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学后,我按照老单的吩咐拿着糖糕去找薄荷。路上飘起了小雨,像是极浓的雾黏在皮肤上,凉凉的,却不觉得冷。
到薄荷的家时里面传来类似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薄荷牵着一个男孩儿的手低头冲出来,看见我端着糖糕立在那里,索性也牵了我一起跑。跑了一会儿我才惊觉跟着我们跑的那个男孩儿正是夏莫,薄薄的雨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发。
我们一直跑到我家后面的樱桃树下,咚的一声齐刷刷地坐下去。
薄荷使劲地擦了一把脸,说:“五月,这是我哥,夏莫。”
夏莫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忐忑地看着薄荷,眼神求救似的看着我。他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子,那么瘦,略显棕色的头发柔软地贴在脸上,白皙的肤色衬着一双异常漆黑的眼,他就像是从动画片里跳出来的小人儿,太美好,所以显得不真实。
我知道他是见不得薄荷哭,一个像火一样炙热的女孩儿哭起来是很容易让人变得手足无措的。尤其是薄荷,黑白分明的眼,坚定不移的神情,脸上却全是泪,就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平日里梁小柔哭的时候我和薄荷就会耷拉着脑袋左右护法似的蹲在她身边陪着难过,可是薄荷不一样,她就是哭也哭得像一个铁金刚,让我绝不能仅仅是耷拉着脑袋看着她哭。
后来,还是夏莫迟疑地伸出手,笨拙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他小声地说:“薄荷,我不难过,所以你也不要为我难过了。”后来我才知道夏莫因为五岁时出现了心理障碍而被送去了儿童心理治疗院。一直到现在他回来为止,薄荷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
而她的妈妈却骗她说,夏莫早就已经死了。
彼时我才终于明白夏莫说过的话,他说自己是鬼,在五岁那年已经死掉的鬼。只是我和薄荷都不知道夏莫的这四年是怎样度过的,遭遇了怎样的事,接受了怎样的治疗,对于这些他始终保持沉默。
只是这个干净的男孩儿却常常会如我一样发很久的呆,这让我们之间的友情迅速递增。夏莫说:“五月,你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我是鬼的人。”
我想我有必要为了显得我们的友谊与别人的不一样也跟他讲一个秘密,很多时候我们的友情就是从一个秘密开始,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边说:“夏莫,其实我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我能记得一片妖娆的红。它们像海水在我的梦境里此起彼伏,最后,晨曦来临时悄悄地漫过我的眼睛退到很远的地方。”
关于夏莫的病,关于我的病,我知道,当我们彼此出现在对方的世界里时,这些都已经变得不再可怕。
如果我可以预知未来,我想我会同夏莫分享更多的秘密,随便什么秘密都好,或者,我也可以喜欢上这个玻璃一样透彻的男孩儿,真的,如果我喜欢上夏莫,或者说,我爱上夏莫,那么我一定会好好地为他建一座城,城池里春暖花开,天空碧蓝。
我不会让他受半点伤害,更不会让他在多年以后那般委屈地站在天台上看着我哭,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苍白的脚趾上,然后,他不再看我,在厚重的夜幕下缓缓地张开手臂,如一颗失重的星,直直坠落下去。
【004】
夏莫和夏薄荷都有着一种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优雅劲儿,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笃定干净的目光,这让他们的磁场常常能吸引大多数异性的青睐目光以及同性发自内心最最原始的敌意。
薄荷的魅力首次展现在她十三岁那一年。
那时候的我和梁小柔还是两根瘦巴巴的竹竿,每天瞪着一双求知欲旺盛的大眼睛乖巧地埋头苦读,而薄荷却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件文胸。
那件蓝粉色在肩带处扎着一个精致蝴蝶结的文胸,即使是拿到现在来穿也绝不会显得老土和过时。它被薄荷的妈妈放进礼品盒里漂洋过海地来到中国,来到洛城。薄荷本打算将它送给我和梁小柔,但是在看到我们胸前一片平川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不应该让我们两个暴殄天物,而她日渐明显的女性特征也不容忽视,因此只好百般嫌恶地穿上。
文胸才穿上不到半天,就有一个隔壁班的小胖子给我买糖,企图收买我将那封足足有三千字的情书转交给薄荷。放学后,我和梁小柔以及夏莫就围在樱桃树下研究这封情书。
夏莫委屈地说:“他太胖了,而且丑得要命,薄荷太可怜了。”
我白了他一眼:“那是你长得太好看了,每天照镜子都跟看电影明星似的,当然会看谁都长得丑。”
梁小柔拿起信纸看了看,问我:“五月,这上面沾着的是酱油还是中药?”
