身量略高于韩素,两人贴身在近处,薛瑞卓低头时和暖的呼吸微微吹拂在韩素发际,甚至带出了些许湿润的暖意,当真是真实无比。
然而就在薛瑞卓手上那一支牡丹将要簪入韩素发髻之极,韩素忽然一反手,便出手如电,扣住了他的脉门。
薛瑞卓又是惊讶又是难过:“素娘,你这是何故?”
韩素并不答他,手上发力,潜藏在身体里的神魂之力忽而一涌而出,瞬间将薛瑞卓扑住。她步入先天中期,已经似有若无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除了精气和真气之外还有精神的存在,这精神既是她的本源,也是她的意志。当她在意志上决绝地想要消灭什么的时候,这种奇异的能量便终于在绝境中喷发了出来!
薛瑞卓避之不及,一时被这股力量压制住,直是惊慌大叫道:“素娘!你如何能下此狠手?我们说过要相携到老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韩素根本不理他,一心一意寻找那可以将对方彻底击毙的关键点。
终于,她伸出另一只手,一指点向了薛瑞卓的眉心。她的手指顺着薛瑞卓的眉心一路下滑,到了他胸口位置忽而转折,然后向着他心口一探,便深深抓了下去。
薛瑞卓闷哼一声,忽然苦笑:“原来素娘…你要的是我的心。也是,是我负你在先,你便是将我的心挖出来也半点都不为过的…”说到后面,他声音越低,眼神也越发痴惘起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变淡,韩素的手虽然探进了他的心口,却只觉得自己抓了一手虚空。
韩素轻轻一叹,道:“扮得如此惟妙惟肖,实在高明。”
然则再高明又如何?莫说此刻只是一个幻象立在韩素面前,便是真的薛瑞卓当面,她心中也不会再起分毫波澜了。
幻象终于全数散去,韩素眼前便仿佛是被打碎了无数个世界一般,无数光影纷繁落去。
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头痛和彻骨的寒冷开始向她感官侵袭。冰寒的水流向她包裹,也不知时间是过了多久,这一路又被水流带着冲了多远。洛水河底大小漩涡无数,韩素在一个个漩涡中沉浮,才从这个漩涡脱离,下一刻又会被卷入另一个漩涡当中,跌跌撞撞,身不由己,一番冲撞下来,不过半刻的时间身上就已经撞伤数处,其中细小擦伤更是无数。
韩素痛得手脚一阵痉挛,身体里的真气更是稀薄得根本无法调动。她勉强用最后一丝真气护住心脉,几次试图从腰间拔出佩剑来固定身形却都因为急流的冲刷和身体的虚弱而失败了。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体内多余的阴气虽然在最后一次幻境破碎的时候终于消散干净,可被阴气放肆冲刷过的经脉中已经落下暗伤,如此一伤再伤,更使得她真气回复困难,身体里的气血也因此而大量流失,越发无法抵抗河底寒气的侵袭。
不能再这样下去!
既然无法力抗,韩素索性放松身体。她修炼流水剑法,对水的领悟本来就非同一般,此时少了幻境的干扰,纵然身体又痛又乏,却还是很快就进入到了流水剑法的意境中去。
流水剑法共分三篇,分别为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
这其中,韩素对流水篇的领悟原是最深的。
流水篇,谓之流水,水流无常,柔极而刚,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常言道,水养万物,水的包容性毋庸置疑,然而也有说道,水火无情。真到无情处,水的破坏力比之烈火只有更强,不会更弱。既多情,又无情,既无形,又有形,或许这才是水的本质。
多情本无意,无情亦非有心,此物本为天地生,有情无情皆是人所赋予,说到底,动的都是人心而已。
韩素放空了思绪,心中一片宁静。
恍惚间,她仿佛化身成了水。
当混沌破裂,乾坤初分,那一座名为天地的熔炉在时空尽头悄然生成。当天地间第一滴水在这熔炉中炼出,生命也就开始了跃动。
水,是万物之母。
无数的生命在水中生成,有动物,有植物。它们有些上了岸,有些仍旧留在水中。但不论是离开的,还是留下的,水对它们都是一视同仁。不因被抛下而悲伤,不因被依赖而欣喜。它是亘古而生的存在,与天地同起源,看过了太多生死与起落,繁衍与轮回。
生命,从不止息,而它——永远都在。
韩素仿佛能触摸到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淡漠,然而不知为何,她的胸臆间却因此莫名地充满了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
是的,生命从不止息,这才是真正的,令人无法不感动的力量!
