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澈松开游戏机,一手提起一大摞积分条,一手拉起秦秣就往柜台那边走。
秦秣转头往后看去,只见那叫小真的女孩扯住男孩的手,似乎是在闹着要他也去玩那抓熊游戏。
“看什么呢?”方澈抓着秦秣的那只手微微用力。
秦秣回过头,笑道:“你怎么走这么快?”
“我不想多生事端。”方澈摇摇头,“你没看到那个男孩子看我的眼光已经很不善了吗?我没兴致被硬拉着去为一个陌生女孩争风吃醋。”
“那要是…”秦秣话说一半,还是咽下了另外半句。那种明显试探的话,现在显然并不适合去说。她就算要先下手为强,至少也该等自己的心意更坚定一点时再行动。
用积分兑换礼品的时候方澈问秦秣想要什么,秦秣看了许久,最后挑到一个有史努比图案的文具盒。
“这种小礼品,我就不跟你客气啦。”秦秣笑盈盈地,虽然觉得那文具盒上的图案有点太过幼稚,但电玩城里的礼品图案差不多都是这一类型,选无可选的时候,更重要的自然是这个礼物的意义,而不是它的外形。
不管方澈是出于什么心理才让秦秣去挑的礼品,在秦秣看来,这都是拉近两人距离的桥梁。
出了电玩城,他们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因为夜风渐寒,便又走进室内商场街逛了起来。
这条室内街的构造与地下商场类似,都是两边排着封闭的店铺,卖着服装或者小礼品。只不过步行街的东西大多是品牌,总体消费水准比地下商场高,装修得自然也更加堂皇亮丽。
秦秣并没有多么强烈的逛街热情,只是因为跟方澈一起,所以才愿意随处走走。方澈显然也是很少逛街的,他随意扫过两边店面,忽然低笑道:“没有目的性的逛街,真是让人无从下手去买些什么。”
“不买就是。”秦秣眼睛瞥过一家店,心中微动,“方澈,前面那边路口有长凳,你坐那里等我一会好不好?”
“你要做什么?”方澈挑眉。
“总之你去那边等我,我做什么你就别管啦!”秦秣轻轻推他。
方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道:“自己注意安全。”然后转身当先往前面走去。
秦秣见他没有回头,便几步闪进旁边一家DIY服装店,开始挑起东西来。
她家里虽然开着一家这样的店,她也在衣服和鞋子上画过不少的画,但她却从没想过要送方澈一件有她亲手绘画的衣服。
这时候却与从前不同,秦秣一点点试探,小心翼翼地出击,想要主动蚕食掉方澈的心,也让自己甘愿送出自己的心。
小店里客人不多不少,有几个年轻人在手上涂满了颜料,一个个手印直往白T恤上按去,按得七零八落,总归是各自乐意。
秦秣挑来挑去,挑到一件白色的棉质衬衣。实在是这店里男式的衣服本来就只有寥寥几款,没什么可挑的。她将衣服从背面铺开,铺到衬台上,拿起一支毫尖细细的勾线笔便从衬衣的左肩处开始画起,画米白色的云纹,低调,但是精致之极。
秦秣行笔极快,笔下直如行云流水,不过几分钟便将云纹勾好。她等颜料稍干,又将衣服翻过一边,开始在窄窄的衣襟上用更细的勾线笔勾画米白色的兰草。画成之后,白衬衣还仿佛是原来纯白色的模样,但细微处蕴含雅致,又显出一种简约的风流来。
旁边有个女孩子忍不住问:“你那画的是什么?怎么都看不见?”
秦秣随口回道:“男式衬衣本来就是要简单才好。”
这个女孩便拉住她,眨巴着大眼睛和和软软地道:“你很会画这种是不是?帮帮我好不好?”
秦秣心里盘算着时间,害怕方澈久等,正要拒绝,那女孩已经急急忙忙地往她手上塞了一支排笔,恳求道:“就一下啦,很快的,帮我在这件T恤上画一排竹子,好不好,谢谢你啦!”
