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脸色铁青,他冲叶婷婷吼,他说,叶婷婷,你给我听好,你再敢动阮陶一次,我他妈让你全家给她陪葬!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记得顾延为了我大发脾气。
那一天,叶婷婷几乎摔烂了病房里所有能摔的东西,才哭着离开。
听夏文静说,她吃完自己的面条,又吃完我的面条,才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满世界去找顾延。两个人又满世界找我,还是叶婷婷为了让顾延看看我的死样主动打电话递交了围殴地址。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顾延看着塑料袋一样挂在墙角的我,没有犹豫地,一拳打向叶婷婷那张得意的脸。
叶婷婷当下捂着脸大哭,顾延,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顾延说,是,我从不对女生动手,今天因为阮陶,我破这个例。
然后他从地上抱起我,就像古装片里的大侠那样,抱着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我去了医院。
这些都是夏文静讲给我听的,我都信。
可是有一句话我不信。
夏文静说,那一天,顾延看着昏迷不醒的我,就那样悲伤地握着我的手,哭了。
而那个飞扬跋扈骄傲的叶婷婷,听说在顾延失踪后便去了英国。
我从保姆车里看过去,实在不敢相信当初那个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的小太妹竟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进化成了性感女神凯瑟琳。
也许是叶婷婷在我的少女时期带给我的恐惧太深了,导致我每次看见她就有一种想要排泄的感觉,太可怕了。
幸好袁熙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并没有如我畏惧的那样找凯瑟琳过来“叙旧”。
一直到收工为止,我都躲在保姆车里没敢把自己当人随便走动,回去的路上那种想要排泄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了,我才意识到这回是生理反应不是心理反应。
看出我一直在冒冷汗,让司机停了车,笑着看我,阮陶,能不能陪我去附近方便,这荒山野岭我一个人有点怕。
那抹充满体谅的笑容温暖得就像春风,一下子拉近了女孩子之间微妙的距离感。
这时候我也只是感知到Emy的体贴和细心,却没想到多年以后的某个冬天,我们会为了袁熙坐在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里放肆买醉。
有时候,缘分就像爱、永远、希望这些虚无缥缈又不切实际的东西一样,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无迹可寻了。
抵达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轮圆圆亮亮的月亮挂在天际,清辉悠悠然地洒向人间。
我开始犹豫,对袁熙说,很晚了,不如明天再去吧。
袁熙只是淡淡地笑,像是早知我会在最后关头退缩。他点点头,说,随你,明天开始我有一周的假期,不会介意抽空陪你去看看那个人。
我这才猛然想起,下个星期就是袁旗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无论有什么事情牵绊,袁熙都会请假去袁旗的坟前和他说一会儿话。
袁旗是袁熙的大哥,和袁兴同父异母的情况不一样,他是袁熙的亲兄弟,母亲去世后,也是袁熙唯一的依赖。
所有人都说,袁旗是个傻子,小时候伤了脑子,成了智障。
在我眼里,更像是水仙花化作的精灵,洁白孤独,永远一个人寂静地坐在偌大的袁宅角落,他会扯着我的手不停地喊我名字,阮陶,阮陶,我记得你,你是阮陶。
小小的我,俯视着蜷坐在地上的袁旗,喊他旗哥哥。
袁旗就笑,像个孩童,漂亮的眉眼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木讷,笑着喊我,阮陶,阮陶。
他能记住的名字不多,也分不清牛奶和中药,似乎也不会哭,永远毫无防备地对所有人微笑。即使被袁兴欺负折磨,也从没见他发脾气或是流眼泪。
他只是蜷坐在角落,寂静地看着窗外,少年淡金色的面容沉静,目光淡淡。
在阳光大好的午后,我和袁熙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腿上晒太阳,有时候就那么趴在袁旗的腿上睡着了。他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扰了我们,笔直地坐在阳光下,直到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看他满头大汗地冲我们笑。
唯独有一次,袁熙和袁兴打起架来,那时候袁熙才十二岁,被大他五年的袁兴打得痛都喊不出。我在一旁吓得直哭,是袁旗突然跑过来,发疯一样将袁兴扑倒在地,咿咿呀呀地乱叫着挥舞着拳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发怒的袁旗,像在烈火中连根拔起的水仙花,绝望地哭喊着,一拳一拳砸在大哭的袁兴身上。
是用人听见哭号声赶来拉走了发疯的袁旗。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袁旗,再见时,他已成了葬礼上一张眉眼带笑的黑白照片。
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很多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晰,却记得袁旗的葬礼上,袁熙一直呆呆地跪坐在一边,表情木讷。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以为坐在那里的人不是袁熙,而是那个头发细软,表情温柔的袁旗。
头顶苍茫的天空下,洁净到不染尘土的墓园里,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我环顾四周,听见自己小声地对着凝滞的空气发问,旗哥哥,是你吗?