在这种力量面前,无情也好,有情也罢,自然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人非太上,却终究做不到那样的淡泊与大爱。流水无情,那是因为流水无欲,人却是充满了各种欲念与想望的生灵,也正是那些斩不掉的七情六欲,促使了人类在时间的道路上一路前行,从不回头。
这就是道。
这也是道。
这是道的一种。
那么“我之道”又是什么?
韩素不知道,就在她一心思索着自己的道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已在洛水河底渐渐僵冷。寒气爬满了她的全身,她的体表开始慢慢覆满了薄冰,流水从她身上不停地冲刷而过,渐渐地冰层越来越厚,从最初只是霜花一样的贴身而起,到后来的坚冰将人完全覆盖,到最后,韩素被包裹在冰中,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冰茧!
冰茧在洛水河底随着水流一路向东而去,游过了冬季,游到了春天,游过了江河,最后随着水流一起落入大海。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包裹韩素的冰茧还在东行途中时,安禄山大军终于攻破洛邑,进驻东都。
乱世,已然降临。
第77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七)
天宝十四年的冬季便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中过去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从北下到南,又从南下到北,银装素裹了大地,却裹不住这动荡山河中流淌不休的血色。,
王屋山,故老传说为道教十大洞天之首,从来便有太多人怀揣着遇仙的梦想攀登王屋,又有太多人最终一无所获。世人终于半信半疑,传说到最后到底还是只是传说。
不曾被获准踏入那个世界的人当然不会知道,王屋山上其实是有仙缘的!
只是在修仙这条道路上,只有仙缘仍旧不够,与仙缘同等重要的,还有仙质。没有仙质的人,纵使是被带入了仙人们的世界,也永远只能在门外徘徊,无法真正修仙。
丹霞镇就是这样一座由修仙世界的凡人们为主体所组成的小镇,镇上居民大多为修仙者的亲友后代,打理着一些与修者们有关的庶务,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倒也颇为安详。
小镇坐落在王屋山丹霞峰东山脚,山上的河流从山脚蜿蜒而过,恰恰将小镇半抱其中,圈出一派秀丽风光。小镇两面环山,一面抱河,小河的对面是一座占地足有千亩的杏花林,因这杏花林原是许多年前一位修仙之人洒种栽就,按照九宫八卦的格局生成了迷踪之阵,所以若非别有机缘,寻常凡人是寻不到此处的。
小镇因此而长年累月地与世俗隔绝,倒是渐渐有了几分世外仙乡的风韵。
托左平的福,韩氏一家人也得以在丹霞镇安置了下来。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韩家其他人才发现,原来韩老夫人所说的离开洛阳去向房州老家避祸之言根本就只是一个幌子!韩老夫人哪里是要带他们回房州?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丹霞镇!
左平待韩老夫人极好,日常里细心体贴,连带着就是对韩家两房子孙也都亲厚温和,实在是没有半点化神期高手的架子,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韩锦堂和韩锦年倒还好,两个毕竟都是当爹的人了,心思要比年轻人更能藏得住,韩知则是个惯会讨好卖乖的,乍然得知自己祖母居然有一位修为高深的故交后,也是欢喜多过于惶恐,只有韩循浑身的不自在,总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韩循原本是一门心思想要留在洛阳协同守城的,韩老夫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祖孙两个很是斗智斗法了一番。韩循当然聪明,可韩老夫人的手段与筹码却远非韩循可比,韩循一番折腾,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在对方的强势之下。
左平给韩家人安排了一门营生。他在丹霞镇有一座致和丹阁,顾名思义,致和丹阁经营的是丹药买卖,主营对象则是化气期和炼气期的修者。左平门下颇有几个低阶丹师,致和丹阁平常不需要太过打理,韩家人来到丹霞镇后,他便将致和丹阁的经营全数交给了韩老夫人,韩老夫人又将事情甩给了韩锦堂和韩锦年。
渐渐地,韩家众人在丹霞镇算是全面落定了。
