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忽又响起,秦秣这次看了来电显示,打电话过来的是钱晓。
“秣秣,你现在哪里?”钱晓的语气有些怪异。
秦秣随口说了具体位置。
钱晓又犹犹豫豫地问:“王子毓还跟你一块儿没?”
“她应该是先去教室了。”
“哦!”钱晓声音一松,又嘻嘻笑道:“秣秣,一个人走怪寂寞的吧?你慢慢走别急,我就过来找你。”
秦秣浅笑着应下。
她当然是走得很慢的,十分钟都走不过一百米。
没过多久,秦秣没等到钱晓,却迎面撞到了一个匆匆奔行而来的人。
那人手上抱着一堆的书,低着头走得极快,秦秣刚觉得眼前有人影闪过,还没来得及闪躲,就被那人撞到了左侧身体。几乎是在两人身体相触的一霎那,那人忽然警醒般低喝一声:“小心!”
秦秣本来就走得很慢,是来人速度太快才冲撞上她的,这时候她根本就无法做到敏捷的闪身避让,所以在听到这一声低喝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好笑。
来人却出手极快地一把抓住了秦秣的手臂,惯性之下,他硬是逆向用力,在交错间带着秦秣连退好几步,最后拉得秦秣撞进自己怀里,这才险险地稳住身形。
这几下动作说来麻烦,实际上却完全可用兔起鹘落来形容。
啪啪好几声,来人手上的书掉了一地。秦秣撞在他身上,刚反应过来要退开时,来人柔和悦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秣秣,你没事吧?”
秦秣一闪神,竟然想到了那一年暑假,她陪秦云婷回校填模拟志愿,却在学校的古中路上被方澈撞到的情景。那时候的方澈冷漠又记仇,秦秣被他撞了不服气,两人还差点在大路上打了起来。
秦秣想起当初,方澈是年轻气盛,而她自己则是娇惯未褪,受不得委屈。此刻想来,感觉幼稚之余,竟还有淡淡的温馨。
然后秦秣才回过味来,这撞人者的声音听来颇有几分耳熟,他还口称“秣秣”,分明是江远寒。
秦秣略略挣动,江远寒便顺势将她放开,嘴角微斜,笑望她道:“真是对不起,刚才差点将你撞着。”
“没事。”秦秣退开几步,蹲下身帮江远寒捡书,却见这些书里头有一本《雕月》,还有《古典诗词鉴赏》、《文物赏玩》,总之通共六本书,竟全都是文史相关的。
秦秣伸手抓向一本《小窗幽记》,不经意间江远寒的手也伸了过来。他指尖在秦秣掌缘微微扫过,手又伸向地上的书,然后轻笑道:“多谢你了,我来捡吧。”
秦秣便站起身,略带狐疑地望着江远寒,总觉得这人好像突然转了性子,一身的痞气大大消减,竟有了几分儒雅君子的味道。按说这样的气度配上江远寒英眉朗目的相貌,只会让人觉得姿容俊挺,十分悦赏。
可秦秣就是感到了怪异,她将手上的几本书一并交还给江远寒,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江远寒高大的身形挺立在秦秣面前,他闻言挑眉,笑容又痞气了起来:“怎么?现在开始怪我差点撞着你了?我这是要去图书馆,急着换几本书来参考。”他稍稍停顿,又解释:“哦,你不知道,我们专业新布置下来一道设计题,要求我们做出古代园林设计的方案来。”
秦秣点点头:“那你快走吧。”
江远寒夹了书便要离去,秦秣又道:“你手上这些书跟古代园林都没有关系。”
“要不你给我推荐几本?”江远寒转过头,嘴角又习惯性的歪起。
“这要问你的专业老师才是。”秦秣笑了笑,看他这样子反而觉得顺眼多了。虽然不喜欢江远寒一身的痞气,不过总好过他别扭地装儒雅,“你…不过看看这些书也没坏处。”
江远寒站立的姿势又有些歪斜,他微耸肩,笑道:“我们老夫子也是这样说的,说建筑蕴含的是文明,而不仅仅是钢筋水泥。所以要想真正吃透一个时代的建筑,就一定要翻开那个时代的各项遗留,不求深刻理解,至少也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技存乎道,你们老师说得很好。”
“哈哈,那老头儿忽悠人的本事一直都是在水准之上的。”江远寒笑得眼睛微眯,“我走了,下次要是在图书馆碰上,可要请你好好教教我古代文史。这是你的专业,没问题吧?”