从那之后,袁熙去墓园的时间总比别人晚两天,我知道他是不希望被人打扰。
袁熙不在的那一个星期,我除了上课,就是尽心尽力地扰乱夏文静的内分泌,每天拉着她陪我一起通宵码字。我把自己搞得像一个新时代的职业女性,生怕自己忍不住一个人跑去永安街找晴天。
有一天夜里,坐在电脑前的夏文静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号,哎呀,阮陶,你快过来看这个贱人!
我喝了口咖啡,淡定地说,看过了,叶婷婷变身凯瑟琳,我比你更给力,看的是现场版。
夏文静继续尖叫,她隆胸了吧?!垫下巴了吧?!这个贱人还开了眼角,肉毒杆菌一定没少打!
这话我真爱听,把我内心的邪恶全部勾出来了,于是我立即挨到夏文静身边,兴致勃勃地同她一起观察叶婷婷都修补了哪些部位。
正说到她的胸形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接起来,那边半天没有声音,正要挂断时,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从话筒里传来,小陶?
全世界这样叫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已过世的爸爸,还有一个就是康帅。
我擎着电话,听见他在电话里笑,心里就莫名悲伤,是康帅,他来找我了。
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就待康帅像自己的亲儿子,他常跟我妈开玩笑,等我们家小陶长大了,就许给隔壁她康家哥哥,那小伙子,顶好的一个人,朴实!
后来父亲去世,在葬礼上哭得最凶的那个人也是康帅。
小时候我在家附近那一带称王称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威风凛凛的康家哥哥。因为他比谁都凶,也比谁都有能耐,所以附近的人对他的态度是既敬又畏。
康帅比我大六岁,从小跟着卖冰棍的爷爷长大,偶尔也见他爸爸来,扯着康爷爷的脖子要钱花。每一次都是我爸出去轰他走,偶尔也用钱打发一下。也许是这样的原因,康帅自愿给我当起了保镖,每天送我上课下课,一有点风吹草动马上摩拳擦掌瞪眼睛。
有好几次,他为我和人打得鼻青脸肿。我总记得他挡在我面前,过分消瘦倔犟的背影,记得他说,小陶这个妹妹,任谁也不能欺负。
那段时间我威风极了,就像黑社会大哥的千金一样,走路的时候恨不得用鼻孔看天。
后来他长大了,可以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赶走他的爸爸,对我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好。只是因为家里太穷,书读到初中一年级就被迫辍学在家,白天跟着爷爷一起卖冰棍,捡破烂,替人家修修自行车和家电,夜里到我家跟爸爸学习课本。
父亲是教师,人人喊他阮老师,康帅不肯这样叫,他喊我爸爸师父。他说,有一句话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后来康爷爷去世,父亲要认养他做儿子,他却不肯,一个人打包行李去了南方。
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直到十七岁那年回来了,大老远扛着大包小包喊师父,到了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说,师父,我在外面学了点手艺,好歹可以做份正经活计,现在做您儿子也丢不了您的脸,您还认我做儿子,行吗?