我拿过来看了半天也没有研究出来,就问:“酱油和中药很重要吗?我只想知道他写的是法语还是繁体字。”
但是薄荷并没有如我们所料夭折了这一段初恋,在她看来,如果对方长相俊朗,文采飞扬,那么即使拒绝了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对方的现状已经够惨了,如果他的人生路上还要再添上一条“十三岁初恋惨遭拒绝”,那很有可能导致小胖子有轻生的念头。特别是被她这样貌美如花的女生拒绝,轻生的概率一下子增加了四成,加上原来的六成,他必死无疑。
为了挽救一条鲜活的生命,薄荷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段恋情,通常,人们把这段感情叫做初恋。
小胖子有憨厚的笑脸和一身的蛮力。每个清晨,他都会骑着一辆哐啷哐啷响的自行车早早地等在我们家门口,因为通常薄荷、夏莫和小柔都会到我们家集合,再一起去学校。自从有了小胖子,四剑客变成了三人行,也好,必有我师焉。
薄荷跳上自行车后座,响亮地拍一下小胖子的头,喊,出发!
小胖子就露出腼腆的笑容用力地蹬自行车,和煦的风卷起他们的衣角,薄荷哇哇乱叫的声音渐渐远了。
每每这时我都能看到梁小柔眼里一种近乎羡慕的神色,眉心微微地皱着,目光望出去很远。
其实梁小柔也接到过不少的情书以及男孩子略显羞涩的告白,但她全部一口回绝,不留半点余地。在她看来早恋是可耻的,是不文明不道德的,是浪费时间又浪费精神食粮的一件极其愚蠢而无望的事儿。
梁小柔从那时候起就显示出大多数女孩子本应具备却并没有具备的品德,她自爱,懂得自省,咬着牙默默地与她那个人间地狱一样的家作斗争。也许偶尔她还是会羡慕薄荷的放肆和自由,但也只是羡慕,她依旧要把梁小柔的一生走下去。
只是后来,当梁小柔声嘶力竭地冲我大喊,五月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当她的巴掌清脆地落在我脸颊上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当初她看向薄荷的目光是怎样的落寞而忐忑。
当然,也不会有人明白当我得知老单掉进湖里差点丧命的时候是怎样的绝望。像是有一双冰冷绝情的手狠狠地扼住我的脖颈将我往深不见底的泥沼一路下拉,混浊肮脏的泥土灌满我的鼻子和嘴,没有光。
那天薄荷和小胖子分手了,原因是有人告诉小胖子的妈妈她的儿子正在早恋。于是她立即带上了全家老小一起找到了薄荷家。薄荷和夏莫一直与奶奶生活在一起,她的母亲只负责将他们生下来,然后每个月为他们提供一大笔的开销。夏妈妈的存在就像一台提款机,他们需要她,却对她没有很深的感情。
胖子妈到了薄荷家一看没有人,只好拿东西发泄。他们一边砸薄荷的家一边声嘶力竭地谩骂,声音尖厉而刻薄。
“小贱人,跟你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妈在外面勾引老外,你来勾引我儿子学坏,好你个小畜生!”
骂着就要伸手拧薄荷的耳朵。
薄荷一侧身,举起桌上的茶壶砰的一声砸在地上,世界静了,她又跑进厨房拿了菜刀跑出来:“你再骂我妈一句我剁了你们家祖宗十八代!”
