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手臂一旦上身,被寄生的人即刻毙命,但在周身血肉被吸食殆尽之前,却仍能在它的控制下行走如常,仿佛依旧活着。它被召来后,找上的第一个容器是莫子渊。第二个容器则是莫子渊的父亲。莫夫人让她丈夫滚出去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地还手推她,魏无羡原本以为,那是他正为儿子之死痛心,也是厌倦了妻子的蛮横。可现在想想,那根本不是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父亲应有的模样。那不是心灰的木然,而是死寂,死者的沉寂。
第三个容器是阿童。第四个容器就是莫夫人。趁方才灯灭的那一阵混乱,鬼手便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而莫夫人毙命之时,魏无羡手腕上的最后一道伤痕,也随之消失了。
蓝家这几名少年见符篆不管用,衣服却管用,齐齐解了外衣甩出,罩住这只左手,层层叠叠仿佛一道厚重的白茧把它裹住。片刻之后,这团白衣“呼”的燃烧起来,绿色的火焰邪异冲天。虽然管用一时,但过不了多久,校服烧光,那只手还是会破烬而出。趁没人注意,魏无羡直奔西院。
被那几名少年擒住的走尸正沉默地立在院子里,有十具之多。地上画着封住它们的咒文,魏无羡一脚踢中了其中的一个字,破坏了整个阵法,击掌两次。走尸们一个激灵,眼白骤然翻起,仿佛被一声炸雷惊醒。
魏无羡道:“起来。干活了!”
他驱使尸傀儡一向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咒文和召语,只需最普通直白的命令即可。站在前面的走尸颤抖挣扎着挪了几步,然而,一靠近魏无羡,就像被吓得腿软,竟如活人一般,趴到了地上。
魏无羡哭笑不得,又拍了两下手,这次轻了许多。可这群走尸大概是生在莫家庄、死在莫家庄,没怎么见过世面,本能地要听从召者的指令,却又莫名对发出指令之人恐惧不已,伏在地上呜呜地不敢起来。
越是凶残的邪煞,魏无羡越是能驱使的得心应手。这些走尸没受过他调|教,承受不起他的直接操控,他手头也没材料,无法立刻做出缓和的道具来,连胡乱凑合也不行。眼看着东院冲天的绿焰渐渐黯淡下去,突然,魏无羡心间一亮。
要怨念极重、凶残恶毒的死者,何必要出来找?!
东堂里就有,而且不止一具!
他闪回东院。蓝思追一计将穷,又施一计,纷纷拔出长剑,插地结成剑栏,那只鬼手正在剑栏中乱撞。他们压着剑柄不让它破出已是竭尽全力,根本无暇注意有谁在进进出出。魏无羡迈入东堂,一左一右,提起莫夫人和莫子渊两人的尸身,低声喝道:“还不醒!”
一声唤出,即刻回魂!
刹那过后,莫夫人和莫子渊眼白翻起,口中发出厉鬼回魂后特有的尖锐厉啸。
在一高一低的尖啸声中,另一具尸体也战战兢兢爬了起来,低得不能再低地跟着叫了弱弱的一声,正是莫夫人的丈夫。
叫声够大,怨气够足。魏无羡甚为满意,微笑道:“认得外面那只手吗?”
他命令道:“撕了它。”
莫家三口犹如三道黑风,瞬间刮了出去。
那只左臂撞断了一柄长剑,正破栏而出。而它刚出来,三具没有左臂的凶尸便齐齐扑向了它。
除了不敢违抗魏无羡的命令,这一家三口对杀死自己的东西也带着一股激烈的怨恨,将怒气都撒在那只鬼手身上。主杀毫无疑问是莫夫人,女尸尸变后往往格外凶残,她披头散发,眼白中布满血丝,五根指甲暴长数倍,口角白沫嗤嗤,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极为疯狂。莫子渊紧随母亲,配合她一齐撕咬并用,他父亲则跟在随后,弥补另两具凶尸的攻击间隙。原先苦苦支撑的几名少年都惊呆了。
他们从来只在杂书和传闻中听说过这种凶尸相斗的情形,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血肉横飞的场面,竟看得瞠目结舌,根本无法移开目光,只觉得……好精彩!
