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笑道:“老夫人放心,大娘子好着呢,不过大娘子爱清静,不喜欢奴儿们在里头伺候。”
“她不喜欢,你便偷懒么?该打!”韩老夫人低柔的声音亦是含着笑意,靡靡地响起,“不过我们家大娘子素来要强得很,她身上便是不舒坦也轻易不会与人说的,你们管不住她,还是须得我来。”
小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卷进一团寒风,在这初冬的清晨透着一股刮人的凉意。
第53章 红颜粉黛易去(三)
做人做到像韩老夫人这种程度,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那也是极为难得的。,
大开的小书房门口,天光倾泻而下,乌发堆云的韩老夫人背着光静立在原处,光影在她脸上交错,形成一幅说不出何等雍容华丽的画面。渔阳郡主容光之逼人,竟仿佛是古之圣手妙手画就一般。
韩素在矮榻上斜过身,微微抬眼,淡淡道:“祖母,听闻洛阳封城了,安禄山的大军还未攻过来么?”
韩老夫人行止优雅地移步入内,曳地襦裙与大袖罩衫下的高头丝履团花翘起,若隐若现。她微微低侧首,含笑道:“素娘真是忧国忧民,可惜身为女儿。”
韩素见她毫不惊慌,滴水不漏,一时也不知她这是早就留有后路,还是在虚张声势。
韩老夫人几次提到可惜韩素不是男儿,倘若是十几年前,韩素早便气怒起来,可如今再听到这样的话,她却只觉得云淡风轻。
“祖母也是女子,祖母心中遗憾么?”
韩老夫人便怔了怔,摇头失笑道:“你这孩子!”
她仿佛十分慈爱地走到韩素身旁,她身后一个穿着青绿半臂的丫头忙就机灵地搬过一条月牙凳。
韩老夫人很是自然地坐下,虽则今时贵族大多将胡坐视为不雅,可韩老夫人却坐得极为优雅舒缓。她还动作温柔地执起韩素的手,轻轻缓缓地责备道:“碧萝说她端过来的吃食你一口也不吃,这可如何是好?饿坏了身子到底是你自己遭罪呢!便是碧萝见你不肯吃她端来的东西,都急得恨不能代你来熬这挨饿的滋味了。”
“祖母身旁的丫头,果然是忠心。”韩素闻言,不气反笑,“既然如此,祖母便停她几天吃食,叫她好生反省反省罢。”
韩老夫人却叹道:“可惜她不比你,你是先天高手,饿上几天也不打紧。她跟在我身边,娇贵得却不比那些大家娘子差什么,莫说是饿几天了,便是饿一顿,只怕她也受不住。”
她语气温柔,然而言辞之中却颇多侮辱,非但将韩素与仆婢相比,语意中竟仿佛是在说韩素连她身边的丫头都不如。
韩素仍是不生气,却道:“祖母不住长安,却举家迁到了洛阳,莫非是因为洛阳的牡丹比长安更好?祖母和两位叔叔都来了洛阳,不知祖宅如今由谁打理,族中祭祀谁来主持?”
虽是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看似退让,然而这样的无视却俨然要比针锋相对或出言反驳更令人难受。韩老夫人就好像是一拳打在空气上,顿时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再加上韩素的问话每一句都问在韩老夫人心虚处,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到底是养尊处优多年,韩老夫人在这韩府后院从来一言决断,老封君做惯了,已不似当年那般沉得住气。
她皱了眉后,终是面色淡淡地起身,口中说道:“这些事情自然有族中长老计较,素娘你是女儿家,将来终归是别家的人,又哪有来管这些的道理?”
韩素道:“韩家并非大族,族中虽有几位老人,却都是隔房隔代的旁支。长老们辈分虽高,族长却应当是二叔才是。便是祖宅可以交给族中长老代为打理,祭祀之事二叔难道不做主持?”