秦秣干脆不答话,返身提笔,沾了颜料便自那T恤左下角而起,清凌凌地拔出几枝翠竹。
“哇!果然是好厉害的画功,比这店里画好的样板都要好很多呢!你是不是学美术的啊?”求画的女孩情绪高昂起来,秦秣眼看她还要说个没完没了,连忙拿起那件白衬衣就往柜台边走去。
匆匆忙忙结了帐,秦秣快步走出这家DIY店,一看表,才发现竟在这里面待了将近半个小时。
她心里有些急了起来,远远一看街道那头的长凳上却似乎不见方澈的身影。
秦秣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却发现不知何时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小跑步走到那排长凳旁边,她只见凳子上坐满了陌生人。当然,就算她近距离又仔细看过一遍,还是没能看见方澈。
这一瞬间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好像是那茫茫人海中,本以为一回头就能一眼看到的人,本以为永远停在那里不会消失的人,却在眨眼之间,湮没无踪,声息全无。
秦秣在心底一丝一丝地生长出细微的悲凉,虽然明知道这种情绪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明知道方澈不会真的丢失,但这一刹那,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
她的前生一直在错失,今世就算抛开了从前的二十几年,也还是害怕错失。
红尘沧海,要找到可以与自己并行的那一粟,多么不容易?
也许那枝新芽,自那个人从那高高柿子树上跳下起,就已经萌动着想要舒展,只是秦秣固执着自己的骄傲,不肯向这一生的现实低头。
她以为自己早就明白,但她其实是很晚才明白——她已经是秦秣,她不是季暄,不是怀虚,她是秦秣。
现实并不等于庸俗,也不等于妥协,现实也是一种勇气,现实的才是生活,如此而已。
秦秣怔在原地,也不知是许久,还是霎那。
她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在说:“秣秣,过来。”
秦秣转过头,就见方澈手上提着两个小袋子,用一贯的表情,唇角微扬,笑道:“怎么站着不动?我打你手机不通,看着过了挺长时间,就往回走了走。幸亏我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凳子,不然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会迷路。”
第21章 真相之外
夜来风寒,方澈在十点半的时候送秦秣回了寝室。
他的视线透过车窗,远远地见着秦秣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高大的铁门里,手却忍不住打开旁边的储物盒,想要从里面拿烟。
方澈很少抽烟,第一次抽烟还是雷洛斯带的。那时候他初到英国,因为想早点修够学分,便没日没夜地去接一些教授发布的课题来做,在一次夜半时分,他做得实在是才思枯竭了,才终于接下雷洛斯递过来的那根烟。
尼古丁的气味呛得人大脑神经抽痛,方澈会在那个时候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
缓缓地倒车,悍马掉头往市中心方向驶去。方澈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夹着一根火星微弱的香烟,任那烟雾在封闭的车内缭绕,他却并不抽。
等烟头上的烟灰积到一定程度,他便将之轻轻弹到内嵌式的烟灰缸里。一根烟燃尽之后,他阖上烟灰缸的盖子,长吐一口气,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从高中到大学,从国内到美国再到英国,他从来就不乏被人表白的经历。在那些人心中,方澈的形象差不多就等于“完美、冷漠、高高在上”,兼且“无所不能”。
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许多人都因为距离而将他“神化”了。
为什么喜欢,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而当念念不忘已成为一种习惯,他反倒驻足难前。
回到青山网络安排给他的那套两居室公寓,方澈打开电脑,又习惯性地在一个记事本里写下:
“2009年12月20日
我回国安顿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有点生气,居然有人用那么浪漫的方法向她表白,而那个人不是我。当然,除了【凤凰于飞】那四个字。这是一个滑稽的败笔,那个人何其大胆,竟敢向她说【凤凰于飞】?