我爸说,行!
那天晚上康帅住在我家,把五六个包袱全给打开,他说,这些都是给你们买的。
我妈问,你的行李呢?
康帅一笑,说,我没有行李。
我妈别过头去擦眼泪。
康帅早早地染了烟瘾,每天晚上,夕阳西下,都能看见我爸和康帅一大一小的背影蹲在后院抽烟。有时候我跑过去,康帅立即把烟头掐灭,还不让我爸抽。他说,不能让小陶吸了二手烟。
那时候就有人拿他打趣,说,康帅将来娶了老婆怎么办,肯定会吃小陶的醋呢。
康帅一扭头,义正词严地说,我可不娶那没见识小心眼的坏女人。
人家又问他,那你怎么知道什么样的是好女人?
康帅说,知道,师母和小陶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那时候的我,也坚定地认为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是我爸和康帅。
可是后来,这两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一个为救人丢了性命,一个因伤人进了监狱。
康帅出狱的那天,我早早地去了监狱门口等他,里面的人却说他减刑一年,早就走了。那时候顾延还在我身边,我就在他怀里哭,眼泪胡乱地流了满脸,我知道,依康帅的个性,在自己没有着落之前是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就像他十四岁那一年不肯做父亲的儿子一样。
他有自己一套做人的方式。
那时候的顾延对康帅充满了好奇,他佯装生气地敲我的头,阮陶,你现在在我怀里为了别的男人哭呢。
而现在,康帅回来了,顾延却失去了踪迹。
我和康帅面对面地坐在“旧眠”的隔间里,竟觉得出奇的亲昵,好似昨天还在一起哥哥妹妹地闹着吵着,好似前几日我尚且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只是他高了许多,身材也结实了许多,硬朗的脸上有了青色的胡楂。
我坐在对面极力忍着,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康帅过来把我拥在怀里,姿势像是在抱一个小孩子,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那样熟悉。他的手拍着我的肩,拍着拍着,就有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肩膀上。
在康帅的怀里,我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在我们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永远把你当做世界上最经不起伤害的小孩,他们拼尽全力保护你,维护你,总觉得如果不时刻陪在你身边,你就会出什么乱子,受什么委屈。
窗外夜色正浓,康帅借着柠檬色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我。
他说,小陶长大了,长高了,变漂亮了。
我被夸得有些找不着北,但仍是不舍地问他,你只是来看我一眼对不对?还要走吗?
康帅摇头,不走的,小陶,我在川城工作生活,一安定下来就回去找你,奶奶身体还很硬朗,很多她教过的聋哑学生都到家里找她谈心,还送去一只黑猫,她过得不孤单。
是奶奶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是,傻丫头,我倒是要看看那个顾延有多大的能耐,能让你寻死觅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不好看,像是在气我自寻短见。
我马上解释,那绝对是个意外。
康帅突然正色道,那你再见到顾延,也是意外?
原来他已经知道我那么多的过往。
我一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他是晴天,虽然和顾延长相气质都很相似,但大家都说他们不是一个人。
康帅喝一口茶,问我,你也觉得是认错了人?
我垂下头,许久才开口说,我不知道,康帅,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是,可是他和赵小仙住在永安街这是没有错的事。那里的人都能证明赵小仙和晴天是一家人。
康帅点了根烟,微微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
小陶,那你知不知道,赵小仙赵晴天兄妹是在两年前才搬去永安街的?
如果我打听的没错,顾延那小子,也是在两年前失踪的吧?