秦秣点点头,江远寒挥手间便大步离去。
“秣秣!”钱晓的声音忽然在秦秣身后唤出,“哎呀,我速度慢了点,秣秣,你没等得不耐烦吧?”
秦秣回过头,便见到江远寒匆匆奔行的背影,然后钱晓与他擦身,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没有,我不急着赶什么。”
“我就知道秣秣的耐心最好啦!”钱晓笑嘻嘻地与秦秣并行,只是没有再像往常那样,伸手去挽秦秣的胳膊。
“呵呵,耐心好是因为没有急事。”
钱晓仿佛不经意地问:“对了,刚才那个师兄好像是建筑院的。他叫江远寒是不是?就是在迎新舞会上舞剑的那个?”
“是他,怎么?”秦秣看表,下午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她也就稍稍加快步伐。
“江师兄可是建筑院的院草呀!”钱晓眼睛一瞪,情绪颇显激动,“院草你知道什么概念吗?那就是香饽饽,很多人眼红,很多人想抢!我刚才好像看到他抱了你一下,这八卦,八卦你知不知道?”
秦秣对这种问题实在不想回答。
钱晓说到激动处,又自然地挽起了秦秣的胳膊,一边手势挥舞:“说真的,你刚才有没有觉得心跳加速?帮他捡书的感觉是不是很浪漫?”
秦秣:“我觉得他吃错药了。”
钱晓:“…”
下午第一节是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课,这次讲课的是个讲师。柯夏一般只上大课,而这个讲师据说正在柯夏手底下读博。秦秣听课还是很认真的,毕竟嘉佑年以后的文学史话她都还了解得不够深刻。这一节正讲到《红楼梦》,郭老师俨然是个红学迷,讲的那叫一个激情洋溢。
钱晓早拉着秦秣找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秦秣在那里边听课边做笔记,她就在那里左耳朵听课,右耳朵丢课,然后眼睛紧盯手上的P4,看小说看得神思冥冥。
郭韶清很激情地讲了大半节课,却发现买面子认真听讲的实在没几个。他脸色稍稍一沉,热情受到打击,高昂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秦秣。”郭韶清恹恹地叫,“曹雪芹一生起落参差,很多人都认为,他写红楼梦是因为已经看破世情炎凉,你怎么认为?”
郭韶清上课总是很喜欢叫秦秣回答问题,一来是因为秦秣与他同为柯夏得意门生,二则因为秦秣是难得会认真听他讲课的学生之一。
“我觉得…”秦秣起身,“郭老师,我如果说出些不敬的话,请原谅。”
郭韶清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反应,秦秣已经在说:“他没有后人想的那么伟大。他的创作动机不见得就是书上所谓的,要昭示什么哲理,揭示社会悲剧,或者在文学史上雕刻他的丰碑。”
“秦秣同学,视角一向是独特的。”郭韶清倒是有些欢快地笑了。
秦秣隐下唇边的一丝自嘲,淡淡道:“大厦倾倒,一夜败落,这种痛苦,永远也无法只凭文字就传达全部。越是表达不了,所以越想表达。我以为,他会在每一夜的回忆、苦痛与透彻当中,产生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红楼梦》不是写给别人看的,那不过是曹雪芹对自己无数压抑情绪的一种纾解罢了。”
坐下之后,秦秣就没再听郭韶清讲课。她还有句话没说:“也许他不过是忘不掉、求不得,所以不得不写。”
秦秣不知道自己是忘不掉多一些,还是求不得多一些。她近来越发思念咏霜,好像是才发现,原来那个女子在她心中远比她当年以为的重要得多。
可是在这一刻,秦秣又开始怀疑,自己思念的究竟是咏霜,还是有咏霜存在的那段千年纪事?