胖子妈一愣,看着薄荷手里的菜刀,良久,挑着眉骂:“小贱人,让你得意,你给我等着!”说罢带领全家老少边骂边出了门。
我吓得够戗,赶紧从她手上把菜刀拿下。薄荷扯出个疲惫的笑容:“傻五月,知道你晕血,才不在你面前让她见血。再说,为了一胖子,不值得我去坐牢。”
我们就蹲在满地残骸里痴痴地笑。
还没开始收拾这一片狼藉,夏奶奶就颤巍巍地小跑过来喊:“五月,五月!你爸爸掉进湖里了,正往医院送呢,你赶紧去看看啊…”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实在没办法把一个老实巴交的在屋里赶活儿的鞋匠和一场落水事件联系在一起。
还是薄荷先反应过来,牵着我就往市医院跑。天气有些凉,灰蒙蒙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顶,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一边跑一边哭,耳朵里是隆隆的风声,快且剧烈的心跳让我手脚冰凉。我乱了分寸,胡言乱语地问薄荷:“我怎么办?是回家拿钱,还是去学前班把朗朗接回来,要不,我们先去接朗朗,再去取钱,还是…”
薄荷抓着我的手紧了紧,说:“别慌,先去医院再说!”
到了医院我们就蒙了,偌大的医院来来往往的都是匆忙的人群,我们无从找起。我只好拉下脸皮充当无耻之徒在医院里大声地喊着老单,无论是对道德还是颜面都没有了半分的顾虑,我像是医院的敌人,带着满腔的恨意乱喊乱叫。
我的脸憋得通红,心脏在耳边突突地跳,那一刻我看着四周愈发模糊的白色墙面,忽然间懂得面对死亡的威胁我们竟是如此手足无措。在我的喊叫声惊动医护人员之前,一双手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回头时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皱着眉看我,用那种要死不死的声音和语气告诫我说:“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大声喧哗。”
在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刻,我搜遍了大脑内外依旧没有凑够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个九九八十一遍的恶毒词汇。我泄气地盯着他干净整洁的白衬衫,眼皮一垂,眼泪便一颗一颗成了串地落下来。为了不让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显得更加莫名其妙,我只好选择愤然转身离开,像一头盲目的兽,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
身后的白衣男生却又好死不死地追上来,他的手十分固执地牵住我的手腕,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带着点儿歉意,还带着点儿这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倔犟和柔软。
后来我才从万能的八卦婆薄荷那里知晓,这个固执耿直心地善良的白衣少年叫做顾西铭,在学校里是难得一见又得老师欢心又得同学喜欢的那一类人。事实上与他的第一次见面让我对这个人颇为鄙视,觉得他有些鸡婆,还有些过分的冷静,正是我讨厌的那一类人。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顾西铭凡事追求完美的性格全部来自于他那个几乎完美到变态的家庭,而实际上他也并没有那么鸡婆,总的来说,年少时该有的活力和忧伤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结合得十分完美,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男孩子本该具备的良好品质,而我将这种想法讲给薄荷听的时候,她很费解地问我:“你是想说你比较喜欢人格分裂?”
这些都是后话。
而当时,顾西铭扯着我的手腕十分镇定地问我:“我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请你先冷静下来,告诉我,你是来找人的吗?”