我赶到得及时,心里其实是有点得意的。
看到她不喜欢那个人,我又暗暗高兴。我的心思真是过分,因为我居然希望她谁都不喜欢,哪怕很老了,也只等我一个。就算我要用很久才能得到她的心,但至少,她会等我。
有人说,真的对一个人好,就该放手让她去幸福。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希望天底下只有我能给她幸福。
她送一件有她手迹的衣服给我,普通的衣服在她手下化腐朽为神奇了。但我不想穿那件衣服,因为实在是不知道那些颜料能经得住几次水洗。
我今天送了条款式简单的水晶项链给她,她收到的时候表情有些奇怪。我知道她从不佩戴任何首饰,但越是这样,我越希望她能戴上那条项链。我别有用意,就算她不能明白,可只要她肯戴上那条项链,我还是会偷偷高兴。
我的希望真多,我越来越贪心。”
秦秣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竟发现钱晓起得比她还早。
这天是周末,而钱晓从前是不会在周末早起的,她通常都会在这一天挣扎于要不要亲自动身去食堂吃中饭。
张馨灵踩着高跟鞋娉娉袅袅地从卫生间里走出,见钱晓坐在电脑前发呆,便对着她脑袋一拍,惊叹道:“哎哟,我们家睡美人今天不睡懒觉啦!这可真是,我得去瞧瞧今天的太阳是打东边出还是打西边出的才行!”
钱晓闷闷地道:“今天没出太阳。”
张馨灵“嘁”了一声,手指一勾就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晓晓,你…”秦秣凑到她耳边,“是游戏里那个水在火里飘让你心烦吗?”
钱晓低下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秦秣温柔地抱了抱她,笑道:“好啦,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不要这么闷得一脸苦瓜样。当心脸上起皱纹,老得快哟。”
钱晓用手扯住自己嘴唇两边,做了一个鬼脸,呲牙道:“笑了。”
“鬼笑!”秦秣轻轻敲她一个脑瓜崩。
“哎呀哎呀,反正我没事,你快去做你的事啦!”钱晓伸手推开秦秣,又贼忒兮兮地笑,“秣秣,昨天那个叫方澈的帅哥就是你暗恋的那个人吧?我看你们有戏,人家都说你是他女朋友呢!”
秦秣淡淡地道:“他后来也说那只是权宜之计。”
钱晓又推她:“哎呀,反正你快跟他约会去就是啦,别管我,我这是周期性神经抽风,过会就好喽!”
秦秣哭笑不得:“周期性神经抽风,你这是什么形容词?”
“反正你别管!”钱晓手一叉腰,噘嘴。
秦秣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她站在自己的书桌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方澈送的那条水晶项链取出来戴在脖子上。她今天穿着件紫色的V领毛衣,外套是灰色呢绒短装,项链贴身戴着,围了黑白条纹的围巾,也看不出什么首饰来。
钱晓又坐在那里发呆,秦秣临出门的时候想起江远寒,便又问他:“晓晓,后来江远寒怎么样了?”
钱晓屁股底下仿佛着了火一般,忽然一跳老高。
秦秣正惊讶,就见她又抓着头发坐回原位,眼珠子乱转道:“他什么事都没有,吃嘛嘛香,你不用担心他受打击啦。反正你快走,什么时候把方帅哥领回娘家来请我们吃认亲饭,你就圆满啦!”
“可能…要很久。”秦秣双颊微微一热,她轻咳一声,想到今天是要抓紧时间回邵城的,便不敢再耽搁。
快步出了门,她又在宿舍铁门外停下了脚步。
“方澈?不说车子停在体育场那边吗?”秦秣有点小小的惊喜。
“车子是停在那边,我步行过来接你,正好锻炼身体。”方澈静静地站在那里,卓然的气质引来不少目光。他几步上前,轻轻牵起秦秣的手,见她全无反对的意思,唇角不由欢快地往上扬起。
牵手与拉手的动作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双掌相合,后者是反手相拉。一字之差,一点细微的区别,代表着两种全然不同的意义。
秦秣的手就跟她的个子一样,娇娇小小,还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方澈将这手掌握在自己修长宽大的手心里,很细致地感觉着自己与她的区别,感受着绵绵流淌的珍惜之意。
他们走在林荫道上,路边来往的行人不少。方澈目光偶尔旁落,心里想的是:“不管她怎么想,总之我先牵了她的手,别人看到我们这样走在一起,就算有些什么心思也总该要退散了。”
若不是因为暗藏了这样的昭示之意,他又怎么会特意将车子停在体育场那边,然后步行到秦秣宿舍楼下来接她?