我整个人都呆住,只感觉到一阵眩晕在体腔里横冲直撞。
夜那么黑。
气温不动声色地变得冰冷。
我的头像是要炸裂开一样嗡嗡乱响,而我并不知道,那是真相,还是猜想;是砒霜,还是蜜糖;是要将我救赎,还是要把我丢进更深的绝望。

第三章 他是赵小仙的晴天,不是我的顾延
第二天是周末,我和康帅在水果店买了些瓜果就直奔永安街。
永安街是川城小有名气的待开发区,以盛产贫困户和犯罪分子著称。大学里的公益社团常去永安街看望孤寡老人和特困户儿童。
如今想来,那一次在“旧眠”楼下的会面,也许是太过仓促,加上夜色昏暗,我的神经也混乱不堪,我竟没能好好看一看他们,也没能问一句,过得好不好。
只记得晴天一双夜空般深黑的眼睛,像极了顾延。
从一条老弄堂转进去,可以看见几十间独门独院的平瓦房,阳光正足,几条大狗随意地卧在路边熟睡。见人走过,也只懒洋洋抬一下眼皮,像是在说,好吵啊,拜托快些过去。
我和康帅下了车,敲开一道微微敞开的红漆铁门,锈迹斑斑的大门里传来一个阿姨的声音,谁啊?
康帅上前问了好,打听出晴天和赵小仙住的屋子。
阿姨善言,摇头惋惜,晴天那孩子可怜得很,他们阿爸去年得了肺癌,没得治,那孩子挨家挨户地跪地磕头,给他们阿爸筹钱治病,如今欠了一屁股债。老爷子像是看不得再拖累了孩子,早早地咽了气。小仙身体也不大好,只苦了晴天,唉…康帅看我一眼,与阿姨道了谢,带我一路找过去。
一直到街尾,临着一条小河,有一户小小矮矮的房子。刷着红漆的木门已经剥落了好些,门轴也不大灵活,轻轻一推,发出吱嘎一声。
赵小仙在院子里晾衣服,扭头看见我们,一张瘦瘦小小的脸上出现敌意。
又是你,你可真难缠!她丢下衣服转身要走进屋子去。
康帅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笑嘻嘻地说,赵小仙,你没做亏心事转头跑什么?
赵小仙瞪他一眼,放屁!我赵小仙从没做过亏心事!
康帅冲我一笑,激将法用在她身上还真灵验。
赵小仙转向我,眼睛里有些挑衅意味,你来找晴天是不是?他不在。
我摇摇头,尽可能友善地说,小仙,我来找你。
她撇撇嘴,找我?还不是为了问晴天的事,当我白痴啊?
我正寻思要怎么才能给这次对话找一个较好的切入点时,门口突然传来砰的一声,一个白衣上血迹斑斑的人影就那么笔直地倒在地上。
那个人的额角一个拇指大小的血窟窿正汩汩地冒着血,身上、脸上也都是伤。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喘息,气息渐渐弱下去…赵小仙尖叫,晴天!
我也尖叫,顾延!
几乎是同时,我和赵小仙朝晴天扑了过去。
只是,我的手还没碰到晴天,就被赵小仙狠狠推开,她说,滚开!
不许你碰我男朋友!
我怔怔地趴在地上,掌心被小碎石子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满手的血。
康帅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看到我不住流血的掌心,眸子紧了一下。
他没多说什么,从赵小仙家的晾衣架扯下一件衣服,撕成一条,绑在我的手上。
我蹲下去,碰了碰晴天的胳膊,我说,顾延,你醒醒!顾延,你别吓唬我。
赵小仙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看着我,又狠狠推了我一把,你有病啊!
我说了他不是什么顾延,他是晴天!
康帅走过去扯住赵小仙的胳膊,声音冷得骇人,赵小仙,你别得寸进尺。
我原以为赵小仙又要骂人,她却怔住,低头看看躺在地上的晴天,又抬头看看扯着她手腕的康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康帅对她彻底没办法,像拎小鸡崽似的把她丢在一旁,招呼我,小陶搭个手,背他去医院!