声音温和,让我慌乱的心绪有了缓慢的停顿,脑子里膨胀着的麻木也渐渐平息下来,像是被新鲜空气冲撞开来的烟雾,一点一点接近了明朗。
我定了定心神,尽可能地将语言简洁地组织好后回答他:“我来找我的爸爸,他叫单和,溺水后被救护车拉到这家医院,可是我现在找不到他。”
顾西铭说:“我带你去咨询处问一下。”
然后这个白衣翩翩的少年就轻轻松松地帮我打听到了老单的病房,我感激地看着眼前的顾西铭,血红色落日的光芒在他年轻的脸上映出淡淡的红,像是平缓流淌的可见的温度。
我好像忘记了说谢谢,顾西铭也一直没有说再见,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们都忘记了该有的礼仪,呆呆地站在身后的残阳里看着对方。
直到薄荷从走廊尽头龙卷风一样袭来,我才匆匆说了句谢谢便扯着薄荷跑进了病房。
老单倚在白色的病床上,左脚绑着厚厚的纱布,见我仓皇地跑进来立刻扯出一抹笑,嘴唇煞白却强忍着疼痛随意又抱歉地说:“五月别怕,爸爸没事。”
那根始终绷在我心尖上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我扑过去,在老单的怀里哭得像一个无赖的小孩儿。那是第一次,我像一个真正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那样放声大哭,毫无顾忌,委屈和恐惧得以释放。老单身上淡淡的烟草香气混合着眼泪的味道一同逼退了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儿。
老单还活着,这真好。但是他的左腿却无法正常行走,医生建议他今后的生活可以配合着拐杖行走。
是的,老单瘸了,为了救企图自杀的夏莫。
很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行走在前后均无光芒可见的漆黑道路上时,我仿佛又听到那个声音,木制的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前行。
十二盛夏:第二章:星球【001】
【001】
小胖子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给梁小柔的伤口上涂药。
她的眼睛上覆盖着一层淡漠的颜色,无尽无望,像一对滚落在角落里沾满灰尘的珠宝,没有一丝透亮。
也感觉不到疼。
我看她胳膊上起了通红气泡的皮肤,有巴掌大的一块皮肤几乎是被烫得露出了惨白的肉。我给她涂着药,心里很不是滋味,愤怒和心疼让我的手指微微发颤。
早上一同上学的路上就觉得梁小柔安静得过分,脸色惨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滚落下去,像是极力克制隐瞒着什么。我只当是天气太热,她身子骨本就比常人瘦弱些,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下午考完试后,班代表来收学期末班级联欢的班费,全班六十多名同学,独独梁小柔没有交。我见她一个人穿着春秋长袖校服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嘴唇紧抿着,睫毛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水。
我这才觉得事有蹊跷,下课时趁着薄荷帮她补交班费的空当拉着她到旧大楼的天台。
“这么热的天,穿着外衣做什么?”
我猜到她定是又受了伤,只是当她将校服外衣脱下来时仍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胳膊上发红溃烂的皮肤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狰狞地望着我,大片还未破开的水泡一粒一粒密密麻麻地沾在她的皮肤上。
梁小柔看了我一眼,眼眶湿湿的,整张脸憋得发红,却流不出泪。我看着不忍,却因一时太过震惊竟吓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良久,梁小柔才开口说:“早晨我跟我妈要钱,她说没有,我正要说要交班费呢,她一锅开水就泼过来了,不过我躲得及时,没大碍的。”
我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想给她一个拥抱,像老单安慰我时那样柔声跟她说,别怕,小柔,别怕。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怕我一开口,会哭得比她还要委屈。
我只好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给她涂药。
天气闷热,汗水濡湿地黏着皮肤,碧蓝的天空下,我却觉得冷,骨头发酸一样地冷。
寂静间,小胖子拿着一个巨大的纸盒子走过来,看了梁小柔一眼,神情复杂。
梁小柔默默地穿上校服说:“你们聊,我先下去了。”
跟薄荷分手后的小胖子有了很明显的表情变化,之前那个只懂得憨笑,一笑起来浑身的肉都会微微颤动的弥勒佛现在却是一本正经的忧伤模样,不大的眼睛里灌满了说不出的悲伤。分手之后,他和薄荷一直形同陌路,但终归是在同一所学校,如今要毕业了,今后的散落天涯终是会让人觉得难过。