韩老夫人怫然不悦,只说:“素娘你桩桩件件都想管着,如今却是不行。若果真想在娘家扬眉吐气,不如速速寻个厉害的夫家嫁了罢。”说罢,她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露出一个颇显讥讽的笑容,转身便走了。
小书房的门又被人砰地一声关上,门外的寒风被乍然隔绝,留在室内的却仍然是一片干冷。
韩老夫人的脾性仍如当年一般,看似温柔可亲,实则霸道暴躁。
她安逸多年,更不压抑性子,此前还肯在韩素面前百般做戏,反倒算是难得了。
韩素至此已经可以肯定,韩老夫人必定留有后路。
她心中思量,隐隐觉得韩老夫人的举止中莫名透着怪异。尤其是当她提到祖宅与祭祀之时,韩老夫人的反应已经不止是过激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韩素左思右想,一时不得其果,索性继续修炼疗伤。
便是想得再多,倘若身不能动,手上无力,也终归没有意义。
相比较起阴谋诡计,韩素更信任手中之剑。只可惜她被人匆忙掳来时清音剑却是落在李白的旧宅里,韩素亦是担忧,此前闯入旧宅的绿衣女子碧纱手段诡异,也不知李白最后可能应付。
她不知道,李白已经来韩府探过几次,然而韩家的众位主事人虽然都是凡人,可韩老夫人身边却颇有几个寻常少能见到的高手。
虽然已入先天的只有碧纱一个,但后天大圆满的高手却足有五个。李白一人一剑,功力虽高,却架不住对手非但人数众多,更且手段百出。也不知道韩老夫人是从哪里招揽来的这许多高手,不但碧纱手中那绿烟小球不似凡间手段,另外几个后天大圆满的高手也是人手几张符纸,这些符纸种类繁多,如此前韩素之所以轻易被掳,就是因为有人用了一张遁地符。面对这样的对手,李白出手数次,却也只能望而兴叹,终究次次无功而返。
更为紧迫的是,安禄山大军逼至,一路南下,破镇州、过相州,虽是急行军,却是势如破竹,眼看着果然是直往洛阳逼近。
毕思琛软禁了李憕,在洛阳城内兴风作浪,名义上虽是说要招兵抗敌,实际上他这个做法却只能逼得人心惶惶,致使如今情势更为紧张。
韩老夫人虽是养在深宅多年,却并非寻常无知妇人。她也深知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的道理,心中实不愿随洛阳一道落入安禄山手中。
韩老夫人回到房里,也懒得再挪动地方,就往外间小厅的软榻上一躺,叫人唤来韩氏兄弟。
远远地,韩锦堂和韩锦年过来了,人还未进屋,韩锦年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听说阿娘被气着了?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有没有拖下去打板子?”
两兄弟一前一后进屋,行了礼,韩锦堂也问道:“阿娘,如今可好些了?”
韩老夫人面沉如水,开门第一句话便道:“锦堂、锦年,我们离了洛阳罢。”
“离了洛阳?”韩锦堂惊道,“形势竟已如此危急了么?”
韩老夫人冷笑道:“你们兄弟在外头消息只会比我更灵通,怎么,还要来问我形势危不危急?”
看她话说得透,韩锦堂叹了一声,只得苦笑道:“阿娘,我与二弟毕竟都是朝廷命官,这弃城而逃…”
“你既不是城守,也不是高官,走便走了,算得了什么弃城而逃?”韩老夫人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优柔寡断!如今毕思琛把持洛阳,他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就显见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安禄山眉来眼去的,还当旁人不知道!哼!他要卖城,你还打算跟着陪葬不成?这算是哪门子的忠心!”
韩氏兄弟不由一起垂下了头。
屋中静默片刻,还是韩锦堂小心道:“阿娘,便是出城,我们又能往哪里去?”
韩老夫人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只需叫你媳妇打点好家里,莫要漏了人便是。不过府中人多,无关紧要的那些就留着守宅子罢。只是阿循那里,他怕是还有几分年轻气盛的劲儿,你是他老子,好生约束着他,莫要让他胡来。”
韩锦堂听她说得细致有条,显见这离城的念头不是一时半刻才起的,心头便不由得有些发凉。
他忙悄悄使眼色给韩锦年,示意他说话。韩锦年没声没息地在旁边躲了许久,这下眼见躲不过去了,也只得硬着头皮道:“阿娘,我们倒是想出去,只是毕思琛非要封城…那城门被他把得严严实实,我们便是想出,也出不去呀!”