下午回宿舍后,秦秣又打开了方澈新编的那个无名游戏。
这次她随机分到的游戏角色是个家境贫苦的少年。这个角色名就叫大牛,初始任务是挑水打柴、种地帮工。秦秣觉着有趣,认认真真地一路将任务做下来,竟然在一次锄地的时候挖出一本武功秘籍。
奇遇开始了,大牛先是懵懵懂懂地练成绝世武功,某一天救下一个世家小姐之后,便卷入了纷乱的桃花债与诡谲的江湖斗争中。
秦秣指挥着角色做出一次次选择,越选择越觉得俗不可耐,这大牛的经历不管怎么选择都在往着老式武侠套路上走。简直就像是背后有双无形的手,在牵着这个出身贫寒的主角一路走登天下无敌的宝座。
但剧情的滑稽还是出乎了秦秣预料,一次选择当中,大牛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账房先生手下。那一枚毒针从机括里射出时,甚至没有名字的账房先生说:“死了的人永远不会天下无敌。”
这个世界上确实是不存在真正的天下无敌,尤其在那个宝座还是凭武力取得的时候。
强大的武力比不过更强大的人心,而强大的人心,也比不过轮回的时光。
这确实是一段可称滑稽的扮演,游戏结束后秦秣还在思考其中细节。她回忆了十多分钟,还是发现自己当时是太大意了,其实只要她注意一点,大牛是不会栽到一个账房先生手中的。游戏在当时还没有走到绝路,不过秦秣也算是看明白了,不管她能有多小心,方澈都会让这个主角死得无比憋屈。
这好像,是他编写游戏的恶趣味。
秦秣立刻决定,不能跟这个游戏较真,不然方澈若是知道,又该笑话她了。
难得这个时候钱晓没有回寝室宅到电脑前,而张馨灵和王子毓也照例不在寝室,秦秣关了电脑,便又走到阳台上吹风。
她先打了个电话回家,听那边裴霞说:“秣秣,天气凉,别忘了添衣服。”
然后秦沛祥说:“秣秣,你画的那些衣服鞋子快卖完了,什么时候能有空再画一点?”
秦秣说:“冬季校运会的时候我能回家。”
裴霞便开始唠叨:“你这个孩子也渐渐跟你姐姐一样,出了家门就开始大手大脚。你上次寄回来的那些东西,看着就贵,还不实用,怎么乱花钱?家里的经济就算已经不那么紧张,但也还是不怎么宽裕。唉,你算算现在房价多贵…”
“妈…”
“对了,妈得好好跟你说说。”裴霞声音略略一扬,“前几天听胡二婶说,她侄女可是考上研究生了,你姐也打算考研,你有什么打算?”
秦秣懒洋洋地说:“读书吧,一直读下去。”
“你这孩子,妈是希望你考研,但也没叫你读成书呆子。听说现在高学历的女孩子难找对象啊,我就有点操心你姐了。婷婷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她心高气傲的,唉!”
“妈,姐不会委屈自己的,你放心。”
“她是不会委屈自己,我当然知道她不会受委屈!”裴霞又急,“就是她那个眼界,高得都要上天,我不怕她委屈,我怕她谁都看不上…”
“妈…”
“对了,秣秣,我们小区好多人家都送孩子去学什么才艺。以前是家里穷,也给不起你们三个孩子上培训班的钱。好不容易现在宽裕点,你跟婷婷又都读书出去了。你看,给小志报个什么班好?”
“妈,小志忙着考大学,你就别折腾他了。”
那边有人叫,裴霞匆匆挂断电话,秦秣隐约听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秦家嫂子,有个叫韩致远的老外找你!”
