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怎么了?”程雅睿吃惊地把赵星星推开一点,看她的脸。只见赵星星脸孔煞白,眼神凝在他身后。
程雅睿转身,冬日夜晚的风将路灯光线扯得零零落落。一个目光阴郁凶狠的男人静立在不远的地方,他黑色的长风衣在风中猎猎飞舞,他高大的身形被路灯扯得长长地向两人压迫而来。
程雅睿认出这个人是赵星星不喜欢的禹寒。这位禹寒每次出现,似乎都阴郁得令人难以琢磨,总是令程雅睿倍感压力。
程雅睿皱眉,这位禹寒其实他略有所闻,如果他不知道这位全球制药巨头希文集团的大中华区总裁,那他也真够孤陋寡闻了。他不解的是,媒体上报道的那个禹寒是杀伐决断、眼光独到、睿智英明且喜怒不形于色的企业家,跟眼前这个阴郁又似乎带着愤怒的男人,十分搭不上边。
“过来!”禹寒薄唇轻启,一声轻喝,似乎压抑住了火山般的愤怒。
赵星星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脚步下意识地往程雅睿身后迈了一步。
“过来!”禹寒双手紧握,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不要上去掐死赵星星。
“不!”赵星星微弱地应了一声,彻底躲在了程雅睿的身后。
程雅睿感受到了赵星星的颤抖和恐惧,他将手向后,安抚地拍了拍赵星星,然后抬头看向禹寒说:“是禹先生?我听星星提起过你,你是她的哥哥。”
“哥哥?”禹寒眉毛高高挑起,缓慢地走了过来。他的目光扫过赵星星,带着森森冷意说:“星星,你跟程先生说我是你的哥哥?”
程雅睿身体站得笔直,护住身后的赵星星说:“禹先生是大忙人,怎么有时间来我们这种小学校啊?找星星有什么事吗?”
“我们兄妹的事,不劳程先生操心。程先生还是忙自己的事去吧,让我们兄妹谈一谈。”禹寒一字一句地说。
程雅睿眉中的山峰皱得更深,禹寒本来说得对,他们兄妹的事,程雅睿应该躲开。可是,赵星星那双手,从背后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力大得惊人,似乎此时程雅睿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程雅睿甚至有一种错觉,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赵星星留下与禹寒单独相处,否则赵星星会受到伤害。
于是,他歪头,问向背后的赵星星:“星星,要我回避吗?”
半晌,赵星星蚊子般的声音传出来:“不……要。”
禹寒咬着牙,冷冰冰地笑出来,突然说:“赵星星,结果出来了,不相符。”
赵星星的身体猛烈地一颤,突然把脸从程雅睿身后露出来,大声地说:“不可能!”
“其实,你早应该预见到结果,你费这么大的劲,真是蠢。”禹寒冷笑。
赵星星的脸,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白。她已经松开了抓住程雅睿胳膊的手,似乎禹寒现在说的这个话题,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勇气。
“我不信,我要再验一遍。”。
“多少遍都一样。”禹寒蔑视地斜睨着她。
赵星星站在原地,突然微仰着头,闭上双眼。逐渐加深的夜色凛冽了寒风,她的短发在风中狂乱地飞舞。
程雅睿眼睁睁地看着赵星星用牙齿在嘴唇上狠狠一咬,须臾,鲜红的血液浸满双唇。程雅睿的心猛地收缩,一丝丝如她的发般,莫名其妙地乱成了一团。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赵星星的嗓子,顷刻间已变得低沉沙哑。
“回去看看吧,你姑姑,让我接你回去。”禹寒冰冷刺骨的目光,一直定在赵星星血迹斑斑的唇上,语气,却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许多。
“回去看看?”赵星星茫然地重复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迈开了刚才迟迟不肯迈向禹寒的步伐。
“星星。”程雅睿担心地轻叫。