韩老夫人顿时脸色一冷,哼道:“那老匹夫最是碍眼,如今既是他不仁,也休怪我们不义!此事极好解决,只管叫碧纱走一趟便是!”
话已至此,韩氏兄弟是知道韩老夫人当真下了狠心了。
所谓叫碧纱走一趟,可不就是要碧纱去刺杀毕思琛?
韩锦堂只觉得嘴里发苦,心头发凉,一时却劝不得韩老夫人,只能闷在心里苦思对策。
韩老夫人察言观色,便即道:“行了行了,何苦做出这幅一门心思要为国尽忠的模样,给谁看呢!当我这个做娘的不知道你们,你们是怕这一逃,从此之后身家名声全数成空罢!着实愚驽,我且还能害你们不成?”
“阿娘说的哪里话,阿娘辛辛苦苦将儿子们养育成人,儿子们哪能不知阿娘这一番苦心。”韩锦堂连忙赔罪,又很是说了一通好话,才勉强将韩老夫人的脸色哄回来。
他心知再说无益,便与韩锦年一同告退。
两兄弟从韩老夫人房里出来,虽然脸上都不敢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来,可心里其实是一样的苦。
眼看着走出了馥荣堂,瞅着四处没人,韩锦堂便叹道:“且不说我们是韩家子孙,便是不能继承父亲在军中的基业,也不能做出那兵临城下却弃城而逃的事情来。更何况阿娘受封渔阳郡主,到底是皇家人,我们身上也有皇家血脉,恰在此时一走了之…算个什么事儿?”
韩锦年很觉有理:“素娘那里不肯低头,柳仙人那处又没个准信,此时要走,的确是无处可去。”
“便是柳仙人那处有准信,能去的也只能是阿循与阿知两个,没得我们一大家子都跟着去的道理。便是去了…”韩锦堂摇头,“仙人的去处再好,我等凡人混在其间,又能做什么?年轻人还能闯一闯,你我和阿娘便算了罢!”
两兄弟一路低声交谈,将将走到外院时,就见两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人并着肩说说笑笑的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到韩锦堂与韩锦年,两个少年便一齐停下脚步,各自喊道:“阿耶!”
穿青色圆领袍的是韩循,穿赭色敞领袍的是韩知。
韩循又喊:“三叔!”
韩知则道:“二伯!”
两个少年年纪相仿,都是芝兰玉树般风度翩翩的好儿郎。只往那儿一站,便透着一股勃勃生气。
韩锦堂与韩锦年对视一眼,都觉眼前顿时敞亮。
第54章 红颜粉黛易去(四)
韩锦堂与韩锦年这厢打着注意要如何如何磨去韩老夫人此时出逃的念头,韩老夫人那厢又如何不知韩氏兄弟心中的不甘?
正如她自己所说,这兄弟两个都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再没有谁比她还了解这两兄弟的了。,
她叹息一声,对身旁服侍着的崔嬷嬷说道:“无非是既想留得性命,又想留得名声,既向往仙家气象,又舍不得人间富贵。且不知这桩桩件件都想占着,天下又哪有这样的好事?”
崔嬷嬷服侍她多年,最知她心意,此时当然不能附和,因而只笑道:“琳娘是皇家郡主,两位郎君心有犹豫,也是为你着想呢!”
“还是你疼他们。”韩老夫人笑了笑,“去把碧纱叫过来。”
崔嬷嬷恭敬退下,不过片刻,身穿绿色襦裙、浅紫半臂的碧纱便娉娉袅袅地走了进来。她肌肤白皙,容貌并不十分出色,一头乌黑的秀发却是生得极好,更兼肤润如水,脸上亦常带笑,着实是个十分耐看的小娘子。
韩老夫人见到她,脸上却并不见喜欢的神色。任由碧纱行了礼,韩老夫人也只轻轻应了声。
足足晾了碧纱近一刻钟,韩老夫人才不紧不慢地道:“那个李太白还是不肯死心?”