三尸一手斗得正恶,忽然,莫子渊尖啸着闪身避开。他腹部被那只手掏了一把,漏出几截肠子。莫夫人见状咆哮不止,把儿子护到身后,抓势更猛,指甲破空竟有钢刀铁剑的威势。魏无羡却看出,她隐隐已有招架不住之态。
三具刚刚横死的凶尸联手,竟然也无法压制这一只手臂!
魏无羡凝神观战,舌尖微卷,唇中压住一声尖哨,欲发不发。他这一哨吹出去,能激起所驱凶尸更大的戾气,也许能扭转战局,但那就难保没人能发觉是他在捣鬼了。一眨眼的工夫,那只手动如闪电,又狠又准捏断了莫夫人的颈骨。
眼看莫家三口节节败退,魏无羡刚要把压在舌底的这一声长哨吹出去,正在这时,从天外传来铮铮两声弦响。
这两声似是由人信手弹拨,甚是空灵澄澈,带着一股泠泠的松风寒意。院中杀得正凶的一团妖魔鬼怪闻声,都僵了一僵。
姑苏蓝氏的几名少年刹那间容光焕发,宛如重生。蓝思追抬手一抹脸上血污,霍然抬头,欣喜道:“含光君!”
一听到这两声天外琴响,魏无羡转身便走。
又是一声弦响,这次音调略高,穿云破空,带了两分肃杀。三具凶尸连连退缩,同时以右手捂耳。然而,姑苏蓝氏的破障音又岂是如此可挡的,未退几步,便从它们头颅中传出轻微的爆裂声。
而那条左臂刚经历一场恶斗,再闻弦音,蓦然垂地。虽然手指仍在屈伸,但手臂已静默不起。
短暂的寂静过后,这群少年忍不住高声欢呼起来。这欢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惊心动魄的一夜熬过去,终于等到了家族的支援,哪怕是之后被以“失仪喧哗有辱门风”的理由狠狠责罚,他们也顾不上了。
冲着月亮挥手一阵,蓝思追蓦然注意到有个人不见了。他拽蓝景仪道:“人呢?”
蓝景仪只顾高兴:“谁?哪个?”
蓝思追道:“那位莫公子。”
蓝景仪道:“啊?你找那疯子干什么?谁知道怕被我打,跑哪儿去了。”
“……”蓝思追知蓝景仪粗心直肠,遇事从不细想,也不多作怀疑,心道,还是等含光君来了,再一并告知此人此事吧。
莫家庄尚在安眠,只是不知是真的安眠还是假的安眠。即便是莫家东西院里斗尸斗得血沫横飞,别人也不会夜半清晨爬起来看。看热闹也是要挑的。尖叫连天的热闹,不看为妙。
魏无羡三两下火速把莫玄羽房间里的献舍阵法残痕毁尸灭迹,冲出门去,心道好巧不巧来的是蓝家人,要死不死来的还是蓝忘机。这就是跟他打过交道也打过架的人之一,赶紧的撤。他急着找个坐骑,路过一间院子,里边有一口大磨盘,套着一只嘴皮乱嚼的花驴子,见他风风火火奔过来,像是有些诧异,竟像个活人一般斜眼看他。魏无羡和它对视一刹,立刻被它眼里的一点鄙视打动了。
他上前拽着绳子便往外拖,花驴子冲他大声叫唤抱怨。魏无羡连哄带拖,好说歹说把它骗上了路,踏着破晓的鱼肚白,哒哒跑上了大路。
骄矜第三
不消几天,魏无羡便发现他可能作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他顺手牵来的这只花驴子,太难伺候了。
明明只是一只驴子而已,却只吃新鲜带露水的嫩草,草尖黄了一点,不吃。路过一农户,魏无羡偷了点麦秸秆来喂它,嚼了几口,它呸的吐了,比活人吐唾沫还吐得响亮。吃不好,便不肯走,发脾气,尥蹶子,魏无羡好几次险些被它踢中。且叫声极其难听。
无论是作为坐骑还是作为爱宠,全都一无是处!