转眼便到了年底,虽是绝少与世俗往来,但过年的习俗仍旧在丹霞镇完整地保存了下来。韩家人初到丹霞镇,更是对过年十分重视。只是左平却需回到天坛宗参加宗内每年一度的年祭与宗门小比,因而是不能留在丹霞镇与韩家人一起过年的。为此,韩老夫人还发了好一通脾气,最后左平哄了又哄,又许下年后便带她一同进入天坛宗的诺言,这才将李琳的气性抹平。
大年三十的时候,韩锦堂作为家长带着兄弟与子侄一同围坐在院中守岁,几人一边围炉闲话一边等候新年的到来,再加上小风细雪,温酒暖炉,倒也颇有几分情调。
更兼韩老夫人早早回房歇息了,女眷们也都在内院服侍着她,几人说说聊聊也就更为自在。
韩锦堂正说着:“这仙家地界的确不一般,仿佛便连雪中都带着几分仙气呢。”
韩锦年也笑道:“早知阿娘竟然识得像左师那样的高人,你我当初又何必在那位柳小仙人面前示弱,平白叫个小辈看了笑话。”
韩锦堂便叹道:“也是薛二郎前途大好,他柳风遗与薛二郎交好,自然因此水涨船高,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借了薛二郎的势罢了。只可惜素娘性子太拧,白白错失了一份好机缘。”
“薛二郎很厉害么?”韩知撇了撇嘴,“二伯和阿耶为何如此推崇他?他能强得过已经修出元神的左师?”
韩锦堂顿时一笑:“薛二郎的修为是不如左师,却架不住他有一位好师父。”
“不错,薛二郎如今正在炼气化神的练气大圆满阶段,而左师虽已修出元神,成了真正的神仙中人,不与凡俗相同,可薛二郎的师尊却是一位炼神期的高人。”韩锦年说到此处,脸上立时就显出了十分的神往之色,“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据说每上一境界都是质的跨越,如左师已是强大得使人不敢直视,那炼神期的高人该有如何神通…简直是你我想也不敢想的。可惜素娘…唉!”他又叹了一叹。
韩知顿时也觉遗憾:“素姐姐确是太拧了些,说起来,哪个女儿家不要嫁人生子,她年纪已经这般大了,又流落江湖多年,薛家阿兄居然还对她念念不忘…她还有什么好苛求的?不过也是祖母的手段太强硬了,像素姐姐那样的人还需怀柔才是上策呢。”
几人你来我往地说着,韩知时而发问时而附和,间或发表一些自己的观点,气氛十分和乐。只有韩循闷不吭声地坐在一旁,却是一反常态地十分沉默。
韩锦堂道:“阿循似乎有心事?”
韩循愣了一愣,才在脸上挂了点淡笑,道:“只是离了俗世,一时有些不惯而已,父亲不必忧心。”他的声音是一惯的温雅,韩锦堂听到他说话,眉头却不由得微微皱起。韩循打小稳重,与韩知的活泼跳脱大不相同,这一点在对长辈的称呼上尤其体现得分明。像韩知,他称呼韩老夫人向来是腻腻呼呼叫娘娘的,韩循就从来都只规规矩矩地叫祖母。不过韩循虽然在韩老夫人面前习惯了规矩死板,但在称呼自己父母的时候却还是会叫阿耶阿娘的,像今天这样客客气气叫“父亲”的情况却是少见。
韩锦堂其实知道韩循为什么兴致不高,韩循是不愿离开洛阳的,为此他甚至亲自制造混乱去助韩素逃离。这些事情韩循虽然做得隐秘,可后来韩老夫人还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到最后事情闹大,韩老夫人一气之下就吩咐碧纱将韩循打晕,又连着用了几天的酥魂散,索性趁着韩循昏迷,直接将他带到了丹霞镇。而一旦进入丹霞镇,没有修者的指引,韩循一介凡人自然不能再轻易离开。
这就等于,他是被间接软禁在了丹霞镇中。
韩老夫人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狠,韩循明面上不说什么,可心里终归不会很愉快。
“你祖母…总归是一心为你好的。”韩锦堂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韩循的肩膀,又叹息了一声。
他这含蓄的安慰和难得的亲近动作使得韩循心头微暖,鼻头也不由得酸了酸。
“阿耶,我去更衣。”韩循低低说了声,又同韩锦年和韩知打过招呼,便起身离开。
丹霞镇不比洛阳城,韩家在这里的院子只有三进,要论富贵气派,当然是远远比不上从前的韩府。韩循去了后面小园子的净房解手更衣后,顺路就踱到了院墙边。
他站在院墙边呆立了少半刻,此处很是幽暗,院中成排的灯笼照过来,却又在转角处被花树挡住,只留下一片重重暗影。
眼看时间过得久了,韩循正要离开,黑暗中终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颇为熟悉,韩循知道,这是来者有意发出声音在提醒他,告诉他她来了。
韩循忙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向黑暗中那隐约绰立的倩影。
来人盈盈福身,极轻地唤道:“循郎君。”
韩循半侧身不敢受礼,又伸手虚带将来人扶起,也压低了声音道:“阿碧此去可得了什么消息?素姐姐如何了?”