碧纱微微垂首,轻声道:“回夫人,奴儿不是他对手,若不是有主人留下的符篆和法器相助,奴儿就要拦不住他了。”
“不是对手?”韩老夫人皱眉道,“连一个浪荡子都对付不了,要你何用?”
碧纱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求夫人饶恕。”
韩老夫人轻嗤一声:“饶恕?饶你什么?我且不是向你问罪,你做这样子给谁看?”
碧纱只道:“奴儿不敢!”
“行了!”韩老夫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去毕思琛那里走一趟,他活腻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夫人。”碧纱从地上起来,躬身后退,“奴儿必定竭尽所能完成任务。”
韩老夫人闭上眼睛,也不应声。等到碧纱将将要退出屋子时,她忽又睁开眼睛,问道:“你主人那里何时能够准备好?”
碧纱连忙止住脚步,恭敬道:“前日有传信来,说是薛郎君还在闭关,总归是在这三五日会出关的。”
“三五日,三五日!”韩老夫人恼道,“说是三五日,且不知要拖多久呢!难不成他不出关,我这里便需一直等着?薛二郎不过是个黄毛小儿,他身边难道就没得一个半个可以给他做主的人?”
碧纱咬了咬嘴唇,压下眼中的委屈之色,为难道:“夫人,薛郎君身旁能给他做主的,便只有青阳真君。”
韩老夫人终不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
碧纱连忙退下,再不敢多做停留。
这厢碧纱方一离开,不等韩老夫人平复心情,外头就又一声一阵嘈嘈杂杂的声音传来。她立时不悦道:“崔嬷嬷!”
崔嬷嬷忙掀了帘子进来,脸上堆着笑道:“琳娘,是两位小郎君呢!”
韩老夫人脸上神色顿时和缓下来,她略略打整了精神,脸上带出笑容,又笑骂道:“原来是这两个小猴崽子,怪不得这般闹腾,还不叫他们进来?”
“娘娘!”韩知已是自己掀开帘子,带着满面春风走到韩老夫人面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接着便自发凑到韩老夫人身旁,笑道,“娘娘说我与阿循是小猴崽子,那娘娘是什么?”
韩老夫人顿时给他气乐了:“瞧瞧这东西,这般不饶人,你娘娘不过随口说你两句,你倒是好!”
韩知嘻嘻笑道:“那也是娘娘疼爱我们,孙儿才敢这般说的。”
“好,说来说去,倒全成了我的错!”韩老夫人笑着打了他一下,又看向打从进来就一言不发的韩循。
韩循今年十八岁,要论风采气度,韩家众人中属他最好。他安静立在一旁,便是不言不动,也好似一泓碧玉般散发出虽然柔和,却令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韩老夫人一看向他,便不由自主地连笑容都自然而然地柔和了三分,只温声说道:“循儿近几日在书院里过得如何?你前次被那贺七郎逼得街头奏琴,如今可还理会他?”
韩循淡淡道:“书院自今日起,已经停课了。”
“书院停课?”韩老夫人一惊,“是因安禄山叛军之故?”
韩循道:“张学士说,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辈读圣贤书,学经世法,正当挺身而出,力抗逆贼。”他声音温淡,眼神认真,语气虽不强烈,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温柔气度,使得韩老夫人听他一番话后硬是怔了半天。
半晌,韩老夫人才皱了皱眉,道:“虽是集贤殿书院,圣人且说聚集天下俊贤,但终归都是些文弱书生。运筹帷幄倒还罢了,总不能叫你们上战场。”
韩循点点头,却道:“事急从权,卢将军授了我陪戎校尉衔,领一个百人队,孙儿已经答应了。”
“什么?”韩老夫人脸色顿变,“哪个卢将军?卢家的?卢远?他凭什么?”