抓紧手机,秦秣手心一片冰凉。
她抿唇等了很久,见裴霞始终没再打电话过来,便又翻到通讯录,拨通秦云婷的电话。
“姐,老家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秣秣啊,怎么?我手头有个案子正急呢,你要不等会再打过来?”
“这事更急,姐你先缓缓手上的事。”
秦云婷声音一肃:“什么事?秣秣你别急,说清楚点。”
“姐,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里,有没有姓韩的?”
“没有,秣秣你的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爸爸的老朋友里头有几个是认识二十年以上的?”
“好像很少…对啦,秣秣,我们好像有一个伯伯,在我很小的时候上过我们家。不过…很多年没往来了。”


第15章 决断
车行在高速公路上,两边景物仿佛倒带一般快速消退。
秦秣皱着眉,拿出手机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拨通了韩致远的电话:“你为什么要去找我爸妈?”
电话那边仿佛正有不少人在吵吵闹闹,隔了好一会,韩致远才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你现在在哪里?”
“在你家店里。”
秦秣挂断电话,出了汽车站她就直接打到一辆的士,毫不停留地往小店金缕而去。
此刻正是周五的上午十点多,小店里的生意倒是比平常还好些。韩致远悠闲地坐在柜台边,许多小女生在挑挑拣拣地看着衣服鞋子,不时偷偷打量议论他。
秦沛祥没在店里,裴霞则面无表情地在颜料架子旁边站着,有人买东西她就卖,但不主动说话。
秦秣走进店门的时候,裴霞刚转头望见她,表情直接变为错愕与慌张。
“妈!”秦秣尽量扯出一个可称乖巧的笑容,“我回来看看。”
裴霞勉强笑了笑:“今天不用上课吗?”
“请假了。”秦秣径直向韩致远走去,也不管他一脸的尴尬,一把拉起他的手就往外面走,“妈,这是我朋友,我带他到处走走。”
韩致远低着头跟在秦秣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谁让你来的?”拐过这条街,走上一条僻静的小道,秦秣豁然回头,紧紧逼视着韩致远。
“姐…”
“谁是你姐姐了?”秦秣冷笑,“我可当不起。韩夫人一言定案,早与我划清界限,你还来做什么?那个什么真相有意义吗?谁准你来打扰我爸妈的?”
韩致远嘴巴一开一合,犹豫挣扎了好一会,涩然道:“可是我已经把鉴定书给…给秦叔叔和裴阿姨看了。他们…”
秦秣冷眼看着他,等他下文。
韩致远咽了咽口水,声音越来越低:“妈妈她那天那样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其实很想你,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她不能表露出来。我问她究竟是因为什么,她又不肯告诉我,所以我才来找秦叔叔,希望可以弄明白。”
秦秣眼皮微微一跳,她沉声道:“那你现在明白了?”
“没有。”韩致远苦笑,“秦叔叔根本就不理我,裴阿姨也什么都不肯说。”
“那你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告诉我,说清楚点。”
“我…”韩致远晃晃脑袋,又叹一口气,“其实你家里的地址还是我从妈妈记事本里偷偷找出来的,那是十六年前的旧地址,我本来只是准备碰碰运气,没敢希望你们还住那里。我在你家门前等着,晚上叔叔阿姨回家时候,我直接就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你做过鉴定,希望他们能放你认回亲生母亲。”
秦秣被这话气乐了,心里头怒火翻滚,脸上表情反倒带着笑。她没说话,只是用一双重墨涂染般的眸子紧紧盯着韩致远。
“我知道我这样的做法有点卑鄙,但是,请你体谅一个儿子想要母亲快乐的心理。”韩致远的目光毫不闪躲,“姐,那也是你妈妈,你不能否定的!”