两人走得安静,彼此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但冬日里的寒风都吹不开他们周身的温暖。
上了车,方澈先问:“去哪里吃早餐?”
“往南边走,生活园那边有个早点铺子,包子很香,豆浆味道也纯。”
那个早点铺里的包子果如秦秣所说,热热乎乎松松软软,馅儿香面粉甜,吃得人心里熨帖。
等车子开上了高速公路,方澈才笑道:“看来你很会享受生活,哪里有好吃的,你都清清楚楚记着。”
秦秣在鼻子里轻哼出声,得意道:“那是当然,生活就是四个字,衣食住行。好端端的,我当然不能亏待自己。总之是不求最贵,但求最合适。”
“没错,你是很会享受,除了…”方澈眉眼含笑,“不会做饭。”
秦秣面不改色,笑眯眯地拿出老借口:“术业有专攻。”
方澈叹道:“你这样可麻烦,家务都不会做,以后谁敢和你一起过日子?”
秦秣随口就反驳道:“哪有?除了不会做饭,我洗碗扫地做整理都很熟练,我不会过日子?你都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过日子?”
方澈眉梢轻扬,笑道:“那…要不我俩凑合凑合,试试这日子怎么过?你也好拿出实例证明,省得招我笑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都微微泛白。
“凑合?”秦秣却想也不想就拒绝,“谁要跟你凑合?我从来就不凑合!”她心底下泛起细微的黯然——怎么可以凑合?自打方澈昨天说了那句“秣秣,过来”,秦秣就准备要很认真地跟他走在一起了。
她从来就没有这样认真过,认真要想要许下一生,又怎么会只得到一个“凑合”就甘愿?
过日子是一个看似轻巧其实很值得认真的话题,要是幸运抓到了一个合适的,当然得互相称心如意才好。
方澈淡淡地笑了笑,在车里放起轻柔的音乐,然后专心看路开车。
从邵城的高速公路口下来时,秦秣先打了电话给裴霞,得知她和秦沛祥都在店里后,便又打电话给韩致远。
关于谎报韩瑶病重一事,秦秣昨天晚上就跟韩致远商量好了。她此刻打这个电话,便是与韩致远商定具体时间。
“方澈,等会我们将车子停在离我家店不远的地方,要是我爸爸接过韩致远电话后,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那我就直接去问他答案。”秦秣用的是陈述句,但语气还是微带询问之意。
“如果实在没有线索,也不好去翻长辈们的东西,那就只有直接问。不过,我觉得先问问伯母比直接问伯父要好。”
“我也是这样以为。”秦秣点头。
所幸事实的结果没有让他们再更生波折,秦秣与方澈坐在车子里,远远的就看见秦沛祥急匆匆地从店里出来。他有些不安地在店门口大路上来回走着,一看的有空车的士开过,便连忙邀住。
方澈的驾驶技术挺不错,不远不近地缀着那辆的士,一直跟着开到了城北郊区。待那的士在一条小岔道前停下,方澈又将悍马开得转过前面一道弯,才在秦沛祥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停好车子。
他们下车后便快步往回走,等到得那小岔道边上的时候,就见的士已经开走,而秦沛祥的背影在那小土马路上显得原来越小。
秦秣低叹道:“我爸爸果然是跟三叔有联系的,只是没想到三叔也在邵城。”
“别多想。”方澈又牵住秦秣的手,“走吧,总之我陪着你。”
两人在离秦沛祥摸约五十米的地方跟着,一路跟他从小土马路拐进田间阡陌。这里地势开阔,也没什么遮挡,其实秦沛祥只要稍稍转过头就能发现身后的秦秣与方澈。但他一直走得急促而目不斜视,明显心事重重的样子。
待秦秣和方澈跟着秦沛祥从田间又走上一条小土马路,然后拐过一个靠山的弯,才看到路边立着的那套独栋房子。
那房子十米左右宽,进深被山壁挡着,叫人一眼难以看清。房子有两层,外面铺着大块的白色墙砖,屋顶黑瓦,正中间开着一个堂屋,大门没关,显出很普通的农村房屋样式。
方澈稍稍用力握紧秦秣的手,示意她走进堂屋。
秦秣点点头,两人放轻了脚步走进那大敞的屋子,只见堂屋左侧开着一扇内门,而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
“阿林,你们当年的坚持我全看在眼里,现如今她也要去了,你何必还这样躲着藏着,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那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却淡漠如水:“二哥你心里明白,何必劝我?”