之前的小胖子多可爱,憨憨的,肥肥的,眼睛澄净得像某种无害温顺的小动物。
现在的他比之前颇有空间感的样子消瘦了许多,以往肥胖的脸颊竟也出现了那时相当流行的棱角,眉目清晰了许多,但总的来说,他离瘦子的世界还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
他像一根旗杆一样一动不动地与我对峙,然后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我将药瓶的盖子盖上,看着眼前大块头的小胖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这句对不起,只能通过我再去传达给薄荷,这真让人觉得难过。
可我仍旧刻薄地说:“你太懦弱,薄荷和你分手是对的。”
小胖子并不介意我的口不择言,将盒子递给我,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灵魂缩成小小的一团,连他自己都看不到。
他说:“别这样说我妈,她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良久,他才又说:“这些都是我以前答应买给薄荷的。是六个国家出产的巧克力,还有上一次她在玩具店看见的小丑,她没买,但我知道她想要它。剩下的都是一些她平日里喜欢的笔记本、自动铅笔还有各种形状的橡皮。她虽然个性大大咧咧的,但总喜欢收集这些小东西。”
这个胖得甚至有些丑、有些吓人的小巨人开始哽咽了,他抬起胳膊挡在眼前艰难地企图阻止自己的眼泪流出,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远了。我捧着巨大的盒子看着他悲伤的背影,像一头受了伤的象拖着忧伤的影。
我打了个电话把薄荷喊上来,将纸盒递给她。薄荷捧着盒子,垂着眼看着里面一样一样精致可爱的小东西,手一抬,将那一盒东西从天台上全部丢下去。
操场上空荡荡的,刚考完试,被公式定律折磨了一学期的同学们早成群结队地出去撒野了。风吹得糖纸哗啦啦地响,薄荷说:“五月,我倒掉它们的同时总觉得还倒掉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说完,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听到她小声的哽咽。薄荷突如其来的忧伤让我有些适应不了,她望了一会儿天空,我也陪着她望了一会儿天空。
是不是每一段初恋都会早早地夭折,它成了我们年少时的一块疤,时间久了并不会再觉得疼,它留在皮肤上并不为我们带来多大的困扰。
但有时,那一块不一样的皮肤还是会提醒我们有过的曾经。
我想了想,跑下楼去,开始帮薄荷将巧克力、橡皮和她觉得更重要的东西一样一样捡回来。天气有些闷热,蹲下身就能嗅到尘土的气息。
把东西收回盒子里正要走时身后有人喊我,回过头去就看到一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面孔,样子挺白净,狭长的眼角里藏着这个年纪的男生少有的睿智和淡定。
他站在白得发慌的阳光下朝我摊开掌心,里面是我的校徽,上面写着单五月。
“谢谢。”我拿过校徽别在衣服下摆处。薄荷在天台上俯下身朝我喊:“五月,别捡了,一起去我们家看夏莫吧!”
我费劲地抬头朝她喊:“那你下来啊。”
正喊着,耳边响起一个挺熟悉的声音:“伯父好些了吗?”
我愣了愣,原来刚才那个男生一直等在那里没有走。我的脑子飞速旋转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此人正是顾西铭。
我眯着眼睛在炽烈的阳光下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叱咤校园的名人。
顾西铭的名字在我们学校的影响力仅次于校长。功课好,家世好,长得也不赖,加之身上淡淡的书卷气质以及笑起来时自成一派的温文尔雅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最让人花痴的一点是他的街舞跳得很棒。
短发,白衣,蓝裤。肤色苍白但不病态,阳光与忧伤气质兼具,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姿态可以看出家教优良,很有风度。
我点点头,说:“没什么大碍,早就出院了。”
说完觉得情绪有些异样,明明只见过两次面,怎么会跟他有这种熟稔的对话。
“那就好。”他淡淡一笑,长呼出一口气说,“终于要毕业了。”
我不大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大明白在这种充满了离别惆怅的时候,这位优等生怎么会有如此欢乐的感慨。
果然大脑发达的人EQ就比较低吗?
顾西铭看见从远处跑来的薄荷,笑着和我道别:“希望在一中可以再见到你,以你的成绩我们应该不难成为同学。”
待他走远后,薄荷张着血盆大口不可思议地问我:“天呀五月,你和顾西铭站在漫天夕阳下暧昧什么呢?”