秦秣本来有万千理由可以指责韩致远,但是经他这一说,她的万千个理由好像又全都没有意义了。韩致远的目光坦然而热切,瞬间消融掉了秦秣全部的愤怒,使她心中只剩下一片轻淡的惆怅。
因为她不是原来的秦秣,所以她可以站在一个置身事外的角度来看待这段关于身世的旧事,所以她在面对这件事情的时候,最强烈的想法只是怎么去保护已被她认同的秦家人。
她不会因为自己不是秦沛祥与裴霞的亲生女儿而伤心,她也不会因为韩夫人的拒绝而难过,她完全没有所谓孩子对父母的孺慕之情,她又如何去理解他们执着的理由?
“你回英国去吧。”秦秣最终只是轻轻一叹,“你把这件事情捅破,我也不怪你。只希望你下次再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先跟我商量一声。毕竟你也说了,我是你姐姐。”
“你肯承认了?”韩致远先是惊喜,接着有心有不甘地道:“可是,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种种奇怪的态度吗?”
“你留在这里毫无益处,他们若是不想说,你又怎么能问得出来?”秦秣略一沉吟,“你先回去,这件事情,由我来弄清楚,到时候我会给你答案。”
韩致远还是不甘不愿的,秦秣凌厉的目光向他轻轻扫过去,他咂咂嘴,偏过头不再争辩。
“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过两天再给你打电话。”临走的时候,韩致远又啰啰嗦嗦地一再要求秦秣给出保证,然后犹豫着,“我要不要去向叔叔阿姨道个别?”
“你别出现在他们面前,我就很感激你了。”秦秣挥挥手,“不用我送你吧?”
韩致远这才转身坐上一辆的士,据他自己说,这是要先去酒店。
秦秣返身往秦家小店走去,刚到门口,就见裴霞在那里拉着卷砸准备关门。
“秣秣,韩致远呢?”裴霞利索地将门关好,收好钥匙,手在裤腿两边擦了擦,视线左右转,有意无意地略过了秦秣。
秦秣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我把劝他走了。妈,你关门是要去哪里?”
“回家,我们回家。”裴霞快走几步,跨上门前的小三轮,“秣秣,要不要上来?”
秦秣还像06年那个冬天一样,侧身坐上了裴霞小三轮的后车厢。这三轮却已是新买的,早不是当年那辆摇摇晃晃地二手破车。秦秣坐在上面,裴霞将车子开得嗡嗡响,有些颠簸,可从秦秣的角度看来,她的背影恍惚与当年重叠。
裴霞的发质不大好,头发稀疏得厉害,黑发中夹着斑白,看起来像是风刻的乱草。她随便用个橡皮圈将头发扎了一把团在脑后,只显得肩膀单薄。秦秣坐在小三轮上,看她转着方向,肩背一起一伏,隐约就有点苍老的感觉。
与那位住在典雅庄园里的韩夫人一比,裴霞简直就是夕阳下枯萎的干花。
秦秣轻咳一声道:“妈,我过两天去给你买辆家用休旅车回来。”
“什么?”裴霞迎着风,似乎没有挺清楚秦秣的话。
“没什么,回家再说吧。”
小三轮一直开到了老公寓楼底下,裴霞沉默地停好车子,又当先上楼。
脚步声在楼梯间咚咚咚地回响,好像一下一下踩在秦秣心跳的节点上,依稀回绕着过去三年多的每一个日夜。
开门,进屋,裴霞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秦秣关上门,然后进厨房去端出了两杯热茶,这才坐到裴霞旁边。
“妈,我想给你和爸买辆车。不用多好的,就十来万的那种MPV。”
天色微微暗淡,裴霞眼睛里有些血丝,她愣愣地转头看秦秣:“你哪里来的钱?十来万不多?”
“我有稿费。”秦秣的声音平平稳稳,温温淡淡,仿佛带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一直说让我存着,我就没拿出来用。妈,家里可以买车了。”
“没必要吧…”裴霞讷讷道:“家里只有这一套小房子,有钱就该存着以后买房。现在的房价一年比一年高,你们姐弟三个以后还不知道要到那个城市买房,就怕在有些城市,我们存上三五年都不一定可以付得起一套普通三房两厅的首付。爸爸妈妈没用,赚不到多少钱,就只有省…”
她忽然闭口,仿佛是才发现,这话已不该由她来说了。
秦秣端起热茶放到裴霞手里,睁大眼睛用可称温柔的目光望着她,语气中带着轻柔的坚定:“妈,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现在离毕业还早,不急着攒钱买房子。所以我现在手上有余钱,就该拿出来改善家里的生活。我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是你和爸爸的女儿,你不让我孝敬你们吗?”