赵星星回头,眼光忧伤地在程雅睿清雅的眉目间转了许久,然后低哑地说:“程雅睿,我家里有急事,回家一段时间。你……等我回来。”
程雅睿被她忧伤的神色震慑住,知道无法挽留,只能点头。
禹寒不耐烦地吼了句:“快走。”
于是两个人转身,路灯将他们的背影拖得斜而长,只是禹寒的影子过于庞大,将赵星星的完全吞噬其中。
图书馆前静静停着那辆及其刺目惹眼的劳斯莱斯,禹寒让赵星星上车,然后坐上驾驶位。引擎安静启动,沉重的车身下一秒钟已经冲上车道,明晃晃的尾灯亮着夺目的光,狰狞着,越行越远,渐渐出了程雅睿的视线。
程雅睿低头看了看一直提在自己手中的赵星星的书包,茫然向四周看了看。如果没有这个,片刻前还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唧唧喳喳的赵星星仿似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人物一样,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Chapter 28 (1)
程雅睿被連續安排了幾天值急診夜班。
這天,和他一起值班的正是那個外科副主任趙榮。這個趙榮本來不用值急診的班,可是總是故意顯示自己和一般醫生同甘共苦,總是“高風亮節”地值班。不過他可不怎麼待見程雅睿,因為在外科實習期間,有幾次在處理病人的時候,程雅睿提醒了幾次他應該注意的事項,令他十分不爽。
此時,門診部的急診室里亂哄哄的。病人、護士、家屬小跑的腳步聲不絕于耳,留診室里擠著為數不少的打點滴的人群。
外科今天倒不算太忙,來就診的病人也都是小傷,于是趙榮就全部讓程雅睿代勞,手都不動一下。夜里十一點的時候,程雅睿給一個摔傷的老人處理完傷口,又開了藥,把病歷放到趙榮面前讓他簽字(程雅睿只是實習,不能單獨下處方,必須要有行醫資格的醫生簽字)。
趙榮抬了抬眼皮,大筆嘩啦嘩啦一簽,然後把病歷扔回給程雅睿說︰“小程,你盯著點,我去吃點東西。”
程雅睿早知道他習慣性地夜班脫崗,于是淡淡地說︰“今天除了你沒有別的醫生,萬一來了病人,我是不能單獨處理的。你吃完了,盡早回來。”
趙榮看著程雅睿,嘿嘿冷笑了兩聲,拍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挺能干哈。放心,不管出什麼事,有我擔著呢。”
說完,他脫下白大褂,走了。
程雅睿望著他的背影搖搖頭,和老人家屬囑咐了注意事項,又去看了看留診室里其它幾個病人,這才回到辦公室。
這樣一折騰,也差不多夜里12點了。診室里只剩下他,外面的噪雜聲音似乎小了很多,隱隱約約傳來留診室里小孩子的哭聲。濃濃的夜色終于侵入終日繁忙混亂的醫院,帶來了一點點夜的寧靜。
程雅睿摸出手機,靜靜地看著。
趙星星走了好幾天了,除了第一天打個電話給他說安全回到廣州,就再無消息。程雅睿打她的手機,一開始是無人接听,後來干脆就關機。
想起那天趙星星在禹寒面前的表現,程雅睿的眉深深地皺起。不知道趙星星和禹寒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糾葛,為什麼她那樣的害怕他?而為什麼禹寒寥寥幾句,趙星星又心甘情願地跟他走?禹寒說的不符,又是什麼不符?听上去,像是某種化驗結果……
正糾結著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有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大叫著跑了進來︰“醫生,醫生,快點,我丈夫被撞了,你快來看看。”
程雅睿一驚,趕緊站起來,跟著這個女人跑了出去。
原來,這女人的丈夫騎摩托車的時候被後面駛來的大卡車追尾。外觀上看,只有輕微外傷,情況不是特別危急。程雅睿立刻叫護士打電話給趙榮叫他回來,自己則詳細地問明事發的過程,然後又聯系CT值班醫生,跟他講明情況,讓他在趙榮沒簽字的情況下先安排病人做頭顱和胸部的CT。
結果很快出來,頭顱和胸部都沒什麼問題。程雅睿出了一口氣,然後對患者的頭面傷口進行清洗縫合,又給他戴上氧氣罩觀察,然後就去寫病例。
直到這時,趙榮才晃晃蕩蕩地回來了。他簡單看了看病人的情況,瞥了一眼程雅睿說︰“小題大做,就這點事,你自己處理不就行了?”