魏无羡不由得怀念起自己的剑来。那把剑现在多半被哪位大家族的家主挂在墙上当做战利品向人展示吧。
拉死拽活地跑了几段路,路经一大片村庄的田地。烈日灼灼,田埂边有一棵大槐树,槐树底绿荫浓浓,还有一口老井,村民在井边放了一只桶和一把瓢,供过路人解渴。花驴子跑到这里,怎么也不肯走了,魏无羡跳下来,拍它尊臀道:“你还是个富贵命,比我还难伺候。”
驴子喷他。
百般聊赖间,阡陌远处走来一行人。
这些人身背手编竹篓,布衫草鞋,从头到脚一股乡野村民的土气。里面有个小姑娘,一张圆脸,相貌勉强算得上清秀,也许是烈日下走久了,也想过来乘凉喝水,但见树底下系着一头砸蹄乱叫的花驴子,还坐着个涂红抹白披头散发的疯子,不敢过来。
魏无羡从来自诩是怜香惜玉之人,见状挪了挪窝,挪出一片地,去折腾那头花驴子。那群人见他无害,这才放心走来。个个满头大汗脸颊通红,扇风的扇风,打水的打水,那名少女坐在井边,似是知道他存心相让,对魏无羡微微一笑。
其中一人手里持着罗盘,望望远处,低头困惑道:“为什么都快到大梵山脚下了,这指针还是不动?”
这罗盘刻纹和指针都甚是诡异,并非普通罗盘。不是用来指东南西北的,而是用来指凶邪妖煞的“风邪盘”。魏无羡心知,这是遇上一家落魄拮据的乡下散户了。除了阳春白雪的优渥世家,也有不少这样闭门自修的小户。魏无羡寻思,说不定是从乡下赶来投奔哪个沾亲带故的大家族的,或者是去夜猎的。
领头的中年男子边招呼人过去喝水边道:“你那罗盘是不是坏了,回头给你换个新的。还有不到十里就是大梵山了,咱们不能久歇。风尘仆仆了一路,要是就在这里松懈,落在后头让人抢了先,那就不值当了。”
果然是夜猎。许多仙门世家喜好风雅,称游历四方、除魔降妖为“游猎”,又因为这些东西常在夜晚出没,亦称其为“夜猎”。修仙家族何其之多,然而扬名立万的来来去去就那么一些。如果不是祖辈积累丰厚,普通的家族想列入上位跻身名门,在玄门之中博得声望和尊重,必须拿得出实绩。擒下凶残的妖兽或是为祸一方的厉煞,家族说话才有分量。
这本是魏无羡的拿手绝活,可他这几日在路上奔波,闯了几个坟,猎到的都是小鬼。他手头正差一只帮他作威作福的鬼将,心下决意也去大饭山碰碰运气。若是个好使的,便抓过来收着用。
那行人歇够了脚,也准备上路了。临走之前,那名圆脸少女从背箱里拿出一只半青不红的小苹果,递向他:“这个给你。”
魏无羡笑嘻嘻伸手去接,那只花驴却昂头龇牙去咬。魏无羡赶紧一捞。见这驴子对这只小苹果垂涎不已,福至心灵,捡了一根长树枝和一条渔线,吊着这只苹果,挑在花驴子头前。花驴子闻到前方苹果清香,很想吃,追着那只总也差一点点的苹果,昂头前冲,竟比魏无羡所见过的所有名马驹都要快,一骑绝尘!
驴不停蹄,魏无羡在天黑之前便赶到了大梵山。直到山脚,他才知道此梵非彼饭。远远看去,山形神似一尊心宽体胖的矮佛,故得此名。山下有一小镇,便叫佛脚镇。
聚集于此的修士远比他想象的要多,鱼龙混杂,各家各门的服色教人眼花缭乱,在街上穿行往来。不知为何,尽皆神色紧张,见了他这幅鬼样子也没空嘲笑理会。
长街中央,有一群修士聚在一起,正严肃说话。似乎意见出入颇大,魏无羡远远便听见他们交谈,原先还好,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激动起来了:
“……我认为此地根本就没有食魂兽或者食魂煞,分明所有的风邪盘指针都没有异动。”
“若是没有,这七个镇民的失魂之症又是怎么来的?总不会都是得了同一种怪病吧?在下可从没听过这种病!”
“风邪盘没指出来就一定没有吗?它也不过能指个大致的方向,精密不足,不能尽信,也许这附近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挠它指针的指向。”
“也不想想风邪盘是谁造的,我也从没听过有什么东西能扰乱它指针的指向。”
“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你说话怪怪的?我当然知道风邪盘是魏婴做的啊,可他做的东西又不是十全十美,难道还不允旁人质疑了?”