裴霞端茶的手微微抖了抖,她连忙低头喝了一口茶,声音略哑:“秣秣,你都知道了?”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韩致远说的那个鉴定,根本就没有意义。”秦秣声音稍显低落,“除非,你们不想要我这个女儿。”
“怎么会?”裴霞慌忙把茶碗放下,一双手抬起就要去抱秦秣,却又在半道改换路线,只是包裹住她双手。
裴霞的手冰凉,手心却有些汗湿。
秦秣满足地微笑:“妈,这不是挺好的吗?”
裴霞视线稍往下移,一直有些紧张木然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对了,爸呢?去哪儿啦?”
“他…”裴霞一咬牙,“秣秣,你真不想知道关于你那个…的事情?”
“哪个呀?”秦秣轻描淡写,“我对陌生人的事情没兴趣。”
“秣秣…”
“妈,我给你说点我在学校的趣事怎么样?”
裴霞到最后都还是没说秦沛祥做什么去了,不过秦秣也猜到一点,无非是与她身世相关。
“妈,你对我们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想法没有?你的愿望是什么,说来听听?”
与秦秣闲聊一段之后,裴霞紧绷的精神早舒缓过来,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养育了十八年的二女儿就依偎在身边,做母亲的唠叨习惯便又自然涌上。
“我呀,其实也没希望你们都有什么大出息,就是以后能买得起房子车子,日子平平安安,不紧巴,也就够了。”裴霞眼睛眯起,“不过你姐姐心气高,以后在事业上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唉,女孩子其实不用逞强,要是小志能有你姐姐那样的心气,那才好。”
秦秣笑道:“大姐自强自立,也没什么不好。”
“还说你大姐逞强,你还不一样?你比你大姐更加要强,小小年纪就知道赚钱,以前是去茶馆打工,后来又会写什么文章。你学的那些东西,我们一点也不懂,就不知道你整天闷头读书,以后…以后找谁来娶你!”
“妈,我大学都还没毕业,你就担心我没人娶?”
“还不是被你姐闹的?”裴霞说得又是一脸忧心,“她今年也二十二岁了,到现在都没有要谈朋友的意思。照我们那个年代,二十二岁还不找,那可就是老姑娘啦!”
“妈,现在时代不同了。”
“我也没催她现在找,但是她跟我说,说她谁都看不上,就想自由,要三十岁才谈!我能不急吗?我还想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就抱个外孙,要是你们姐弟三个都能有出息,以后我跟你爸不用工作,那我们就专给你们三个带孩子。”
裴霞说着,又一脸憧憬:“先给你姐带,再给你带,然后给小志带。带上十几年,等我跟你爸老得做不动事了,就回老家去,养点鸡鸭什么的,过节有闲的时候就往城里提。然后回去跟邻居的大婶大妈道家常,夸我家孩子都多好多好一个。”
她说得啰嗦,又带着点市井小气,但神情间那种岁月沉淀后的纯粹里,竟显出了点天真的味道来。
四十多岁的女人,依然可以有梦想。哪怕她的梦想,如此卑微。
秦秣几乎可以想象那种场景:裴霞拖着大包小包,从火车站里出来,人群中,她一日日老去的容颜毫不起眼,但她的神情里又满是幸福和期待。她在想,她包里的鸡蛋可以分给每个孩子多少,或者她新做的腊肉味道会不会讨孩子们的喜欢等等。人潮起伏中,岁月逆光。
“妈,你想回老家?”
裴霞沉默了好一会,才笑道:“想回去,很多年没回去了,就是有点难。”她起身往厨房走去,“秣秣,妈妈该做午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