“沒有你的簽字,做不了檢查,下不了藥啊。”程雅睿面無表情地回答。
“沒我,你這CT不是做了嗎?我沒批評你擅自開單就不錯了。”趙榮拍著CT片子教訓程雅睿。
程雅睿知道和這種人無法講理,于是繼續寫自己的病例。
這時那女人又跑來和程雅睿說他丈夫無法排尿,程雅睿心里一驚,立刻問事發的時候有沒撞到肚子。那女人搖搖頭說不知道,程雅睿馬上就跟趙榮建議給病人下單做彩超和腹透。
趙榮根本不看程雅睿,對那女人沒好氣地說︰“緊張什麼。你拿熱毛巾給他熱敷一下肚子,一會就好了。”
那女人听了又慌慌張張地跑出去。程雅睿抿了抿唇,嚴肅地對趙榮說︰“必須做彩超和腹透,他那是典型的膀胱刺激癥狀。”
趙榮不屑地說︰“沒什麼大事,你要非堅持做,那就做做看看唄。”
程雅睿轉身就去安排病人。用最快的速度做了檢查,結果一出來,程雅睿吃了一驚。有腹腔積液和隔下游離氣體,這意味著,病人的腸子破裂了。
程雅睿立刻跑去找趙榮,趙榮看了結果後臉上訕訕地。本來以為沒事,他又可以借機會教訓程雅睿一下。對這個淡定且明顯對他不夠尊重的實習生,他看不慣的厲害。
現在事實證明程雅睿是對的,他只能怏怏地進手術室,心里郁悶。上了手術台,一名麻醉師,一名護士,加上程雅睿這就開始了手術。
也許是想在程雅睿面前表現一下,這回趙榮自己動手,只讓程雅睿打下手。開了腹,果然,患者的小腸有三處破裂。趙榮得意洋洋地處理好,然後開始用鹽水沖洗。沖洗過後,趙榮準備縫合。程雅睿拉著他說︰“用了這麼多鹽水沖洗,還是有臭味,可能還有破裂的地方沒找到。”
趙榮這回可不高興了,回身又隨便在患者腹腔內弄了弄說︰“沒事,破裂點都找到了。”
“你還是再找找,乙狀結腸等地方比較深,很難看到……”程雅睿提醒趙榮。
“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趙榮心里的郁悶突然爆發,大吼程雅睿說,“你給我出去,這里不用你了。”
“費點精神多檢查一篇,總比術後有危險……”
程雅睿的話還沒結束,趙榮已經紅著臉打斷他說︰“出去,我現在讓你出去。你連獨立行醫資格都沒有呢,就來指點我?你已經嚴重影響了我的手術,你出去,立刻!”
程雅睿咬了咬唇,看了看手術台上還開膛破肚的病人,拳緊了緊,安靜地退了出去。
換了衣服回到診室,程雅睿坐在座位上生悶氣。他一向是不易動怒的人,可是,這個趙榮卻使他非常的反感。所謂醫者父母心,如果連嚴謹、負責任這些基本的醫德都做不到,那還做什麼醫生,簡直就是醫生之中的害群之馬,是手術台上的殺人凶手啊。
想到這,程雅睿強迫自己平復心緒。也許沒那麼嚴重,自己剛才也只是有點懷疑而已,希望這個病人手術沒有任何問題,並能恢復得好。
過了一會,趙榮也從手術室里出來,進了值班室里睡覺,只留程雅睿一人再診室。程雅睿提醒他要在病例上簽字,他冷笑著說︰“急什麼急,睡醒了再簽來得及。”
夜里沒在發生什麼事情,程雅睿撐到早上交班,回宿舍睡覺。
躺在床上,閉目之前看了一眼手機,嘆口氣正想放下,可是手機屏幕突然亮了,悅耳的鈴聲響起,屏幕上顯示著大大的“寶貝”兩個字。
程雅睿清了清嗓子,又等了三秒鐘,才把手機接起。
“程雅睿。”趙星星脆脆的聲音響起,但敏銳如程雅睿,還是在其中听出了一些悲傷和落寞。
“怎麼了?在廣州還好嗎?你不是說你爸爸病著?好點了嗎?”程雅睿關心地問。
“他……還行……”趙星星的聲音有點哽咽,也許是程雅睿溫暖的聲音,令她有些軟弱。
“星星,堅強點,嗯。”程雅睿帶著鼻音,聲調斜斜地上挑,安慰和溫柔,兼而有之。
一股暖流順著電話線傳到千里以外,趙星星沒出聲,但是程雅睿卻在她不平穩的呼吸中,感受到了她的依戀之意。
“程雅睿,過幾天我就回去了。快放寒假了,你寒假有什麼安排嗎?”趙星星沉默了許久,才問了一句。
“沒什麼安排,你有嗎?”程雅睿輕聲問。
“要不,你陪我去趟五台山,好不好?”趙星星的聲音里帶著點顫音。
“好!”