我和赵小仙手忙脚乱地把晴天搭上康帅的肩,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往医院跑。
医生是康帅的朋友,伤口缝合后把康帅带到一边说,别担心,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昏迷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不过…他胳膊上有四五个较为密集的针眼,我怀疑是非法卖血。病人醒了就可以出院,但我建议住院观察几天,打几天营养针,好好休养。
赵小仙趴在处置室门上一直哭。听到“非法卖血”四个字时肩膀猛地僵直。
康帅点点头,对赵小仙说,你跟我付款去。
赵小仙垂着头跟着康帅去了收款台,我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看见晴天躺在病床上,床单洁净,衬着他惨白的脸色。他的头上缠着白色纱布,胳膊上、腿上也都是包好的伤口。
他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上,合着眼睛,窗外的阳光温暾地弥漫进来,温柔地落在他好看的睫毛上。
我走过去,挨着他的病床坐下,眼睛酸涩地涨满眼泪。
顾延…我轻声叫他的名字,慢慢地,伸手握住他微凉的手。
那么悲伤,那么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贴上我的脸颊,眼泪顺着他的指缝落下,氤氲在洁白如雪的床单上。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哭得天都塌陷了。
谁也不会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多么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那熟悉的眉眼,可是我不敢,我怕一旦惊扰,梦就醒了,我就会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杜撰,根本就没有晴天,也没有赵小仙,更没有和顾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正哭着,顾延醒了,他看着我,微微怔了一下。
我赶忙撒开他的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顾延说,你受伤了,你的手…那一瞬间,他眼睛里一丝心疼,几乎是我起死回生的良药。那样的目光,隐约的同情和感激,以及我捕风捉影的怜惜,仿佛一段带着温度的阳光,如赦免,笼罩着满脸泪痕的我。
我几乎是欣喜地说,没事儿,就是破了个口子!
顾延点点头,目光从我手上移开,在病房里环视一周,说,你送我来的?小仙呢,她一定吓坏了…赵小仙,是的,他是赵小仙的晴天,我刚才,竟然忘记了,我以为,他是我的顾延。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说,她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付款回来的赵小仙尖叫着扑进晴天怀里,赵晴天!呜呜呜…你吓死我了…呜呜呜…晴天温柔地拍拍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他笑着安慰她,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小仙别哭啊…我转身走出病房,在康帅悲天悯人的目光里,歇斯底里地痛哭。
寂静的走廊上,飘浮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玻璃窗上光影单薄,穿堂风吹满我的衣衫,我就像一只鼓胀的河豚,卑微地用哭号宣泄着我的悲伤。
康帅说,他和赵小仙达成了协议,晴天的药费他全权负责,条件是赵小仙不能故意阻拦我和晴天的见面。
赵小仙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她认定我是个贱人,一定会勾引她的晴天。
康帅就吓唬她,你信不信,如果这几天他不住院养伤,出去后就会被我的人打死,不,是打成残废,缺胳膊少腿什么的,现在最流行了。
赵小仙恶狠狠地盯着康帅看了一会,终于妥协,前提是“那个每次看见晴天都哭哭啼啼的老女人”一周只能去看晴天一次。
这一次的机会,对于我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刘芒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问我,你是真的认为晴天就是顾延,还是想要把晴天当做顾延的替代品?
我低头剥着橙皮问她,什么意思?
刘芒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是顾延,你现在的行为会带给他们多大的困扰?
我摇头,我说,事实上,我觉得他就是顾延。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是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人像得几乎克隆,尽管相貌可以克隆,但性格和气质是没办法完全复制的。
那天在医院里,晴天在哄吓得大哭的赵小仙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心疼和愧疚,他哄她时的语气和表情,都熟悉得让我崩溃。
正在做瑜伽的夏文静扭过头来,淡定地对我说,你和顾延不是已经灵肉合一了吗?他的肉体上有没有什么特征?扒光了看一下不就清楚了!