秦沛祥气道:“你要不是我的亲弟弟,我哪里有这样的闲工夫来管你?”
“二哥,你走吧,以后少来看我,我不想…害了你。”
秦沛祥又叹气:“阿林,你何苦这样?你肯把这个事情告诉我,怎么就不肯告诉爸爸和大哥,还有…韩瑶?我不会躲你,他们难道就会?”
“这些话,你已经劝过我将近十九年了。”秦沛林用极淡的语气陈述,“我不是怕你们歧视,我是怕害了你们。”
秦沛祥声音一扬,明显带了怒气:“我知道,当年你要不是想要我帮你照顾韩瑶和秣秣,你是打算连我也一块儿瞒!你心里头,什么时候信任过我们?”
“二哥,是我对不起大家。”
秦沛祥怒极:“你对不起我们?谁对得起你?”他声音渐渐酸得仿佛带起哽咽,“阿林,老天爷这是成心作弄我们一家子,让你好端端的被输血传染,得这种病…”
“别说了,二哥。”秦沛林淡淡道:“你快回去吧,我早看开了。”
两人声音渐低,秦秣与方澈站在堂屋,正是听不清楚的时候,忽又听里面传来重物撞地的声音。
然后秦沛林喝道:“二哥!你还不走?”
秦秣大步踏进里屋,便见到屋中有一人坐在轮椅上,正摇着轮子连连后退,而秦沛祥一手抬起,呆站在屋中央。
他一转头,见到先后走进的秦秣与方澈,脸上便陡然显出惊恐之色。
轮椅上的那人也转过头,他脸色惨白,视线一落到秦秣脸上就胶着不动,只怔怔地沁出一点迷茫与温柔。
一时间寂静传感,整个屋子里都只有被沉默所扩大了的呼吸声。
秦秣脚步稍动,想要离轮椅上那人更近一些。
“秣秣!”秦沛祥猛地大喝,“出去!快点出去!”
秦秣后退几步,拉着方澈一起站到门边,然后不说话,只是来来回回地将目光在养父与生父之间扫视。
“出去!”秦沛祥板起脸,“秣秣,你连爸爸的话都不听吗?”