“程雅睿,謝謝你。”趙星星真摯地說,在程雅睿這簡短但堅定地回答中,她感受到了程雅睿對自己的包容和信任。
可是,自己會不會終將辜負?或者已經辜負了呢?
“程雅睿,你在干嘛?”趙星星突然特別想念,恨不能程雅睿就在眼前,摸一摸他清俊的五官。
“剛值完班,準備睡覺。”
“哦,你又值班啊,又沒什麼有意思的事情?”趙星星想故作輕松。
“嗯,沒有,挺累的。”程雅睿習慣性地按了按眉心,第一次流露出疲態。
“哦,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我先掛了。”那面似乎有人在喊她,趙星星急匆匆地掛掉電話。
程雅睿笑了笑放好電話,將雙臂枕在頭下,眼前逐漸迷蒙。趙星星那張笑臉似乎在腦海中不停地晃動,可是不知為何,那笑臉竟然漸漸地和記憶中的另外一張笑臉逐漸重疊。
Chapter 28 (2)
程雅睿的母親溫雅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竟然是個和風送暖,細雨翻飛,梢頭綠意最嫩的春天。
葬禮舉行的時候,微微的細雨滋潤著大地,墓前靜立的人們似乎再次感受到了溫雅的體貼。
沒有夏天的酷熱,沒有秋天的肅殺,沒有冬天的冷冽,一如溫雅平靜、淡然、溫柔的為人,就連離去,也選擇了一個讓人不會過于悲傷的季節。
16歲的程雅睿獨自離開墓前正在為母親做追思哀悼的牧師和教友們,離開了父親程正興,離開了弟弟程致豪,獨自冒著細雨,遠遠地爬上墓園里一處山坡。山坡上芳草萋萋,一顆大榕樹華蓋如織,闢出樹下一方淨土。
程雅睿倚著樹干坐下,眼楮干澀,遙遙望著母親的墓地,听著教友們唱起聖歌。
“親愛主啊,我來到你身邊,你溫柔雙手,輕扶我的臉,你對我說,你好愛我,說我是你的寶貝。
親愛主啊,我來到你身邊,你慈愛雙目,注視我的眼,你告訴我,你真愛我,因為我是你的寶貝。
想從前的我,常在罪中過,硬著心腸,不肯跟你走,從前的我,渾渾噩噩活,試煉網羅從來沒歡樂,但親愛的主,你從沒放棄我,就因為我是你寶貝……”
程雅睿細細地聆听著歌詞,也許母親活著時,的確渾渾噩噩,從來沒有歡樂。她的悲傷與掙扎,都只是深深地隱藏在了平靜美麗的面孔之下。
這麼多年來,母親溫雅一直跟著父親程正興專心一意地過日子,盡了一切妻子該盡的、不該盡的本分。可是是敏感如程雅睿,卻始終能體會到溫雅內心深處那一抹抓不著也抹不去的抑郁。
直到有一次,程雅睿和程致豪提前下課回家,兩兄弟生平第一次听到父母的爭吵。他們目瞪口呆地听著,嚴格來講,那次爭吵只是程正興在吵而已。
程雅睿把他憤怒的語言,听得一清二楚。
程正興那時語無倫次地大吼大叫說︰
“溫雅,你只是身體在我身邊而已,你的魂早就沒了。你在我身邊,就是個活死人!”
“溫雅,你當年答應過忘記他,專心愛我的。所以,我才接受你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嫁給我。可是這麼多年,無論我對你怎麼好,你都失魂落魄,我實在太失望了。”
“溫雅,雅睿已經長大了,你再這樣,他會知道真相的。你不是說要永遠懲罰那個愛自由甚過愛你的男人嗎?你不是說要永遠讓他的孩子叫別的男人爸爸,而他只能躲在角落里傷心後悔嗎?你的決心呢?為什麼你現在卻越來越郁郁寡歡呢?”