“我可没说不许你质疑,更没有说他做的东西十全十美,阁下何必含血喷人!”
于是他们开始朝另一个方向争吵,魏无羡骑着花驴子嘿嘿哈哈地路过。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在修士们的唇枪舌剑里雄风不倒,所谓“逢魏必吵”,若是票选百家人气最长盛不衰者,舍他其谁?
平心而论,那修士说的倒也没错,现在通用的风邪盘是他做的第一版,确实精密不足。他原本正在着手改进,谁教没改完老巢就被人捣了,也就只好委屈下大家,继续用精密不足的第一版了。
话说回来,吃血肉啃骨头的大多低阶,如走尸;只有较为斯文优雅的高品阶妖兽或厉鬼才能够吸食并消化魂魄,还一口气吃了七个,难怪这么多家族都聚集于此。既然夜猎物非同小可,风邪盘出些差错也在所难免。
魏无羡勒住绳子,跳下驴背,把那只吊了花驴子一路的苹果送到它嘴前:“一口,就一口……呸,你这一口是要把我整只手都吃了。”
他挑着苹果另外一边啃了两口,塞回花驴嘴里,反思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跟一只驴子分同一个苹果,后背忽然撞上一人。回头见是一名少女,虽撞了他,却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双目无神,面带微笑,直勾勾地看着某个方向。
魏无羡顺着她目光望去。那方向是一从黑压压的山顶,正是大梵山。
突然,这少女毫无征兆地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起来。
这舞蹈姿势狂野,张牙舞爪,魏无羡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名妇人提着裙子奔过来,抱住她哭喊:“阿胭,咱们回去吧,回去吧!”
阿胭奋力甩开她,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没有消退,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慈爱之意,继续边舞边跳,那妇人只得追着她满街跑,边跑边呜呜哭泣。一旁一个货郎道:“作孽,郑铁匠家里的阿胭又跑出来了。”
“她阿娘真可怜哪。阿胭、阿胭的夫君、还有她的丈夫,没一个好的……”
魏无羡东逛西逛,从各路人马零散的只言片语里,梳理出了此地发生的异事。
大梵山上,有一片古坟地,佛脚镇镇民的祖坟大多都在这里,有时也会给无名尸体在这里刨个坑立块木牌。数月之前,有一晚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暴雨冲刷,一夜过后,大梵山有一片山土滑坡崩塌了,正是那片坟地。许多老坟都毁了,还有几具棺木翻出了土,被一道雷电劈飞了棺盖,连尸带棺被劈得焦黑。
佛脚镇镇民十分不安,一番祈福,重修古坟堆,以为摆平过去。谁知,自那以后,佛脚镇开始频频出现失魂之人。
第一个是一名懒汉。此人穷光蛋一个,平日游手好闲,因为总喜欢上山抓鸟雀玩儿,恰恰在山崩那夜被困在大梵山,吓个半死,好在命大无事。奇的是他回来没过几天,忽然娶了个媳妇,大张旗鼓办了亲事,说从此要行善积德,安心过日子。
新婚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躺倒床上便没起来。新娘子唤他他不应,一推才发现新郎双眼发直、浑身冰冷,除了还能呼吸,和死人没什么两样。如此不吃不喝躺了数日,安心入土了。可怜新娘才嫁人便守了寡。
第二个便是郑铁匠家的阿胭。小姑娘刚订了一门亲事,结果未来夫婿第二天在打猎时被山上豺狼咬死。她得知此事后,也出现了前一个懒汉那样的情况。万幸,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失魂症竟然自己好了。但从此人也变得疯疯癫癫,每天笑呵呵地在外面跳舞给人看。
第三个就是阿胭的父亲郑铁匠。迄今为止已连续有七人遇害。
魏无羡琢磨,多半是食魂煞,而不是食魂兽。
二者虽相差一字,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煞属鬼类,而兽是妖兽。依他之见,可能是山崩震塌了古坟,天雷劈开了棺木,放出了其中安息的陈年老煞。究竟是不是,让他看一眼那是具什么样的棺材、有没有封印残留即可。可佛脚镇镇民肯定早就将烧焦的棺木另埋,把尸骨重新收敛入土了,痕迹必然没剩多少。
上山得从镇里走山道,魏无羡蹬着驴子慢悠悠往坡上走。走了一阵,几个人一脸晦气地往下行。
这行人有的脸上带伤,七嘴八舌。天色昏暗,迎面撞上个一脸吊死鬼妆的骑驴人,齐齐吓了一跳,骂了一声,绕开他匆匆下坡去。魏无羡回头寻思,莫非是猎物扎手,铩羽而归?略一思索,拍拍驴子臀,小跑骑着上了山。
他恰恰错过了这群人接下来的怨声载道:
“从没见过这么霸道的!”