秦秣却眼尖地注意到,秦沛林握在椅轮上的手正不住颤抖。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秦秣收回目光,眼睑微向下垂,平静地提问。
“秣秣…”秦沛祥讷讷地,无从开口。
空气里又充满了沉默,许久之后,轮椅上的秦沛林阖上双眼,用极平淡的声音说:“我是你的生父,我有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他说完之后,脸色又惨白一分,白得几乎泛青。
方澈上前一步,牵着秦秣的手与她并排站立。
秦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将那几个英文单词在脑子里组合又组合,才恍惚想起,前不久学校里做过这样的宣传。
秦沛林所说,也就是全世界人类都谈之变色的AIDS!至于他为什么要用那一长串拗口的单词来表达艾滋,大抵也就是难以直接启齿,所以借这长串单词给自己遮掩一些难堪。
秦沛祥在旁边颤抖着声音解释:“九零年,阿林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造成了严重的胃出血。他在省城一家医院里急诊,医生给他输血,那血液里有病毒,结果…就传染了…”
“快出去吧。”秦沛林言语里平淡得直叫人心里发堵,“去英国看看你妈妈,她时日无多,应该是想见你的。”
秦秣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反而又踏进屋子里。方澈牵着她的手,与她同进。
“爸。”她紧紧盯住秦沛林,“我现在愿意这样叫你,虽然在见到你之前,我对你有过很多恶意的猜测。”
秦沛林抿着唇,不说话。
“生老病死,我们都逃不过。”秦秣缓缓道:“至少你还在这里,我还能叫你一声爸。”
说完这句话,秦秣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那无数种猜想都被事实推翻,最后竟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说不上好坏,只是让人心里凭空生起几分无力的荒唐。生老病死,的确是谁也逃不过。而人类往往在逃不过的时候,才越发愿意去宽容和原谅。
第22章 被埋藏的故事
二十二年前,秦沛林意气风发,怀着满腔抱负北上。
他有千万种骄傲的理由,在他之前,大学都只存在于乡民们的传说当中,在那个年代的秦家村村民眼里,大学也就等于前程似锦。
但人生的转折在某些时候就是那么充满了戏剧性——艺术源于生活,所以这段故事来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
秦沛林遇到了韩瑶,两个人同样年轻,同样优秀,同样充满热血。至少在他们眼里,对方是完美的。所以为了心中的爱情与自由,也为了赌上那一口气,他们顶住了韩家所施加的压力,硬生生辍学回归田园。
在当时,他们只知道为自己和为对方的勇气感动,所以忽略了其它一切。他们以为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但事实并不是那样。
韩瑶在秦家村只住了一个月就开始产生难以忍受的感觉。她从小就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就算她性格温柔,就算她心中装着再多的爱情甜蜜,当她在那个落后的小山村里,过着清苦的日子,整天被一群在她看来纯粹是愚昧粗鲁的村民指点鄙视时,她的爱情也粉饰不了她心中的矛盾苦痛。
两人起了争执,在那个夜晚偷尝禁果。
秦沛林忽然离开家乡前往省城的理由并没有他原来说的那么单纯。他冲动过后愧疚万分,只一心想要凭着自己的才能在省城谋到一份好差事,然后将韩瑶接出去,再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现实证明,他的想法太过学院派。他有什么才能?他大学肄业,前二十年又只知道跟书本打交道,他能有什么才能?他或许有才,但在面对那个光怪陆离的社会时,他无能。
男人的自尊受挫,秦沛林无颜就此打道回乡。于是徘徊在外,借酒消愁。
那件改变他一生的事情,才由此发生。
韩瑶曾有一个订过娃娃亲的未婚夫,有一日,那人在一家小饭馆门口遇到醉醺醺的秦沛林。因为气不过自己居然输给了这样一个没用的醉鬼,那人就趁着秦沛林烂醉,甩下手脚将他暴打了一顿。
秦沛林被他打断三根肋骨,再加上肺部出血,这才被送到医院急救。
那一次输血的理由其实不是胃出血,但不论由来是什么,他因为输血而感染AIDS都已成为事实。
那个打人者在事后却撂下了大笔的医疗费——在秦沛林看来,那不是仁慈,不是负责,而是直挖人心的耻笑与嘲讽!
更屈辱的是,他确实需要依靠那笔钱才能苟延残喘下去。
那段黑暗岁月至今不堪回首,秦沛林心中充满了恨,他恨自己,恨那个人,恨那家医院,恨那个提供血液的人,他甚至恨韩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