“溫雅,你懲罰他,也懲罰我,更加傷害了你自己。你在這麼壓抑自己帶著假面具活下去,你會生病的,你會生病的……”
程雅睿被這些撲面而來的往事沖擊得久久不能醒過神來,直到程致豪憤怒地從家里跑出去,程雅睿才靜靜地退開了。
後來,溫雅和程正興又相敬如賓地做一對人人稱羨的模範夫妻。而一向喜歡欺負程雅睿的程致豪,開始更加的變本加厲。
程雅睿被自從自導真相後,好久都不能和家里的其它三個人和睦相處。所幸,他繼承了溫雅的本領,禮貌、平靜、溫和但卻疏離。
直到後來,隨著年齡的增加,程雅睿漸漸能讀懂母親的心靈,在她平淡的外表下隱藏的,是一顆敢愛、敢恨卻過分決絕的心。
在知道了身世的那些歲月里,程雅睿無數次地曾經幻想過,自己的親生父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尤其是程致豪惡劣地招惹他時,他暗暗下決心,不會要程家的一分一毫,長大後一定要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
可是,母親現在竟然離開了。她帶走了程雅睿唯一的溫暖,也帶走了程雅睿尋找父親的最後希望。
程雅睿從袋子里摸出一張母親的照片,那是一張珍貴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溫雅不喜照相,舊時的相片不知是被她弄到哪里去了,除了零星和程正興還有兩個兒子的照片,單人照幾乎沒有,更何況是年輕少女時的照片。
這一張,是程雅睿偷偷磨了溫雅很久,後來溫雅纏綿病榻,有次清醒時,才交給了他的。
照片里的溫雅還十分的年輕,長發披在身後,細致秀麗的眉彎彎地滑入發際,明亮黝黑的眼里滿是笑意,尤其是唇邊那一朵梨渦,漾著滿足和幸福。
看著這樣開心的溫雅,年少的程雅睿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至他有記憶以來,就從來沒見母親這樣笑過。程雅睿此刻,無比地想見見親生父親,那個能讓母親笑、能讓母親恨的男人。他想大聲地問,自由就那麼地重要,重要到拋棄這樣美好的女子,讓她郁郁而終?
少年低沉痛苦的哭聲在山坡上回蕩彌漫。樹冠上幾只飛鳥驚起,似乎對這斷腸的哭聲也不忍卒听。
正當程雅睿埋頭在膝上將壓抑了許久的淚水發泄而出的時候,手里一空,照片突然被人搶走了。
他抬頭,見到小他一歲的程致豪也滿臉淚痕,桀驁不馴且憤怒地看著自己。
“還我!”對于程致豪喜歡搶他東西的劣根性他早已見怪不怪且容忍,但是這張照片不一樣,那是媽媽唯一留下的東西。
程致豪大聲地回答︰“不還,這是我的媽媽,不是你的媽媽。你是野種,你是野種。”
程雅睿臉漲得通紅,第一次失去冷靜,撲上去搶程致豪手里的照片。
下一刻,兩個白襯衣黑西裝的少年在被雨滋潤得泥濘的土地上廝打了起來。你按著我,我按著你不知道翻滾了多少圈,程雅睿的眼角突然瞄見程致豪手里的照片已沾滿了泥,且皺了好幾道摺。
母親的笑容被扭曲,似乎在心疼她尸骨未寒,兩個親生兒子就打做一團。他程雅睿一呆,心里劇烈地疼痛,不覺松了手。程致豪趁機把他仰面推到,對著他的大腿胡亂踢了兩腳,然後迅速地跑開了。
程雅睿不管後腦和大腿上的疼,仰躺在泥里不再起身,而是任由小雨淋在臉上,感受著那絲絲涼意。再涼,也涼不過他此時的一顆心。
突然,臉上淋不到小雨了。他閉著眼,沒理。過了一會,感覺到腳踝處仍有雨在落下,而臉上卻感受不到了。于是,他睜開眼,眼前一把撐開的青傘擋住灰蒙蒙的天空,一個小女孩純潔無暇的臉正在他的視線上方。
那張臉潤白如玉,眉毛淡而彎,鼻管直而秀,一雙大眼楮里光芒點點,流動著一絲關懷和擔心。程雅睿怔怔地回想,這個看上去比自己小幾歲的女孩到底是在那里見過,為什麼會覺得如此地眼熟呢?