我想了想,客观地回答她:“在聊老单的身体健康状况。”
薄荷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清华苗子聊的话题还真是深刻啊。”
“才初中怎么就清华苗子了,种子还没种下呢。”我对薄荷如此夸大形容顾西铭有些不屑一顾。也许是身体里与生俱来的叛逆因子,我对顾西铭这种十项全能的学生打心眼里有一种反感。反倒是像薄荷这样搞不清“涅槃”和“光盘”有什么分别的人让我觉得更贴心。
因为她简单、正直,这样的品性足以弥补她那少得可怜的分数。
“你不知道吗?顾西铭被保送去一中,奖学金生。这跟进清华有什么区别?”薄荷激动地说完又瞬间陷入了一种极其沮丧的情绪当中,“五月,你的成绩去一中肯定没问题,小柔再加把劲儿也不是没有希望,可是我…”
“我不去一中。”为了让薄荷从极度消极的情绪中走出来,我十分大方地与她分享了我的最新决定。
“为什么不去?再怎么说你也是一棵低调的清华苗子啊。”
我被薄荷的比喻逗得莞尔,也逗她:“你也说了是苗子啊,指不定长出什么东西呢。”
“得了吧你,王八再不堪生下来的也是王八啊。”说完察觉到我周身的低气压警告立即改口说,“我不是说你,我说顾西铭呢,说顾西铭呢,嘿嘿。”
“我想去职高,薄荷。”
洛城在那天下了很薄的雨。我说出的话在这样朦胧如雾的雨水里氤氲开来,反倒显得没有那般郑重了,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事情,一件情理之中毫不突兀的事儿。
事实上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了许久,一中虽然是个制造梦想的地方,可也是制造负担的地方,我不想老单太累,朗朗也会很快读完小学,我不知道老单还要擦几双皮鞋才能想起自己也该为自己的幸福忙一忙了。
我知道老单是因为顾虑我的感受所以一直没有再娶,职高离家比较远,住校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
薄荷低头沉思良久,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着说:“那好啊,我跟我们家老巫婆说你也去职高,她肯定以为那职高是个特神圣的地方,保准让我去。”
自从夏莫从心理治疗中心回来后薄荷就一直叫她妈妈老巫婆,她是在心疼夏莫,也是在怨自己,怨当年小小的自己没能保护好夏莫。
“按理说,你妈妈该想法子让你进一中才是。”我不希望薄荷意气用事便提了个醒。薄荷撇撇嘴:“得了吧,你当我妈是个啥,她就是个文盲!除了赚钱还会做什么?我要是跟你进了同一所学校,她高兴还来不及,估计又要傻兮兮地给你打电话问你缺不缺钱让你照顾照顾我。”
我便不再多说,毕竟每个人的路,只有自己知道应该怎样走才是正确的。
到薄荷家时夏莫正在逗弄邻居家的大狗,自从那次自杀未遂后,夏妈妈就为他办理了退学手续,并请了家庭老师在家辅导他的功课。我只见过夏妈妈两次,第一次是她带着夏莫来到洛城,第二次,是她带着一张支票到医院里看望老单。
说是看望,却一直是施舍者般居高临下,仿佛老单为了救夏莫断了一条腿是他三生有幸义不容辞的事儿。她将支票拍在桌子上,斜睨着眼,一脸的不耐烦:“如果还有需要,就打电话给我。”
我将支票拿起来还给她,颇有些年少气盛的意味:“即使不是夏莫,是一个乞丐,哪怕是一只猫,一条狗,老单也一样会跳下去救的。”
“五月,不要这么没礼貌。”老单因病苍白的脸上带着疲倦。
“请你出去,我为夏莫和薄荷有你这样的妈感到可耻。”
这个女人并不为我小家子气的尊严和侮辱皱一下眉头,她再自然不过地将支票重新放进钱夹里微笑着告诉我:“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行为感到后悔,很多事情,都是钱可以改变的。你还太小,难免天真和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