“大娘子她…”来人张了张嘴,仿佛十分犹豫。韩循并不催她,见她犹豫了又犹豫,才道,“洛阳已经被攻破了,奴听闻,安禄山会在新年的正月初一登基称帝,国号大燕。至于大娘子,她…如今怕是凶多吉少了。”
韩循微微一怔,默然半晌方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素姐姐虽是身受重伤流落在外,可阿碧你也说了,真论实力你不及她。如非遇到修仙者,她要自保应该不难,此事另有内情罢…阿碧可知究竟?”
“这…”碧纱咬了咬唇,方缓声道,“当日奴儿出了杏花林,便直往洛阳而去,一路上却只见衰草残壁,十室九空…”
她缓缓讲述起自己离开丹霞镇后的一路见闻,先是说到战乱之后民间的残破景象,接着说到纷纷扰扰的各种流言,这其中除了讲述当今天子无道的,传得最凶最广的另一种流言便是“韩姓女当为帝”之说。
韩循当即紧张起来,不由便问:“这流言说的可是素姐姐?”
碧纱苦笑道:“虽然流言并未明指那韩姓女为何人,但只要是见过大娘子,又知晓她身份的,只怕就都会将流言中的韩姓女与她联系起来。”
“竟是有人有意要针对素姐姐么?”韩循顿有所思,他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阿碧,你说实话,祖母这次准许你出去,到底是要你去做什么?”
碧纱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抿唇看着韩循,幽暗的光线下,她一双雾盈盈的眼睛尤其显得温柔而隐忍。
韩循看她神色,立时便明白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不错的,他心中顿觉苦涩无比,一时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祖母何必如此,祖母何必如此?我又该如何是好?”
第78章 玲珑心窍难消(一)
韩素沉在洛水河底,一路跌跌撞撞向东去了,当然不知道韩老夫人在离开洛阳后又专门派人出来搜寻了她一番。,
且说张先生,那一日张先生在河边被韩素重伤,眼看就要不行了,得亏卢奕带人赶了过来,危急时刻将他救下。张先生是勉力撑着告诉卢奕韩素已落入冰河,这才昏睡的。卢奕得了消息,心头大石就放下了一半。他知道韩素伤得有多重,更料她即便是想借水路逃生,最后也未必扛得住这腊月天的冰水之寒。
虽是如此,卢奕还是派了一队人沿河搜寻,更叫洛水两边关卡的人小心注意,一旦发现可疑人物就当场格杀。
将事情理清后,卢奕带着消息回去与李憕商量,李憕听得韩素已经被逼入洛水,当即长叹一声,再不提她。
两人这厢自以为解决了更为紧要的内忧,却料不到隔日就有两支万人队绕路而过,悄没声息地堵住了洛阳剩下的两座城门,严安门和安喜门。
洛军这边派出斥候数百,竟无一人得以带着消息回还!
严安门和安喜门的两路叛军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没等洛阳这边有所准备便已将两道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至此,洛阳八道城门全数被围,剩下洛都遗立中间,成了孤城。
叛军却一改之前强攻的姿态,只是不远不近地将城围着,间或派出声大气宏之人到军阵前喊话劝降。总之是骚扰不断,却不肯攻城。如此一来,任是图突的阵法再强大,敌军不来攻城,这阵法也没有用武之地。而洛阳城中物资有限,叛军这般将城围着,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出不去,再加上城中粮仓频繁被烧,不到小半月,洛阳城中就已经开始缺衣少粮,物资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