想了一會想不起來,他放棄。在這樣一個日子里,他實在沒有任何情緒去思考其它的事情。他掙扎著爬起身,並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懦弱與悲傷。沒輕輕說了聲謝謝,正了正身上已經撕裂的西裝,抬腿欲走。
“程雅睿,有人讓我送你一個禮物。”女孩撐著傘站了起來,個子矮了程雅睿好大一截,但她安靜地,柔柔地說。
“不要!”程雅睿不想思考這女孩為什麼會知道他的名字,他對任何禮物都不感興趣。尤其是女孩送的禮物。
女孩卻罔顧他的拒絕,自顧從身後杯的書包里拿出了一大本畫冊。黑色的封面,看上去像是素描用的練習冊,只不過很厚很厚而已。程雅睿眉毛斜飛,不待她送過來,便不耐煩地轉身就走。
“程雅睿!”女孩的聲音略路尖銳,急切地叫,“你回頭,就看一眼。”
程雅睿被她聲音里的某種情緒所感染,不覺回頭,然後,痴了!
女孩站在那里,歪著脖子,肩胛上頂,費力地用那把青傘打在頭頂以保護那本畫冊。而她的雙手,則將畫冊打開,讓里面的畫面毫無阻擋地暴露在程雅睿面前。果然,她一點都不意外地看到,程雅睿像被奪了魂,雙眼緊盯著那畫冊,寸步不能移動。
女孩緩緩地,一頁一頁地翻著畫冊。過了一會,她的脖子似乎是在支撐不住,于是柔聲勸程雅睿︰“到樹下去看,好不好,淋濕了就可惜了。再說,你在那里淋雨,會感冒的。這本畫冊,足足有上百張呢,你可以慢慢看。”
程雅睿的神思完全在畫冊上,下意思地移了移僵硬的腳步,來到樹下。女孩扯著他坐下,然後將畫冊交到他的手上。他支起膝蓋,把畫冊平穩地放好,一頁一頁翻了下去。
那是厚厚的一本素描小像,畫的全是溫雅。歡笑的溫雅,傻傻的溫雅,剛睡醒的溫雅,含淚的溫雅,齜牙咧嘴的溫雅,盛裝的溫雅……每一張,都那麼細致地撲捉到了溫雅的神韻,而且不僅是撲捉而已,似乎還加入了畫者本身對溫雅的了解和……熱愛!
程雅睿沉浸在畫冊里,渾然忘了時光,他的心緒隨著母親面容的變化而時喜時樂。直到父親的隨員前來叫他離開,他才驚覺地抬頭。
大榕樹依舊粗壯茂盛,青草地上依舊芳草萋萋,天空的細雨依舊絲絲不絕于縷。可是,那把青傘不見了,那個有一雙晶瑩眼楮的小女孩不見了!
他起身茫然地四下張望,微風吹斜了雨絲,剛才的一切,難道只是他因為思念母親,而產生的幻覺?
大榕樹下,那本畫冊輕輕翹著一角,隨風微微顫動。程雅睿走過去愛惜地將畫冊抱在胸前。
是誰能畫出這麼多的母親?母親會給誰這麼多機會,去細細描摹自己的一顰一笑?
程雅睿的心劇烈地顫抖了起來,父親,一定是他的親生父親。
那個撐著青傘的女孩,也許知道他的父親在哪?
Chapter 29
可是,那個女孩去哪了?
程雅睿茫然四顧,灰蒙蒙的天空與綠茵茵的草地齊齊無語,風催雨細,他的心蕩啊蕩地如同雨中零落的樹葉,無處可依……
“鈴鈴鈴”
一陣尖銳的手機鈴聲響起,程雅睿驟然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回憶與夢境,一時讓他分不清身在何方。
他揉了揉臉,伸手摸過台上電話,眼一瞥,見是醫院的電話,腦子立刻清醒了許多。他坐起身,不知怎麼,突然想起昨晚那個病人。
電話接起,里面傳出吳克夸張的叫聲︰“雅睿,出事了,你昨晚處理的那個病人高燒昏迷,你快點來!”
“吳克,你別急,說清楚點。”程雅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是情緒仍然保持著鎮靜。
“那個病人早上突然休克,生命垂危,目前還不知道原因。陳教授正在處理,趙榮那一問三不知,陳教授讓我立刻叫你回來。”