“那么大一个家族的家主,用得着到这里来跟我们抢一只食魂煞?他年少的时候杀过不知道多少只了吧!”
“有什么法子,谁叫人家是宗主。得罪哪家都不能得罪江家,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江澄。收拾东西走了,自认倒霉吧!”
骄矜第三 2
天色再晚一些,就该举着火把才能在山林里前行了。魏无羡走了一阵,竟没遇上几个修士。他颇感讶异:莫非来的家族里,一批都在佛脚镇上继续纸上谈兵争论不休,另一批都像方才那拨人一般束手无策、败兴而归?
忽然,前方传来呼救之声。
“来人啊!”
“救人哪!”
这声音有男有女,充满慌张无措之意,不似作伪。荒山野岭的求救声,十之八九都是邪精作怪,引不知情者前往陷阱。魏无羡却大是高兴。
越邪越好,就怕不够邪!
他策驴奔往声来处,四望不见抬头见,却不是什么妖精鬼怪,而是之前在田埂边遇到的那一家子乡下散户,被一张金灿灿的巨网吊在树上。
那中年男人原本带着后人在山林里巡逻踩点,没碰上他们巴望的猎物,却踩中了不知哪位有钱人设的罗网,被吊在树上,叫苦不迭。见有人来,猛地一喜,可一看来的是个疯子,立刻大失所望。这缚仙网网绳虽细,材料却上等,牢不可破,一旦被捉住,任你人神妖魔精鬼怪也要折腾一阵。除非被更上等的仙器斩破。这疯子别说放他们下来了,只怕连这是个什么东西不知道。
正要试着叫他找人来帮手,一阵轻灵的分枝踏叶之声逼近,黑色的山林里掠出一个浅色轻衫的少年。
这小公子眉间一点丹砂,俊秀得有些刻薄,年纪极轻,跟蓝思追差不多,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身背一筒羽箭、一柄金光流璨的长剑,手持长弓。衣上刺绣精致无伦,在胸口团成一朵气势非凡的白牡丹,金线夜色里闪着细细碎光。
魏无羡暗叹一声“有钱!”
这个一定是兰陵金氏的哪位小公子。只有他家,以白牡丹为家纹,自比国色,以花中之王,暗暗标榜自己仙中之王;以朱砂点额,意喻“启智明志、朱光耀世”。
这小公子本来搭弓欲射,却见缚仙网网住的是人,失望过后,陡转为不耐之色:“每次都是你们这些蠢货。这山里四百多张缚仙网,猎物还没抓到,已经给你们这些人捣坏了十几个!”
魏无羡想的还是:“有钱!”