韩循只道:“正是卢远将军,卢将军年轻有为,我与他虽是一文一武,却也十分钦佩他的武艺与为人。祖母,卢将军有祖父之风。”
最后一句话,一举击中韩老夫人软肋,使她竟无法再说出半句斥责之言。
她怔怔瞧去,只见韩循青袍圆领,窄袖乌靴,他头上并未戴冠与帽,只简单束了个髻,一根玉簪横卧其间,碧莹莹柔光湛然。他从头到脚,发丝不乱,衣摆不动,站时有如玉树,言谈间温润如水,当真是不论哪一处都叫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越是如此,韩循的话就越叫人无法反驳,不忍抗拒。
他一言一行虽然看似柔和,其实却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韩老夫人顿觉疲惫,她叹了口气,到底只能摆手道:“罢了,你们出去。”
韩知讪讪地退到韩循身边,韩循微微笑道:“祖母,我与阿知告退了。”
出了馥荣堂,韩循举步便往外院书房走去,韩知跟在他身边,忍不住抱怨:“阿循你何时接的陪戎校尉,为何我竟不知?”
韩循淡淡道:“卢将军还要我替他问你意向,你若是愿意,他也授你一个陪戎校尉,你意下如何?”
“也授我一个?”韩知愣了愣,又惊,“要上战场?”
韩循轻轻瞥了他一眼:“你不愿意?你不敢?”
韩知立时挺了胸膛,哼道:“有何不敢?不就是…不就是砍杀逆贼么!大丈夫…咳,大丈夫生在世上,保家卫国是正理,退缩的是狗熊!”
“既然如此,”韩循点头,“那我便与卢将军说了。”
韩知顿又咳了咳,故作苦恼道:“可是阿循,娘娘她果真会让我们上战场么?”
韩循微微一笑:“她会的。”
“你有办法?”韩知立时瞪大了眼睛,“什么办法?”
“釜底抽薪。”韩循推门走进书房,里面是韩锦堂与韩锦年相对愁坐。
韩知顿时不敢再继续追问。
是夜,韩素功行三遍,才刚将丹田中生出的那点微薄真气再度用去,浅浅地将心、肝二脏滋养了一番,就听得外间有细微呼吸响起。
她既入先天,虽则此刻伤势沉重,功力低微,身体底子却到底是不同于寻常人的。韩素的听力极佳,轻易便能分辨出此刻正缓缓向小书房接近之人不谙武功。虽是如此,她仍然翻身坐起,静静等待。
月影西移,悄云遮掩。
忽地窗格处微微一动,那窗子便被人从外头撑开了些许,一团拳头大的不知名的东西就顺着那撑开的缝隙往里头一滚,悄悄地落到了地上。
窗子又被人小心阖上,来人悄然后退。
韩素知道,自己这小书房旁是无人看守的。她便低喝了声:“谁?”
窗外之人惊在原地,立时就屏住了呼吸,不出一声。
韩素察觉出这人似无恶意,便又道:“不说你是谁,你带来的东西我不会看。”
窗外之人踌躇片刻,终于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大娘子,是循郎君叫我过来的。”说完这话,来人也不等韩素回应,一猫腰便一溜跑了。他便是跑动时脚步也极为轻盈,若非韩素听力非同寻常,只怕还听之不到。
韩素只等再也听不到那人声息了,这才缓缓起身,走向窗边。
经过这两日两夜的调息,她身上已是灵便了不少,虽然经脉依旧破败不堪,至少四肢回力,能稍稍走动几步了。
韩素知道,韩老夫人并不派人来对她做贴身看守,一是认为她伤势沉重,翻不起风浪,二是有意腾空四周,营造孤立幽居的环境,要给她压力,三则是因为,韩老夫人手下不乏高手,她有信心确定韩素逃不过韩府去。
韩老夫人却不知,韩素并不怕这种缺衣少吃,无人理会的孤独。相反,这种环境更给了她不少便利。韩素有心要逃,只是身体状况尚不允许,她却料不到,韩循竟会在此时派人过来。韩素本以为,韩老夫人幽禁她的事情,原是会瞒着韩循的。
不过来人虽口称东西是韩循给的,韩素走到近前时却也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定那的确只是一个纸团后,这才小心拈起纸团一角,将之拾起。
然则摊开纸团一看,韩素却发现,这竟不是什么纸签,而是几张符纸!