刘芒的手抖了一下,我也抖了一下。
“灵肉合一”这四个字让我顿时面红耳赤得像一块洒满番茄酱的比萨饼。(虽然我想形容自己为熟透的红苹果,但是遭到了刘芒等人惨无人道的批判和指责。)夏文静费力地试图把腿吊到脖子上,用一种沉闷的、历尽沧桑的声音继续说,你俩装什么处女啊,我才是真处女好不好!
我特别无力地转身走进房间,门外传来夏文静不懈的尖叫,你们干吗啊,讨厌,我本来就是处女!我是这个屋子里唯一的处女!我听见刘芒干净利落地回了一句,你说得对,文静,这种状态一定会维持到我们老死为止。
事实上我觉得夏文静的逻辑并没有错。
但问题是,虽然我的确是完成了告别少女的仪式,但是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却如失忆一般什么也记不清楚。
让我先来想一想,我与顾延在一起的那些年。
那些,我生命的锦缎中,最为鲜艳而光亮,明媚如同艳阳的过往。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十三岁,读初中二年级。
那时候的我虽然早熟,却没有早慧。所以我喜欢顾延,只能用最笨的方式,默默地把那份年少时第一次的悸动埋在心里。
而那时的顾延,在远阳中学,已经是一个颇具偶像气质的男生。
造物主就是如此不公,给他一副精雕细琢的皮囊尚且不够,又赐他高人一等的智慧与品格。这样一来,这个叫顾延的男生就在一群十四五岁的豆芽菜里面显得那样与众不同,惹人注目。
而我,就是最最浅薄的大众一员,被他的优秀毫无悬念地吸引。从此,他在我心中升华为不可替代的存在,恰对了我的胃口。
可悲的是那时候的我,绝对算不上是“豆蔻年华”,顶多处于一种尚待发育的“豆芽年华”。
在操场上仰着求知的面孔听校长讲话,就连夏文静已经开始发育的胸部也完全不能勾起我的嫉妒之心。
那一天是星期三,新学期开学第一天。阳光不够充足,黏稠的风无力地在浩大队形中穿梭。
直到顾延出现,致辞,欢迎新生的同时感谢三年级学姐学长的指教与关怀。
那时候人群里已经传来细微的骚动,夏文静小声地对我说,他就是顾延,你看他帅不?
我便伸长了脖子瞧,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平静的眉眼,毛茸茸的头发。
他从演讲台上走下,站在升旗手队伍的最前面,伴随着庄严肃穆的国歌,踏着器宇轩昂的正步,踏上了升旗台。
那一天的顾延,灿若星芒的眼睛凝视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专注得让人心生肃穆。
那一天的阮陶,站在渐渐晴朗的浩瀚蓝天下,看着既美好又遥远的顾延,只一眼,就再也没有移开过视线。
我说,夏文静,我好像一见钟情了。
夏文静说,他已经被一见钟情无数次了,不差你一个。
我说,那怎么办,我要是不嫁给他我就会死!
夏文静没来得及说话,我就被教导主任拎着耳朵训斥,你,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庄严肃穆的时候一个人窃窃私语些什么?!
当时的教导主任是出了名的鬼见愁,被她盯上的猎物轻则心灵受创,重则精神崩溃。
我就被她以一种极其尴尬的姿势拉到主席台前,广播里正在唱着国歌的尾声部分“前进、前进、前进进——”,整个世界就那么安静下来。
离我五米之遥的地方,就是升旗台,那是当时我与顾延最近的距离。
我扭头看向顾延,他的表情淡淡,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那种骄傲是与平庸划清界限的分割线,少一分则阴柔,多一分则做作。
教导主任见我走神,分外气愤,敲一下我的头,问我,冥顽不灵!
你叫什么名字?!
旷远清冷的操场上,所有人都铆足了精神看我的笑话,因此格外寂静。阳光透过云层一点点渗透而下,我看着顾延,眼睛里徒然亮起狡黠的光影,天知道那时候的我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聪明,当下便意识到这是让顾延认识我的唯一机会。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特别严肃认真地朗声道,报告主任,我叫阮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