一张缚仙网已价值不菲,他竟然一口气布了四百多张,稍小一点的家族,必须倾家荡产,不愧是兰陵金氏。可这样滥用缚仙网,无差别捕捉,哪里是在夜猎,分明是在赶人,不让别人有机会分一杯羹。看来之前撤走的修士们,不是因为猎物扎手,而是因为名门难惹。
几日沿途漫走,再加上方才在佛脚镇饶有兴味地旁听,这些年修真界的起落沉浮,魏无羡也道听途说了不少。作为百年仙门大混战的最终赢家,如今兰陵金氏统摄引领众家,连家主都被尊称为“仙督”。金氏家风原本就矜傲,喜奢华富丽,这些年来高高在上,家族强盛,更是把族中子弟养的个个横行无忌,稍次的家族就算被百般羞辱也只能忍气吞声,这样的乡下小户更是一百个惹不起,所以虽然这少年言语刻薄,被吊在网中的几人涨红了脸,却不敢回骂。中年人低声下气道:“请小公子行个方便,放我们下来吧。”
这少年正焦躁猎物迟迟不出现,刚好把气撒在这几个乡巴佬身上,抱手道:“你们就在这里挂着吧,省得到处乱走,又碍我的事!等我抓到了食魂兽,想得起你们再放你们下来。”
真被这样吊在树上挂一夜,万一恰好遇上了在大梵山里游荡的那只东西,他们又动弹不得,可就只有被吸干魂的份儿了。那名送苹果给魏无羡的圆脸少女心中害怕,哭出了声。魏无羡原本盘腿坐在花驴子背上,花驴子一听到这哭声,长耳抖了抖,突然蹿了出去。
蹿了出去还一声长鸣,若不是叫声太难听,这势不可挡的英勇气势,说是匹千里良骏也绝不谬赞。魏无羡猝不及防被它从背上掀了下来,险些摔得头破血流。花驴子大头朝前,冲向那名少年,似乎坚信自己可以用脑袋把他顶飞。那少年还搭着箭,正好朝它拉弓,魏无羡还不想这么快又去找一匹新坐骑,连连奋力拽它缰绳。那少年看他两眼,却忽然露出惊愕之色,旋即转为不屑,撇嘴道:“原来是你。”
这口气,两分诧异,八分嫌恶,听得魏无羡直眨眼。那少年又道:“怎么,被赶回老家之后你疯了?涂成这个鬼样子,也敢把你放出来见人!”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难道——魏无羡一拍大腿。难道莫玄羽他爹不是什么杂门小派的家主,而是大名鼎鼎的金光善?!
金光善是兰陵金氏上一代的家主,早已故去。说起这人,可谓是一言难尽。他有位家世显赫的厉害夫人,惧内之名远扬,可他怕归怕,女人还是要照搞不误的,金夫人再厉害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紧他,于是上至名门佳媛,下至乡野娼妓,能吃到的绝不放过。而且他虽爱拈花惹草四处偷情,私生子女众多,但极易喜新厌旧,对女子腻味了便完全抛之脑后,全无责任感。在众多私生子女之中,唯有一人格外出彩,才被认了回去,便是现任兰陵金氏家主金光瑶。而且金光善连去世也不光彩,他自信老当益壮,要挑战自我,和一群女人鬼混,然而不幸失败马上风。这实在太教人难以启齿了,因此兰陵金氏对外一致宣称老宗主是劳累过度,于是众家也都心照不宣,装作不知道。总之,这些才是他“大名鼎鼎”的真正原因。
当初乱葬岗大围剿,除了江澄,第二份就算金光善出力大。如今魏无羡却占了他私生子的舍,也当真不知这笔账要怎么算。
那少年见他发呆,心中讨厌,道:“还不快滚!看见你就恶心的够了。死断袖。”
算起辈分来,莫玄羽还说不定是这少年叔叔伯伯之类的长辈,竟然要被一个小辈这样羞辱,魏无羡觉得,就算不为自己,为莫玄羽这具身体也要羞辱回去,道:“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一听这句话,两簇暴怒的火焰在那少年眼里一闪而逝。他拔出背上长剑,森森地道:“你——说什么?”
剑身金光大盛,乃是一把不可多得的上品宝剑,许多家族打拼一辈子也未见得能沾这等宝剑的边。魏无羡凝神细看,竟觉得这把剑有些眼熟,不过金色剑芒的上品宝剑他见过的也不算少,是以并未细想,而是转了转手中一只小小的布囊。
这是他前日捡了几块边角料临时拼凑的一只“锁灵囊”。那少年劈剑向他斩来,他从锁灵囊中取出一张裁成人形的小纸片儿,错身避过,反手“啪”的一下拍在对方背上。
那少年动作已是快得很,可魏无羡脚底绊人背后拍符这种事干得多了,手脚更快。那少年只觉得背心一麻,背后一沉,整个人不由自主趴倒了地上,剑也哐当掉到了一边,怎么努力也爬不起来,仿佛泰山压顶。背上趴着一只贪食而死的阴魂,将他牢牢压得喘不过气。小鬼虽弱,对付这种毛孩子却不在话下。魏无羡把他的剑捡起来,掂了掂,一挥斩断上方缚仙网。
那一家几口狼狈落地,一句不说,匆匆狂奔逃去。那圆脸少女似想道谢,被她长辈一把拉走。生怕多说几句被这位金公子记恨的更厉害。地上少年怒道:“死断袖!好啊你,灵力低微修炼不成就走这种邪道,你给我当心!今天你知道谁来了吗?!今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