第55章 红颜粉黛易去(五)
符纸!
韩素从前并不是没有见过符纸,当然,此符纸非彼符纸。,
凡间也有道士,但不论是招摇撞骗的神棍,还是精修道理的高士,他们画出来的符纸都不能如修者所画之符一般,能画出种种神奇法术。
换言之,凡间的符,大多只是摆设而已。
而这几张符纸却是不同的。
韩素只是拿到手中便能切实感觉到,这几张符纸中充斥着某种神异的力量。这些神奇的力量冲撞在四周,跳动出种种难以言喻的玄奥,使得韩素一抓之下,这拿着符纸的右手竟忍不住颤了颤。
却不知是什么符?
韩素又惊讶又好奇,因不能久站,索性捏着符纸又躺回榻上。
就着窗外透入的微淡星光,韩素仔细将这几张纸看了又看,凭借出色的眼力,她硬生生从几张波动强烈的符纸中抽出了一张“假符”。
一共五张符纸,其中四张都是线条饱满,笔力灵动,其上充满神异张力,却有一张符是线条呆滞,毫无灵气,明显与韩素从前见过的那些徒有其表的符纸并无二致。
韩素将另外四张真符收起,单取出这张假符仔细观察。
看了许久之后,她终于发现,原来这符上线条竟是由一个个歪曲变形的大篆组成!
虽则上古相传,也有说篆字实为符字,古代巫祝与祭祀往往用篆字写符,每一个篆字都具有神奇力量。但这终究也只是传说,而流转至今,所谓篆字,也不过是寥寥学者间用以探寻故纸堆的工具罢了。
韩素却在这张“假符”上闻到了新鲜朱砂的气味,她很能确定,这一张“符”是新画的。她认得的篆字不多,此刻连认带猜,小心拆解,终于大致弄明白了“符”中含义。
这道“符”应当是韩循写的,上面字不多,简单说明了他给韩素传来的另几张符纸的用处。
四张符纸分三种,其中两张化气符,一张御风符,还有一张,竟是隐身符!
即便韩素从前并没有接触过真正的符纸,对这些修者的东西也了解极少,可光只是看名字,她也能猜出这三种符的用处。
化气符且不说,御风符和隐身符简直就像是专为她脱身而打造的一般!韩循的意图已经不言而喻。
韩素想起韩循,脑海里最先出现的却是一个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惯常睁着大眼睛甜甜叫阿姐的粉雕玉琢的小身影,然后才是那日在街市上惊鸿一瞥的操琴少年。
一晃十几年过去,当年那个便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小童如今也长成了芝兰玉树一般的美郎君,时间真是世上最最温柔的武器。
韩素料想不到,韩循竟会给自己送来这些东西。
莫非还真像韩锦堂所说,韩循十多年来一直记得姐弟情谊,一心记挂着希望她好?
韩素微微皱眉,一方面不能相信一个五六岁的小童能够记得什么,一方面又觉自己实是太过多想。韩家众人虽是同姓,却未必同心。韩循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这并不出奇。事已至此,若是全靠她自己,这伤势尚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痊愈,且越是往后拖,一旦韩老夫人下定决心将她送往天坛宗,她就越加难以脱身了。
韩素又将手中假符收好,另取出一张化气符。
化气符,顾名思义,却不知是“炼精化气”之“化气”,还是“消真化气”之“化气”?
两者区别极大,若是前者,这化气符便是辅助行功之物,而若是后者,这化气符一出,中者便是不立时功消气散,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韩素细细感受着手中符纸上跳动的能量,体味着其中暗藏的勃勃生机,终于下定决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循环,她丹田中的真气又恢复了一些。虽说她是武者,与传说中的修仙者似有很大不同,不过既然都是炼精化气,那真气的作用应当是相同的。韩素便将一张化气符贴至丹田处,她经脉未愈,真气无法通过经脉如往常一般自由传递,只有将符纸贴近丹田,也好方便她将真气引出。
这一缕微薄的先天真气便徐徐从丹田中探出,甫一接触到那张化气符,就似是落在沙地上的一缕水线般,停也不停便快速渗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